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千萬貫
沒幾日工夫, 《杭州日報》的創(chuàng)刊號就已在杭州市內(nèi)刊行。
與在汴京剛剛創(chuàng)刊時一樣,《杭州日報》的刊行依舊是免費的。與在汴京稍有不同的是,這次日報社是雇傭了在杭州的運河里來回穿行的不少船夫與船娘, 將報紙直接分發(fā)到杭州各處。
報上用最大的篇幅報道了杭州官府最近在河、橋附近設置“路燈”的消息。每天傍晚, 會有人將點燃的“燈芯”放進“石燈籠”里, 照明足夠持續(xù)一夜。
在這篇報道里,官府設置“路燈”的舉動被視為善政。而這份善政的功勞被歸功于剛剛抵達杭州未久的通判蘇軾身上——報道中明確提到,蘇軾曾親自去采石場查看“石燈籠”,并向炭廠采購“燈芯”。
他還親自勘察了杭州城中多處河岸與石橋,以決定哪些地方需要設置“路燈”, 并向杭州知州沈立提出建議。
蘇軾剛剛上任沒多久,就因為這篇報道,得了一個好名聲。
明遠再一次見到蘇軾時, 這位杭州通判用報紙當做“便面”,遮住自己長長的臉頰, 既像是害羞, 又像是要把自己得意的笑容都藏起來。
明遠:蘇公啊,您真是一位毫無心機, 坦誠到可愛的人啊!
“遠之,怎樣, 今日某總算有些空閑, 咱們一起去游湖?”
游湖?
明遠這時才想起。
他來到杭州已有數(shù)日,卻整天忙忙碌碌, 先是忙《幾何原本》的事, 然后是去市舶司, 接著就忙于安頓他帶來的各項產(chǎn)業(yè)。
而杭州城中, 近在眼前的, 那么大一個西湖,他竟然還沒有去游覽過!
蘇軾卻幾乎一有空就去,而且每次都流連忘返。
“昨日下衙后去望湖樓喝酒,醉后寫了五首絕句。遠之為我品評品評!”
蘇軾塞給明遠一疊詩稿。
明遠隨意翻了翻,只見詩稿上用極其濃重的筆墨寫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1”
西湖上陣雨急至的景色,便全然躍于紙上,幾乎能令人置身于望湖樓上,眼見那天邊翻滾的黑云,聽到雨點敲擊船篷的響聲,感受到湖上的疾風,一陣又一陣……
“……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1”
這是蘇軾在描繪他獨臥瓜皮小舟上望天的感受,群山俯仰,皓月徘徊……
一首首接連翻下去,明遠忍不住以手撫額,心中暗暗感慨。
他這是在親身經(jīng)歷并見證一代文豪的誕生啊!
蘇軾卻還在擔心:“怎么了,遠之,莫不是不好?”
“我是在感慨,蘇公……若是這世間僅有一人是西湖的知己,那必是蘇公無疑了。”
蘇軾得了明遠如此評價,高興得嘿嘿笑出聲。
“那遠之今日必定要陪某一道游湖——”
蘇軾立即拍板,定下了今日的行程。
“隨后我們一起去西湖畔寶嚴院尋訪‘詩僧’。”
“詩僧?”
明遠還未來得及思考這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已經(jīng)被蘇軾拉上出了門。
西湖盛景,確實無可比擬。
這日天氣清朗無風,遠處湖水如鏡,映出四周山色,以及掩映其間的寶塔、寺院、花圃、茶園。
放眼眺望,錢塘門外石涵橋一帶一道石堤已在。明遠知道那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所修的“白公堤”。當然,后世的“蘇堤”所在的位置現(xiàn)在還是空空蕩蕩的一片水面,就等著明遠身邊這位大顯身手了。
西湖岸邊,則有無數(shù)游船來回行駛,不呼自來。
這些都是湖上專門待客的游船,有船篷,使游客免去日曬雨淋之苦,四周卻并無船壁遮擋視線,令視野良好,坐在船中盡可以飽覽西湖風物。
“今日還好,”蘇軾已經(jīng)坐過多次西湖游船,自然而然地為明遠介紹,“若是二月八,或是寒食清明,就一定要事先指揮船戶,雇定船只,負責就只能對著這湖光山色空感慨了!”
兩人便上了一條船,船上有桌椅,有酒具,而且自帶鐐爐與灶具。游客只需一聲吩咐,船娘便能烹飪茶水和簡單的美味。
更有無數(shù)叫賣鮮果的小船,在各游船之間穿梭,果然是“烏菱白瓷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1,還有些“獻花游女木蘭橈,細雨斜風濕翠翹”1的賣花女,正搖著小艇,到游船的船舷旁兜售白蘭花、茉莉花穿成的花球花環(huán)。
明遠摸出幾文錢,便從鄰船的賣花女手中買了一大捧。
他已經(jīng)有段時日不簪花了,今日興致忽起,索性便取了一串淡紫色的茉莉,簪在鬢邊。
一旁的賣花女看得頓了頓,忘記去搖手中的船櫓。
蘇軾則望著明遠,傾倒似地頌道:“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2。遠之,若無你,世上再無人當?shù)闷稹ㄈ缬駱渑R風前’3這一句。”
明遠微微一笑,將手中剛剛買的鮮花遞到蘇軾手中,請?zhí)K軾也簪上。
蘇軾望著明遠手中的花,笑道:“遠之是瀟灑美少年,某卻是‘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4。”
明遠笑道:“哪有此事?”
他親手將一串茉莉簪于蘇軾鬢邊,笑道:“此花多半乃西湖所贈,專為謝過蘇公昨日的詩!”
蘇軾剛剛有遲暮之嘆,馬上又被明遠這新奇的說法給打岔打掉了,頓時笑道:“遠之說得太好,一言之間,西湖已如一美人,亭亭立于某眼前。”
蘇軾說西湖有如一名美人,明遠頓時睜大了眼睛:
——不會吧不會吧,蘇公“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名句,不會竟然出自對他這隨口一句的聯(lián)想?
若真是如此……明遠頓時有一種,不枉此行的感覺:不枉他到這個平行時空來一回,不枉他結識了蘇子瞻。
明遠閉上眼,復再睜開:他真的希望,希望蘇軾將來能夠遠離那些悲慘的命運。即使這世上從不存在“蘇東坡”,也不覺遺憾。
在船娘搖櫓的吱呀聲中,蘇明兩人一路到了寶嚴院附近下船,問清道路,摸到寶嚴院跟前。
西湖附近佛寺眾多,大大小小禪院據(jù)說有上百座。而寶嚴院并不出名,明遠不知蘇軾為何獨獨挑中這里。
“這寶嚴院中有一僧名‘清順’,乃是一名詩僧。”
蘇軾向明遠介紹:“我們今日就去擾他去。”
明遠遙想了一下清順此人,好像沒怎么聽說過,于是問蘇軾:“子瞻公,這位‘詩僧’的詩名,怕不是您發(fā)掘的吧?”
他猜了個正著,蘇軾便嘿嘿地笑著,道:“前幾日偶然漫游至此,正好見到壁上有詩曰;‘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5’。某便急了,四處詢問:這是誰人所作,這是誰人所作?”
明遠模仿著蘇軾的口吻,繼續(xù)說道:“眾人答曰:‘清順’。”
蘇軾一拍雙手:“正是!”
說罷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開心。
兩人并肩進入寶嚴院的禪房,明遠很快便見到了那位“詩僧”清順。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袍,剃著光頭,頭上點著戒疤,正跪坐在一張條桌跟前,用手中的茶杵熟練地將茶臼中的一小塊團茶碾成細細的茶末。
他見到蘇軾,眼中立即流露出淡淡的歡喜。
看來即使是方外之人,見到知己好友,同樣能感受到世俗的快樂。
但清順的眼光隨即轉(zhuǎn)過來,凝聚在明遠臉上。
明遠察覺到了一絲錯愕,一絲驚異。
甚至清順手中的茶杵也停了下來。他不言,不動,就這么專注地,凝神望著明遠,然后開始緩緩上下打量明遠,
——這是怎么回事?
明遠心中立即生出驚疑。
他是一個有秘密的人。
在這種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不是自己的秘密被窺破了。
難道眼前這位和尚,真的有什么神通,能看得出自己是個穿越者,而且癡心妄想著要改變這個世界?
“小施主可是姓明?”
明遠:救命,連姓氏都猜出來了。
他已經(jīng)打算呼叫1127了——這個時空可能有個bug。
“您可識得明高義明施主?”清順又補了一句。
明遠一呆:原來……只是認得他的“渣爹”!
明遠迅速冷靜下來,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家中大人。”
“三個月前,明施主曾經(jīng)在本寺中盤桓多日。”
明遠:三個月前正是冬季,他家渣爹……正寄住在一處清冷佛寺中?而不是另有新歡,或是只曉得尋歡作樂,忘記了家中妻子兒女?
他心頭一凜,盯著眼前這名“詩僧”:這是他到這個時空里這么久,第一次遇見與明爹有過直接接觸的人。
蘇軾顯然對明爹也很感興趣,向清順笑著道:“我們這位明小郎君最是個妙人兒,‘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說的就是他了。某倒是盼望能見一見明郎之父,看看有子若此,做父親的得驕傲成什么樣子。”
明遠卻只能硬著頭皮,向清順打聽:“久已未見大人之面,清順師父,不知我父親可好?”
“令尊……”
清順再次上下打量明遠,看他周身精致高雅的衣飾,看他鬢邊簪得異常美觀的香花。
“令尊……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
清順最終給出這樣一句評價:“從不為富貴所困。”
蘇軾聞言便點頭稱贊:這位天真爛漫的蘇子瞻自然認為明遠的親爹也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豪,“不為富貴所困”聽上去就是個相當不錯的品德。
而明遠只能硬著頭皮謝過清順的消息。
在他看來,“從不為富貴所困”這句評價,既能指大富之人黜奢崇儉,食不二味,也可以指一個人……從來就沒真正富過。
傍晚,夕陽在山,明遠與蘇軾乘坐游船,從寶嚴院返回杭州城,在錢塘門下船后,兩人并肩徐行,返回杭州城中。
他們隨意尋了一間酒樓,撿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面閑聊,一面隨意嚼著酒博士先送來的五香蕓豆。
忽聽窗外鼓樂之聲大作。明遠趕緊探頭出去看熱鬧。
只見酒樓前的河道已被事先騰清,原本一向在這里出沒的運貨小船一時全都不見了。
幾條兩丈寬,數(shù)丈長的駁船魚貫駛?cè)脒@條河道。駁船船首站著幾名身穿兵甲的士兵,正耀武揚威地挺著胸。
明遠微微皺起眉,因為這些駁船上懸掛的旗幟,看起來不是大宋的旗幟。除去那些著甲的士兵之外,還另有幾人,穿著交領的錦緞長袍,戴著笠帽。裝束與漢人相差不多,但明遠本能地感覺他們不是漢人,應當只是大宋的藩屬。
“這些是高麗使臣。”
蘇軾嚼完了口中的五香豆,沖窗外瞥了一眼,開口道。
“高麗來向大宋朝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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