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百萬貫
種師中要去國子監讀書, 一應用品由薛家幫著準備了不少。
但明遠還是不放心,重又檢視了一遍這小師弟的隨身行李,又幫他添置了簇新的冬衣和其它用品,又給他塞了不少經學方面的“參考書籍”, 滿滿當當地裝了兩個大竹箱, 連同種師中小朋友一起, 送到國子監門口。
薛紹彭那邊, 是薛家上上下下一起出動, 送衙內讀書。光是馬車,就在國子監門口排成一長溜。
種師中這邊, 就只有明遠和向華兩人。
明遠望著雙手提著行李,就要走進國子監內的種師中,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仿佛自己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這個小師弟。
而種師弟自己的至親,卻至今都還未露面。
正想著, 忽聽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有人“吁”了一聲,一匹健馬在他們面前停下, 種建中翻身下馬。
幾日未見, 種建中的氣度越發沉穩。他先向明遠那邊看了一眼, 隨即轉向種師中。
“二十三哥!”
“阿兄!”
種師中在親兄長面前終于流露出了一點點委屈。
要是今日種建中沒能親至,只是由明遠代勞, 估計這小孩心里會很不爽。
種建中來到明遠面前,想要謝過他對種師中的照顧:“小遠……”
他習慣性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揉揉明遠的頭發。
誰知明遠一個眼神掃過來, 種建中頓時改了稱呼:“……遠之師弟!”
已經伸到空中的手也硬生生地轉了向, 最后探至種師中頭頂, 在這孩子戴著的軟幞頭上用力揉了兩下。
“阿兄!”
種師中大聲抗議,伸手去將幞頭戴正。
這個老氣橫秋的小少年瞪了瞪種建中,又瞅了瞅明遠,突然自己一手一個,提起行李,嚴肅地對種明兩人說:“你們兩人在汴京,好好的,不用我操心就好了。”
說完,這位小小少年自行提起書箱,邁開大步,去國子監門前與已經候在那里的薛紹彭會合。
向華搶上去想要幫忙,種師中也婉拒了,自己提著沉重的箱籠,一直走到國子監門前,邁上臺階,這才放下東西,回頭沖種明二人揮了揮手,然后與薛紹彭一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國子監的大門。
明遠心中頓時生出一點點:送孩子上學之后的失落感——畢竟這些天一直有種師中這孩子陪在身邊,談談說說,頗不寂寞。現在則只剩他一個人了。
明遠百無聊賴地轉過身。
種建中剛好與他面對面。
兩人都是一怔,然后極有默契地避開了眼神。
明遠向左讓,種建中也同時向右;明遠向右,種建中也換向左。
兩人看似謙讓了半天,實際上一步也沒能邁出去。
“小遠……我……”
明遠抬起頭,明亮的眼眸望著種建中,似乎在等待他到底會說出什么來。
“冬至日我來接端孺……”
種建中憋了半天憋出這么一句。
國子監冬至日會放半天假,之后就要一直到臘月里,各衙門鎖印之時,那才是正式放寒假的時候。
“好!”
明遠微笑著回應,心想反正他冬至日自有去吃餛飩餃子的地方。
然而兩人說完這一句之后各自分開,明遠心里卻不是滋味——
在這個時空里,冬至原應是重要的團圓之時,而他無論在哪里,與誰一起過,身邊沒有了這兄弟倆,似乎總是缺了什么。
他回過頭去,只見種建中身著綠袍的寬闊背影已經去了很遠。
他也嘆了一口氣,驅動座下踏雪——卻不知道在他這一次回眸之前,種建中也曾經頻頻回首,但到底還是錯過了他這一次回顧。
從這一刻開始,對明遠來說,他所有的朋友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學。
明遠興致寥寥,帶著向華回到蔡河邊的小院,先去后院看了看河冰有沒有凍上,然后再獨自回到臥室里。
歲寒日暮,明遠獨坐了一會兒,就感覺天開始黑了。
忽然外面向華探頭探腦的。明遠猜大約是有人登門拜訪了,整了整身上衣飾,快步迎了出去。
“是王大衙內。”
向華如今已經能將明遠的朋友一一認清,能準確向明遠通報來人姓名了。
明遠卻吃了一驚。
王雱怎么來了?
自從上次在豐樂樓,明遠用一杯“酒露”治好了王雱之后,他與王雱又見過一兩次。其中一次還是明遠的生辰宴席。但王雱都是匆匆來去,甚至連與明遠多說一句話的幾乎都沒有。
這位大衙內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他快步走進會客的小廳,王雱已經被門房請進這里,正背手站著,觀賞廳內的陳設、壁上的畫作。
“元澤兄怎么來了?”
王雱連忙回頭,臉上掛著笑,向明遠拱手。
“上次在豐樂樓得遠之出手相救,在下全家都銘感五內。此前卻礙于俗務,沒有親自來向遠之道謝,今日方姍姍來遲,還望遠之寬宏大量,莫要責怪在下才好。”
說著,王雱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向明遠長揖下去。
明遠連忙客套:“這如何敢當?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他心里大樂——這是什么待遇,連宰相家的大衙內在他面前都自稱“在下”?
王雱卻顯得很是真誠:“原本第二日小弟就想要親自登門道謝的。無奈家母與拙荊執意要求延醫問藥,不肯讓我出門。在那之后,便是俗務纏身,沒有一刻能停下來的。今日想起,小弟心中實在有愧,趕緊登門,這真是,除了致謝之外,還要致歉了。”
明遠幫了王雱是舉手之勞,在王雱看來,卻是救命之恩。遲遲不親自來道謝,王雱心里實在過不去,傳揚出去對王雱的名聲也不好。所以才有了大衙內今日親自登門的事。
明遠連忙先招呼王雱入座。他見自己的小花廳里有些冷清,王雱坐下時似乎也感覺到了一些瑟縮寒意。
明遠便道:“元澤兄既然到了,就陪小弟多坐一會兒,品一品小弟新得的上品茶吧!”
王雱微笑應好。
明遠便命人將盛有山泉水的鐐爐取來,自己則到屋角,將火爐上的一枚銅皮蓋子打開。
他探頭看了看火爐里面,自言自語道:“要重新點火了。”
明遠轉身找了找,在身邊不遠處的多寶格上取了一枚方形的小匣子,在里面取了一枚細細長長的木簽,將木簽的一頭在匣子上一劃——
只聽“嚓”的一聲,明遠手中的木簽頂端騰起一團橙黃色耀眼的火焰。
王雱一下子睜大了眼,連聲問:“這是‘發燭’?”
明遠點了點頭:“算是吧!”
但王雱好奇不減,起身走到明遠身邊。
王雱當然見過發燭。他年輕時喜歡夜里攻書,甚至有時候在床榻上想到什么喜歡的詞句也要馬上爬起身記下來。
所以他對發燭一點兒也不陌生。
發燭就是比較容易引火的小柴火,點燃時也照樣需要火刀火石。
哪像明遠手中的小木簽,輕輕一劃擦,便能點燃如此明亮的一小簇火焰。
王雱來到明遠身邊,眼看著他抽出火爐的爐膛,露出爐膛里擺放著的一塊黑色石炭。這塊石炭呈圓形,表面有豎排排列均勻的圓孔。
明遠只是將那點著了的木簽隨手丟進爐膛里,然后取了旁邊一把印有古怪大食數字的團扇朝爐膛閃了閃,那火爐里的石炭立即騰起明亮的橙藍色火焰,竟已被點著了。
王雱在一旁驚訝地“咦”了一聲,應該是沒想到明遠家花廳中生起火爐竟這么容易。他身周已經感受到一陣暖意,適才花廳中那點寒意已經完全被驅散了。
可是火爐被點起,多少還是生出了一些煙氣。
明遠眼疾手快,在王雱被煙氣嗆到,發出咳嗽聲之前,將爐膛推回火爐中,轉手扣上爐膛的蓋子。
裊裊的青煙頓時通過爐膛上方一枚黃銅制成的煙道,被送出室外。
這時仆從將鐐爐遞進來,明遠接過,直接頓在了火爐上。
王雱旁觀,這才注意到花廳里的火爐也頗為特別。火爐最頂端是一張鏤空的銅板。火苗從鏤空的位置躥出,將鐐爐直接架在上面便可加熱。
然而煙氣卻依舊被堵在火爐內,不離煙道,直接送出室外。
因此明遠這間花廳里,沒有半點刺鼻的炭火味道;正相反,這里彌漫著清遠深長的合香氣味——這香味王雱還從未聞過,想來應該是明遠自己調制的合香。
王雱卻也實在顧不上向明遠詢問那究竟是什么樣的合香,竟有如此悠長香味,他對明遠剛剛使用的“發燭”異常好奇。這種好奇,遠遠蓋過了士大夫們向來引以為傲的調香薰香。
“遠之,這……”
明遠這時已經將鐐爐處理好,轉過身來面對王雱,直接將剛才盛放“發燭”的那枚小小匣子遞給了王雱。
“元澤兄請看。”
“這是一家制蜂窩煤的作坊為了方便引火,研制出的一種‘發燭’,與以往的出品相比,這種新式‘發燭’的優點在于,不需要火刀火石,能夠自行點火,而且容易儲存,安全耐用。”
“發明這東西的工匠,想叫它‘自發燭’,而小弟則想叫它‘火柴’。”
“元澤兄不妨替小弟參詳參詳看,該起個什么樣的名字給它。”
明遠說到這里時,為他手下的工匠們感到異常驕傲。
這件物品,是京兆府蜂窩煤制造廠的工匠們為了方便引火而發明出來的東西。管事寫信告訴了明遠,明遠便回饋了改進的建議。
它在發燭的基礎上制成,在木簽的頂端和匣子的側面都加了引火的物品。木簽也事先在特殊的“油料”里浸過,然后晾干,以確保木簽能夠被瞬間點燃。又因為這木簽足夠細,點著了在空中隨意搖一搖,這木簽就能馬上熄滅。
在這整個發明過程中,明遠的唯一貢獻,就是提出了一點小小的建議——他建議工匠將引火的材料分別涂在匣子的側面和木簽頂端。
如此一來,木簽平時被裝在匣子里,不會與匣子側面接觸,也就少了“走水”的可能。
明遠提出的這個建議,令工匠們激動不已——此前最令他們煩惱的,莫過于如何“安全”地保存這些“自發燭”。明遠這個建議一提出,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楊管事此次上京,便帶來了“自發燭”經過初步試驗的配方,和幾匣樣品。
明遠用的,便是其中一匣。
此刻王雱面帶驚訝。這位大衙內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機巧的物品,偏偏看起來如此平平無奇,只是細細長長的一排木簽而已。
明遠頓時面露微笑,將手中的匣子和木簽遞給王雱,讓這位大衙內自己感受一下,嘗試一下這種新鮮事物的使用體驗。
為了王雱有東西可以點,明遠還將他平日里常用的一盞燈取來,摘下玻璃燈罩,露出里面的燈芯。
王雱在明遠的指點與鼓勵之下,“嚓”的一聲,擦亮了一枚火柴。
他手腕輕輕顫動,點燃了油燈的燈芯,凝視著微微晃動的燈火,又眼看著明遠將那玻璃燈罩再行罩上。
汴京的初冬,下半晌天色昏暗,連帶室內也昏昏沉沉的,令人打不起精神。
隨著這一枚玻璃燈罩被罩上,溫暖的燈光便被均勻地灑向整座花廳。燈火溫柔,伴隨著一旁鐐爐里的水咕嘟咕嘟被燒滾的聲音,令王雱竟生出一點點置身仙境的感覺。
他想:這位明遠小友果然特別,今日來尋他要辦的事,估計能有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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