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全天下
明遠將全身弓成一只蝦米, 躺在箱子底部。
他想象自己就是水上的一葉扁舟,被拋上浪尖又落回水面,又或者是山間的一條小路, 隨著山勢起伏上下。
此刻他的腦袋、身體, 不斷地撞擊著箱子四面的板壁,發出悶悶的響聲——讓明遠忍不住暗暗念叨:箱子老兄, 原來你也正和我一樣, 在默默忍受著道路的顛簸呢!
這是他被劫持的第幾天了?
第四天、五天……第六天?
被從史尚面前劫走的前三天, 明遠一直過得很安穩。因為他在這座渭水之濱的小村落被隱藏了三天。
想必那時史尚已經通知了官府, 軍器作坊那里和陜西路府署那里聽說他被人劫去,也一定會派人出面,封鎖道路,檢查往來車輛。
外面的親朋好友們想必在心急火燎地詢問每一個可疑的人,追查每一趟離開梁家村的車輛。他們會迅速將搜索范圍拓展向周圍的每一座城鎮, 每一條道路, 甚至一草一木……他們會追逐劫匪留下的每一條線索,安排的每一路疑兵……遠遠地追下去。
可誰能想到明遠竟然在原地被關了三天?
現在,既然這伙人重新上路, 想必是道路上的封鎖與搜查他們已經完全能夠應付。
明遠睜眼想了一回脫身之道,他漸漸感到疲累萬分,慢慢又閉上了眼。
在過去的幾天里, 每天都有人來喂他食水,但每天僅限于指頭大小的一塊干面餅和一小口水。明遠明顯感到他的身體在一天天衰弱,精神短少, 每天大多數時候都只能在箱底默默躺著, 被動忍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 明遠從昏昏沉沉中突然驚醒。
——顛簸消失了, 車駕停下來了。
片刻后,一個手持火把的年輕人打開了箱蓋,探頭俯視,檢查明遠的狀況。
原來已是晚上。
明遠瞇著雙眼,好久了才漸漸習慣年輕人手中火把的光亮。
他面前這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寬額頭,高眉骨,皮膚粗糙,顯是過慣了日曬雨淋的日子。這年輕人眼神粗野,容貌與中原人士也稍稍有些不同。這幾天都是這個家伙在看管和照顧明遠的飲食起居——如果明遠這還能算是“飲食起居”的話。
被從箱子里扶出來的時候,明遠虛弱地揚起嘴角,依舊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扶著明遠的那只手微微顫了顫。
這個年輕小哥已經沒有第一次從明遠口中聽見“謝謝”這個字眼時那么震驚了,也似乎漸漸習慣了明遠揚起嘴角時那清俊動人的笑容。
對方顯然迷惑于明遠的態度——在這幾天里明遠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安分守己,出人意料地沒有流露出任何敵意,一點兒也不像是被人劫持的樣子。
在明遠看來,這明顯是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劫持,向這樣級別不高的參與者表現出敵意,純粹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年輕人扶明遠稍稍走動幾步,讓他活動血脈,然后便扶他坐在火堆旁,自己去取了明遠今日份額的面餅和清水。
接過食物的時候,明遠再次道了聲謝,慢慢地將面餅填入口中,就著水,將粗糙堅硬的餅子一點點軟化成可以下咽的面糊。
他艱難地吞了一點下去,見到身邊的小哥蹲在自己面前,眼神灼灼,正在觀察自己,就隨口問了對方叫什么名字。
其實明遠早就知道了這個年輕小哥全名叫做“野令賢”,旁人多數時候會管他叫“阿賢”。
但明遠想要試著與人交流一下,拉近一些關系,才故意開口這么問。
“我……野令,野令賢……”
小哥囁嚅著回答。
腳步聲迅速靠近,野令賢扭過臉,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人踹翻在地。
緊接著他被人攥著衣領從地面上拽起來,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野令賢面頰上被人重重扇了一掌,他的面頰立即像發面包子似地腫起。
“不許與那家伙搭話!”
明遠先是低著頭縮了縮,拼命把那粗糲難以下咽的餅煳咽下入口中,然后抬起頭,雙目灼灼,望著起了爭執的兩名劫匪,平靜地開口道:“是我先問他的。”
給了野令賢狠狠一掌的,是整個隊伍的首腦,明遠聽別人都叫他張連城。
此人其貌不揚,平日里看他只像是個趕車的老把式。但面對明遠,此人總是眼神兇悍,明遠甚至能夠從中看到一絲痛恨。
明遠自忖從未得罪過張連城這樣的人,他完全不清楚這樣的恨意從何而來。
野令賢被打,敢怒而不敢言,只管伸手捂著臉,縮在明遠身邊。他聽見明遠開口維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張連城卻大踏步上前,來到明遠對面,惡狠狠地瞪著他,手一動,似乎想要同樣抽明遠一耳光,但看明遠的眼神如此清澈、正氣凜然,一時竟也難下得去手,終于還是忍住了。
明遠目送張連城轉身,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氣。
張連城本來已轉身,卻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極其迅速地返身,揚起手臂,伸手狠狠在明遠面頰上一抽——
明遠整個人被打得橫飛出去,撲在地面上。他腦海中嗡嗡作響,臉龐麻木,幾乎沒有任何知覺。片刻之后,他的左邊半邊面頰才火燒火燎地大痛起來,應當已經高高地腫起。
明遠感到自己口中一片咸腥,應當是哪里被咬破了。他“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舌頭在口腔中轉了一圈,心里竟然感到幾分安慰:牙齒都在。
“再敢與這人有半句交談——全都往死里打!”
張連城伸手指指明遠與野令賢,拋下一句威脅。他眼中似有火焚般地恨意,惡狠狠地瞪著明遠,緊接著又眼神冰冷地環視一圈,見到手下各人都流露出恐懼,這才恨恨地走開。
明遠耳邊聽見1127咋咋呼呼的聲音:“啊,我最親愛的宿主,我好心疼啊……”
明遠心想:話說我也挺心疼自己的,可是心疼有用嗎?
“您為什么不用‘刀槍不入’這樣的道具呢?”
“用……用不起!”
明遠在心里回答。
“太貴了……”
“我太窮了……”
按照推算,他手頭的蝴蝶值只剩300出頭——剩下這點蝴蝶值是需要在關鍵時候保命的,因此是明遠最“稀缺”的資源。
“刀槍不入”這種道具聽起來就很厲害,一定價格不菲。
明遠算是在心里崩了一回人設。
這張連城很明顯不像馬上置明遠于死地,但是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的恨意,隨時有痛揍明遠的沖動。
但只要沒有性命之憂,明遠就不打算隨意“浪費”這些蝴蝶值。
“親愛的宿主,您耐心些,再耐心些——”
1127帶著哭腔說:“堅持一下,蝴蝶值會有的,您的道具會多起來的。您知道的!”
明遠明白1127的意思,西軍大多攜帶了火器:五路伐夏的大軍之中,鄜延、河東兩路需要攻取銀州、夏州,涇原、環慶、熙河三路劍指西夏重鎮靈州和興慶府,火器在攻城戰中大有可為。按照試驗方目前的結算規則,只要火器的使用能夠改變現狀,扭轉戰局,他就能獲得更多的蝴蝶值,從而獲取道具。
“放心!1127,我很耐心。”
明遠在心中默默安慰他的隨身系統。
第二天,明遠依舊被裝在巨大的木箱里,載在大車中哐啷哐啷地上路。
張連城警告之后,整個車隊的氣氛似乎也沉寂了一些,路上再沒人交談。明遠也聽得出他們應當是在荒僻的山道上匆匆趕路,不僅道路更加顛簸,周圍也沒有其他人聲和車馬之聲。
但到晚間,明遠感受到了不同——
野令賢塞來的面餅里,夾了一小塊東西。
明遠不動聲色,將那塊東西藏在袖中,先把面餅和水慢慢吞下肚。待到他被重新塞回那箱子中的時候,明遠才有機會研究那塊物事。
小小的,堅硬的,表面粗糙,像一塊石子……它應該就是一塊石子吧!
野令賢為啥要塞給他一塊石子?
明遠百無聊賴地把那石子送到口邊,嘗了一下。
得虧他是被塞在箱子里,否則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
野令賢給他的這一塊,舔上去有明顯的咸味:這是一塊巖鹽。
這么多天里,明遠每天都只有一點點面餅用以果腹,那面餅雖然也有點咸味,但是明遠長期無法攝入鹽,便四肢無力,渾身沒勁兒。
這時野令賢竟然為他找來了一塊巖鹽。
這是要幫他逃脫嗎?
明遠稍稍活動一下四肢:不,不行,他現在非常虛弱,即使有這塊巖鹽在,他沒有其它食物和水補充,也很難逃遠。
于是他將這塊巖鹽藏在袖中,每餐之前,都稍微嘗一點。而野令賢每天給他的餅子,也似乎變得慷慨了些。
如此又走了六七天。
這天晚間宿營之前,野令賢瞅準了張連城不在,突然湊近明遠耳邊,道:“您要是有力氣了,就走吧!明天是最后的機會。”
“過了明天,就是大夏國境內了。”
大夏國——
這伙劫匪,竟然將他劫去了西夏?
明遠雖然對此有些預感,但還是怔了怔,沒能立即做出反應。
野令賢卻立即走開了,避免被張連城看見。
他坐在原地,思考良久,1127突然上線,歡然道:“親愛的宿主,經過與試驗方的斗智斗勇……哦不,討價還價,1127為您爭取到了兩件折扣價的道具卡。”
“一件是‘馬上回血’,您只需付出200蝴蝶值便可兌換。”
“另一件是‘舉步生風’,價值100點蝴蝶值。這是一項提供最高時速的道具。不管地形如何,只要您使用這張道具,就能跑出風一般的速度,短時間內甚至連馬匹或者箭支都追不上您。”
“您的蝴蝶值余額還有300多點,有這兩件,應該能幫助您脫困了。”
卻聽明遠答道:“不,1127,替我兌換‘掌握一門外語’。”
1127:“……啊?”
緊接著這金牌系統開始變得語無倫次。
“您怎么……這樣不行啊,宿主!”
明遠在黑暗中揚了揚嘴角,心說:沒什么不行的。
只是很對不起某個人——話說,自己失蹤了這么些日子,那位,大該要急瘋了吧!
“1127,按照我說的去兌換吧。”
“你也說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還能賺到蝴蝶值,我還會有其他道具的。”
1127:這……
“我已經想得非常明白了。”
此刻明遠心中,充滿了冷靜的決心。
“在過去的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追求’偶然。我希望能夠出現一個契機,供我扭轉這個時代的命運。”
“但是在這個平行時空里,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偶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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