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千萬貫
車馬沿著南下的道路, 漸行漸遠,隨著天色漸晚,他們竟又來到了一座長亭跟前。
蘇軾終于有些支持不住, 搖搖晃晃地從馬背上下來,在亭中坐下。明遠忙吩咐伴當取水來,喂蘇軾慢慢飲下,以緩解他酒后的不適。
隨行的馬車,就泊在這座供行人休息的亭子旁側。
明遠一回頭,剛好看見史尚與向華也都已經下馬, 正跟在自己身后。向華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而史尚正拍著他的肩膀,似乎在低聲寬慰什么。
明遠心頭忽然一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個小伴當的想法。
只是他才現在意識到, 是不是太遲了一點。
忽聽遠處道路上蹄聲的的, 釘著蹄鐵的馬蹄急促地敲擊著地面。
明遠聽慣了這個聲音,一時感到無比欣喜,愁容盡去,笑生雙靨。若是有不熟悉他的人在此,見到他這副容貌,怕是會像太白一般當場驚問:“白玉誰家郎?1”
但明遠到底矜持了幾分,只是從亭中站起身, 站定了在原地,打定主意不能隨意泄露自己的心事。
迎上前的卻是一個小“叛徒”,原本正立在一旁獨自啃著路邊青草的“踏雪”, 此刻竟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來人正是種建中, 他奔馳到近前, 翻身下馬, 大步流星地趕來,伸手扣住“踏雪”的韁繩,又抬起臉望著明遠。
踏雪這家伙卻賣好似的,伸出脖子去蹭蹭種建中。
明遠恨得牙癢癢的,心想這個小沒良心的踏雪,明明跟種建中相處沒多時,卻顯然要與種建中更親熱些。
“小遠——”
種建中此刻根本不顧上其他人,他匆匆趕來,就是為了與明遠說上一句至關重要的話,因此自他趕上明遠一行,他的視線就再未離開過明遠的雙眼。
“師兄為何去而復返?”
明遠故意問。
“小遠,師兄難道不能再來送你一次嗎?”
原來種建中此前確實有緊急公務在身,原本已經送到了城門口,無奈只得與賀鑄一道,匆匆返回興國坊。
但是他也是個極其精明干練的人,在軍器監一年,諸事精熟,三下兩下處理完了最緊急的公務,想到蘇軾與明遠一行有多人相送,定然走不太遠,于是果斷出城,果然在這里又趕上了明遠。
他口中說著“相送”,同時目光灼灼,盯著明遠,似乎在說:“師兄難道就不能想你嗎?”
明遠頓時漲紅了臉低下頭,很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卻能感到一絲清淡的甜意。
“小遠,此去經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種建中的語氣有些沉重。
“是啊,師兄。”
明遠心頭微沉,可還是打起精神:“但是,我們兩人有約定在——”
明遠與種建中的約定是君子之約:種建中前往陜西,重轉武職回歸軍中,將隨王韶一道經營熙河,開疆拓土,剪除西夏羽翼。
而明遠前往杭州,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他依舊是軍器監的“顧問”,有一定的便宜行事之權,能夠率領吳堅等工匠,在南方沿海之地繼續研究火器,以期制造出更多可供軍中使用的兵器。
這個約定,仿佛跨越千里之遙,構筑起一道無形的聯系。
明遠為了種建中的人身安全,會盡一切所能,研制出威力巨大的,同時也是使用安全的武器;
而種建中為了明遠和更多人的平安喜樂,會忘記自身安危,不顧一切地沖鋒在前。
但種建中似乎并不滿足于明遠的這個答復,他又向前邁了半步,已經靠得很近,可以稍稍低下頭俯視明遠。
明遠卻耷拉著腦袋不看種建中,而是搜腸刮肚地找話說,終于想起了什么,抬頭問:
“師兄,前往陜西去的行李小弟都替你收拾好了,已經送到了府上,師兄臨行前別忘記了。”
“哦!”
種建中伸手撓撓頭,反問道:“很多嗎?”
這個時空里路稅很重,但是官員們任職期間在宋境內旅行,所帶的行李卻不會被征收路稅。
這算是官員的一項特權。
因此不少官員去外地上任、卸任,都會隨身攜帶大量貨物——有些是為親朋好友所帶的禮品和必需品,也有些到了當地一轉手,就可以買一筆大價錢。
所以種建中這么問明遠,是想知道明遠是否需要他給遠在京兆府的親人捎帶物品,又或是想要托他帶貨。
明遠頓時失笑,揚起臉,指著自己的鼻尖問:“師兄,你看我是不愿意交路稅的人嗎?”
交稅是光明正大的花錢渠道,他巴不得多交點稅呢!
然后他伸手比劃:“大概就是這么大的一個包裹。師兄若是輕騎上路,也可以很輕松地帶上。”
種建中便知,那肯定都是明遠為他準備的路上必需品,和這次別離時送的禮物。
他盯著明遠,心頭一時有無數話想要說,卻又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
明遠亦然。
他們這樣面對面地站著。
向華和史尚都遠遠地等著。
唯有“酒酣胸膽尚開張”的蘇軾,正坐在長亭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望著天空,喃喃地與什么人對話。
“對了,今日有沒有見到師中?”
種建中問起他那個叫人不省心的幼弟。
明遠搖搖頭。
“昨晚我和端孺告別,他今日一早就去國子監了。”
“師中最是依戀你,可惜今日無法出門相送。”
種建中輕輕嘆了一口氣——但他突然上前半步,用力拽住明遠的胳膊,輕輕一拖,已經迅捷無比地轉了半個圈子,兩人一起,轉到了聽著長亭一側那駕馬車的另一邊。
憑借著馬車車廂遮蔽所有視線,種建中扶住明遠的雙肩,盯著他的雙眼,異常認真地道:“小遠,我們成婚吧!”
明遠沒有半點心理準備:……什么?成婚?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種建中那張俊臉迅速放大,一個輕吻毫無預兆地迅速印下。
明遠睜大眼睛,卻被堵住了嘴半個字都說不出。
他腦海里瞬間閃過很多雜七雜八的念頭,個個荒誕不經——
他于百忙之中考慮了一下法定婚齡的問題,先確定了一下自己無論在哪個時空都確實有資格結婚。
他又想到了納采、問名、納吉……之類諸般禮儀,以及他與種建中若是要送雁的話,該是誰送給誰,還是得互相送?
他甚至還有一個小問題:成婚的地點,難道就在這長亭上嗎?
似乎有點……太倉促了?
種建中深深望著明遠,眼看著他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口唇翕動,喃喃不知在說什么,卻始終沒有流露出拒絕的意思。
種建中一時看得好笑又心疼,再度抱起眼前這張俊俏的小臉,讓明遠的額頭貼緊自己的額頭,嘆著氣說:“小遠,我的意思是,我們定一個三年之約。”
“從今日起,我們各自等三年,三年之后的今天,如果我們對對方的心意未變,到了那日,我們不管身在何處,哪怕不在彼此身邊……只要我們依舊心有彼此,我們都拜堂成親!”
明遠一呆——
論古人的創造力!
他怎么也沒想到,種建中竟然能提出“異地缺席拜堂成親”。對他們這種世所難容的關系而言,似乎操作上有比較高的可行性。
或許到時他們天各一方,在那時,他們各自單獨拜堂,你拜你的,我拜我的……世人未必能猜到他們的“另一半”其實是自己的師兄弟。
但可以相信,冥冥中定會有一道紅線將他們穿起來。
前提是,三年之后,他們依舊認定彼此是值得托付終身的那個人。
三年啊,三年中可能會發生很多事,人心也可能會發生改變。
明遠抬頭,見種建中眼神銳利,幾乎能刺痛他的心。
他瞬間明白:種建中提出這“三年之約”,是為了他明遠。
他給了他選擇的機會,讓他留在這花花世界里繼續流連。但如果三年,三年之內,明遠還不曾改變心意……他就會毫不猶豫與明遠定下終身相守的誓言。
種建中當然還有另有一層意思:三年之后,如果他還活著……
此去西北,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如果我能活到三年之后,那么證明我的運氣還可以,在戰場上足以保護自己。
——那么,到時,如果你心里還想著我,我們就在一起吧。
種建中快人快語,明遠此刻卻又發揮了他的“磨嘰”專長,期期艾艾地說:“師兄真的如此?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我若是結締,你可是不能,不能……”
不能再有其他人,誰都別想。
要像蔡京那樣,可準保被明遠一腳踹走,有多遠滾多遠。
誰知種建中聞言哈哈大笑,道:“種家我這一支不是還有師中嗎?”
明遠一呆:把這小鬼頭給忘了。
他忽然覺得身邊的大車也似乎微微動了動,但這時候他的心神被種建中提出的“三年之約”填得滿滿滿的,哪里還顧得上想這些?
“再說了,大丈夫若能建功立業,何愁身后無人祭祀?”
種建中這一番話說得豪氣云干。似乎他就算要戰死沙場,也不會費心為身后事多花片刻的思量。
而明遠雙眼一亮:確實,這才是他所認得的種家豪杰。
他頓時紅著臉點了點頭,將自己的右手伸出,與種建中右手小指一勾,拇指對上。
“三年之約,一言為定。”
種建中已然大喜,竟將明遠一抱,在大車旁無人能見處歡快地轉了一個圈,似乎在說:三年之后,我就能迎娶這個小夫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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