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波折的重逢
雪白的世界,一片銀裝素裹。
山嶺上枯黃的野草剛剛沒過馬蹄,此刻都被厚厚的埋在積雪之下,偶爾才會有幾簇剛勁的茅草扎破雪毯,露出一抹淡黃色的尖兒。
終究是長久沒有策馬疾馳過了,這一個多時辰的山路幾乎將葉玄的身子都要顛散了,當他停馬于山嶺之巔,看著山腳綿延向西的滁水,又望向對面坡上那一座依山而建的村寨時,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
今日的山寨十分熱鬧,遠處看來,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但即便如此,最先映入眼簾的,仍舊是高臺上那一抹亮麗的火紅。
見此情形,一個淺淺的微笑勾起在葉玄的嘴角,隨即他一打馬鞭,策馬疾馳而下。
而與此同時,那個火一般艷紅的身影,也騎著一匹棗色駿馬,沖開人群,向著山腳那彎曲折流逝的滁水而來。
從天空高處看來,緩緩西去的滁水就如一條玉帶一般,將茫茫雪原分割開來,而此刻在這條玉帶的兩側,卻有一白一紅兩騎相向而來,最后齊齊勒馬停于滁水兩側,留下兩串清晰的馬蹄印,隔著河流,正好完美的銜接著。
雖然中間還隔著數丈寬的滁水,但四目相對,彼此的目光卻還是深深落在了對方的心間,葉玄依然是微微的笑著,相較于往日里的淡然,卻多了一份掩飾不住的柔情和喜悅。
伊婁林的雙頰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因為剛剛策馬疾馳的緣故,還是那一份難以抑制的激動情緒所致,那雙閃爍著清澈靈光的雙眸,在僅僅看了葉玄一眼后,便又飛快的逃開了目光,隨即便只見她抿緊紅唇,羞澀的低下頭去,只是用眼角時時偷偷看向河的這邊。
連山一別,已是整整一年,此時葉玄再見眼前佳人,卻是比以往的可愛靈動更多了一份尊貴華美,夾了一絲成熟的韻味,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個青澀少女相比,更加動人嫵媚,僅僅是剛才的頜首抿唇,一顰一蹙,都變得異常撩人心弦。
重逢的喜悅蕩漾在兩人的心間,但彼此雙方卻都十分默契的選擇了沉默,或許這一刻,萬般心緒,千般思念,僅僅一個眼神便足矣,所謂的心有靈犀也不過如此吧。
葉玄目光不移,揮舞鞭繩,戰馬慢慢趟過不及馬腹深的滁水,在伊婁林深情的凝視下,最后停步于滁水彼岸——伊婁林的身前。
“你......你來啦......”
“嗯,我來了,好久不見......”
“嗯......”
一年相思,心中藏著的千言萬語,最后到得口邊,卻只有如此簡單的寥寥數語而已,但這支支吾吾的一問一答,又集萬千思念于其中,就好似這世間最動人的情話一般,頃刻間便令兩人心間灌滿了濃濃的甜蜜。
“你還好嗎?”
“嗯......”伊婁林原本想說“我很好”,但身后傳來的馬蹄聲,卻又讓她輕咬貝齒,抿緊了雙唇,隨即纖纖玉指向耳后掠過鬢角的散發,幽怨的抬起頭來,白了一眼葉玄,紅著臉低聲道:“不好!很不好!”
“嗯?”
葉玄見伊婁林如此似嗔還羞的小女兒姿態,不禁心中一陣情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當葉玄注意到遠方高臺下的那片人群,又上下打量一番此時伊婁林身上彩羽紅裙的妝扮,這才想起了去年伊婁染曾對他說過的話。
那些話,他以前聽時并沒有多想,但此刻想起,卻只覺一陣慍怒和焦躁浮上心頭,臉色也漸漸有些難看了。
“相較于春秋二季,冬獵最熱鬧,因為冬獵中最為出色的戰士將得到單于的青睞,擇為賢婿......”
“這是她最后一次參加冬獵了,叮囑她收斂一些鋒芒呢......”
沒錯,今年的這一次冬獵,最為出色的部族戰士將被選為伊婁林的夫婿。
葉玄自然知道,這是伊婁部一貫而來的習俗,他難以置喙,更無權干涉,但心中那種不安和酸澀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就像是自己最為愛護的珍寶將要被人橫刀奪去一般。
而此時那幾名伊婁染派來的親衛,在離滁水一箭之地時,也都識趣的停下了馬步,一方面是因為伊婁林已經風風火火的趕到了,另一方面,這些親衛大都還識得葉玄,畢竟,一年前那個上山殺狼采草藥的少年,當時的確給了他們很深的印象。
明白了來者的身份,一眾親衛也不再擔心伊婁林的安全問題了。
葉玄因為心中沉郁,沒有過多注意這幾名伊婁部的族兵,只是遙看一眼遠處,吐納幾口氣息,調勻一番自己的呼吸后,才漸漸舒展開了緊皺的眉頭,再度看向伊婁林,平靜的道:“我該怎么做?”
伊婁林將葉玄的焦慮和慍怒都看在眼里,心中本來還有些酸楚與無奈,但此刻當她聽到這樣一句“我該怎么做”時,便只覺鼻子一酸,險些落淚,然而這股驟然難以抑制的情緒卻并非傷心難過,而是異常的甜蜜和感動,就如同冬日里的陽光一般,令人充滿希望和溫暖。
“他說的是‘我該怎么做’,不是‘我能幫你嗎,我該怎么幫你’這樣的,是不是因為他知道,這不僅是在幫我,也是在幫他自己呢?如果是這樣,那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到此處,兩抹滾燙的紅暈迅速爬滿了伊婁林的雙頰。
饒是平日里再粗枝大葉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會變得異常的心細如縷,這樣矛盾且突兀的轉變,也不知是人類長久以來的傳承,還是女媧當初捏造女孩時專程設計的美好靈性。
這個平日里連《禮記》都讀不通順的鮮卑少女,此刻卻僅僅從葉玄的一句話中,就完全理解了對方言語之外的感情和執念,縱然有些胡思亂想的成分在其中,但她無疑是想對了。
伊婁林迎著葉玄深情的目光看去,笑容漸漸變得幸福甜蜜,笑得滿眼淚光,她回頭望了望寨子前那片躁動的人群,轉過頭來時,又恢復了往日的俏皮,沖葉玄擠擠眼道:“至少,你要打敗族里最出色的戰士才行吧,就你那箭術,能在冬獵中奪得頭籌嗎?”
“咳!”葉玄想到去年在伊婁部冬獵時,面對一個桶大的狍子,一連數箭不中的尷尬,干笑兩聲,道:“這個......冬獵,若能參加,我還是盡力吧,至于和族里最出色的戰士決斗,總得有個由頭才是吧!”
“嘻嘻,這個簡單,交給我就行了!”
伊婁林一臉天真淘氣的笑容,若是是連谷來看到此刻伊婁林的神情,估計得驚得目瞪口呆,這哪里還是昨天晚上那個對著雪夜沉思的憂郁少女啊!
看到伊婁林純真無邪的笑,葉玄心中一暖,這正是那拂去他心中陰霾和沉痛的笑,在過去一年里,令他魂牽夢繞,無比懷戀的笑,為了將這份純真守護在自己身邊,縱然前途荊棘遍地,他也絕不退縮。
葉玄笑著向伊婁林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兩人揮動韁繩,并肩向著寨子前的那方高臺而去。
一路馬行甚慢,兩人只有偶爾對視一眼,彼此都是深情款款,柔情笑意,雖然這次重逢,沒有一句告白的情話,但那般心有靈犀,已讓雙方完全明白了各自的愛意與思念。
就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歷經多年磨難,再度重逢一般,沒有甜言蜜語,沒有海誓山盟,只一個眼神,或一個擁抱,便勝過千言萬語。
只是這樣溫存甜蜜的二人世界沒有持續多久,便被高臺下的人群中一種異樣的氣氛給打斷了,葉玄撥馬與伊婁林并肩走著,感受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不善眼神,只覺眼皮狠狠跳了兩下,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了一種無數壇老醋打翻在地的酸味。
他如何不明白這異樣的氛圍是何故,不過他能說什么呢!自己既然來了,就是來搶親的,嗯,或許準確點說,是來破壞親事的,難道還不準別人怨恨吃醋的?
不過,也是到這個時候,葉玄才知道,男人吃起醋來,可真是比女人還要可怕百倍,因為他們不光只是眼神能殺人,手里明晃晃的刀刃似乎看起來也很不老實,時不時就會有刀鋒向著自己這一邊閃來,也不知道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伊婁染作為一族單于,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自然不宜親自去迎接一位來歷不顯的年輕客人,畢竟掉身價掉威望,所以,他只能端坐在高臺上,控制場面有序的同時,使自己看上去盡量威嚴,但當他看到今天就要做新娘的伊婁林領著一個俊郎君擠過人群時,也不禁露出了牙疼般的無奈表情。
盡管他對于葉玄是打心底里的欣賞,但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妹子今天在年輕一輩的族人面前,如此毫無掩飾的引了一個俏郎君回來,讓他的老臉往哪擱?
伊婁染瞪著伊婁林,而伊婁林則沒臉沒皮沖她這個兄長笑著,好似一點也不擔心會受到責罵。
伊婁染看著心中暗暗氣憤,不過他對自己這個妹子嚴厲歸嚴厲,但也是向來寵愛,真讓他發一通脾氣,讓后把伊婁林關在家禁足,他還真做不出來。
而且,現在眼前的這個爛攤子還要他來收拾呢,該如何平息在場眾多年輕族民心中的怨念,才能讓這場冬獵順利進行下去呢?畢竟,今日的冬獵是要為伊婁林選擇夫婿的。
伊婁林在部族內身份尊貴,容顏貌美,能名正言順的娶她回家將是一件無比榮耀和幸福的事情,而且在場所有年輕的部族戰士都有這個機會,可眼前忽然半路殺出一個年輕俊秀的郎君,還與伊婁林郎情妾意的模樣,這感覺著實像是被擺了一道,誰受得了?
不過,作為伊婁林的兄長,伊婁染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看著臺下并肩而行的兩人,眼珠一轉,便心生一計。
伊婁染端坐于高臺之上,怒意消去,先是對著伊婁林狡黠一笑,然后換上一副和善的笑容,起身下了高臺,迎向葉玄。
葉玄見伊婁染迎來,連忙下馬,俯身一揖,正欲開口,卻被伊婁染搶斷道:“哎呀!賢弟可算趕來了,來來來,請請請,哈哈哈哈......”
“賢弟?我記得恩公之前不都是稱呼小兄弟嗎?”葉玄心中正納悶,便被伊婁染攙起,攜著手臂,一同走上了高臺,不過再想一想,便也沒覺得奇怪:“我本來就比恩公年***情在此,稱呼賢弟似乎也沒什么?”
葉玄還在細想伊婁染稱呼上的變化,絲毫沒有察覺身后伊婁林看向伊婁染愕然的目光和鄙夷的神情,也沒有留意到周圍那一群年輕兒郎的眼神仿佛一下子和善了許多,畢竟,人群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能聽懂中原話的。
伊婁染一邊將葉玄迎上高臺,一邊瞇著眼,回頭看了看緊跟在身后的伊婁林,促狹一笑,而伊婁林則跺了跺腳,恨恨的瞪了一眼伊婁染,不動聲色的跟了上去。
伊婁林上了高臺后,得了單于指令的巫祝,便急急上前領著她坐回了圣女之位上,而伊婁染則與葉玄并肩站在高臺前端,沖著臺下黑壓壓一片的部族兒郎,一臉振奮的高聲道:“這位葉兄弟,乃我伊婁染的結拜義弟,上次我伊婁部被晉軍所圍,虧他從中斡旋,方能化干戈為玉帛,此人乃我伊婁部的貴客!”
伊婁染的語調抑揚頓挫,感情真摯激昂,不過卻是用的鮮卑話,葉玄一句也聽不懂,但從伊婁染的肢體動作上來看,葉玄也猜到了伊婁染是在向眾人介紹自己,于是便“自作聰明”的配合起來,笑著拱手俯身,行了一個圈揖,看得身后的伊婁林連連咬牙。
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阿兄怎么能這般狡猾?
“他成了阿兄的義弟,那豈不是就成了我的義兄了?枉我剛才風風火火的跑去相迎,不就是為了讓臺下的這群白癡知難而退嗎?如今......哎!”伊婁林默默念叨著,只是她剛才看見來的人是葉玄時,心中可沒有這樣的如意算盤。
伊婁染的這一招的確見效,臺下諸多兒郎的戾氣果然消散全無。
這位來客是單于的義弟,伊婁林的義兄嘛!義妹去迎接義兄,理所當然的嘛!看剛才單于那般客氣的模樣,伊婁林應該是出自單于的授意吧!嗯,一定是這樣!
葉玄因為不知道剛才伊婁染到底說了什么,所以還在為臺下眾人的變化感到疑惑好奇,否則他一定會有一種“這些山野粗漢簡直是太好糊弄”的感嘆。
這次冬獵的小波折在伊婁染的幾句簡單話語中便翻了過去,在自己下首位給葉玄置了座后,伊婁染便接過鳴鏑,立于高臺中央,一箭射出,也意味著今年的冬獵終于回歸了正途。
在鳴鏑的呼嘯聲中,臺下兒郎的歡呼聲也如潮水般涌起,裹挾著震耳的馬蹄聲,直奔遠處的云山而去。
而葉玄見臺下人群疾馳而出,也笑著轉頭看向了坐在自己斜上方的伊婁林。
伊婁林此刻的神情可一點也不愉悅,但已經看不出絲毫先前的那種無奈與哀愁了,更多倒是像一個正耍小脾氣的小姑娘。
也是,她剛剛分明是被自己阿兄給算計了一道,心中還憋著一股氣呢,此時見葉玄看來,也不禁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打著啞語道:“白癡!木頭!”
葉玄見伊婁林這副神態,顯然也察覺到了什么,不過他沒有過于擔憂,因為他既然來了,這場選親,就一定要毀了。
他給了伊婁林一個安慰的眼神,又看向伊婁染,笑著開口問道:“不知恩公方才在族民面前說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就有這么大的變化呢?”
伊婁染別有意味的看著葉玄,隨后又做出一臉風輕云淡的表情,道:“哦,我對族人們說,你是我的結拜義弟,上次還救了我伊婁部!”
葉玄聽罷,嘴角一抽,再看向伊婁林時,似乎完全理解了那股怨氣的由來,因為他此刻也從伊婁染的話語中,感到了深深的“惡意”,再想想剛剛自己還自作聰明的配合著伊婁染向眾人行禮,難怪伊婁林會罵自己木頭呢!
不過葉玄知道,即便自己和伊婁林兩情相悅,但飯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總不能自己一來就既毀親事,又奪佳人吧,那樣拂了伊婁染的面子不說,還壞了伊婁部一貫以來的習俗,豈不招人痛恨?
所以第一步,還是讓這場“狩獵招親”不了了之吧!
毀親這事,在中原文化中,的確是最招人痛恨的,所謂“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在晉人眼中,這幾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但在塞外草原,就大不相同了。
塞外自古便有新任單于迎娶父輩遺妃的習俗,如前漢武帝時,細君公主出塞,嫁給烏孫王獵驕靡為右夫人,而僅一年之后,獵驕靡便年老而終,此后細君公主不得不依照當地習俗,再次嫁給獵驕靡之孫軍須靡,在誕下一女后,郁郁而終,這其中,又何嘗沒有言語和習俗大不相同的緣故。
在中原被視作大逆不道的習俗,在草原卻是理所當然,至于搶親,就更是肆無忌憚了,一方嫁娶,若有人半路殺出,只要來人能殺掉新郎,那不論新娘愿不愿意,都只能跟了那人,不會有任何人責罵搶親人的無道,也不會有任何人指摘女方的不貞,至于死掉的那個,除了自己的親人外,幾乎沒人同情。
一切習俗,只有四個字——弱肉強食。
葉玄不是閉門不出的世家公子,他曾兩年隨軍出征,與諸胡都有交戰,當然對于對方的習俗,也多少了解一些,雖然伊婁部是塞外部落,即便他真是來搶親的,也不用受到指責,但他終究還是晉人,中原的禮教文化深入骨髓,他不敢僭越。
所以,手段柔和一些才是兩全之策,既不會拂了伊婁大單于的面子,又不至于讓自己背負一些道德上的歉疚,先讓這次冬獵的擇婿沒有結果,再走一步看一步吧,關于愛情與姻親,本來也是要“徐徐圖之”的。
但計將安出?
葉玄想起伊婁林說過的話:“至少,你要打敗族里最出色的戰士才行吧......”再結合自己這個“義兄”的身份,心中已然有了一個計劃,一個合情合理的毀親計劃,雖然對他來說有些冒險,但也是很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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