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億萬貫
熙河路的軍情要么不來, 要來就來了一大堆。
如今汴京城中的街談巷議,沒有一個字能離開熙河。講古先生面對聚精會神的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起官軍西征, 說到精彩處口沫橫飛, 停不下來。
百姓們早已忘記了上半年時旱災和物價波動給他們帶來的煩惱,而是將胸中滿腔的驕傲都付給了大宋西軍的成就——
須知這也是宋人在自太宗趙光義兵敗燕云之后,百年以來, 在兵事上取得的最輝煌最驕人的成就。
自從太宗時起, 宋軍屢戰屢敗,自此采取守勢, 甚至還被迫簽下了澶淵之盟這樣的城下之盟, 被迫與北狄稱兄道弟, 恥辱地付出歲幣。
如今王韶這一戰,拓邊兩千里, 殺敵近萬,繳獲牛、羊、馬匹無數,西北眾部,聞風歸附, 這是真正揚眉吐氣的大勝。
講古先生們自然順著百姓們的心思, 將王韶說成是天機星下凡,諸葛武侯在世,他麾下的西軍將士則一個個都是戰神一般。
皇城中, 官家趙頊則看到了最為詳細和真實的戰報。
這次王韶奉了他“便宜行事”的手詔出擊,出其不意,成功開疆拓土, 但是戰損也不小。
王韶率軍翻越露骨山, 在山上折損的人手差不多有兩成。后來攻打洮、岷、迭、宕, 每到一處,都需要留下一兩個指揮照顧傷員,清理城池,收服當地蕃部。最后王韶身邊就只剩一千人不到。
但是這樣看來,也足以證明王韶手下兵將個個精銳,能以少勝多,以一當十。
大宋西軍中的精英儼然已成勁旅,能與遼主皮室軍,黨項鐵鷂子分庭抗禮,甚至要更勝一籌的力量。
最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西軍出征時,有兩個指揮攜帶了火器。
按照王韶所說,就是這些火器讓宋軍戰無不勝:面對火器,一切弓箭與刀劍之類,就都成了廢物:從未見過火器的吐蕃人與羌人,對手持火器的宋軍頂禮膜拜,口稱天兵。
王韶在上表中斷言,若是有足夠的火器能夠配備大宋全軍,宋軍完全有能力擊退一切來犯之敵——這是萬人敵,是足以滅國的大殺~器。
趙頊頓時擊案叫好。
他親眼見過火器的威力,深知王韶此言絕對不是說大話。
而這是趙頊本人親自以內庫之金為本立項,命軍器監制出的火器。效果如此驚人,一時令趙頊生出雄心:有生之年,他想看到火器配備大宋全軍,他想看到宋軍蕩平西夏,光復幽燕……
年輕的皇帝一抬眼,見到童貫此刻正低著頭站在自己的御案側面,突然心中生出遺憾:若是當初在南御苑,自己沒有命童貫代勞,那么當日親手體驗火器的便是天子本人。
那該多么榮耀——天下第一個親手體驗火器的君主,足以萬世流芳。
不過,如今熙河拓邊成功,這也是足夠載入史冊的功業了。
趙頊想到這里,胸中激蕩,忍不住咳嗽幾聲。童貫連忙將事先備下的茶水奉上,卻聽趙頊命擺駕景福殿。
皇城中的景福殿建有宋室皇家儲存糧食與財物的三十二間庫房。
在趙頊當初接手這個國家時,景福殿里的庫房幾乎都是見底的。
但如今,這三十二間庫房,每一間都被裝得滿滿的。
趙頊剛剛登基的時候,曾經以一首四言詩為這里的三十二間庫房命名:“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意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志。1”
當時年輕氣盛的新君,就是希望能以這首詩勉勵,待到這三十二間庫房都積滿的時候,他可以將這些作為軍費,用來蕩平西夏,收復燕云。
此刻趙頊心情激蕩:
變祖宗之法,使他做到了國富軍強,如今的他,是否已經做到了比父祖更高的成就?他的功業是否已經直追開國時的兩位祖先?
不行不行,為人君者,尚需謙恭。
趙頊當即口占絕句一首:“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遺業。顧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1”
當然了,這首詩表面謙虛,其實還是有點自夸的意思:大概是說趙頊想要遵循祖先的遺愿,兢兢業業,每天晚上都虔誠憂惕地睡去。以他這樣并不英武的天資,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達到這樣的目標。
自有小太監奉上筆墨,請官家將這首詩寫下來。趙頊隨即命人去謄抄,將這首詩貼在每間庫房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自滿。他這點功績相較于秦皇漢武,和那位他最最崇敬的唐太宗,還著實有距離。
然而這對于趙頊而言,著實已經是他人生中最輝煌最得意的一天,理應與人分享。
他順口對隨侍身邊的童貫道:“去將介甫相公請來!
童貫馬上應了聲是,才小聲地問:“官家是著人急赴江寧,召王學士入京嗎?”
趙頊的身體輕輕一震,臉色一白,他仿佛這時才突然想起來:王安石已經拜相,被他貶到江寧去了啊。
若沒有王安石,就不會有今日熙河路的兩千里拓邊成功。
沒有王安石,也不會有皇家府庫里堆積如山的財貨與物資。
如今他的大宋,確確實實是富了強了。
可是……
趙頊覺得有哪里不對。
王安石……此刻王安石理應在此,與他一起接受百官道賀,感受昔日政敵們又羨又妒的目光……享受這輝煌的一刻。
他差一點就開口問童貫:“朕……是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皇帝?”
身為天子的自尊心讓趙頊忍住了沖動,再開口時,語氣已經轉淡,道:“童貫,你聽岔了,朕剛才是說,王安石過去六年在相位上頗多辛勞,朕一時念及,想要賞賜。”
童貫精明無比,瞬間就明白了天子此刻將顏面放在首位,而不是想要表達對王安石的愧意。
他立即應下自己的不是:“是咱聽錯了,萬乞官家贖罪!
童貫再語氣輕松地一轉折——“陛下,賜王學士福建剛剛進上的密云小龍團可好?”
于是,當年首倡熙河開邊的王安石,在最終勝利到來之時,得到了官家親賜的兩餅密云小龍團作為難能可貴的賞賜。
八月仲秋,金風送爽的日子里,王韶率此次熙河開邊的立功將校們回京陛見,算來該在今日抵京。
因為明遠將他那金融司衙署打理得太過舒服,沈括隔三差五就跑來,借談論“公事”的機會與明遠閑聊,順便享受金融司里的“辦公室福利”——好茶和各種精致點心。
兩人自然而然談起了王韶回京的事。
沈括嘆道:“王子純此次回京,應當能進兩府!
明遠點頭:這是起碼的。王韶立下了大宋開國以來的不世之功,他又是進士出身的文臣,進兩府是板上釘釘的事。
誰知沈括繼續說:“但料想王子純再也不會回陜西路了!
明遠頓時驚訝反問:“為何?”
“為何不讓王子純公繼續經營熙河路?”
沈括盯著明遠那張聰明臉,努力辨認:“遠之,你真不是在說反話?”
明遠搖頭,緊接著慢慢也想過來了。
宋室自開國以來,對手握兵權的人,甭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十分忌諱,最怕的就是那四個字——“擁兵自重”,認為這是禍亂的根源:畢竟他們老趙家就是靠這一招得了天下的。
王韶經營熙河路已經有五六年,不僅在麾下聚集了一批驍勇善戰的將校,更借助一次又一次的大勝,建立起崇高的威信,威名甚至震懾了蕃人、羌人、黨項人。
這六年,恐怕也已是宋廷能容忍王韶遠駐西北的極限了。
如今借著一場大勝,將王韶召回京,給他一個既崇高又閑散的職位當當……何樂而不為?
就像當年狄青,在西軍與廣西立下赫赫戰功,也不過是召入京師,讓他進入兩府,登上武職能夠登頂的最高峰……而不是知人善任,繼續放他回戰場,威震對手。
趙頊這家伙,和大宋的前幾任皇帝并無差別——每一次終于做出些功績的時候,他就將做出功績的人雪藏。明遠對于趙頊的失望,頓時又加深一層。
不過,他眼前還有可以對皇帝施加影響力的伙伴。
想到這里,明遠立即抬眼望著沈括。
“存中兄,明日大朝會時之后的奏對,想必是天子宣布王子純公的升遷,然后還要討論熙河路日后的安排,對不?”
沈括點點頭。
“如此便好,”明遠雙手一拍,“關于熙河路,您大可以如此奏對,必能得到子純公的大力支持,官家也必然對存中兄刮目相看!”
自從明遠阻止他指責新法失當之后不久,沈括就目睹了一兩位同僚因“反出”新黨,而遭受呂惠卿所率領的新黨全力反擊,從而丟官去職的全過程。這令沈括好生后怕,從此也對明遠更生出幾分信服和依賴,趕緊低頭聆聽明遠說著,應當如此如此——
這日午后,王韶帶著他麾下最為器重的驍將們,連同此次歸附大宋的部族首腦們一起抵京。
宰相馮京奉了官家之命,在城外迎候。王韶見到,很遠便攜隨行將士,翻滾下馬,來到馮京面前行禮。
馮京卻笑著傳達天子諭旨:“今日眾將無須入宮,待明日再上殿接受表彰便是!
王韶沒有額外的表情,諾諾地應了。
而馮京待他們西軍這一行人態度極其和藹客氣,恭維話說了一籮筐,畢竟這些人正是立功當賞的時候,他縱是當朝宰相,就算是政見不同,也犯不著與這些將帥們過不去。
一進汴京城,王韶一行便發現城中百姓早已夾道歡迎。
這陣仗,就如每三年一次的科舉,取中的進士們跨馬游街;又如那次種建中狠狠地挫敗遼國箭手,得勝而還時被百姓們簇擁著離開南御苑。
總之,觀者如堵,彩聲如雷。
入京論功行賞的西軍將校們哪里見過這陣仗?他們中有不少人左顧右盼,才漸漸確認了這些百姓確實是在歡迎他們。眾將校們臉上終于流露出靦腆,頗為羞澀地接受汴京百姓對他們的熱烈歡迎。
一行人中,唯有一人,眼神中滿是焦急與渴望,正以眼光在路邊匆匆地尋找著某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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