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千萬貫
“海事茶館”坐落在杭州城外, 通往錢江的運河畔。
開業三月有余,這里已經成為了在杭州逗留的海商們每天必去的固定地點。
為此, 不少海商強迫自己習慣了茶館使用的“新式計時法”, 會在每天早間“九點”時分,準時步入茶館,點上一壺茶, 一份丁香餛飩或者其它從食, 然后開始看報紙。
放置在茶館中的報紙,除了《杭州日報》和三日一刊的《海事新聞》以外,還多了從汴京“郵遞”來的《汴京日報》, 和正在試刊行的《揚州商事周刊》。
在杭州只能看到三天前的《汴京日報》, 但是在區區三日之內,就能將報紙從汴京城送到杭州,而且每天不間斷, 這速度, 已經足以讓所有杭州的商旅咋舌了。
《汴京日報》以汴京本地的“吃喝玩樂”新聞為主, 間或刊印一些廣告, 不涉及政事朝局, 但很有助于商人們了解汴京城中的流行風向。
《揚州商事周刊》則更加簡單粗暴,上面刊登的就只是各種大宗商品如今的市價, 和大筆求購以及出售的信息——因此受到商人們的廣泛歡迎。
除了這些報紙刊物, 在茶館里放置著的那本《航海書》已經快被翻爛了,以至于茶館東家已經應承了,這本《航海書》增補編排之后將予以再次刊印, 到時店里的老主顧每家可以送一本。
因此, 海商們到這里來得就更勤了。
如今杭州正在冬月里, 茶館里生了火爐, 將潮濕的寒意逼出室外。火爐上頓著鐐爐,清新茶香從鐐爐旁的紫泥茶壺中飄出,縈繞在整座茶館里。
然而今日茶館的大管事戴朋興臉色卻不大好。
他推薦一位好友屈察從明遠處購買了“保險”。結果前兩日壞消息傳來——屈察的船在廣州港外遇上了風浪。屈察帶著船員們與風浪搏斗,拋掉了巨大多數貨物,最終成為一條殘船,茍延殘喘地浮在海面上。
一兩日后屈察的船被拖進廣州時,基本上只剩一船浮木。
屈察自己和船上大多數人員一樣,僥幸逃生。但是船上的貨物基本上損失殆盡。
這條船也完全損失了,此后屈察就是再想做海商生意,也需要再花很多錢,才能為自己再搞到一條船。
現在戴朋興一想起這件事就頭疼。
他很清楚,按照當初東家明遠與屈察簽訂的“保險”協議,明遠需要賠多少。
要知道,當初明遠只收到了一千貫的“保費”,其中還有一部分被當做“傭金”付給了戴朋興。
現在明遠卻需要向屈察理賠將近四萬貫的貨款——戴朋興心里有事會有點惡作劇地想象一回:明遠那樣的小郎君,撫著胸口吐出一口老血,會是怎樣一種楚楚可憐的光景。
但是明遠又不能不賠。
如果他現在找了個理由,左右搪塞,拒絕賠付,那么明遠在海商之中的名聲就徹底臭掉了。以后海商們就只會將“保險”這事當成一件“笑話”,茶余飯后的談資。
戴朋興很想暫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后,不去想它,但是茶館里的環境不由得他不想。
滿茶館似乎都在議論屈察的船。
“聽說屈大官人這次損失不小……不知道和他早先故意‘觸霉頭’,買的那‘保險’有沒有關系!”
“這可是,剛一買下,就出事了呀!”
“就是!”
“……這話可不能亂說。”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
“去密州那邊的商船不都已經平安回來杭州?聽說又買上了一份保險,往密州去了。”
“嗐,他們那小船,哪有辦法與屈家大船的規模比?”
“話不能這么說,你們知道嗎?我聽說,屈家的船之所以會遇上風浪,是因為……屈官人……”話越說,音量放得越輕。
“是因為……屈官人……他心不誠!”
“哈哈哈哈!”
茶館里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隨即“噓”聲大起,阻止人們繼續發笑,犯下更多“心不誠”的罪過。
戴朋興卻聽得極其郁悶,連忙轉頭,看向茶館外,那條一如往日般繁忙的運河。
突然,戴朋興的視線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他愣了一下,馬上搶出門去迎接。
在戴朋興身后,一名海商愣了一回才開口:“喲,是屈官人……”
來的正是屈察。
經受了打擊的商人變化很大——他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慣常穿的寶藍色萬字紋錦袍,蹬著厚底官靴。但很明顯,他兩眼下發青發黑,顯然是來杭州的路上經過了好多個不眠之夜。
他那身錦袍袖口處甚至有兩片污漬,這對于以前的屈大官人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老戴!”
屈察的眼光緩慢移到戴朋興臉上,他似乎費了些工夫才認出來人。
“屈兄——”
兩個同病相憐的船難苦主此刻見到,一時都是滿心唏噓,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明……明郎君,何時能見到明郎君?”
屈察終于開口問了一句。
戴朋興回頭看了一眼掛在墻壁上的自鳴鐘,說:“他昨日提過,今日正午12點到。現在11點半了,屈兄再坐一刻鐘便好。”
屈察聽到這個消息,依舊失魂落魄,神思不屬,但好歹跟著戴朋興進了茶館里。
滿茶館的人中大約有一半人是認得屈察的,剩下一半就算不認得,現在也知道了。他們一聽說還有半個小時明遠就要到了,當即牢牢占據了坐著的位置,續茶的續茶,點菜的點菜,準備待會兒好好看一場“熱鬧”。
而戴朋興則極其關心地坐在屈察身邊,讓女兒阿寶給自己渾家帶個信,先給屈察送一碗馎饦過來,然后便眼帶焦急,一會兒看看屈察,一會兒抬頭望望墻壁上掛著的自鳴鐘。
時針指向十二點時,自鳴鐘開始“叮叮當當”地報時。
明遠腳上蹬著的厚底靴子則剛好踏進海事茶館內的水磨青石地磚上。
“郎君——”
戴朋興馬上迎上去,擠眉弄眼地使了一堆眼色。
明遠卻很沉穩,似乎四萬多貫的損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是什么。
他沖戴朋興點點頭:“戴兄放心,我已聽說了。”
緊接著,明遠踱著方步,來到屈察所坐的那一張方桌跟前,沖屈察輕聲打了個招呼。
“屈兄——”
屈察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怕聽見的聲音似的,蹭地跳了起來,臉上帶著驚懼的神情望著明遠。
明遠心里默默嘆息:這位是不是遇到了創傷后應激障礙了。
他連忙輕聲安慰:“屈兄,廣州港發生的事我已聽說了。只要您出具廣州市舶司給出的貨損清單,我這邊就會按照貨損價值給您賠付。”
但凡船只損失,船主多要報至港口市舶司,市舶司可以給予蓋有官印的一份文書,證明船只確實遇上了船難,有所損失。
像戴朋興那種,船只損失在遠海,只有他一人費盡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證明會比較難辦:但像屈察這樣,船難發生在廣州港外的,由廣州港出具這種“海損報告”,應當很容易。
“這么大方?”
海事茶館里頓時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些海商船主們,平日里都諱言“船難”二字,可是他們大多心里清楚,無論是多熟悉的海路,多么精明能干的船長和水手,只要船只置身于變幻莫測的波濤之上,風險就始終如影隨形。
早先明遠提出他要為海上的船只“保險”的時候,多少人認為他是“腦子有坑”,又或者是某種新奇的騙術伎倆。
真出了事,便有不少不肯相信的海商想要拆臺看熱鬧,看看這小郎君到底如何收場。
誰知明遠爽快無比,只要對方拿出了市舶司提交的“海損報告”,就能把損失的貨款全部都賠付給屈察。
原來……明遠當初承諾的那些,都是真的呀!
一時間不少海商與此刻的屈察感同身受——他們的商船或多或少地經歷過與大海覆舟、海上盜匪這等巨大的風險擦肩而過的事,能夠體會屈察此刻的痛苦與絕望。
若是在這等絕望時刻,有人能夠將損失盡數賠來……
有人能夠記起屈察早先是向明遠交了1000貫的“保費”的,但是此時此刻,那1000貫,和亟待賠償到手的四萬貫相比,那簡直不值得一提啊!
此時此刻,就在這座海事茶館里,不少海商都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察覺到他們對“海事保險”的看法,正在迅速改觀。
聽見明遠說得如此干脆,屈察雙手猛地一撐桌面站起身,直接撞倒了原本坐著的椅子,砰的一聲。
屈察卻對這么大的聲響毫無察覺,他只管站著,盯著明遠,眼里先是閃過一絲狂喜——那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隨即這一絲狂喜變成了質疑與斗爭,繼而成為退縮、絕望……
屈察雙腳一軟,有些站不住,想要再坐下去,身后的椅子卻已經被他撞倒了。
好在有戴朋興在一旁,猛地一拽朋友的胳膊,幫助他站住。
戴朋興看著屈察眼中慢慢沁出的淚水,大惑不解地問:“屈兄這是怎么了?我們明郎君已經答應賠償你這次的損失……這是當初契約上約定好的。”
屈察由戴朋興扶著,踉踉蹌蹌地來到面露驚異的明遠面前。
“明郎君!”
屈察向明遠拱手,面露痛苦。
他雖然有戴朋興從旁攙扶,可看他的樣子,已經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頹然倒下。
明遠趕緊道:“您請說,沒什么不好商量的。”
屈察囁嚅片刻,終于鼓足勇氣開口:“我……沒法兒昧著良心說話……”
“我的船遭逢風浪,不是在與您契約約定的海程之內。”
當初明遠與屈察所訂立的“保險”契約,是約定了從杭州到泉州,和泉州到廣州這兩程。
但是這次屈察的船出事,卻是在他在廣州將滿船的貨物卸下重裝,再次駛出廣州港的時候。
明遠與屈察的契約,在屈察在廣州卸貨時就終止了。
屈察這一番話,讓整個海事茶館瞬間安靜了片刻。
海商們都驚呆了——世上為何會有這樣的“商人”。
一個急公好義,見到海損就干凈利落地打算按契約給予巨額賠償;
另一個誠實不欺,如實交代自己的損失不在被償付的范圍之中。
“損失這一船貨,于我是巨大的打擊……但將心比心,這對明小郎君又何嘗不是。”
屈察越說越是暢快,顯然是心中原本折磨他很久的那個“死結”終于解開了。
但是他一時的“嘴上暢快”,意味著那幾乎不可承受的損失,現在又要完全由他自己承擔。
屈察把話說完,臉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凈凈,長嘆一身,掩面跌坐在戴朋興幫忙重新扶起的那張椅子上。
明遠輕輕頷首,他走到屈察身邊,將一只手輕輕放在這海商的肩上,微笑著開口:“感謝您的坦誠!”
在屈察將真相說出口的那一剎那,明遠曾經感到心中某處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似乎對這個時空又有了些新的認識。
此時此刻,整座海事茶館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明遠身上,都在等待,這位小郎君面對屈察的境遇,他和他的“保險”生意,究竟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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