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百萬貫
種師中小朋友是偷偷溜到京城里來的。
原本他與橫渠門下一眾師兄們, 在鳳翔府橫渠書院追隨先生張載讀書,平日里還會幫著察看田地,做做實驗。
可巧呂大臨從鳳翔去長安辦事, 種師中推說要聯系在長安城的親友,就也跟著回到了長安。
到了長安, 種師中借住在呂大臨家里,不知怎地, 就被他聯絡上了薛家。
剛好, 三司使薛向不放心留在家中的長子的學業, 將一向跟在身邊的二弟送回家鄉,由其接替薛紹彭,留在長安奉養薛老太太。
薛紹彭則得收拾打包上京。
種師中不知怎么就說動了薛紹彭, 讓薛衙內帶自己一起上路, 到汴京城來看望兄長種建中和師兄明遠。
他們一行人在路上還遇到了明巡和楊管事。薛紹彭原本就認得明巡,大家人多熱鬧, 當然是一起上路,就這么一起到了汴京。
長安城那邊,種師中留了書信給呂大臨,說是兄長那邊來人, 將自己接走了。呂大臨以為種建中和明遠都知情, 他又急著趕回鳳翔去, 試驗明遠所說的那種“酒之精華”, 因此沒有特別再知會明遠。
所以,種師中小朋友扎扎實實地給明遠送了一個“驚喜”。
明遠:好家伙!——我這房子都還沒賃到呢,你們人就都來了。
史尚見雇主來了自家親友, 趕緊去找舊日相熟的牙人, 安排看房。
但他會錯了意, 認為明遠是要替明巡和楊管事等人找房子。而明巡日后是要從史尚手中接過長慶樓的管理權的。因此史尚自作主張,拍板定下了距離長慶樓不遠的一座二進小遠,與萬娘子的住處很近。
明遠得到消息,也無法再推翻自己之前的話,只能將錯就錯,把那間新賃下的院子分配給明巡和楊管事使用。
而種師中等人昨日剛到,正借了三司使薛家的客房住著。
明遠豈能讓自家的人如此麻煩朋友,趕緊謝了薛紹彭,先把種師中帶回他在蔡河畔的住宅。
至于種師中,小朋友滿以為一到了汴京城就見到多日未見的兄長。
當他聽說種建中這么“勤奮”,連旬休日都趕到城外二十里的小鎮上去“監工”,種師中當即小嘴一嘟,賴在明遠的臥室里:“明師兄,還是你這里好。我就賴在你這里,不走了。”
畢竟,在長安時,明遠的住處布置得最為舒適。在所有同窗之中,是出了名的。
而明遠此刻,就像是沒聽見種師中的話一樣。
他站在窗前,正心潮起伏。
要知道一兩個時辰之前,種建中也正站在他這間屋子里,或許和他站在同樣的位置,同樣望著窗外,看著同樣的風景。
他甚至能在心中勾勒描繪出師兄那頎偉高大的身形,線條俊美的側臉,還有他那深邃的眼神……
然而這一幕以后都不會再發生了。
明遠雖然終于還是沒能搬出自己的住宅,但是他擺出的姿態夠決絕——而種建中也領會了他的決絕。
明遠站在窗前,黯然出神,絲毫不管身后那個小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榻上。
種師中卻突然“咦”了一聲,問:“師兄,你這里怎么鋪了全新的被褥?難道不是你自己住這里的嗎?”
明遠:……
他自己的被褥床鋪昨晚就命人搬去了客店。
現在留下的這一套是全新的,原本想著若是種建中愿意住過來,他可以在這里住得舒服一點,可現在……
種師中年紀雖小,但卻最是個機靈鬼,只靠察言觀色,就知道明遠心中有事,于是騰的一下從明遠榻上坐起來,問明遠:“師兄,師中總算在你生日之前趕到京里了,你不高興嗎?”
明遠回過頭,望著那張無比誠摯的小臉,心里升起一陣暖意。
“虧你這小鬼頭,還記得我的生日!”
“師兄,我阿兄只比你小三天,這幾天,讓師中來安排,為你和我阿兄一起慶生吧?”
明遠聽得心懷大暢:還是小師弟會說話,竟然說種建中比他還要小三天。
但是……
“這個……師中啊,你也知道,你阿兄如今任著軍器監丞,那是非常忙的。師兄生辰那天不是旬休,你阿兄在城外山陽鎮監工,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那好極了!”
種師中眼中發亮。
“那就不用管我阿兄,師兄生辰那天,我們盡管吃點好的。”
“師兄,我想吃‘撥霞供’!”
“……”
明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現在才意識到:大半年不見,種師中比以前更加古靈精怪,隨時能給人挖坑那種。
“而我阿兄生辰正好是旬休,等到了阿兄生辰,師兄,我們再一起為他慶生吧!”
“這……”
明遠盯著種師中說不出話——自己好像真掉坑里去了。
他與種建中分別的時候說得很明白:短時間內,彼此都不要再見了。這樣或許過上個幾年,再見時他們彼此心平氣和,還是很要好的朋友。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在這百萬人口的汴京城,再次相逢面對面的幾率很小。
而明遠打死都沒有想到,這才一轉眼的功夫,他們就要重新見面?
但他又不能將實情告訴種師中。
總不能說:師中啊,我與你阿兄,彼此中意,卻因為我身份特殊,不能相守,所以決定先分開來一段時間再說……
“師兄,師兄啊……”
種師中觀察到明遠臉上神色怔忡,眼神里又帶有一絲傷懷,更加料定明遠和自己兄長之間有什么事。
他也不催促,只是開口哀求:“明師兄,人家一整年都沒有嘗過那‘撥霞供’了!”
明遠被他岔開了心神:“撥霞供?……這個容易啊!”
而且到季節了。
對于明遠來說,在長慶樓里搞一個“火鍋節”,要比面對種建中要容易多了。
因為前日里鑄造銅活字的緣故,他手下的銅匠能夠排成行。
銅活字暫告一段落的時候,銅匠們便轉行打制銅鍋,出品很快。在三五日內,就打制出了夠整個長慶樓使用的銅鍋。
于是,在冬日黯淡,寒風侵骨的日子里,長慶樓轟轟烈烈地搞起了“火鍋節”。這“火鍋”是民間信口起的名字,士人們之中,自然還是按照長慶樓的叫法,管這種吃法叫做“撥霞供”。
當年跟著黃廚時只學會了切菜的那名酒博士,做夢也沒想到,長慶樓的整個后廚,竟會有一天以他為主。
這名專會切菜的酒博士,與萬娘子兩人,是這次“火鍋節”的后廚主力。
萬娘子專門負責片肉,不管是兔肉、羊肉、禽肉,還是各種羊雜,在萬娘子的廚刀之下,飛速地分解成為一片片肥瘦相間,紋路美觀的薄片。
酒博士那里,則“咚咚咚”“篤篤篤”,各種時令蔬菜,姜片小蔥,在他手下成為各種極其勻凈的片丁,盛放在小碟中,再由其他酒博士送到外間長慶樓的大廳和各間閤子里。
長慶樓中,明巡與史尚正并肩巡視。明巡在認真聽史尚指點長慶樓的經營,有疑問便提出來,虛心向史尚請教。
史尚也頗為驚異,明巡作為東主的堂兄,竟然是如此謙和的態度。
不過,他認為明巡的性子有點過于“軟乎”,在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激烈競爭中,未必能吃得開。
但史尚隨即聽見明巡不卑不亢地指出長慶樓運營中的幾個問題,向他請教。史尚漸漸轉了看法,開始覺得明巡此人頗有做些生意的頭腦,就算不能如明遠那樣,大刀闊斧地到處開疆拓土,至少守成是沒問題的。
只是史尚不大明白,為什么明遠與明巡,是堂兄弟兩個,閱歷背景卻似天差地遠——明遠怎么會這么有錢的呢?
明巡卻一點抱怨都沒有:“都是際遇。聽說二伯父原本就是個極精明人物,二伯母家教又極好,遠哥自然是能做大事的人。”
史尚以為他明白了:“原來如此。”
他們再看向長慶樓中,長慶樓因為這令人耳目一新的“撥霞供”而再現爆滿的盛況——
每一桌上都擺了里面燒著木炭的大銅鍋,銅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水。不止是兔肉,食客們青睞的各種新鮮肉類和菜蔬,都在湯水中上下翻滾。樓宇里水汽氤氳,到處彌漫著肉香與菜香。
食客們滿懷好奇,嘗試著這種“自己動手”的新鮮吃法,爭相將喜歡的食材放進銅鍋里去燙熟,然后挾出來蘸上蘸料送入口中。銅鍋的熱力混著熱食帶來的暖意,一時間人人吃得滿頭是汗。
酒博士們在酒樓上穿梭來去,手中托盤盛放著各種菜色與醬料。
這些菜色與醬料,與明遠當初在京兆府自家招待同門時要豐盛得太多了,再加上廚師的刀功厲害,擺盤精美,盛放在深色的木托盤里一樣賞心悅目,不遜于平時長慶樓里的各種菜式。
與史尚和明巡一般在長慶樓中巡視的,還有一名酒博士,手中提著大銅壺,專門為各桌的鍋子里添加湯水,還不時為主顧們提點:“官人,您這鍋里的兔肉還沒煮夠,要等到完全變色方可享用。”“客官,您這邊的豆腐快要煮得散了,可以撈出來……小心燙口哦!”
飲料方面,除了“瑤光”,“冰壺珍”也大行其道。
長慶樓自家不做泡菜,因此這“冰壺珍”也是由汴京城中泡菜最好吃的一家腳店提供的。
那家店做夢也沒有想到過,自家的泡菜汁也能有銷路。不止是委托長慶樓出售的那些,一旦得了“冰壺珍”這個名號,這泡菜汁即便放在自家店里,銷量也是成倍成倍地增長。
腳店東家,自然是感激長慶樓,竟幫他發掘了這么一項大有可為的產品。
“長慶樓幕后那位東家,大概是位能點石成金的財神吧!”
明遠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財神光環”又加重了一層,此刻他正在參加自己的生日宴。
明遠生日這天,親朋好友之中除了蔡京已經離京,和種建中在山陽鎮主持冶鐵之外,盡數到齊。甚至連蘇軾與王雱都難得地同時親臨長慶樓,而且因為這“撥霞供”的吃法太過出奇,導致這兩位連黨爭都忘了。
吃席吃到末尾,機靈的種師中小朋友沒忘了大聲發出邀請:“三日后是我阿兄的生辰,明師兄為了給他慶生,也特地邀請各位到來長慶樓來。”
蘇軾好奇地問:“小郎君,你阿兄是哪位啊?”
種師中驕傲地說:“我是種端孺,我阿兄是種彝叔啊!”
這小孩剛剛從老師張載那里得了個表字“端孺”,因此如今特別喜歡在自我介紹時把表字帶上。
“原來是彝叔的兄弟,說話行事頗有彝叔的氣概。”
“果然是少年英氣,頭角崢嶸。”
“……”
大家看在明遠的面子上,紛紛夸贊。
然而明遠卻開始愁眉苦臉。他從現在就開始愁——三日后見了種師兄,該怎么打招呼,見面后該與他說什么,該坐在他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眼神該往哪兒看……
明遠第一次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覺。
漸漸地,他連自己都有點分不清:到底是在發愁,還是在期待。
可是等到三日后,種建中的身影出現在樓板上的時候,明遠徹底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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