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百萬貫
王雱離開之后沒多久,蘇軾就到了。
明遠還挺慶幸的,畢竟蘇軾是舊黨,不止一次上書反對王安石正在推行的新法。如果蘇軾與王安石的大衙內面面相對,尷尬的就是他這個主人。
然而蘇軾與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相處起來卻毫無壓力,笑瞇瞇地稱贊起蔡卞在殿試上得到狀元的那篇文章。這讓明遠和蔡氏兄弟都舒了一口氣。
蘇軾晚到,自然是因為開封府推官要忙的公事繁多,不似王大衙內的經義局那般清閑。他一到明遠家中,就拍著肚子嚷餓。
天氣兀自熱著,明遠就又讓人把事先準備好的冰粽取來。
這冰粽其實就是煮熟的粽子,但是這個時空里沒有冰箱,而汴京城中各家冰窖也還沒有開窖售冰。明遠家中的仆從就把粽子盛放在小木桶里。然后吊在井中,和浮瓜沉李是一個做法。
浸涼的粽子取出,明遠便親自為蘇軾剝去粽葉,然后在白嫩的粽芯上淋上蜂蜜。
蘇軾吃得頭也不抬。
一旁圍觀的人們也大多沒想到,文章動天下,名滿汴京城的蘇軾蘇眉州,竟然是這么一副吃相。
蔡卞望著蘇軾,又在發呆;蔡京臉上的招牌笑容并未更換。
倒是種建中與賀鑄相互看看,都覺得蘇軾的吃相很對他們的胃口。
這兩位原本都是武職出身,對“吃”也有著一致的認識: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見到喜歡的吃食就大快朵頤,蝎蝎螫螫的做什么?
明遠卻只管問蘇軾覺得他的冰粽怎么樣。
蘇軾只答了四個字:“饑——火——全消!”
即便只有四個字,也有“雙關”在里面。蘇軾在夸這冰粽,既解了他腹饑肚餓,又令他暑意全消。沒有比這更好的餐食了。
明遠頓時嘴角上揚,露出好看的笑容,仿佛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好聽的贊賞。
蘇軾望著食盒中盛放的白色冰粽,忍不住感慨:“同樣是白米飯,做成粽子,便美味如此。想蘇某當年入京趕考,身無長物,囊中亦羞澀,只住在小客棧里溫習,每天兩餐,飯桌上只有白米飯、白蘿卜和鹽,便是一天混過去了……那時某每天自嘲,說某吃的是‘三白飯’。”
三白飯?
眾人都是一愣:這又是什么特別的飲食?
但隨即回想起蘇軾剛才說過的:“每天兩餐,白米飯,白蘿卜和鹽……”
原來竟是這“三白”呀!
眾人一時唏噓:原來名滿天下的蘇軾,在取中進士之前,竟然過得也如此拮據。
明遠見氣氛有點沉默,突然伸手一拍額頭,道:“哎呀,原本今日我也該請蘇公吃‘三白飯’的才對!”
咦?——眾人一聽,怎么明遠家又能拿出一個“三白飯”了呢?
只見明遠匆匆而去,自去廚房取了一樣物事——是一只小缸,看樣子是家常陳放腌漬小菜用的。
這一只小缸擺到蘇軾面前,這位生性開朗的性情中人探頭一瞧,突然指著明遠哈哈大笑:“好!好一個‘三白飯’!”
明遠也笑著點頭,將缸里的物品展示給眾人。眾人一看,卻是一小缸醋漬的藠頭。
蔡京這時也已經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的‘三白飯’。”
“藠”這個字中就有三個“白”字,再配上飯,可不就是“三白飯”了?
明遠和蘇軾,都能給樸素無華的餐食起上同一個別致的外號,偏生還讓人浮想聯翩,以為是什么頂頂新奇的美食。
“我來之時,各位似乎正在讀著幾張仿單?”
蘇軾待眾人笑過,轉移了話題。
“對!”
明遠趕緊將剛才大家翻看的,各家瓦舍的“節目單”拿了出來。
“子瞻公不妨替我們參詳參詳,今晚該去哪間瓦舍。”
蘇軾拿來那些節目單,頓時哈哈一笑:“難為遠之,竟收集了這么多瓦舍的仿單。”
“只不過,某可不愿每天去街面上討來仿單,一家一家地翻閱。如實有什么人,能將這仿單都收集全,編成一本印出來,遞到某手里,那我蘇某人,就舒服嘍!”
“這怎么可能?”
聞言,其他人一起笑了起來。
“如今這些瓦子的‘節目單’可是每天都印。據說是前一天晚上送去刻印坊,第二天早晨再印出來了。若是按照蘇公所說,豈不是每天都得有人等在瓦子門口,等那節目單一出來,編成一本,再送去刻印?”
賀鑄一看就是個往娛樂場所跑得勤的,對這些事門清。
“等到印出來,恐怕也已是兩三天后,瓦子的‘節目單’又換過了。”
“也未必要刻印。”
蔡京淡淡地說。他此前剛飲了湯茶藥,此刻用手巾子輕輕在嘴唇上按了按。
“只要在汴京中有權,或者有錢,那些瓦子每天會派人把這‘節目單’直接送到府上來。”
“據在下所知,馮京馮樞密家中,王珪王參政家中……”
蔡京轉過臉來望著明遠:“當然還有我們遠之兄這里,都是不需要每天自己去收集這些仿單的。”
明遠微笑著點了點頭。
的確,各家瓦子每天都會把節目單送來他家里,而且人人都盼望著明家的管家通知他們一聲:今晚去你們家的閤子。
然而,他也確實不需要自己去收集各家瓦舍的“節目單”。這些東西都是他的刻印坊印出來的。
蘇軾聞言頓作愀然不樂狀:“某每次去勾欄,連賞錢都不肯多給一文,確實也不值得瓦子專門給某遞來仿單一看。”
明遠卻笑著起身,去了書房,取出一張比尋常書頁和仿單都要大上兩三倍的紙張,遞到蘇軾手中。
“子瞻公請看這個,是不是就是您想要的?”
蘇軾接過來一看,只見最右側印著四個油墨淋漓的大字:“汴梁日報”。這四個字一旁,正寫著今日的日期,熙寧三年庚戌年五月初五。
蘇軾只掃了一眼內容,便驚奇地出聲:“咦,真的有!”
只見那紙張的版面下方有一方欄目,欄目最右印著一行加粗的文字:“今日瓦舍節目一覽”。然后是小字,列出了各家瓦子在晚飯后觀眾最多的“黃金時段”里上演的主打節目。
一時間人人都來了興趣。蘇軾將一家家瓦舍的名字報出來,蔡京等人就去翻看“節目單”核對,一張張對下來,竟然一個不錯。
“這我就不明白了。”
賀鑄指著蘇軾手中的《汴梁日報》,問:“這各家瓦子的仿單,都是今天一早才印出來的。這張東西,卻又要人去整理,編排,再送去刊印,這……怎么這么快的?”
種建中在一旁已經想明白了:“這刻印仿單的,和刻印這張‘報紙’的,是一家唄!”
明遠頓時嘻嘻一笑。
一下子整個院里的人都明白了。
敢情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既印出各家瓦子的“節目單”,又能印出匯總所有信息的“報紙”,這樣的刻印坊只有一家,就是明遠名下的。
蘇軾托著這份他生平頭一次見的“報紙”,飛快地閱讀上面的內容。
“今日前往孫羊正店用飯,奉送雄黃酒與時令粽子。”
“遇仙正店開售冷淘2……”
“宣德門外太平坊某戶丟失貍奴3一只,戶主愿償二貫求送還……”
讀慣了各種圣賢文字的蘇軾,從“報紙”上抬起視線,用懷疑人生的眼光望著明遠。
“遠之兄弟,這……”
蔡卞已經直接從蘇軾手中接過這張“報紙”,匆匆掃過,塞給身邊的蔡京,笑著說:“這就是市井文字。”
“對,這就是市井文字!”
明遠豎起大拇指,給年輕的狀元公點了一個贊。
蘇軾還是沒能從他的震驚中醒過神來,問明遠:“遠之,你又為什么要刊印這個?”
他指著蔡京手里的“報紙”,喃喃地道:“日報日報,難不成日日都要印?”
“對,日日都要印。”
明遠斷然答道。
“這就是市井小報,是為升斗小民傳遞信息之用。上面刊登的,也都是一些雞零狗碎,雞毛蒜皮的小事。哪里開了新店,哪里招工人伙計,瓦子晚上上演什么節目……”
“但只要里面的消息對本地百姓有用,這報紙辦來就有意義。”
蔡京這時已經將報紙讀完,隨手將報紙遞給身邊正翹首等候的賀鑄,用波瀾不驚的聲調問明遠:“遠之難道不考慮在上面刊登一些朝中大事嗎?”
“沒有這個必要吧!”明遠雙手直搖,“朝中大事,難道不是有朝報、邸報就夠了嗎?”
“市井中升斗小民,識字的也不算多,就算拿到了這種‘日報’,恐怕也讀不來吧。”蔡京還是覺得明遠多此一舉。
旁邊蘇軾卻插話了:“不然!市井之中如今識字的人也很多。否則尋常店鋪也就沒有必要掛招牌、招幌之類在店門外了。市井百姓就算讀不了圣賢書,這些日常見到的文字,多半還是能認得的。”
有蘇軾幫明遠說話,明遠頓時笑成一朵花,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蔡京說不過蘇軾和明遠兩人,也不動氣,反而問明遠:“遠之這‘日報’,打算公開出售嗎?定價幾何呢?”
明遠笑著搖頭:“不要錢。”
不要錢,免費在汴京的街上派送。
這個答案將院中所有人都震住了,蔡卞依舊在發呆,蔡京的笑意終于不見了,種建中扶著額頭,賀鑄望著他,似乎在問:“種彝叔,你給我介紹了一位什么樣的朋友啊!”
唯有蘇軾,聽到這個答案之后笑嘻嘻地接話:“可見遠之你是真的有錢!”
明遠:……我這個“免費”策略可是跟1127討論了半天,好說歹說,才被算成了是“等價交換”的。
他面對一院子驚訝不已的眼神,也不賣關子,慢悠悠地將打算以“廣告”養報社的主意說出來。
“廣告?”
“憑廣告就能養活一家刻印坊?”
每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明遠淡定從容的神情證實了這確實是有可能的。
畢竟明遠又不是個傻子,明知是虧錢的生意還去做。
幾個人都將信將疑著,屬蘇軾最先拈著胡子點起了頭。
“難怪,這‘日報’既然兼有‘廣而告之’的功能,難怪遠之不肯售賣換錢。這不要錢的東西,接受的人自然多。”
明遠雞啄米似地點頭,暗暗感慨蘇軾的反應就是快。
“遠之既然這么篤定……那么某便拭目以待。”
蘇軾微笑,給后輩送去寬和而鼓勵的模樣。
明遠也說:“就盼著蘇公哪天也能為小報題上一幅字,或者賦詩一首。小報好借蘇眉公的名氣,在汴京城中推而廣之。”
“元長兄,元展兄,兩位的書法造詣小弟也是仰慕已久,將來《汴梁日報》求字求到兩位跟前,萬望兩位勿要推辭。”
“還有方回兄,若是有新的詞作,不妨也交給小弟刊印,保證一夜之間能在汴京傳唱!”
賀鑄伸手摸摸胡子,有點納悶:初次見面,這位明郎君怎么知道我會填詞的?
“當然了,各位的潤筆之資一定會按時奉上。”
聽說有潤筆費,院里坐著的人們相互看看,紛紛笑了起來。
蘇軾笑得尤其不好意思:上回他賣出的全套文集,已經都補貼了家里,如今明遠又指給他一條賺家用的明路。
座中就蔡京一人還在沉吟。
他斜眼看了看明遠,突然開口問:“遠之兄,辦這《汴梁日報》可是有深意?”
明遠笑笑,沒有答話:當然有深意,只是不能告訴你。
蔡京也只能訕訕地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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