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百萬貫
遷山驛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筑, 四周都是客房,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的就是所謂“上房”, 條件較好。而下層是供車夫仆役之類休息的大通鋪。
建筑正中則是一座挑空的大廳,直通屋頂。
坐在大廳正中,能夠很清楚地看見整座屋子的梁柱結(jié)構。
另外還有一架梯子,架在一枚大柱旁。看起來像是供驛館里的人修葺或是翻新屋頂時用的。
種建中正拉著明遠, 奔向那架梯子。
“小遠, 你攀上那梯子, 沿著椽子摸到桁檁木那里。那里有幾片瓦應當是松的。你將那幾片瓦翻開, 就能攀到外面的屋頂上……”
明遠一邊聽一邊記憶, 突然一怔:“為什么要我去?”
種建中的語氣里卻稍稍透出些不耐煩:“我又不是不和你一起去!”
明遠:這樣啊!
在這個向來不對付的“師兄”面前, 明遠可不想露出半點膽怯的樣子。
種建中立刻幫明遠扶穩(wěn)了梯子。明遠手腳并用,迅速爬了上去, 按照種建中說的, 摸到了桁檁木。視線一掃, 明遠便發(fā)現(xiàn)確實有幾片瓦是可以向內(nèi)掀開的。那兩片瓦揭開,剛好可供一個身材不胖的人從里面鉆出, 攀到屋頂上去。
種建中又沒有夜眼, 他是怎么看到的呢?
明遠想了想, 猜到對方是看到這里架著的梯子,也可能是早先在屋內(nèi)或者屋外看到過維修屋頂?shù)暮圹E。
總之這家伙觀察入微,不由得明遠不佩服。
當下明遠揭開了那兩片瓦, 一回頭, 種建中已經(jīng)攀至他身后。
都到了這田地了, 明遠萬萬沒有退縮的理由, 憑著心頭那口咽不下的惡氣, 明遠真的撥開那兩片瓦,將身體探出屋頂外。
他剛一露個頭,就發(fā)現(xiàn)下面有動靜。
幾名盜匪守在驛館門外,手持兵器,無聲無息地等待著,就等里面的人出來。
但他們?nèi)f萬不會想到,里面的人竟然會從屋頂上爬出來。
明遠爬上屋頂,便迅速手腳并用,攀上屋脊。
夜風很冷,但明遠心里緊張,根本感覺不到。他只顧著小心觀察地面上的情形。
種建中則從剛才明遠爬出來的空隙露了個頭,明遠趕緊向他打手勢,表示下面有人,要輕一點。
種建中點點頭,先把他用得趁手的那張硬弓遞了出來,然后背著箭筒躍上瓦面。屋頂?shù)耐咂l(fā)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明遠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
但種建中還是輕輕松松就攀到明遠身邊,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
明遠輕聲細語,將他目中所見,那些在地面上活動著的盜匪位置指給種建中看。
種建中當即將手里的硬弓往明遠手里一塞。
明遠:……?
小伙子,你怎么回事?
種建中的表情卻分明在說:你才怎么回事呢!
“你不是號稱,‘一箭射三秋’的嗎?”
明遠再度覺得一張臉漲得通紅——這回是純粹給氣的。
怎么,這“一箭射三秋”的梗就過不去了嗎?
再說了,他當初也是為了喚起一眾紈绔子弟們的向武之心,才出手表現(xiàn)的,后來被以訛傳訛又不是他的本意。
但明遠被種建中這樣一激,當真伸手去拉那張種建中塞到他手中的硬弓。
這下明遠原形畢露——
種建中這張硬弓目測在一石三四斗的樣子,明遠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辦法把這張弓拉滿。
相反,他整個人的身體在用力的過程中搖搖欲墜,似乎他拉不開弓,卻反而隨時會被這張弓彈飛出去。
種建中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靠近明遠,再度貼在他背后,湊在他耳后悄悄地說:“你來瞄準,我來拉弓!”
他人高馬大,手長腳長,站起身幾乎能將明遠整個人“罩住”,此刻他站在明遠身后,一手握住弓臂,另一只手握住明遠拉弦的那只手,像是在手把手教人彎弓。
明遠陡然感到輕松。
似乎他毫不費力地就將那張給拉至滿弦。
“遠之——”
這人終于搞對了稱呼,語氣什么的也變得嚴肅了一點。
“看起來你是真的學過射箭。”
真功夫還是假把式,行家一上手就知道。種建中眼下看了明遠拉弓瞄準的姿態(tài),就知道他是真的學過箭術,只是人太文弱了,沒有力氣而已。
明遠卻再次被喚起了奇怪的感覺。
他似乎被一陣暖意所緊緊包圍著,有個熱乎乎的軀體為他擋住夜風,驅(qū)趕了春夜里的寒意。對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次呼吸……都在他耳邊,似乎能直鉆到他心里去……
下方的盜賊們突然開始來回走動,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正在商量如何將屋里的人逼出來。
明遠心神一收:不能再等了。
這時,1127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親愛的宿主,你需要再次使用‘百發(fā)百中’卡嗎?”
這一聲太過突然了,以至于明遠輕輕地“噫”了一聲。
弓弦響——
種建中以為這是明遠給他的信號,以為明遠已經(jīng)瞄準……
然而明遠也確實瞄準了,手中的箭矢頓時離弦激射而出,正中一名盜匪。那人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哎呀,宿主,我看您有‘天生夜眼’,似乎也不再需要其它道具了。”
系統(tǒng)1127像是害怕破壞氣氛似地匆匆忙忙地下線。
而種建中從箭筒中抽出一枚羽箭,再次搭在弓上,扶著明遠的手,將弓弦拉滿。
這時,地面上的盜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同伴遭殃,一抬頭,借著稀疏星光也看見了屋頂上一前一后立著的明遠和種建中兩人,紛紛往暗處躲去。
誰知明遠這對“天生夜眼”,幾乎就是一臺夜視儀。無論盜匪們躲往何處都無所遁形。
明遠只需要瞄準,拉弓自有種建中代勞。
于是,每次弓弦響,就有一名盜匪倒下。
有幾人知道不對,趕緊逃至屋子的另一邊。
可是明遠和種建中站在屋脊上——種家年輕的“將種”挽著明遠的雙臂,輕輕地轉(zhuǎn)過半圈,他們已經(jīng)面對驛館另一邊的空曠地帶。
羽箭,一枚接著一枚地射出。
慘叫聲中,盜賊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地。
他們被射中的大多是要害,個個都死當場倒斃。
唯有那名倒三角臉的驛丞,大腿上中了一箭,長箭貫穿,直接將他釘在地面上。
驛丞身邊另有一名盜匪,見狀手起刀落,沖著驛丞的脖子砍過去。
明遠看得分明,曉得他們要隱瞞人證,又或者干脆打算黑吃黑,他頓時將手腕微微一抬,種建中已經(jīng)會意——又一枚箭矢如流星趕月般飛出,從那名盜匪后背透至前胸。這名盜匪手一松,刀頭剛好掉落在驛丞的脖頸旁。那名驛丞縱然老辣陰鷙,此刻也禁不住駭然大叫。
而種建中扶住明遠手中的弓弦,眼中似乎有一簇細小的火焰正在跳躍。
……
明遠也不知自己在屋脊上待了多久,多少次聚精會神地在黑暗中搜索身影,多少次拉開弓射出羽箭……
當?shù)谝豢|曦光映上遷山驛屋脊的時候,周圍除了早先跑出去的驢子和馬重新聚攏之外,再沒有一個活人——除了那個驛丞。驛丞只是腿上中箭,還不至于致命。
終于,在遷山驛里度過驚魂一夜的商隊慢慢走出來,望著這一地的狼藉。
商英和一面看一面拍著心口后怕——他也沒想到入住官方開辦的驛館也能遇到這樣的兇險。
向華卻挺胸凸肚,為自己勇敢地面對這一切而驕傲無比,似乎這些兇徒全都是他親自手刃的。
這時,明遠和種建中已經(jīng)從屋頂溜了下來。
商英和與陳三等人趕緊搶過來向種建中行禮:“這位壯士……”
種建中冷然道:“本官乃是正九品右班殿直,為民除害乃是分內(nèi)之事!”
商英和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這種建中竟然是有官身的,當下趕緊叫了一聲“官人”,然后各種諛詞滔滔不絕,并且從懷中掏出一塊品相相當不凡的玉佩,硬要塞給種建中,要請這位“官人”笑納。
明遠卻笑,說:“商兄勿要太客氣,這位是我?guī)熜帧!?
“原來也是橫渠弟子啊!”
商英和看向種建中的眼光更加不同。
但是那塊玉佩卻也收回去了。
橫渠弟子品行端正,加之有張載教導,即便為官也不收受賄賂,呂大忠、呂大鈞等人都是例子,整個關西都知道。
種建中便有些哭笑不得,別了明遠一眼。
一行人開始處理遷山驛的事。
有種建中在,自然由他發(fā)號施令。
而種建中為人處世非常老到,一面命人上官道,急速將此案報至最近的州縣府衙,另一面命人清理現(xiàn)場,但將這些盜匪的尸首留在原地,以備官府查驗。
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那驛丞。
當初明遠瞄準時手下留情,留了一個活口,就是為了讓他招認罪行,再招出同黨,接受國法的制裁。
因此這驛丞只是大腿上中了一箭,而且沒被同伙“滅口”。
此刻這驛丞被明遠命人除去了腿上扎的箭支,包扎了傷口,扶到明遠和種建中面前。
面對明遠和種建中,驛丞那張倒三角型的尖臉上卻是一臉不屑,似乎在說:既然兩位留了我活口,那么對不住,今日我不過是在官府大堂上轉(zhuǎn)一圈,過兩日我照樣是這遷山驛的驛丞。
明遠看了他這副油鹽不進的鬼樣子,便想起在長安時常聽見的傳聞——說大宋的官員雖然未必各個清廉,但貪腐起來總歸還是有御史臺管著。地方上的吏,才真正是無法無天的。
這次他算是眼見為實了——一個小小的驛丞,就能勾結(jié)盜匪,殺人越貨。而且看起來,驛丞所主導的這個“倒三角”團伙,還是遠遠近近盜匪團伙中最厲害的一支。
偏生這驛丞還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似乎在等著明遠他們離開,他養(yǎng)好傷,就又是一條好漢。
于是明遠冷笑著開口招呼種建中:“種殿直,你見了本地縣官,打算如何?”
他把種建中的本官官階報了出來。
那驛丞頓時雙眼發(fā)直。
萬萬沒想到,昨日隨手收留的一個單身旅客,竟然是一個官,而不是一個隨隨便便上京傳遞信件的小吏。
他昨日命驛卒收驛券的時候怎么就沒想起來多問一句的呢?
再一聽種建中的姓氏——種!
驛丞頓時回憶起了昨夜的可怕場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箭支居高臨下,沖著他們的要害急射而來,他們無處可躲,無處可藏,只要聽見弓弦響,下一刻必是一名同伴的慘叫——
此刻驛丞才終于明白過來:種。
種家,出了一代名將種世衡的種家,出了種諤、種詁、種診等諸多將領的種家。
他究竟是怎么就沒長眼,就得罪了種家人了呢?
有種家人盯著,遷山縣里的地方官絕對不敢再護著他這么個小小的驛丞——
至此,這名驛丞眼一黑,終于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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