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渡口。

　　船老大催問劉伯溫：“你走不走啊？天快黑啦。”

　　劉伯溫當(dāng)然想走，但他不知道該不該立刻就走，從西寧侯府一口氣趕到渭河邊上，足足用了三個時辰，人馬皆已精疲力竭，天色也暗了下來。不過還好他趕上了這天最后一班過河的渡船。晴兒怎么辦？就這樣讓她一人回去么？劉伯溫一時沒了主意，思忖良久他馬韁交到晴兒手上，冷冰冰地說道：“你現(xiàn)在可以回去了。”晴兒沒有接韁繩，惡狠狠地瞪了劉伯溫一眼：“我不要你的馬。”

　　說罷她就孤身一人往南走去。劉伯溫看了看天邊的夕陽，又望了眼晴兒纖細(xì)瘦弱的身影，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叫了聲：“你站住。”

　　晴兒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掛著寒冰：“怎么，你后悔了？現(xiàn)在殺了我最好，不然我回去一定把你的行蹤告訴夫人。”劉伯溫嘆了聲：“天晚了，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明日我再設(shè)法送你回城。”晴兒聽了這話默然無語，從渡口到長安也有幾十里路，孤身一身讓她走，她沒這個膽量。劉伯溫趁機(jī)拉她上了渡船。

　　渭河往北約三里地就有一個驛站，名叫白水驛。

　　劉伯溫憑著神策軍贊軍校尉的魚符住進(jìn)了驛站。魚符是小魚特意放進(jìn)包袱里的。正是因為有了它，劉伯溫才能順順暢暢由西寧侯府到這。驛丞見來了位神策軍的校尉，絲毫不敢怠慢。甘露之變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但大明宮里的血腥味還是濃的化不開。

　　驛站是個消息靈通的地方，驛丞更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如今神策軍就是天王老子，任你是多大的官，隨便給你扣頂謀反的帽子，保管你吃不了兜著走。因此當(dāng)劉伯溫要求他第二天派人送晴兒回京時，驛丞不假思索地就應(yīng)承下來。

　　華燈初上，驛丞設(shè)下一桌酒宴，又從驛站里找了幾個嘴巴伶俐會奉承人的驛卒陪劉伯溫喝酒。

　　劉伯溫只怕醉酒誤事，只略飲幾杯便起身別過驛丞帶著晴兒回到客房。起初，驛丞安排房間時只當(dāng)晴兒是劉伯溫的小妾，便將二人安置在了一間上房里。為了少生枝節(jié)劉伯溫并沒有阻攔。此時才覺出有些不便。

　　劉伯溫將桌子收拾出來，鋪了一床被子，側(cè)過身背對著床自己先睡了。大病初愈，身體至極，躺下不久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半夜時分，突然有人在劉伯溫臉上澆了碗涼水，劉伯溫頓時驚跳起來。澆他水的是晴兒，她衣裳穿的整整齊齊的，似乎并沒有睡。

　　“外面有人。”晴兒淡淡地說了聲，放下手中的瓷碗坐在了床上。

　　劉伯溫聞訊大驚，抓起佩刀閃身到了窗前，附耳細(xì)聽，外面果然有人悉悉索索地在走動。劉伯溫輕手輕腳走到桌子前將被褥收拾了疊成被卷放在床上，又將晴兒藏在櫥柜后，將火媒子塞進(jìn)她手里，說道：“待會我一咳嗽，你就把燈點(diǎn)亮。”

　　劉伯溫拉開被子睡到床上，甕聲甕氣說道：“別鬧了，睡覺，睡覺。”故意抖了被子弄出響聲，片刻之后，他又發(fā)出一陣鼾聲，假裝已經(jīng)睡熟。

　　這時，門縫里伸進(jìn)來一把小刀開始挑門閂。劉伯溫一躍而起，身如貍貓一般閃到了門后。“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兩個蒙面人手持鋼刀摸了進(jìn)來，劉伯溫“咣”地一聲關(guān)了門，抬腳將一踹翻在地，劈手奪了刀。另一個交手只一合便被劉伯溫用刀抵住了脖子。

　　一聲輕咳，晴兒將燈燭點(diǎn)亮。兩個蒙面人急忙用手護(hù)住臉。

　　劉伯溫冷笑道：“怎么，還不肯露出廬山真面目？”說罷他用刀敲了敲桌子道：“要不要我喊你們大人過來？”二人聞言慌忙摘了面巾，連連叩頭求饒。

　　兩個人都是驛站里的驛卒，其中一個晚上還陪劉伯溫喝過酒。

　　“為何害我？”劉伯溫一邊擺弄著鋼刀，一邊冷眼打量著兩個驛卒。

　　矮個子驛卒答道：“朝廷三個月不發(fā)餉，我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逼瘋了，看大人包袱里有銀子，想偷出幾兩買糧救命。我們真沒有害大人的意思啊。”

　　劉伯溫?fù)u了搖頭，指著高個子驛卒道：“他在說謊，你說實話。”

　　高個子驛卒支吾了半天答道：“我們兄弟懷疑大人這位娘子是拐來的，所以想晚上偷出來……小人都快三十歲了，還討不上一房媳婦，老娘天天催，小的實在是熬不住了，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說罷連連叩頭。

　　“哆！”劉伯溫突然揮刀剁下了一個桌角。二人嚇得渾身直哆嗦。

　　“你兩個都不老實，信不信把你們兩個都剁了。”劉伯溫厲聲威脅道。他將手中的一把鋼刀丟在地上，喝道：“這是金吾衛(wèi)的佩刀，你們都是受宮變牽連的人，想殺我就光明正大地來殺，編造這等謊言，欺我是傻子嗎？”

　　兩個驛卒聽了這話，頓時將臉色一變，都直起腰來。矮個子驛卒搶過鋼刀喝道：“不錯，我們就是來殺你這個不忠不孝的狗賊！”言罷舉刀便劈，劉伯溫側(cè)身讓開這一刀，順手扯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擰，驛卒的手臂頓時脫了臼，他也是條硬漢咬牙一聲不吭。

　　劉伯溫冷笑道：“我是不是不忠不孝之人，你們不配來評斷！今晚的事到此為止，都給我滾！”兩個驛卒聞言都感到意外，矮個子驛卒咬著牙狠狠地說道：“人做事天在看，你劉伯溫做了虧心事……你，你是逃不掉的。”

　　趕走二人后，劉伯溫憋著一腔無名火不知該往哪兒發(fā)。

　　晴兒忽然冷冷地說：“我看你還是回神策軍吧，天下雖大卻已經(jīng)沒有你立足之地了。”劉伯溫甕聲甕氣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城。”晴兒沒有再吭聲，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高臺上的風(fēng)燈出神。

　　天色微明，劉伯溫就帶著晴兒去找驛丞。

　　驛丞官雖不大，但在驛站里卻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攜家?guī)Э讵?dú)住一套院落。劉伯溫扣動門環(huán)，一次，兩次，三次，一連敲了七八次。仍不見有人應(yīng)，劉伯溫心里一驚，手上略微一用力，門竟然“吱呀”一聲開了，一股濃重血腥味撲面而來。

　　驛丞被吊死在正房的屋檐下，他的身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血淋淋地寫著“殺人者劉伯溫”五個字！劉伯溫大怒扯下紙條撕得粉碎。這時他才注意到，正房屋門虛掩，廳堂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八具尸體，三具女尸還被扒光了衣裳，造成被奸/殺的假象。

　　廳堂懸掛的畫上、墻上、地上、柱子上，但凡能下筆的地方都用血寫著同樣的五個字：“殺人者劉伯溫！”劉伯溫腦子一陣眩暈，心中悔恨之極，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兩個獄卒會恨自己如此之深，竟不惜殺人栽贓。他的一時之仁竟害的驛丞一家九口人遭此無妄之災(zāi)！

　　“什，什么人？”

　　門口一人顫聲問道，一個早起上茅房的驛卒，路過驛丞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大門開著，便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了被吊死在屋檐下的驛丞，也看到了面目扭曲的劉伯溫和悲悲戚戚抹眼淚的晴兒。

　　“媽呀，殺人啦！”

　　驛卒失魂落魄地叫嚷起來，還在睡夢中的白水驛被這尖利刺耳的聲音喚醒了。劉伯溫知道這盆臟水自己暫時是洗不清了，他一把抓住晴兒的手，叫道：“快跟我走。”

　　報警的金鑼聲響徹驛站的上空，衣衫不整的驛卒們拉槍拽棒追了出來，此刻，劉伯溫已經(jīng)騎上了馬，但因路不熟正到處亂竄。

　　“關(guān)大門，快關(guān)大門。”驛卒們紛紛叫嚷道。

　　睡在夾門值房里的驛卒聽聲光著屁股就跑出來抬路障堵大門。這反倒提醒了劉伯溫。

　　“抱緊我！”劉伯溫低吼道，晴兒慌忙摟住他的腰，她早被眼前這一幕鬧的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了。劉伯溫雙腿一夾馬腹，左手一提馬韁，那馬稀溜溜一陣長嘶，從路障上飛了過去。

　　一切都如夢中一般，在驛馬凌空飛躍路障的那一刻，晴兒異常緊張地?fù)е鴦⒉疁氐难�，把整個身子都貼著劉伯溫，恨不得鉆進(jìn)他的體內(nèi)才覺安全。驛馬穩(wěn)穩(wěn)落地，馱著飛奔而去。驛卒們懊悔萬端一個個摔棒砸槍，恨的咬牙切齒，望著那一張張扭曲的臉，晴兒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樂。“撲哧”一聲她笑出聲來。

　　“別看了，他們都沒穿衣裳。”劉伯溫忽然不咸不淡地說了句。

　　晴兒臉上一陣臊熱，她緩緩地松開了手，卻抿著唇在劉伯溫背上擂了一拳。

　　劉伯溫心里清楚用不了多久捕拿自己和晴兒的海捕文書就會下達(dá)京畿道各州縣。因此逃出白水驛后，他沒敢再走大路，而是沿著一條不知名的河流溯流而上。河流沿岸沒有什么像樣的村鎮(zhèn)，官府的海捕文告一時半會還到不了這。

　　現(xiàn)在讓劉伯溫為難的是怎么安置晴兒，一夜之間，她由被自己脅迫的受害者變成了殺人犯的同犯，送她回城是不可能了。怎么辦呢，劉伯溫心中茫然不知。劉伯溫自責(zé)后悔，當(dāng)初為何要帶她出來？為何不在渡口狠心將她丟下？為何……

　　晴兒倒沒有顯出什么不滿，她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單單是看人的目光柔和了些。這些天，她再沒有說過一句傷自己的話。每次路過村莊，都是她出面去購買糧食、馬料。小魚將她全部的家當(dāng)都給了劉伯溫，這些銀子和首飾足夠兩人吃喝三五年不愁，但晴兒每次買東西的時候仍錙銖必較，絕不亂花一文錢。

　　劉伯溫想這不光光是那幾文錢的事，它表明晴兒的心中對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恨意。劉伯溫甚至還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不久前還對自己充滿敵意的女子似乎突然愛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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