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全天下
明遠很快找到機會, 出京公干。
一來他軍器監“顧問”的身份還在,前往陜西,剛好可以幫著正在興建的軍器作坊出謀劃策。
再者權三司使沈括奉旨察訪陜西路, 認為京兆府如今也已具備條件,可以推行“新青苗法”了。因此明遠請旨出京, 上頭輕輕松松地就批準了。
于是明遠風風光光地上路。
蕭揚與他同行。史尚便留在京中照看。
種師中依舊在國子監中讀書, 且很快就要參加秋試。他與明遠告別時沒多說什么, 與蕭揚倒是有些依依惜別的樣子,兩人認真互道了珍重。
想起兩人初見時候總是針尖對麥芒的樣子, 明遠暗想:這幾年下來, 蕭揚真的變了很多了。
可是老話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蕭揚是否已經徹底擺脫了過去耶律浚的影子,完完全全成為“蕭揚”……明遠心里尚且沒有什么把握。
明遠一行人一路向西。明遠還順道視察了一下“汴京-洛陽”高速公路的興建,路過洛陽時還拜訪了一下窩在地窖里修史的司馬光,與這位大佬交談了整整一天……
但隨著一行人距離京兆府越來越近,明遠的“父親”明高義,卻表現得越來越惶恐。
這是因為明遠將丑話說在前面:到了明母舒氏娘子面前,他這個當兒子的可是一句好話都不會幫著講。舒氏娘子能不能原諒明高義, 得全靠明高義自己。
另外就是近鄉情怯。
當明高義耳邊聽見越來越多鄉音的時候, 他的這種惶恐便越來越明顯。
十五年, 十五年沒有回過故鄉。
當年離鄉的時候他年輕力壯, 意氣風發;如今歸來時他宛若槁木死灰, 還披著僧袍,一副半截子快要入了土的模樣。
可是天曉得,天曉得他想見發妻的心——昔年的雄心壯志盡數被歲月風塵磨去之后, 只有這一顆心還微微有點熱意。
就這樣, 明高義跟隨明遠和蕭揚等一席人, 回到了京兆府。
車隊在京兆府城門外停下,明遠、蕭揚、明高義三人一起抬頭,打量京兆府雄偉的城墻,惶恐、好奇、期待重逢……各人懷著各人的心思。
這時忽然道邊有人一躍而起,沖明遠這邊奔來:“明……是明小郎君嗎?”
明遠記性甚好,辨認了一下來人,便笑道:“原來是江五哥。您一向可好?”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當年和明遠、姚小乙一道修竹筧水龍的江五哥。
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故人,實誠的江五哥漲紅了臉,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連連點頭,語無倫次地答道:“好,好……”
“您看,您看——”
江五哥伸手指著城門一邊。
明遠偱著看過去,只見那竹筧水龍還立在原地,旁邊是薛紹彭親筆題字的石碑。如今那水龍上方已經修建了一座涼亭,水龍前也修了一座蓄水池。
有路人往龍頭旁的錢箱里扔了一文錢,然后轉開龍頭開始汲水。當清亮的水線從龍頭中一躍而出,落入那名路人手中的水桶時,蕭揚在旁看呆了。
待他知道這竹筧水龍是明遠十七歲時的“作品”,忍不住以相當詭異的眼神將明遠上上下下打量了,才收回眼神,表情悻悻,大約也生出了自愧弗如之心。
明遠與江五哥又聊了幾句,得知這幾年這副水龍運行良好,只在前年冬天時曾經凍裂過一回,大修了一次。但歷年用水的路人捐出的錢剛好可以供應水龍的日常維護和這次大修,因此京兆府的人在來年開春就依舊有清冽的山泉水可以用。
因明遠有個官身,城門口的稅吏連問都不問,就將他們一行人放進城。
先有江五哥,后有豆花張嫂,長安城中有越來越多人認出了明遠。
“明小郎君,明小郎君回來了!”
明遠發現,他們一行人入城的車隊兩側,圍攏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不得胡亂稱呼!這位哪里還是什么明小郎君,人家現在是明小官人了。”
“那位……那位跟在他身后,相貌相似的那位,就是明大官人吧?”
“應該是,可怎么這當爹的看起來瑟縮畏懼,完全沒有兒子那么氣派呢?”
“大概是徒有虛名。聽我家在汴京和長安之間干長途跑腿的兄弟說,真正做出成就的一直是明小官人呀,否則為什么明家以前不發達,明小郎君一旦長大成人,立即就發達了呢?”
“有道理!……”
這些議論,明高義一一都聽在耳中,并且默默地都接受了。
他記起他年輕時剛剛出遠門,一路上想象的都是他將來發達了,衣錦還鄉時候的樣子。
然而現在他確實衣錦還鄉了,明高義想的更多的,都是這衣錦還鄉的代價。
他出賣了自己的身份,用本該享受的天倫之樂換取了今天的衣錦還鄉。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曾這么做,也許他的家早已四分五裂,而他明高義,也早已妻離子散,或許早已客死他鄉。
有時不過完一生,很難判斷某個決定是對還是錯,但明高義知道自己當初沒有及時收手,而是任由貪欲操縱自己——那一步就完全走錯了。
如果他那時不曾執著著“再贏一次”,也就不會有那之后十幾年痛苦而孤獨的分別。
這樣想著,明高義便全盤忽視了鄉親們對自己的評價。
眾人到了明家門外,眾多車駕一時間竟將呂、明、薛三家的宅院大門盡數堵住。明遠趕緊躍下馬,親自去向兩家的門房打招呼道歉。
明高義卻已覺得一顆心跳得不受控制。
他渾渾噩噩地下馬,渾渾噩噩地由明遠帶著,步入明家這三重的院子,渾渾噩噩地看著內堂跟前,他的阿舒俏生生地站在院落之中,不用人攙扶,一如他剛剛從眉縣迎娶來時的樣子。
舒氏娘子那對瞳仁依舊黑白分明,她站在那里,看似與好人沒有任何分別。
但當明高義踉踉蹌蹌地搶上前去之際,舒氏娘子微微偏過頭,似乎在聆聽院里的動靜。
隨后只聽舒氏娘子對明遠道:“遠哥,攔住他!”
“這是什么人,竟無故便往旁人內院里闖嗎?”
明高義感到自己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了。
隔了兩日,京兆府里有報童叫賣當地的小報《長安雜談》。
“明二官人衣錦還鄉,被曹康之妻趕出家門!”
如今長安城中也有本地報紙,但是印量小,也做不到每日刊印,有時甚至賣不過汴京、洛陽等地送來的報紙。
而且京兆府能讀報紙的人也少,哪天報紙刊出,便能見到茶館里坐著一大群人,在央求一個識字的夫子,請他講報。
但有報紙和各種仿單在,樂意讀書識字的人漸漸如今多了起來。雖然有些讀起報來滿口白字,但能將大概意思說出來。
比如這報童將“糟糠”讀成“曹康”,大家也都明白:“就是舒娘子,明官人的原配發妻唄!”
《長安雜談》上,刊載的就是最近長安城最為熱議的一樁“八卦”。明家父子回京,當爹的卻被妻子趕出家門,兒子竟也不攔著。
有這篇報道在,今日報童手中的這份《長安雜談》,許是會比往日早一個時辰賣完。
“要我是舒娘子,我也把丈夫趕出去。”
一名婦人氣咻咻地為舒氏娘子抱不平。
“連著十幾年不著家,如今兒子發達了,家境好了,人回來了。這叫什么事兒!”
“話也不能這么說,聽說那明官人在外一直扶持著兒子,若是沒有他那份財力,明小官人也不會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那是他應該的!”先說話的婦人牙尖嘴利,“再說了,當初是舒娘子獨自一人把一兒一女拉扯大,這份辛苦,難道就比不上當老子給的那點臭錢嗎?”
外人在議論的時候,明遠則正與薛紹彭坐在他家頭一進的花架子下喝茶,他對外頭的街談巷議完全不知,也根本不曉得自己的家事被《長安雜談》這份小報給報道了。
薛紹彭卻對明遠的態度很好奇。
“遠之,令堂真的打算就這么……”
明遠端起茶盞,端詳一會兒薛紹彭精心點出的“茶百戲”,待到那些如夢似幻的茶上花紋漸漸散去,才輕輕呷了一口,才道:“這是我阿娘的選擇。我自然是尊重我阿娘的意見。”
他家老爹如今被五叔明高信當塊寶一樣,屁顛屁顛地迎到家里去了,像一尊佛似的供著。
然而這根本架不住明高義每天都往舒氏娘子這邊跑,采取的各種行動包括但不限于:
給舒氏娘子不間斷地贈送各種禮物,從精美昂貴的衣料器皿,到惠而不費的鮮花水果;
用好吃的好玩的收買十二娘,拜托十二娘幫她求情;
給薛家老太太送禮,感謝薛家老封君多年來的照料,解說自己的苦衷,委婉地請求薛老太太把這話帶到舒氏娘子耳中去……
“依我看,令尊竟像是個年輕人一般……”
薛紹彭說到這里,竟覺得有些滑稽,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這樣的百折不回,旁人看著還挺欽佩的。”
明遠聽到這里,竟也有點想笑。
他家這個爹,如今完全是一副老房子著了火,沒救了的狀態。
明高義大約很清楚過去這些年他失去了什么,所以一旦有機會,就拼命補救。
而舒氏娘子那里,態度卻十分“微妙”。
十多年不聞不問,舒氏如何能不恨?要她輕易原諒明高義,那實在是強人所難。
但是呢……明遠承認,他這位阿娘也是有弱點的——
舒氏娘子的弱點,就是從未認認真真地談過一場戀愛。
當年明舒兩家聯姻,也就是循著大宋青年男女的正常程序:著人說媒,兩家相看,一拍即合,便成親了。接下來,便是那段將近二十年至親至疏的“恩怨”。
誰知到老來,明高義和舒氏娘子,竟然也能你攻我守,有來有往地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而且依明遠的判斷,舒氏娘子也許最終會抵擋不住明高義的再度“追求”,許是會敗下陣來,點頭重新接納明高義。
但明遠不怎么擔心他家里正在發生的“父母愛情”,反正有他明遠在,明高義絕對不敢再讓舒氏娘子和十二娘生半分閑氣。
明高義與舒娘子,兩位都是過來人,半生的經歷足以讓他們明白,人生中什么是要緊的。
反正錢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明遠想:如果他自己本時空那些所謂的親人,也都能明白這一點,也就不會有他今日這個穿越北宋的花錢實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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