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鬼城
第二天劉伯溫升帳視事。
他發現橫塞鎮的政務并沒他想象中那么亂,這得益于一個叫韓遂的人,韓遂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高大,臉瘦且黑,目光中透著一股堅忍、銳利。韓遂現居巡城營參謀之職。參謀原是指揮使的隨員,主掌參謀軍事并辦理往來文書,并無實權。只因秦中沉溺于享樂,對鎮中軍政事務一概不管,實權才落在了這個看似野心勃勃的人手里。
巡城營總共兩百零八人,由指揮使或副使統領,下設三個步軍隊和一個騎兵隊,步軍隊每隊四十人,設隊正和隊副各一人,騎兵隊六十人,設一名隊正和兩名隊副,此外還有二十名雜軍,負責看守城門和營地,由指揮使直接統領。
看得出所有的隊正和隊副都對韓遂十分敬畏。劉伯溫不動聲色,認真詢問了鎮中的情況,很快他就對橫塞鎮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全鎮除了兩百零八名駐軍還有三百七十戶百姓,這些百姓大多是關內和河東的失地流民,他們在鎮西北開墾土地,種植糧食和蔬菜,也放牧牛羊,但最主要的營生是制作鐵器、木器和回鶻人做買賣,換取牛馬、皮毛和干肉,再將這些東西經永豐轉運至內地,換回糧食、食鹽和日用品。交易要經過幾道手,層層盤剝后流民獲利甚微,僅夠糊口而已。
巡城營的士卒是招募流民組建,軍官有招募來的,有從士卒中提拔的,多半帶著家眷。其中三名隊正都曾在內地軍中服過役,因為戰敗或觸犯軍紀而逃亡,后流落至此。
問事完畢,劉伯溫又在眾人的陪同下檢閱了這支二百人的隊伍。軍士們個個精神抖擻,騎兵的戰馬都是良種的河西馬,養的膘肥體壯。但士卒們身上的服裝衣甲卻均破舊不堪,所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除了每個人一桿的長槍由軍中統一配置外,刀和弓都是自己出錢置辦的,與神策軍和金吾衛裝備的橫刀不同,士卒們用的刀多是一種帶著護手的彎刀。
劉伯溫好奇地拿過一個士卒的彎刀,入手頗為沉重,打造的十分精良,用刀砍劈木樁,應聲而斷,倒也十分鋒利。
韓遂解釋說巡城營的敵人主要是回鶻人,他們沒有堅固的盔甲,因此用這種適合馬上砍劈的彎刀比直刃橫刀更為有利。當然若是跟河對岸那些鬼城的鬼兵們作戰,彎刀就遠遠不及橫刀使著方便了。
劉伯溫正想追問韓遂“鬼城”是什么東西,廚娘走過來報酒菜已經備好,問何時開飯。眾人聞言心中頓喜。劉伯溫對隊正和隊副們說道:“今日我做東,請大伙吃個便飯。”眾人轟然大喜。
韓遂忙叫過來一個隊副說道:“去告訴灶上:今晚加菜,吃燉肉,就說是長史大人請弟兄們打牙祭。”隊副興沖沖地去了。劉伯溫聽了這話心頭倒是一喜:自己初來乍到,不想讓韓遂誤會自己急著拉攏人心,要奪他的權威。因此只請了幾個隊正隊副卻沒有過問下面的士卒,韓遂自己主動提出來,并把恩賞都歸到自己頭上,這無疑是個友好的表現。
晴兒做慣了小灶,突然要她準備十幾個人的飯菜,不免有些手足無措,而且因為條件所限,這里的食材也極其有限,都是些大塊的羊肉、牛羊。晴兒費盡了力氣也砍不斷那些大骨頭大肉的,不得已她只好請回去營中的兩個廚娘來幫忙。
三個人頗費了一番氣力才把這頓飯做好。
晚宴盡歡而散。劉伯溫將醉醺醺的隊正、隊副們送出門外,對走在最后面的韓遂說道:“明早我想出鎮去四處轉轉,韓大哥可有興致一同前往?”韓遂聞言有些受寵若驚,忙答道:“一定陪長史大人好好看看咱們這塞外風情。”
送走客人后,劉伯溫急忙來找晴兒,晚宴時,隊正們要求劉伯溫將晴兒請出來,劉伯溫讓廚娘去叫人,好容易晴兒才肯露面,且破天荒地臉上露出了笑容。晴兒只陪眾人喝了一杯酒就退了出去,但劉伯溫已經覺得給足自己面子了。
最終,劉伯溫在灶間的柴草堆上找到了晴兒,晴兒斜靠在柴草上,臉色有些疲憊,托著腮獨自發呆。灶膛里的柴火還沒有熄滅,紅紅的火光映著晴兒的臉紅撲撲的。劉伯溫意外地發現臉色紅潤的晴兒竟是說不出的嬌美。晴兒看到劉伯溫過來,忙站起身問道:“是要上飯嗎?”劉伯溫看她圍著圍裙卷著袖子,渾身油膩膩的樣子,心生憐惜,扶著她的肩笑道:“人已經走啦。”
晴兒松了口氣,慌忙撥開了劉伯溫的手。
“夫人今晚可累壞了。”正在灶上洗刷碗筷的廚娘說道,“大人,不是老婆子哦多嘴,夫人身子不爽利,您真不該讓她做這么重的活。”
劉伯溫知道這個“不爽利”是什么意思,心中頓時一陣愧疚,忙幫晴兒解開圍裙送她回房。廚娘早已將炕燒熱,又端來了熱水,然后就關門退了出去。劉伯溫有些尷尬,此刻出去,豈不等于告訴門外的廚娘自己跟晴兒是一對假夫妻?那樣用不了多久閑言碎語就能傳遍整個小鎮,日后讓她怎么做人?……
劉伯溫有些不知所措。
晴兒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笑,指著墻角道:“你就站在那……面壁思過。”這是劉伯溫第二次看到晴兒露出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笑與先前違心擠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劉伯溫真的就規規矩矩地站到了墻角,站的筆直。
晴兒抿唇一笑,飛快地脫掉衣裳鉆進了被窩:“你轉過來吧。”
劉伯溫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過了許久他才壯起膽子坐到了床沿,想跟晴兒說幾句話,一時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
“篤篤篤”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廚娘送來一碗熱騰騰的大棗紅糖羹。
劉伯溫便道:“這幾日還要煩勞媽媽過來照顧她。”廚娘笑道:“早該如此啦,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出來的人,哪里知道這塞外的苦呢。”劉伯溫服侍著晴兒喝了紅棗羹,捧著碗呆呆地盯著她看。晴兒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拉過被角蒙上了頭,過了一陣她掀起被角說道:“你在那頭睡吧,脫了外面的衣裳,小心別著了涼。”說完把頭蒙起來側身朝里睡了。
劉伯溫吹熄了燈,摸摸索索脫了外面的皮衣,鉆進了被窩貼著晴兒的腳睡下了。睡到半夜的時候,劉伯溫把晴兒的腳抱在了懷里。
……
二日一早,陽光明媚,刮了好幾天的寒風也停了。
劉伯溫來到巡城營時,出班巡邏的兩隊步軍士卒剛剛歸來,第三隊士卒也已經列好隊列正準備出城。按照規矩,白天只有一隊步軍士卒在鎮子周圍巡警,馬軍一半留守營中,另一半出城巡警,至午后換一次崗。因為還沒有到吃飯時間,退回來的兩隊士卒都留在營門內的小校場上操練。
韓遂腰懸橫刀,身背弓箭大步走了過來,他身后跟著四名健卒,都背弓持槍腰懸刀。韓遂見劉伯溫看操練看的很認真,便問道:“大人在禁軍呆過,看這些有點不堪入目吧。”
“這里所用的操典跟宮中禁軍一模一樣。似乎邊軍不該如此吧。”
“禁軍邊軍都是大唐將士,衣甲糧餉不一樣,難道連操典也要弄成兩樣嗎?”韓遂似有感而發,又似在搶白劉伯溫。劉伯溫有些尷尬,忙轉移了話題:“把秦大人送的獵狗、獵鷹都帶上,打些獵物犒勞犒勞弟兄們。”韓遂笑道:“我正有此意,長史大人不說,回頭我就要向您討借了。”二人哈哈一笑化解了剛才的尷尬。
橫塞鎮外數百里都是灘涂、草地、樹林、小山,縱馬奔馳時心中頓生一種說不出的豪情壯志。六人所騎的都是良種河西馬,這種馬體型高大,能負重,耐力和爆發力都不錯,更難的是耐得住饑渴。
劉伯溫一邊查看沿途地形,一邊打獵。正午時分,眾人在一座土山下落腳。侍從拾柴點火燒水煮肉,劉伯溫與韓遂走上土山山頂,往北望去,一片荒草蒼茫,天盡頭有一條碧藍的河流。劉伯溫驚道:“這莫不就是黃河?”韓遂道:“大人好眼力,這里便是黃河,再往北就不是大唐的疆域了。遙想當年由此向北萬里之內都是我大唐河山啊。”
劉伯溫嘆息了一聲,忽問道:“昨日聽你說河北有‘鬼城’,這‘鬼城’究竟是何地方?”韓遂聞言略微一驚,自己信口一說,他竟就留心記住了,于是指著北方道:“由此往北數千里地之內,有數百座廢棄的軍寨,這些都是開疆戍邊的前輩們留下的。國勢衰落,邊地失守,這些耗費了無數人心血建筑起來的城鎮軍寨就都廢棄了。后來,戰敗獲罪的流卒們占據了這些地方,他們招募流民開墾土地、放牧牛馬,幾十人一伙,數百人一幫,個個自立為王,不服朝廷管治。這些人沒有戶籍,既不屬于大唐也不屬于回鶻,我們都管他們叫‘鬼子’,他們所居住的城鎮軍寨也自然就成了‘鬼城’。”
劉伯溫道:“天德軍為何不收攏他們為朝廷效力?”韓遂道:“天德軍如今只顧著內訌,哪里顧得上開疆拓土?”劉伯溫覺得私下里議論上官是非,并不妥當,便笑了笑沒有接話。
土山地勢雖然不高,但四周都是空曠無垠的平地,加之碧空萬里,荒草蒼茫。劉伯溫不禁心生感慨,說道:“如此山河卻落在一群無能的閹黨手里,真是可恨!”韓遂察言觀色良久,忽問道:“長史大人也覺得閹黨專權可恨?”
劉伯溫心中一驚,暗自后悔,忙道:“我只是有感而發罷了,你切莫往心里去。”韓遂哈哈大笑道:“閹黨專權,朝綱不振,大唐盛世一去不回。舉凡有點血性的人誰不扼腕相嘆?韓遂不是那種靠告發忠良起家的奸佞小人。”
劉伯溫心中暗松了一口氣,對韓遂耿直的性格倒是多了幾分欣賞,于是說道:“你誤會了,我絕無懷疑你的意思。唉,只是大勢如此,你我位卑言輕又有什么辦法。”此時侍從已將肉煮好,喊二人下山用飯。
劉伯溫又看了一眼遠處靜靜流淌的黃河,喟嘆一聲,默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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