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千萬貫
幾個精赤著上半身的年輕兒郎, 扛著一口巨大的鐵鍋,來到明遠等人的矮木桌跟前。
這張木桌是紅木制的,表面溫潤, 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木桌中間事先預留了一個大大的圓洞。
其中一個年輕人大聲喊了一聲號子,眾人猛地將騰著熱氣的鐵鍋抬起舉高,穩穩地移至那枚空洞上方, 然后再將鐵鍋慢慢放下。
明遠等人眼前頓時出現了一“鍋”盛宴。
只見這一口鍋里, 同時燉著海參、鮑魚, 手掌大的對蝦、鰲足堪比小兒拳頭的青蟹、石鮫、魷魚、墨魚、大蠔……燉煮這些食材的湯汁是十幾只雞煨了一夜才煨出的鮮濃高湯, 配合各種新鮮海產, 幾乎是鮮上加鮮。
這鍋剛從灶上抬下來,鍋內的汁液還在嘟嘟地冒著小泡泡。鍋中的誘人香味迅速在鄧家村整座村子里彌漫。
明遠:原來這南方的年菜, 就是這樣一鍋“超級海鮮鍋”。
他帶著種師中、蕭揚和史尚三人, 巡視南方產業, 在年節前剛好到了潿洲鄧家村這里, 被熱情好客的當地人留下來過年,并且成為除夕宴會上的“貴客”。
這一大鍋,正是鄧家村上下老幼一起享用的豐盛年菜, 此刻卻被盛至明遠等人面前。鄧宏才堅持要“貴客”先用——
種師中挽起衣袖, 提起筷子和他專用的一只小瓷盆,笑著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而蕭揚則愣在原地:鍋中各種各樣的吃食都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也就隨明遠到了廣州之后,才見識過了兩三種。現在這口鍋中大半的食材,都是他不認識的,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下口。
卻聽身邊明遠還在與鄧宏才客氣:“若是為了招待我們幾個, 鄧兄那真是破費, 客氣, 太客氣了……”
鄧宏才卻是一臉的欣慰:“能把恩公請來,與我們同吃一鍋年菜,這是我們鄧家上上下下的榮幸才是。”
一時他催促著明遠等人各自舀了一瓷盆堆到冒尖的現烹海產,才放下心來,讓子侄們再去招呼村里的其他人。
明遠與蕭揚他們,這時已經被鮮掉了眉毛,滿臉都寫著一個“贊”字。
“鄧兄這里,真是個好地方——”
明遠吃得贊不絕口。
鄧宏才呵呵笑著謙虛:“天下人都是這樣,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些海貨。”
明遠不再多說,只管催促鄧宏才別耽擱了吃年飯。
而原本正就著海鮮扒拉白飯的蕭揚卻漸漸停了筷子:鄧宏才的話暗合明遠之前對他說過的:天下人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所依賴的都是自己的土地所帶來的資源,然后再與人貿易,以此互通有無。
蕭揚便陷入沉思,連明遠催促再去盛一碗“年菜”都沒聽見。
過了片刻,鄧宏才也托著滿滿一盤年菜,手拿筷子,過來相陪。
雙方聊天,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糖生意上。
這已是史尚代表明遠,與潿洲一帶蔗農“合作”的第二年。
在過去的熙寧五年里,白糖在南方引起巨大轟動,價格飆升,讓參與制糖的幾家都大賺了一票。
剛開始時,遠近的蔗農都求到鄧家村這里,想要參與史尚那個事先下定金,預訂甘蔗出產的計劃。但是隨著白糖的升溫,各地開始了爭搶蔗源的大戰。漸漸便有出價比史尚還高,條款更為優厚的制糖商人找蔗農。
潿洲這里的蔗農因為地域的關系,還是愿將甘蔗賣給史尚。
但是外地蔗農明顯更猶豫些。
鄧宏才見到明遠,才敢將心里話說出來,說的時候還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盼的,生怕消息走漏。
“聽說那制白糖的法子,別家已經‘破解’了。”
明遠對此并不感到太驚訝:他見證過這個時代人們的創造力。
但是這破解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鄧家村糖廠的白糖只制了一季,旁人就已經探索出黃泥淋水制糖的秘訣了?
只聽鄧宏才繼續說:“聽說,還是汴京城里一位美貌廚娘想出來的方子!”
明遠頓時一怔:這故事怎么聽起來有點耳熟。
鄧宏才:“……用的好像是木炭。”
明遠正在喝了一口水,一個沒忍住,差點兒噴出來。
這不正是京中長慶樓當家廚娘萬娘子當年制出雪花糖的工藝嗎?
——怎么這樣都能轉到自家頭上來?
想了想,他認真對鄧宏才解釋:“鄧兄,你想,這天下的聰明人這么多,這個制糖的法子說難也不難,就算咱們將這法子捂得再好,將來也總會有一天,教旁人也想到這個法子,到時候你們鄧家村人該怎么辦?”
老實巴交的鄧宏才伸手撓撓頭,臉現憂色,似乎面前的海鮮年菜也沒滋味了。
“到時候,咱們只有憑著更大的場地,更精簡的制糖流程,制出高品質的糖,以獲得更多的利潤。”
鄧家村糖廠擁有一個“先發”優勢,但明遠也認為,鄧家村人絕對不能因為自己擁有這個優勢,就躺在現有的成果上止步不前。他們只有趕緊利用這個優勢時間,擴大生產,提高效率,創造規模效應,才有可能在未來繼續保持這個“優勢”。
鄧宏才聽了,似懂非懂。
史尚卻已經眉飛色舞——這位大管事跟著明遠的時日多了,已經能迅速掌握明遠的用意,并且能想象出將來南方糖廠的面貌。
第二天便是元日,熙寧六年的第一天。
明遠等人都沒閑著,而是和鄧宏才一道去參觀鄧家村的糖廠。
這座糖廠與史尚剛來的時候已有明顯的區別:原本蝸在鄧家村一角的小作坊,如今已經變作村外成片連綿的房舍,筑著院墻。
步入糖廠,能見到這里明顯地被分為幾個區域:原材料接收區、清潔區、榨汁區、熬糖區、制糖區……各自都有不同的院子與廠房。
那制糖區是一座專門的小院,門外有鄧宏才的族人看門,示意:閑人免進。
但其他區域都可以敞開參觀。
今日雖是元日,但南方的村落里人人勤勞。昨日除夕鄧家村的人大多慶祝到深夜,今日糖廠里還是有不少人來上工。
在榨汁區,蕭揚便見到不少蔗農正在腳踩一種特別的機械,由機械傳動,將事先清洗干凈、截成一段段的甘蔗榨成蔗槳。
蕭揚從未見過這樣的機械,一時便看住了。
他剛好望向一對努力踩著踏板的母子。母親大約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紀,兒子應當和蕭揚年紀相仿。
只見那當兒子的將腳下的踏板踩得正歡,一張臉因為勞作而漲得通紅,額上不斷地沁出汗水。
母親便從袖子里抽出棉手絹,小心地為兒子將額頭的汗水擦去。
看見這樣一幕,蕭揚只覺得扎心,看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這時種師中剛好過來,見到蕭揚呆呆地望著那些看似復雜的機械,頓時笑道:“揚哥在北方住的時候,怕是沒見過這等市面吧!”
種師中原本對蕭揚是很有些芥蒂的。
但是一路南來,朝夕相處,熟了以后,種師中也認為蕭揚這人“沒毛病”,只是口頭上的陰陽怪氣依舊忍不了,所以這時開口嘲諷了一句。
誰知他眼見著蕭揚雙眼中流下淚水,漸漸地,那淚水就爬滿了面頰。
種師中一時呆住。
片刻后才想起,趕緊將蕭揚拉到一旁無人處。
卻聽蕭揚哽咽著小聲小聲開口:“阿娘……”
種師中生母早亡,沒有怎么體會過母愛的溫暖。但此刻他聽見這一聲,也覺得心下惻然,難過不已。
“我后悔,真的后悔……”
蕭揚低聲嗚咽道:“為什么沒有帶你早一步離開遼……離開北地,離開那個禽獸不如的父……東西。”
接著又見他緊握起拳頭,恨聲道:“世界之大,又豈會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只是……可惜啊,這事上從來沒有后悔藥可以賣。
種師中本想輕輕拍拍蕭揚的肩,以示同情的,但到最后,還是沒有能做出這等安慰的表態,而是一臉困惑,悄悄地離開了蕭揚……
明遠望著種師中:“端孺,你怎么了?”
他敏銳地察覺:種師中情緒不對,今天他們一行去過鄧家村的糖廠之后回來,就是這副模樣。
在明遠面前,種師中并沒打算隱瞞自己的心事,而是悶悶地說:“師兄,今日我第一次感覺: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即使是遼人如蕭揚,也一樣擁有每個尋常人都該有的感情。
明遠點點頭:“本就該如此啊!”
誰知種師中又補了一句:“那么……我阿兄,父祖他們在戰場上殺的每一個人……其實也都是和我們一樣的。”
當人類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時候,他們都很清楚,敵人……就是自己的同類,同類啊。
明遠瞅瞅種師中,看見這少年一臉的糾結,心里也有點好笑。
要知道,種師中是一向以冷靜鎮定著稱的。當初他聽聞種建中陷入危局的消息時,能夠面不改色,說些什么“馬革裹尸”的狠話。
誰知最近與蕭揚相處得多了,這個少年的認知竟也發生了一點點紊亂。
明遠本想逗逗他,但看種師中實在是郁悶得緊,于是正色道:“是的,端孺,我們在戰場上遇到的每一個人,和我們都是一樣。就像我們想要消滅他們一樣,他們也一樣以消滅我們為目的。”
種師中一凜,眼中神色清醒了不少。
“至于為什么會有戰爭,這并不是雙方在負氣斗狠,而是我們在為自己,為我們的家人、為我們的子孫后代,爭奪資源,爭取生存環境與空間。”
“贏了這場戰爭,我們便能活下去,我們的后輩們也能更好地活下去。”
“而在戰場上,對手們與我們想的也全然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會有戰爭……”
聽著聽著,種師中陷入沉思,但是神色終于不再迷亂了。
他忽然揚起臉問明遠:“可是師兄,這難道是無解的嗎?”
明遠就在等著這個問題,聞言燦爛一笑:“端孺,你難道忘記了先生的學說了嗎?”
“你難道忘了,我們橫渠門下的諸弟子們,不也正致力于‘為萬世開太平’嗎?”
種師中眼中頓時閃過一線光彩,隨后這少年陷入沉思。
張載如今在研究的是發展生產力與天地大道之間的關系。
若是真的能如先生所言,待到生產力快速發展,有限的資源能夠養活全天下所有的人口——那么便不再有沖突與戰爭?世間能夠維持長久的和平?
想到先生所精研的“道”,竟跨越了種族與國界,能成為普適天下的道理,種師中一會兒喜形于色,一會兒又面露困惑,咬著拇指認真思考。
明遠卻暫時將這小孩晾在一旁,他轉身出門去尋鄧宏才——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這位生活在南方的樸實海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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