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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從心


  金輝漫漫,雪原茫茫。

  因為葉玄不請自來而引起的那一場小小波折,也使得冬獵將近午時時分才正式開始。

  葉玄本沒有參加此次冬獵的念頭,但伊婁染作為部族單于,與民同樂這樣的親民之舉還是不可少的。

  當轟鳴的馬蹄聲和“嗚啦”的呼喊聲消散在云山山腳時,伊婁染也邁步下了高臺,接過單于庭帳護衛手里的韁繩,躍上了一匹高大的棕色駿馬,回頭見葉玄仍坐在高臺上看著他,開口道:“賢弟,隨我一同前去吧!”

  葉玄對自己的騎射本領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加之剛剛同思念一年的佳人相見,不愿分別,本想拒絕伊婁染的邀請,但聽對方又接著道:“其實去年南下的難民中有一些人‘留’在了云山,你應該去看看。”

  葉玄聽罷,臉上出現了驚詫與喜悅的神情,顯然他沒有聽明白伊婁染的話中之意,當他回頭看向伊婁林時,伊婁林也正神色寧靜的看著他,微不可見的輕輕點了下頭。

  葉玄明白了伊婁林的意思,起身向她微微一笑后,便下了高臺,一步跨上了自己的戰馬。

  雖說伊婁林看向葉玄的神色是寧靜的,但當她看著自己阿兄時,眼神中還是有一種冷幽幽的怨念,伊婁染自然是知道這些的,不過作為兄長的他來說,此時若是顧及伊婁林而將葉玄留在這里終究有一些不妥。

  他對于葉玄這個人,還是很贊賞的,但如果涉及到伊婁林的終身大事,他就不得不慎重了,即便現在知道二人已暗生情愫,但他更多的還是希望按照族里的規矩來:葉玄能贏得冬獵頭籌,堂堂正正迎娶伊婁林最好。

  畢竟,祖訓里沒有外族人不得參加冬獵這一條,他當然希望伊婁林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但他也不想伊婁林的婚事太逾矩,受族里長輩的指摘。

  葉玄今日前來身上并沒有帶什么兵器,弓箭更是不可能攜帶了,因而在他剛剛策馬慢行至伊婁染身旁時,后方便急急追來一名單于庭帳的奴仆。

  那奴仆手提長弓,背著箭簍,跑得匆忙而又小心翼翼,連帶著身后箭簍中的箭矢也一路“咵噠”作響,追上葉玄后,恭敬的奉上了手里的長弓和箭矢。

  葉玄接過弓矢,又看著不遠處高臺上仍望著自己的伊婁林,心頭一暖。

  這把弓臂上纏著紅色布帶的長弓,葉玄是認識的,此刻掂在手中,不禁心中暗想道:“往年冬獵,你都是用的這把長弓吧!今年冬獵你無法參加,就由我來接過你的手吧!”

  再度回望,隨后策馬,葉玄追著伊婁染一行人向著云山方向遠去。

  而在去往云山的途中,葉玄聽伊婁染重提了去年難民南下的一些具體經過,從荀益等人的自縊,到千名晉民散發易服的波折,又從一路的輾轉到最后江邊與五營軍的交接,有些詳實,有些簡略,當然,他沒有提荀益與他的那一夜長談,也斷然不會說自己當初是如何的為難。

  也是到這個時候,葉玄立于那一片被白雪覆蓋的荒冢前,方才明白了剛才伊婁染那句“留在云山”的真正含義,神色有些黯傷,但還是鄭重的一掃衣擺,跪倒在伊婁染身前,行叩拜大禮。

  伊婁染見狀,忙上前攙扶,但葉玄卻不肯起身,只是神情嚴肅道:“家父有言,男兒之膝,不跪威,不跪武,只跪祖,只跪恩,伊婁大哥有大恩于我晉民百姓,當值我葉玄這一跪!”說罷,叩身下拜。

  伊婁染聽聞,也不再多言,只是看著這一片幾乎看不出痕跡的荒冢,神色凝重的長長出了口氣。

  遙想當日,在聽聞那位老者與數十病弱晉民自縊于云山山腳時,的確給了他相當大的震撼。

  拋舍掉一部分老弱病殘,換取整個族群一線生機的生存法則在塞外司空見慣,每當遭受戰亂或雪災時,各個部落都會出現這樣的一群犧牲者,伊婁部也不會例外。

  但讓伊婁染震撼的是那位老者在死前所展現出來的那種寧靜與祥和,恰如那一夜的長談般毫無波瀾,平靜得令他始終沒法相信這樣一位身份尊貴的長者,竟會在一切安排妥當后悄無聲息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更令他無法相信的是,隨他一同前去的還有數十人。

  這樣主動的犧牲者,在塞外也是十分罕見的,這令伊婁染不得不對這一片荒冢下掩埋的逝者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

  “他們是事先約好的,在那個夜晚自縊而死,沒有任何動靜,就連我派去巡視的人手都沒有驚動,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才被人發覺,那群晉民百姓埋葬了他們,又因為擔心為我們帶來麻煩,沒有給他們立碑。”伊婁染語氣平靜的說著,就像是在講述一個很遙遠的傳說一般。

  “荀少傅學識淵博,率真豁達,是一位真正的賢者!”

  葉玄只是緩緩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沒有再做過多評價,但他依然記得,永嘉二年的洛水旁,因為自己垂釣閑暇時的一曲,那個專程停車下來指點自己曲藝的過路老者。

  那日,柳絮飄飛,釣竿浮萍,老者語調平緩的向他和趙尹二人講解著譜曲的技巧和歷代曲藝大家的風格與神韻,從師曠的莊重肅穆到俞伯牙的巍峨開闊,從高漸離的剛勁悲愴到蔡邕的空靈遼遠,以及荀氏琴曲的收放自如,一一評析,隨后又從嵇康的《廣陵散》講到當世曲賦天才王儉的《時年嘆》,直到斜陽殘照,河畔的釣竿已被魚兒拖得不知所蹤時,方才起身告辭離去。

  老者辭去時,沒有留下自己的名號,葉玄也是后來才從趙尹口中得知,原來對方是一代音律大師荀勖之子,有著當世音律第一品的商山雅士——荀益。

  也正是有這樣一段淵源在,葉玄才能從那個雙丫髻的小丫鬟送來的曲譜中,品出一份荀氏的風格來。

  他又怎會想到,那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慈祥長者,再見面時已是這樣一堆殘雪覆蓋下的黃土。

  葉玄鄭然向那堆荒冢俯身施了一禮,轉向伊婁染,道:“不知我大哥的墓葬在何地?”

  伊婁染沒有回答,伸手指向了云山的山腰。

  葉玄沿著伊婁染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山腰處,一片突兀雪白中,有一株不高的常青松直直挺立著,傲然而又孤獨。

  “是按照中原的習俗安葬的,知道的人不多,因為肅甄部的勢力,我們不敢立碑,只有移栽一株松樹,作為標記,那個時候也不知你的生死,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有人來尋找這一座孤冢。”

  “伊婁大哥為小弟做到這一步,葉玄已是感激不盡了。”

  “賢弟客氣了,我伊婁部這次能免過晉軍的戰火,也是有賴于賢弟!”

  “這是應該的,伊婁大哥又何須言此!”

  伊婁染感嘆似的長長舒了口氣,道:“一年前還不可匹敵的肅甄大軍如今卻連連潰敗,而且還敗得如此迅速徹底,世事難料啊?”

  “難料嗎?”葉玄看了一眼伊婁染,不相信的笑了笑,道:“伊婁大哥想必早就已經料到這個結局了吧?”

  伊婁染沒有點頭,只是道:“偈語有言,善惡有報,如影隨形。我當初那般助你,當然也是在幫助我自己。”

  葉玄聽罷,沒再多言,兩人一前一后,踏著積雪,漸漸向著山腰的那一株挺拔的青松而去。

  與伊婁染所言無異,這是一冢按照中原習俗下葬的簡式墓地,不高的圓形土丘上堆徹了一些石塊,四周的荒草也明顯少了許多,一株不高的青松挺立在土堆右側,其前方的雪地里還有幾簇墨綠色的蘭草,明顯能看出是被人專程移栽到此地的,雖然沒有墓碑言明墓主人的身份,但在當時那種情形下,這已是對墓主人莫大的尊敬了。

  葉玄神色黯然的跪下拜了三拜后,起身道:“我想刻兩塊墓牌,木質的就好,待天下大定后,再來接大哥回虛家祖陵!”

  伊婁染點了點頭,道:“嗯,好,我給你安排。”

  葉玄聽罷,道了聲謝,走出兩步,來到一片較為空闊的地方,從山腰望向對面的伊婁部營寨,悵然良久后,終于長長出了口氣,露出一絲久違的輕松笑意,道:“這里是個好地方!”

  伊婁染聞言也望向山腳那邊的營寨,笑著沒有說話。

  “伊婁大哥,我喜歡小林,我想娶她為妻!”葉玄的眼睛遙遙望著山對面那一座高臺上的紅點,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為妻?”伊婁染愣了一下,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嗯。”葉玄神色平靜的點了點頭。

  伊婁染見葉玄語氣如此平淡,不禁有些不滿的“哼”了一聲,道:“我伊婁部是塞外部落,恐怕小林的身份入不了令尊堂的眼吧!”

  伊婁染曾游歷九州,對于晉人信奉的“華夷之辨”還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遷至中原的鮮卑人在晉人的生活中,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只可能為奴為婢,最多不過是仗著主人的恩寵成為侍妾。

  這還只是一般的尋常人家,而像梁縣公府這等公爵世家,即便是平常家世的漢家女子,都不可能娶為妻室,更遑論一個塞外胡女?

  士庶有別,門當戶對,這應當算得上是中原婚嫁最基本的習俗了。

  即便放蕩曠達如風流名士阮咸,能夠不計身份地位,與姑母家的胡婢相愛,隨后又在服喪期不顧禮法,著孝服追回胡婢,但此等不羈世俗之人,最后也只能給那胡婢一個侍妾的名分,葉玄又有何德何能對抗這世間的成見和禮法,給伊婁林一個妻室的名分呢?

  葉玄自然明白伊婁染的擔憂,他轉頭看了一眼正神色不滿的伊婁染一眼,隨即又將目光投向了山腳遠處那一點艷紅,似笑非笑的道:“伊婁大哥太低估小弟了,也太低估家父與家母了!”

  “家父就不多說了,常年領兵在外,與諸胡都打過交道,如果家父對諸胡存有輕視之心,恐怕早已戰死沙場了,至于家母,一向慈愛,從小到大也一直教導小子要重情重義、勇于擔當,不然去年也不會縱容我只身北上洛陽,而伊婁部對我有莫大的恩情,家母也心知肚明,因此是絕不會因為小林的身份而輕視她的,這點在下敢對伊婁大哥保證!”

  葉玄說到父母,流露出一種自豪的笑意,接著道:“至于在下本人,或許沒有阮常侍(阮咸曾任散騎常侍)那般放蕩風流、不羈凡塵,但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后,也明白了許多,人活一世,要珍惜眼下擁有的,也要追求自己喜歡的,凡事從心,何必理會他人的評議!若這一輩子下來,不能和相愛的人長相廝守,又有何樂?”

  伊婁染聽聞,默然良久,突然大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好一個凡事從心,你這般說法,好似不許小林嫁給你倒是我的不近情分了?”

  “不敢!”

  伊婁染看著葉玄,又是一笑,接著道:“你想娶小林可以,但那也得她愿意嫁才是,再說,依我伊婁部的習俗,只有你在這次冬獵中奪得頭籌,才有迎娶小林的資格,你有這個實力嗎?”

  “她不會不愿意的!”葉玄語氣平靜,但言辭甚是篤定。

  “呵!”伊婁染的嘴角不禁咧了咧,有些好笑的道:“說得好像你比我這個兄長更了解小林一樣!”

  “當然,因為她是我未來的賢妻啊!”葉玄看向伊婁染,眼角流露出一種自得的神色。

  “至于冬獵的頭籌,我自認箭術不湛,無法奪得,但我有把握讓奪得頭籌的那位戰士敗倒在我的手下,只是不知伊婁大哥是否愿意承認小弟的這份實力?”

  “你要決斗奪親?”

  伊婁染面色有些難看,奪親在塞外是司空見慣的事——二人決斗,勝出者將迎娶新娘,而戰敗者只能帶著他的恥辱化作一堆黃土。

  若是葉玄果真能擊敗冬獵中獲得頭籌的戰士,依照塞外的習俗,他的確有資格迎娶伊婁林,但這樣也有些不合伊婁部歷代來的族制,會很讓伊婁染難堪。

  “不。”葉玄搖了搖頭,道:“小弟不會讓伊婁大哥為難的,決斗或許會有,但并不會以奪親的名義!”

  “不是奪親?那你以什么名義決斗?”伊婁染實在想不明白葉玄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葉玄也不打算瞞著伊婁染什么,笑著道:“伊婁大哥不是聲稱葉玄是大哥你的結拜義弟嗎?那若是我不同意這門親事,伊婁大單于是不是要考慮一番呢?”

  “即便你以我結拜義弟的身份反對,也不會影響到結果,我還是會顧及族里多年來的族制的!”伊婁染幾乎想也不想,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小林不喜歡對方,也不肯嫁呢?伊婁大單于是不是要再考慮一番呢?”

  這次伊婁染沉默了,這話說得沒錯,若僅僅只是葉玄出言反對這門親事,即便葉玄真是伊婁染的結拜義弟,他也不會因此而違逆族制。

  但若真的是小林不喜歡那奪得頭籌的勇士,不愿意嫁,那就另當別論了。

  畢竟他還清楚的記得,當年自己的二姑慧宜也是始終不待見杰古余的,然而父親還是按照族里的習俗讓慧宜姑姑出嫁了,結果落到現在這般凄慘的境地,實在令人不忍,他可不想自己那可愛開朗的妹妹重蹈慧宜姑姑的覆轍。

  “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如果小林真的不愿意嫁,到時候我自會順水推舟,讓你毀了這門親,但小林是不是真的屬心于你,你又是不是值得我將小林托付于你,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看清楚!”

  葉玄聽罷,心中也頓時一輕,笑道:“有伊婁大哥這句話就足夠了!放心,我葉玄定不會讓伊婁大哥失望,更不會讓小林失望!”

  “希望如此!”伊婁染也擺出一副娘家人該有的淡漠表情,冷冷的說道。

  兩人又在此處各有所思的站立了片刻后,方才踏著厚厚的積雪下了山腰,來到山腳的狩獵區域。

  將近三個時辰的角逐,不出所料,葉玄又是一無所獲,而在回營寨的途中,葉玄遠遠便看到一大群族民簇擁著一個身高八尺、體格精壯的年青人,吵吵嚷嚷的向著高臺方向而去。

  那人粗壯的左肩上扛著一頭百斤重的野豬,叫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能看到那頭野豬的脖頸處硬生生被一支箭矢橫穿而過,想必是當場便斃命的,另外,他的右手還提著一個小孩胳膊粗的羊腿,那是一頭毛皮暗黃的成年野山羊,羊肚上還插著三支箭矢,在雪地里拖出一條顯眼的痕跡來。

  當然,最顯眼的,還是那頭被馱在戰馬的麋鹿,純白的毛色和奇特的鹿角,一下子便吸引力所有人的注意。

  而在那人的身后,還有兩三個身量較矮小的少年,估摸著應該是他的跟班,也是每個人都肩扛手提,身上掛滿了野兔、野雞、斑鳩、野獾一類的獵物,一邊走還一邊手舞足蹈的向周圍的人炫耀著,葉玄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從神情和手勢上也猜出了個大概,兩三個少年身上的獵物也幾乎全是前頭那人獵獲的。

  從目前來看,這場冬獵奪得頭籌的,想必定會是這個身高體壯的鮮卑漢子了。

  “這是我伊婁部堓夷家的兒郎,今年十七歲,已經是連著兩年奪得冬獵的頭籌了,對小林也是傾心已久,實話說,我很滿意。”伊婁染看著前方的熱鬧場景,恰逢其時的向葉玄介紹道。

  葉玄聽到伊婁染這番揶揄的話,也不禁一笑,答道:“伊婁大哥滿不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林她滿不滿意!不是嗎?”

  伊婁染被這一句話嗆得啞口無言,良久后才故作惱怒的瞪眼道:“滿不滿意我自會問小林,在我確定之前,你休得胡作非為,否則別怪我不念情分!”

  “那是當然!小弟說過,不會讓伊婁大哥為難的!”

  葉玄仍舊笑著,笑得自信滿滿,因為他仍舊記得滁水旁的陪伴,仍舊記得連山下的關切,也永遠不會忘記臨行分別時伊婁林眼中的不舍與哀傷。

  那個時候他便知道了:經過那些時日的相伴,自己漸漸生長的情愫并不只是單獨的一份,他已經得到了這個世上最美好的回應,而這種回應,世人稱之為“兩情相悅”。

  既然老天讓他從那次磨難中活著走了出來,他就應該奮力抓住屬于自己的幸福,不論有何種困難,都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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