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全天下
呂大忠與明遠的大宋使團, 一旦離開上京,立即晝夜兼程。他們換了一條大宋使團甚少選擇的道路,沒有直接向南, 而是轉而向西,直抵宋遼兩國邊境。
種建中帶著五個步兵指揮和一個騎兵指揮在宋境處等候迎接, 令明遠吃了一驚。
“種師兄,這里也是陜西路的地界嗎?”
明遠記得種建中的官職是陜西路副都總管, 但是這里好像更靠近河北路。
“這本是折可適的地盤, 我與他臨時換防了。”
——臨時換防?
明遠心想:這樣也行?
“秦少游送了急信過來,說隨時準備將你們從遼人手里搶回來。”
原來是秦觀——明遠想:必定是職方司在遼國的消息渠道打聽到了遼國境內(nèi)的最新動向, 送了急信回宋境,要邊軍想辦法接應使團, 好讓他們能夠平安抵達。
遼人那里, 一定有很多勢力對他們虎視眈眈,想要給使團來個下馬威, 好為新帝立威吧。
畢竟新登基的遼主曾經(jīng)在宋境內(nèi)住過不短的時間,此刻遼國國中上下恐怕都在擔心這位遼主上位之后與南朝“過于親善”, 事事遷就南朝。
說話的時候, 種建中目光灼灼, 只管盯著明遠。他那對眼里寫滿了緊張與關切, 明遠突然有種感覺——如果他和呂師兄再晚回來一步,種師兄很可能會率軍犯界, 孤軍深入,直殺入遼國境內(nèi),哪怕惹來兩國交兵他也全不在意。
這時明遠身后, 呂大忠的車駕隆隆地駛至。明種兩人這才各自收回了糾纏在一起的目光。
明遠去扶呂大忠從大車上下來。呂大忠扶著腰道:“可憐我這一把老骨頭, 晝夜顛簸的……要不是明師弟事先給著車駕上安了減震的彈簧, 我這一路回來怕是要被震傻嘍。”
種建中不敢再多對明遠說什么,趕緊下馬,與明遠一道,扶著呂大忠在原地走了幾圈,舒活血脈,然后再陪他慢慢回到宋境這邊守軍的臨時營地。
在這里,種建中才有機會聽明遠說了遼國上京所發(fā)生之事。
“太冒險了,太冒險了……”
種建中一面想象著遼主金帳內(nèi)的險象環(huán)生,一面后怕。他額頭上爬出一層淺薄的冷汗,眼神卻滿是責怪,狠狠地瞪著明遠,像是恨不得要把明遠一口吞下去。
明遠頓時有點心虛——畢竟他以前答應過種建中,自己打算置身事外的。
而呂大忠一顆心總算放下,樂呵呵地坐在帳中喝起燙好的酒,還大贊種建中師門情深,為了自己師兄弟,親自到邊境上相迎。
呂大忠可不知道,當他酒足飯飽,轉身回自己帳中休息的那一刻,種建中就已經(jīng)將明遠緊緊攬在懷中,將明遠的額頭摁在自己的頸窩里。
“師兄這里真安全啊!”明遠忍不住想。
他心情一好,便開始逗種建中:“此前我還在想,萬一我遇到什么不測,師兄怕是要直接殺到大遼上京,找那耶律浚算賬……”
他話還未說完,已經(jīng)被人用手按住了嘴。
“不許你說這樣的瞎話……”
變了調的聲音傳出來。
“當時少游送訊息過來,我真是怕,怕到了極點……”
“小遠啊,若是真的這么一去不回來,我這余生,怕就要在追悔里度過。”
明遠聽種郎說得真誠,反手也抱住了種建中。
不過他奔波一路,此刻也疲憊到了極點,竟然在這片溫暖中沉沉睡去,睡夢中,就只感到有人為他蓋上厚實的毯子,然后又在他額頭上親了親。
使團抵達宋境之后,天子急召,命呂大忠與明遠火速回京。
無奈,呂明兩人只能繼續(xù)晝夜兼程地趕路。不過等到兩人南下過了大名府,明遠的車馬行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臥鋪馬車,讓這兩人能夠在車中休息,不至于太過勞累。
就這樣,明遠跟著呂大忠一路回到汴京,抵達京中時已是臘月,百姓們正在忙年,汴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街道兩側都是販賣年貨的小販,有些狹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外地官員回京理應先回宣德門登記。呂大忠與明遠原本打算去過宣德門就回城南驛館休息一陣,明日再陛見的。
誰曾想秦觀竟候在宣德門,一見到呂大忠與明遠,連忙召這兩人入宮陛見,竟似一刻也不能耽擱。
于是明遠跟隨呂大忠入覲。兩人在勤政殿外才得到消息,天子暫時只召見呂大忠一人。
明遠只能獨自一人候在勤政殿外,于臘月的蕭索寒風中獨自等候。
但明遠不擔心寒冷,他有1127號暖爐,召之即來,轉眼間,一枚式樣古雅,表面雕飾著大食數(shù)字紋樣的銅手爐就落在他袖中,幫他抵御這冬天里徹骨的寒意。
從明遠的角度,能夠稍稍瞥見勤政殿內(nèi)的情況——呂大忠的情況貌似也不大好,呂師兄一把年紀了,一進殿就跪倒行禮,遲遲沒有平身,還時不時地叩首,似乎在請罪認錯。
明遠心想:不會吧不會吧,這趙官家,不會這次沒拿下燕云就真的這么失望吧!
他與呂大忠一路上反復推演過:如果當初任由耶律浚被耶律洪基殺死,對大宋而言,結果可能會糟糕上百倍千倍。
不久,明遠發(fā)覺身邊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一人,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神色間全是傲氣。
——章惇。
章惇陰沉著一張臉在明遠身邊出現(xiàn),與他并肩而立,看起來并不像打算與明遠有所交流的樣子。
明遠正低頭抱著手爐悄悄取暖,只聽章惇用極低的聲音在他身旁指出:“天子認為最壞的結果就是眼下這個——”
明遠苦笑一聲,心想:是呀。從大宋天子的角度看,這一趟送耶律浚回上京,既沒有得到某些人承諾的燕云,老對手遼國那里又由一名年富力強的新君登基,替換掉了終日游冶、無心國事的老皇帝。
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這名新君對大宋敵意不重,而且他剛剛登基,諸事未定,想必騰不出手與大宋為敵。
可是,坐在大宋皇宮之中的天子趙頊,又怎會知道當日遼主金帳里,發(fā)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背后又藏了多少針對宋國的算計……
在當日那種情況下,明遠自認為自己已經(jīng)做到了最好,畢竟他無法將耶律浚完全當成一個陌生人,一個政治人物。
甚至他做出的決定,也不完全是政治的,只不過是盡量往他期望的方向略靠了靠罷了。
最壞的結果……
原來這就是天子對他此次遼國之行的評價。
心中冷笑一陣之后,明遠轉臉凝視前方,不打算理會章惇。
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本心,絕不會為了迎合或是討好某個天子而更改自己的決定。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聽身邊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年輕人,做得不錯。”
——咦?
明遠連忙抬眼,悄悄地看了看:原本站在他身邊的章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得人影不見。
現(xiàn)在他身邊又多了一名身穿紫袍、佩金魚袋的官員,身材不高,其貌不揚。明遠曾經(jīng)在長慶樓上見過這位得勝還朝——正是在熙河路立下殊功的樞密副使王韶。
王韶說完這句話之后,甚至沒有向明遠這邊轉過臉,只是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抬腳走人了。
但明遠的心情在是一瞬間轉好。他終于確定了自己的行動已經(jīng)得到了朝中有識之士的認可。
至于章惇——明遠現(xiàn)在想起來:章惇剛才也沒有對他進行指責,只是向他透露了天子的心意,算是好心提點,免得他少時上殿,不知該如何奏對……
事實證明,趙頊沒有什么興趣見明遠。
天子只命呂大忠一人奏對。一個時辰之后,呂大忠從勤政殿中出來,臉色黯淡,沖明遠微微搖了搖頭,眼光中俱是嘆息。
但明遠的心情已經(jīng)好了起來,而且因為有1127在,他也沒有被凍著。
從皇城中出來,與呂大忠告別,明遠沒有直接返回汴京城中的自家住所,而是前往蔡卞家中,去探視蔡京。
蔡卞告訴明遠:蔡京受傷的這三個月以來,吃喝起居,已經(jīng)如常人一樣,但就是記憶受損,完全想不起自己也是曾經(jīng)中過進士,受天子器重的朝臣。
“看起來,家兄的仕途,應當是到此為止了。”
蔡卞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當年科舉雖然是蔡卞名次高,但是在官場上,明顯是蔡京更加游刃有余。
蔡京因為救耶律浚而受傷,沒有給蔡家?guī)戆朦c好處,還把蔡京自己的前程全都給折了進去,得不償失。蔡京若是還有記憶,估計會直接把自己氣死。
明遠只有安慰蔡卞:“元度不必太擔心,令兄吉人自有天相……”
或許蔡京能夠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就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元度,令兄這邊,日常用度可還支持得了?小弟今日倒是隨身帶了些阿堵物……”
明遠剛開了個頭,蔡卞連忙雙手亂搖:“不不不,遠之兄千萬別破費。家兄這邊……好著呢!”
——好著呢?
明遠一頭霧水地被蔡卞帶入蔡京的屋子,只見上次見到照料蔡京的那兩名侍女,一個正在往毛氈上重新鋪上大幅的生宣,另一個則捧了一方好硯正細細研墨——她手中的墨錠一看就是好墨,如果明遠認得不錯,應當是出自潘谷之手。
蔡京的條桌旁,應當是他剛剛寫出的一張?zhí)樱埳夏E淋漓,筆意縱橫。明遠不是外行,自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幅好字,甚至比之蔡京以前,還要進益十分。
什么……原來蔡京竟能以書法為生了?
明遠眨著眼睛,著實沒想到事情會朝這個方向轉變。
蔡卞也在一旁解釋:果然如此,蔡京雖然摔壞了腦袋,無法再入朝為官,但是近來他的字卻聲名鵲起,不少人愿意以重金換取一幅蔡京的真跡。
所以,雖然蔡京不能再在仕途上追求功名利祿,但是卻能在藝術的道路上繼續(xù)走下去。
一個奸臣……在成為奸臣之前,就先轉行當上了藝術家?!
這時蔡京聽見門口的動靜,一抬頭,見是弟弟和明遠,當即喜孜孜地道:“元度,遠之……快來看看,我這幅字寫得如何?”
明遠:……
他離開蔡家的時候,忽然生出些動力,腳步加快。
世事變幻,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他只需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將結果交給上天。
這日之后,明遠頻繁拜見章惇與王韶,并送急信往江寧,請王雱將他對宋遼兩國局勢的觀點轉述給王安石知道。
最終,明遠為自己爭取到了陛見的機會,向官家趙頊當面陳述。
于是,當來年四月,耶律浚在遼國上京舉行聲勢浩大的登基大典時,大宋派出的使團正使,姓明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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