第16章 人盡可疑
崇安的龍舟仍在燕平湖上漂著,駱冰已經出了禁城。
她抬頭看,高高的宮墻上,一塊塊磚石被月光照得冷冷泛霜。宮墻邊為了防火防刺客又一棵樹也沒有,遠遠的桑樹槐樹下是熄燈酣睡的人家,蟲鳴啾啾從那里傳來,這才令人意識到墻上的霜意不過是月光的幻影,而遠處黑暗的里巷才是真切的所在。
府軍前衛指揮使薛仰銘依舊擺著臉色,要分道揚鑣時,他忽然把駱冰叫住了:“這邊走。”駱冰壓著眉頭看他。薛仰銘不樂意地解釋道:“有飯局,吳千戶訂的,就在廣聚樓。”
忙了一天,駱冰又餓又累,走哪條路無非是先睡還是先吃的區別。她點點頭,跟著薛仰銘到了飯莊,見到吳銜暉。駱冰剛要提及師父辛斐涵的信,吳銜暉先叫店小二把粥熱上了:“要緊事清醒時再說,先吃口熱的,好生歇歇。”
粥很快上了,連帶著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正適合半夜的饑腸。駱冰舀了一勺粥,米香頓時騰了起來,入口綿軟細膩,帶著菜香。吳銜暉本身不餓,有一搭無一搭地和薛仰銘扯閑天,正好免去駱冰和薛仰銘之間的尷尬。
大家的粥都喝得見底了,心情也恢復大半,吳銜暉話鋒一轉,拍著薛仰銘的背道:“薛將軍,你說說,你我之間怎么變成今天這么模樣?你的人拔刀向著我的人?”
今夜,吳銜暉的粥是暖的,菜是香的,連帶著說出的話也是軟綿綿的,容不得人冷起臉,硬下心。薛仰銘還是個年輕小子,難和人結下隔夜仇。他搓搓手,沖著自己的好大哥解釋道:“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司禮監那邊似乎給陛下上了眼藥,我得著的圣旨怕是這么來的。不過,方才駱都司面圣,陛下心情并不差,可能也沒什么大事。”
吳銜暉看了一眼駱冰:“司禮監做的手腳,怪不得。”
見駱冰沒懂,吳銜暉拆解道:“司禮監是內官二十四衙門之首,兩京一十三個省大大小小的奏疏經內閣票擬后,都要承給司禮監過目,其中緊要的奏疏承給皇上披紅,其余的奏疏都由司禮監的太監自行定奪。”
“現如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人稱九千歲的劉予印,這是個老狐貍,做事圓滑,尋常不露面。因此他就尋了一個自己的影子,代替自己出面做事,這個人就是小千歲劉晨風,擔著司禮監秉筆的差事,又兼管兩廠。”
薛仰銘喝了口茶:“這個兩人我都見過,長得極像,只差在歲數上了。據說劉予印第一次看見劉晨風時就愣住了,問了對方的姓氏,恰好也是姓劉,于是當即就收為義子。這個劉晨風從一個小小的養鳥的黃門,一躍成為如今的小千歲,憑的全是運氣。”
駱冰道:“那依你們看,這次在皇上面前作怪的,是小千歲,還是九千歲?”
吳銜暉道:“就算是小千歲說的,背后還不是他干爹?”
薛仰銘壓低聲音補充:“無論是誰,他和皇上說的,都是辛指揮使在嶺南的所作所為,說辛指揮使在收容賊首家眷……”
駱冰心下了然,所謂賊首,并非都是窮兇惡極之人,還有不少被逼起義的當地百姓,師父必然是不肯趕盡殺絕的。
這一天本就很累,閑聊的幾句話又都不輕松,三人漸漸地也說不動了。不知不覺就到了破曉天,麻雀嘰嘰喳喳地自窗外飛過,薛仰銘就近找了間房打尖,吳銜暉則把飯錢結了,陪著駱冰一并回衛所。
二人并肩走著,駱冰想著這一夜在禁城中的遭遇,不禁皺起眉頭。先是龍舟中出現了乳香的味道,接著是辛師父的一封求兵信,最后還有崇安扣下了白骨團扇……這些事太多太難,駱冰很想和別人說一說,談一談,她低頭看著,地上是兩個行走著的清淡影子,但兩個影子都在緘默。
虬盤山下的鼓聲在腦海中浮現,一聲聲,噔噔地震著。駱冰又想起丁彥彬的質問,那時他應該已經通過何江寥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說,自己曾經要殺何江寥,他為什么會這么說?
駱冰捫心自問,這次上虬盤山,確實動過除掉何江寥的念頭,但是從未付諸實踐。難道,在自己的暗處,有人以自己的身份行刺過何江寥?江湖上魔宗的仇家那么多,或許沒人冒充自己,只是時間巧合,所以形成了誤會?
或許對當事人來說,他不敢相信一切都是誤會。那夜的鼓在半山中敲響,像是山在回應,何江寥為什么會放自己離開?多好的機會,他不知道這是放虎歸山嗎?
駱冰深吸一口氣,她想不明白,或許,等到余渭桐回到伍胥衛,他能和自己解釋清楚。那夜何江寥就在余渭桐身邊,何江寥有何謀求,總要派信使講清楚吧。
“一路沒吭聲,想什么呢?”吳銜暉溫和問道。
“沒什么,忽地想起余渭桐,他該回來了。”駱冰敷衍著。
“忘記和你說了,”吳銜暉忽地站住腳,駱冰也不由停下,“余渭桐回來了,就在你進宮那會兒。只是——”
駱冰緊張起來:“什么只是?”吳銜暉面帶憂色:“只是他回府時,遇到埋伏,臂上中了一箭。”
駱冰抓住吳銜暉的胳臂:“怎么會中箭?兇手是誰?!”
吳銜暉道:“對方在暗處,光是放箭,許是看見余渭桐中箭倒地,以為他死了,沒露面就走了。不過你放心,小余這人機靈,他倒地是裝死,沒有大傷,唯一的一個箭頭也已經□□了,大夫說靜養兩個月就能好。”
駱冰的心沉下來:“不像是閹黨,閹黨在看到余渭桐倒地后,一定會上前搜查輿圖。”
吳銜暉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
駱冰想起什么:“那現場的箭有什么特點嗎?”
吳銜暉道:“假如沒有特點就可以成為特點的話。現場的箭箭身都沒有刻字,而且用的木材不是好料,木桿算不得筆直,就是尋常獵戶自己做的那種質量。”
吳銜暉的話不必再往下說,駱冰已經清楚了,這種箭就是江湖中人用的箭,而與伍胥衛有關的江湖人,只有何江寥。駱冰覺得心中有團火在燒,她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余渭桐在哪里?帶我直接去見他!”
駱冰到余渭桐的病榻時,對方正在睡著。
駱冰讓吳銜暉回去,自己留下來守著,守了一會兒,一股苦味飄過來,原來是一個姑娘在院子里給余渭桐煎藥。駱冰在門旁看了一眼,覺得這個姑娘眼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那個姑娘抬頭看見駱冰,欣喜一笑:“駱姐姐!”
這一聲姐姐,駱冰把這個女孩想起來了,她正是自己在楊士岐府邸上,從閹黨手里救回來的侍女,叫白芷。
白芷身上原叫陸振抽了不少鞭痕,這會子好了不少,便殷勤地在衛所里找事情做。
和白芷聊了幾句,駱冰的心里不再那么堵了。自己在伍胥衛做的事情也算有益,救一個人是一個人,眼前的事情再難,一點點努力,總會有進展。
等到白芷的藥煎好,余渭桐也漸漸醒來。
將藥吃了,他和駱冰說出了何江寥的話:“駱都司,何江寥當時找不見你,忽然就急了,拖著我往山下趕,后來實在追不上了,他就尋了路旁亭里的山鼓,再后來的事你也清楚了。你走后,他很久沒有說話,等第二天送我下山時,他就和我交代了一句。”
駱冰一字一句地聽著:“是什么?”
“他說,輿圖比尋常紙張厚。”
駱冰忽地站起來。自己一下山就撞上伍胥衛被圍,沒時間研究輿圖,何江寥說輿圖厚,也就是說,這個輿圖很有可能有夾層!
“他,他還說什么了嗎?”
余渭桐搖搖頭:“他沒說,但是旁人說了。那個二舵的當家解宇隆說,希望駱都司你別再登釋幻宗的門了,再登門,可不會像這次這樣進出隨意。”
駱冰看著手里剩著藥渣的瓷碗,本來雪白的瓷碗被藥漬上了褐色,剛漬上的時候還能洗凈,漬得久了,褐色就成了碗的一部分。她嘆口氣,向外走去:“你先歇著,我把碗刷了去。”
刷完碗回來,駱冰看兩側無人,偷偷將裝輿圖的包裹托付給余渭桐。“現在伍胥衛人心不齊,所有人的眼都盯著我,看我如何行差步錯。輿圖拿到手的事我不愿讓旁人知曉,拜托你代為保管。”
余渭桐收下輿圖,小聲問道:“駱都司,這輿圖上究竟畫著什么,你可能看過?”
駱冰道:“我回城前在郊外展開看過,就是一張普普通通的京城布防圖,雖則涉密,卻于閹黨無礙。我想,真正要緊的文字必然藏在表層之下。我知道有種藥劑可以剝離紙層而不傷及涂料,原是古玩商家用來修復字畫的,你等我幾日,我要到藥劑就能探明真相。”
余渭桐點頭:“駱都司放心,這事我誰都不會告訴。”
駱冰出了衛所,向家中走去,心里還惦記著余渭桐的傷。余渭桐口中的何江寥不像是會突然翻臉的人,那難道是釋幻宗中其他人想要報復自己,這才尾隨在余渭桐身后,伺機動手?可若是如此,為什么一定要在伍胥衛衛所前動手?
這是魔宗中人過于囂張,還是根本就是另有他人埋伏在衛所前守株待兔?
如果是后者,那會是誰?
京城的上空有飛鳥滑過,駱冰看在眼里,忽地想到了養鷹的楚唳巍。他方才與自己吵了一架,難不成,他真敢動真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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