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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百萬貫


明遠看了王雱的反應,  便知這“火柴”在汴京城中會有很好的銷路。

        在籌備蜂窩煤廠的時候,順便把火柴廠的框架先搭起來。到時候冬天制蜂窩煤,夏天做火柴——一廠多用,美滋滋。

        明遠正想得開心,  忽見王雱正望著他,  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原來,  王大衙內來找我,  竟也是有事相求的嗎?

        明遠不動聲色。

        正好那鐐爐里的水燒到了火候,  鐐爐發出一陣悅耳的叫聲。

        明遠便笑著邀王雱:“元澤兄,來一局斗茶怎么樣?”

        他反正有分茶的“捷徑”在手,  不怕在王雱面前丟人。

        王雱與這個時代其他士大夫們一樣,最擅長分茶,欣然應允,  然后就見識了一回明遠用來斗茶的“捷徑”——一片帶有鏤空花紋的圓形銅片,明遠將磨成粉末狀的煎茶粉透過這片銅片灑下,  茶水表面便自然而然出現鏤空花紋的形狀。

        令人驚奇的是,  即便如此,明遠“分”出的這一盞茶,  茶盅里竟也一樣是霧氣涌動,  茶水表面的圖案隨著茶水的緩緩流動漸漸變化,  成為一幅如夢似幻的水墨山水。

        明遠望著自己手中的茶盞,也略吃驚,  挑了挑眉——

        這看起來,像是道具卡“風雅分茶”的效果啊!

        王雱一向思慮甚重,但現在看見了明遠的“捷徑”,  竟然大笑不止,  樂不可支,  最后隨手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水,笑著嘆息道:“在遠之這里就是舒心!”

        “那元澤就多來小弟這里坐坐嘛!”明遠也笑道。

        王雱臉色一黯:他是宰相之子,身在漩渦之中,要想像明遠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實在太難得了。

        兩人對坐飲茶,眼看天色全黑,王雱不得不將他的來意合盤托出。

        “遠之與蘇子瞻最熟,有沒有問過子瞻公,他……愿意外出嗎?”

        明遠心里警覺,知道這恐怕還不是王雱的最終目的,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笑著搖頭:“沒有聽蘇眉公說起過。”

        “怎么?相公希望蘇眉公外出嗎?”

        王雱點點頭:“若是子瞻公愿意自請外出,那是最好!

        原來竟是這個目的,是想請明遠轉彎抹角地帶話給蘇軾,讓蘇軾自行上表,請出汴京,到地方上任官。

        明遠做出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著應道:“那好啊,我隔天探探他的口風!

        王雱見明遠完全是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長舒了一口氣。

        卻聽明遠問自己:“元澤兄覺得蘇眉公是怎樣一個人?”

        王雱沉吟了片刻:“是個正直的性情中人!

        這是王雱心中對蘇軾的真實評價,當然了,他沒把話說完,如果說完整了恐怕還有“目光短淺”“因循守舊”之類的其他定語。

        但不可否認的是,蘇軾對于新黨總體而言還是對事不對人的。不像其余舊黨,總是抓住一些與變法無關的細枝末節來攻擊新黨。

        而舊黨最擅長的手段,是攻擊新黨中人的人品,任誰家有個陳芝麻爛谷子的錯處都會被翻出來,在整個朝堂上被反復攻擊,在市井中被反復“傳頌”。

        又比如王雱之父王安石,王安石潔身自好,道德上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攻擊的,于是坊間就傳說他“邋遢”,不愛洗澡;又說他“食不知味”,飯桌上只曉得吃面前的一盤菜,甚至說他與官家一起釣魚時,把魚食都給吃掉了。

        相比起這些手段,王雱愿意相信,蘇軾絕對不會這樣攻擊新黨。

        到目前為止,蘇軾所有的上書,也都是關系到新法本身的。

        所以王雱才會對蘇軾如此評價。

        誰知明遠跟上問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大衙內為什么那么盼著蘇眉公出外呢?”

        王雱:……!

        他自小善辯,但還從來沒有辯過這樣的論題。

        或者說,這根本不是一個辯題,是對人心的拷問。

        ——一個反對自己的好人,你還愿意把他留在眼前嗎?

        王雱想了半天,最后還是說:“蘇公最好的去處還是在州縣,以他的性情與才能,絕對大有所為!

        明遠也認同這一點,但是他并不認同新黨就這樣把蘇軾趕出京中;

        正相反,他認為蘇軾其實是新黨應該爭取的對象。

        “元澤兄,小弟是個白身,所以有些話說了就說了,元澤姑且聽之。”

        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想法一說,王雱立即皺起眉頭:“不,遠之,你人不在廟堂,你無法得知子瞻公的文章對整座朝堂有多大的影響。如今舊黨中人扯著他做大旗,他妙手文章寫就,到了朝堂上,卻早已不止是文章那么簡單……”

        “可是……在小弟看來,蘇眉公一向對事不對人,他提出的一些看法,都是切中新法具體條陳的中肯之言,而且很少有上升……攀扯到其它的!

        “元澤兄,須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啊!”

        “相公難道真想要一個朝堂上一邊倒地贊頌新法之好,而不想聽見任何反對之聲嗎?”

        王雱以手撫胸,微微感覺有點氣悶。

        他在想: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這句話說得真是好。

        這個明遠總是這樣,平時一副紈绔模樣,卻時不時便能冒出一句這樣的金句,發人警醒,令人深思。

        明遠見到王雱的模樣,立即站起身,將窗子推開了半扇,新鮮的空氣瞬間涌進溫暖的房間,王雱頓時感覺清醒不少。

        王雱便又想起父親王安石說過的話:新法不可能沒有反對之聲,若是朝堂上一味贊成新法,官家反而可能心存疑慮。

        但是王雱自己的面子還是要顧的。

        他當即對明遠道:“遠之身不在廟堂,許是不了解個中內情。政治便是如此,推行新法更是如此,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日我若寬以待人,明日他人便嚴于待我。各朝各代,因為政見不同而斗個你死我活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明遠微笑著補充:“那是黨爭——”

        王雱臉色一白,心想:小子,你還真敢說啊!

        誰知此刻王雱的腦海里突然出現幻聽,似乎有好些人一起在鼓掌叫好。一時間令王雱牢牢記住了這個詞:“黨爭”——是黨爭,黨爭才是真正讓人斗個你死我活的元兇。

        明遠微微抬起臉,了然地向空中看了看,隨即重新給自己掛上溫文的笑容。

        “方才元澤兄只說前朝歷代,但是本朝歐陽永叔公一篇好文就道清了本朝黨爭的‘真相’!

        歐陽修寫過一篇《朋黨論》,辯白朋黨之誣,將君子之間的“結黨”大大美化。

        但王雱如此聰明,怎能不明白——本質不還是一樣?

        “歐陽公寫下那文章的時候又怎可能不明白,為何同在一朝為官的同儕,卻要不遺余力地彼此攻訐,更加不擇手段地要毀去對手的政治前程——沒有什么君子不朋,小人結黨,誰也不比誰更高貴,這就是黨爭!”

        政治斗爭就是為了利益,與道德并無直接關聯。

        可是……為什么他這么敢說,他怎么這么敢說的?

        在王雱聽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如巨錘,一錘一錘地直捶在他心里。

        從小到大,王雱便被人當做神童來看待,一向只有他說話震住旁人的份兒,從來沒有旁人震住他。

        可能是因為明遠太大膽,也可能是因為王雱腦海里的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聽”,才會令他印象深刻,記得格外清楚。

        “如果一定要將蘇眉公推到舊黨一邊去,那自然也由得元澤兄!

        “但若是元澤兄想要己方多一些力量,能保證新法能夠長久地被推行下去,或許可以嘗試一下,爭取這些正直的‘反對者’!

        王雱深吸一口氣,他腦海中還有聲音在嗡嗡作響。

        但是這些聲音雖然“震撼”,卻依舊與他過去的想法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再者,他今日是來委婉托明遠去勸蘇軾外出的,怎么能自己反而被勸到別處去了呢?

        于是王雱堅定地說:“新法必然被長長久久地推行下去!

        “有大人在,就絕不允許新法被廢止;”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是指父親王安石。

        “就算是大人不在了,也還有我……”

        王雱話都還未說完,就見到明遠沖淡平和地笑著開口,說出四個字。

        ——大逆不道的四個字。

        “那官家呢?”

        這四個字震得王雱腦海中一震嗡嗡亂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明遠竟然在議論官家?

        這個明遠,竟然提出了一個可笑,但是很可怕的問題。

        如果官家不在了呢?

        繼任者是否還能一力支持新法?

        一時間,王雱竟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會兒發冷,又一會兒發熱。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認識到:新黨之所以能夠推行新法,全在于官家鼎力支持。大逆不道一點,如果官家先于他們這些新黨中人,先“不在”了,又或者,官家對于新法推行不再那么熱衷,開始在新舊黨之間搖擺,到那時……

        一時間,王雱覺得心口劇痛,臉色刷白,汗如漿出,一顆心突突地亂跳。

        若是有人敢這樣議論官家,王雱一定視為大逆不道。但是明遠不一樣,明遠是他王元澤的救命恩人。王雱才會一改過去的傲慢,認真聽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

        然而明遠今日的這一番話,又精準無比地猜中了王雱內心最強烈的隱憂,令他心懷最深的恐懼卻又豁然開朗。

        因此王雱當場舊疾復發。

        明遠卻似乎早有預料,馬上來到王雱身邊,伸手輕撫王雱的脊背,大聲問:“元澤,元澤兄——”

        他左手持一杯清茶,送到王雱面前:“來,將這杯湯茶藥飲下。”

        明遠的聲音卻如同悶熱的夏天里,天邊隱隱約約的驚雷聲,只在王雱耳邊滾來滾去。

        “飲下……飲下……”

        這聲音似乎有奇特的力量,令王雱不由自主,接過明遠手中的茶盞,一揚脖,將里面溫熱的茶湯一口氣盡數喝光。此刻他胸中的積郁已經到了極點。

        只聽“咣”的一聲驚雷宛若落下,王雱如從夢中驚醒,胸口劇痛,仿佛下一刻就會裂開,讓他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

        “咳——”

        王雱猛地重重一聲大咳。

        明遠剛好遞了手巾到他口邊。王雱喉頭一動,吐了一口不知什么出來。

        明遠看也不看,更加不讓王雱看,直接將那手巾一團,朝案幾旁邊的銅淑盂里一扔。

        至此,王雱胸口再無任何不適與異樣,相反,他感到一陣異乎尋常的舒暢,渾身輕松。

        再望向窗外,那依舊是汴京城初冬蕭索的夜空,呼呼的冷風從明遠之前打開的那條窗縫中灌進來,中和了爐子帶來的暖意,令人感到一陣清涼。

        “我好了!”

        王雱站起身,低頭看看自己,看看雙手,明白困擾自己多時的痼疾已經完全好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境,偏偏又如此真實。

        他現在看看對面坐著的明遠,這少年郎剛才一臉的關懷,卻叫人一見了心里便莫名生出暖意。

        “遠之賢弟,”

        王雱破天荒這樣稱呼明遠。

        “愚兄是真的好了!

        曾幾何時他已經篤定,認為自己今日會將性命交待在明遠這里。

        誰知良藥苦口利于病。明遠這一劑猛藥下來,竟然逼出了他心頭的全部郁結。

        此刻明遠又從一只潔凈的瓷缸里取出一疊全新的吉貝布手巾,盡數塞到王雱手中,然后又隨手掩上了窗戶,隨口關切。

        “元澤兄,擦擦額頭上的汗,不要再著風了!

        王雱望著明遠一臉的關切,心中感動非!

        “遠之賢弟,你今日在此間所說,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愚兄在此間所聽聞的,一個字都不會忘!”

        明遠于是又啜了一口茶,俊秀的小臉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這就好,這樣就好!”

        他心里得意:這是“藥到病除”,這是“藥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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