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億萬貫
朝堂上的發展印證了早先明遠與沈括兩人的討論。
先是王韶升了官——當初捷報傳至京城的時候, 官家趙頊就已經大喜過望,將王韶晉升為觀文殿學士、禮部侍郎,今日在殿上, 天子宣布了王韶將升任樞密副使,進入兩府, 進入宰執們的行列。
王韶當場謝恩,神情間透著十分欣喜。
但這也意味著王韶告別了過去數載自己一切說了算的日子, 進入云譎波詭的汴京官場。
熙河路,這個王韶親手養大的孩子, 自然也離他遠去了。
王韶心情如何,是否惋惜,旁人不得而知。
但這時, 沈括站出來,按照與明遠商議好的,就熙河路之事, 向天子進言。
他認為熙河路應繼續設立市易務, 擴大貿易規模, 并屯田種植口糧——在兩三年內,熙河路做到以路養路,自給自足,也就是避免新開辟的疆土需要大宋由腹心各州縣的錢糧“輸血”。
各地錢糧調配是三司使沈括的分內職責, 因此無人敢說沈括越俎代庖。
偏偏這個提議又是王韶極其欣賞的,當下出言贊同。
兩人在殿上這么一唱一和, 將趙頊說得極為高興,當即拍板做了決定——也就是說, 這熙河路以后無論由何人來主持, 都不會改變這個由官家欽定的策略, 蕭規曹隨便是,對于繼任的官員來說也簡單。
明遠之所以這么建議,是因為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上,在官家趙頊駕崩,高太后垂簾聽政,舊黨上臺之時,熙河路是被拱手放棄了的。原因就是大宋國內的財政無法再支持熙河一路的開銷,只能將王韶一干人昔年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疆土拱手放棄。
所以明遠要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將熙河路打造成“有利可圖”的一片大宋疆域。
試想,如果熙河路不僅能夠自給自足,還能反哺大宋,上繳賦稅,為大宋進口珍稀礦產與物資——這樣一片土地,舊黨中人還舍得放棄嗎?
因此,沈括在提及設立熙河路市易務時,提到了通過古絲綢之路進口鐵礦石,并招募擅長冶鐵的工匠。
據沈括說,當時在朝堂上,頗有人不以為然。宰相馮京便是一位。
當時馮京就曾反問沈括:“存中焉知西域有鐵礦?西域皆是蠻夷之地,又如何有懂得冶鐵的工匠?”
沈括當時就懟了回去:“馮相可曾聽說過西夏黨項人的鐵鷂子?”
黨項鐵鷂子是一眾重騎兵,這些騎兵從頭到腳,連人帶馬,都穿著重甲,要是西夏沒有鐵礦來源,沒有善于冶鐵的工匠,那這些鐵鷂子的“鐵”是從哪兒來的?
熙河路位置更接近古絲綢之路,從那里,許以高薪和良好的待遇,定然能夠招募到很多來自中亞的高手鐵匠。
這對大宋來說,便是釜底抽薪之計,讓西夏國能從西面獲得的物資與工匠人才大幅減少,從而削弱西夏人的戰力,對于未來的蒙古人,也是一樣。
按照沈括的描述,官家趙頊立即對馮京投以責備的目光,而熟悉邊事的朝臣則大多幸災樂禍,讓馮京這位宰相悻悻地退了回去。
但接下來沈括提出的建議便有些令人震驚了——
沈括建議:在陜西路擇一處河流眾多之地,利用從西面招募來的人手,建立鑄造火器的軍器作坊。
這個建議頗為驚世駭俗。沈括提出之后,殿上一時竟沒人能接話。
初時,官家趙頊流露出幾分想要點頭的表情,隨即代之以猶豫。
這下群臣覺得揣摩到了生意,紛紛開始討論沈括這項建議是否真的可行。
最終,如明遠和沈括所遇見的那樣,討論的焦點落在了火器是否能夠交由“夷狄匠人”來大規模量產的問題。
而官家趙頊也終于點頭承認:火器是他心目中的神兵利器,天子唯一擔心的,就是這火器之術流傳出去。
原本放在京郊的山陽鎮和杭州郊外的山間,天子都成天擔心會走漏做法和配方。
現在聽說要放到陜西路,還要讓來自西域的工匠來參與……趙頊估計只要一想到他親自贊助才研制出的火器會落到蠻夷手中,就會覺得自己是趙家的罪人。
馮京等人看出了天子的猶豫,便出言反對沈括。
好在還有些大臣是支持沈括的。
王韶作為新任的樞密副使,急于在京中官場發出聲音,再者熙河路是他一力開創的事業,火器對熙河路乃至沿邊五路戰局都有巨大影響——王韶堅定地表達了對沈括的支持。
呂惠卿等新黨重臣,大多認為沈括傾向新黨,支持沈括就等于反對馮京,自然樂得幫忙。
但最后還是沈括以一番話打動了天子。
他說:“火器之密,能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
“目下因其少見,遠夷畏懼,或冠以‘神兵’‘天雷’之名,但大國如契丹、黨項……必將有有識之士,意識到此乃人工之法。”
“中華之火藥,以爆竹、煙花為由,早已傳至各國。懂得配置火藥的匠人在各國絕非少見。”
“試想,我國研制火器的人也并非什么天才,不過就是肯下功夫的煙花匠人和略懂些機械之術的等閑之輩而已……”
天子趙頊和朝堂上的重臣們聽了沈括說這句話,才紛紛想起,這位三司使在火器這件事上是有絕對發言權的——畢竟他就是那“略懂些機械之術的等閑之輩”。
如果沈括說,這火器的技術瞞不住天下人,那就是瞞不住。
沈括說,將來契丹與黨項人,也有可能會研發火器,那就是有可能——而不是危言聳聽。
這一下顛覆了天子和群臣們的既有思維,一想到這火器“終將”流傳出去,天子頓時露出憂色,群臣們趕緊配合地掛上愁容。
沈括的話還未說完。
他說:“火器的優勢,在于增強軍力。無論目的是攻還是守,無論是火炮還是火銃,總是配備得越多越好。”
“如今既然我大宋已有了這領先的優勢,就該將其化作軍力。自然是在陜西路設軍器作坊,將這火器生產得多了,盡快配備全軍。”
“就算是契丹或是黨項,能夠琢磨出制作火器的方法,但他們在短時之間,能建起足夠冶鐵煉焦的作坊嗎?他們有風力或者水力鍛錘嗎?能以一名工匠一天,就完成數十斤精鐵的打造嗎?能澆鑄巨大的炮管而不至于有裂口嗎?……”
“在他們能像我大宋一般,擁有這等‘軍工’實力……”
沈括口中這個“軍工”的字眼還是跟明遠學的。
“……咱們設在京城附近和南方的軍器作坊,也能再繼續改進,將火炮與火銃制得更精更好,總之教夷狄之人拍馬也追不上我大宋!”
沈括這番話是與明遠商量過的,中心意思就只有一個:火器這種技術,瞞是肯定瞞不住的,只有比對手更快,比對手早些建起原料鏈和生產線,早些配備全軍,早些研發以火器為核心的戰術。
沈括滔滔不絕地說完,朝堂上一時竟靜了片刻。
重臣們都望著官家。
趙頊坐在御座上,皺著眉頭,將沈括這番話又重新咀嚼了一遍,才終于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見趙頊點頭了,王韶、呂惠卿等人更是不遺余力地支持沈括的提議。
而馮京等人也漸漸轉了話鋒。
“沈存中言之有理……”
馮京緩緩點起了頭。
這時,朝堂上有一人開口:“容臣啟稟天子——”
“臣在熙河路中,專責指揮使用火藥的投石砲,并曾攜帶兩個配備火器的兩個指揮,參與了最近河、洮、岷、迭、宕……五州之戰——”
這說話的人,雖說官位不高,但他的經驗無人能及。因此極有發言權。
趙頊看了說話的人,知道是當年曾在南御苑挫敗遼使,又曾最早引領軍器監開始研發火器的臣子,頓時笑道:“又是一位內行。”
連官家都贊的內行?
滿朝文武頓時都將視線轉向說話的人,聽他聲音莊重而穩健,有如在內河上行駛的艟船。
“自火器問世,屢立奇功。但令微臣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卻是在蒙角羅城外……”
聽到這里,明遠滿面興奮地問沈括:“存中兄,這么說來,真的是我師兄說動了官家和眾位宰執?”
沈括與明遠非常熟稔,話無避忌,因此苦著臉道:“但好歹也有愚兄在前面的一番鋪墊……”
明遠笑得更加燦爛:“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他當真是心花怒放:在西北設立軍器作坊的事,明遠只與沈括商量了,還從來沒有與種建中提過。
但種郎今日在朝堂上不遺余力地幫了自己一把——種建中是朝中接觸火器最多最久的武將和文臣,他的話自然被認為是來自“專家”的意見。
種建中的意見是,火器可以用來對抗契丹與黨項的重騎兵,以彌補宋軍重騎兵的不足。這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什么叫心有靈犀?
這就叫心有靈犀!
“不愧是存中兄!”
明遠幾乎要把沈括夸到天上去。
但話鋒一轉還是會轉回種郎身上。
“當然我種師兄也相當不賴!”
“小遠你編排師兄的本事也不賴!”
衙署門外,一個雄壯沉穩的聲音響起。
只見種建中邁著大步走進來,他身穿正五品武官的朝服,佩銀魚袋——這次立功之后他的本官軍銜已經升至定遠將軍。
“沈學士,”種建中沖沈括一拱手,笑道,“適才在朝會上見過!”
沈括是翰林學士,被種建中這聲“學士”一叫,心里十分舒服,連忙也拱手見禮。
只見種建中走近明遠身邊,道:“我明師弟在信上也曾經多次提到您——”
說著,他情不自禁地偏頭去看明遠。
明遠也正好仰頭望著他,兩人對視,那視線便如膠似漆地纏在一起。
沈括依稀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再定睛一看,兩人的神情卻又極其自然,毫無矯揉造作。這副情形,堪稱是天生一對。
沈括便嘆道:“你們不愧是同門師兄弟,對彼此都是情深一往啊!”
然而說到這里他總覺得自己的用詞有哪里不準確——忍不住又苦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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