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也難怪會被這么說了。
因為現在的夏景形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臭皮囊。
懷抱著滿腔的空虛,讓日常生活麻痹自己,每天放空腦袋過日子。
他的內心已經空洞無比,毫無生氣。
他不允許自己做個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教自己當個行尸走肉,他的精神會無法撐下去。
只要把精神用在扮演一如既往的自己、扮演自己想象中的黑心眼鏡仔,并且切斷和其它事物的關聯的話,起碼勉強還可以活下去。
把感情掩藏起來。
現在的自己簡直是以前那個人的翻版──這念頭才一浮現,夏景旋即將它逐出了腦海。
之所以會突然產生這樣的念頭,是因為現在行經的公園旁道路,正是自己跟她第一次碰面的地點嗎?或者是因為──
──眼角余光瞥見她仿佛在等待某人現身般,靜靜佇立在那兒的緣故呢?
「……啊。」
她身穿高校的制服。
看似只有初中年紀的嬌小個頭和稚氣容貌。乍看之下仿佛放空了腦袋般的無神表情。不過在認出夏景的瞬間,她攢眉蹙額,露出了一副有如苦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
藍陽開口了:「夏景。」
闊別半個月的再會。
夏景花了三十秒才擠出回話。
「……你在這種地方干什么?」
藍陽沒有答腔。
只是緩緩地離開背靠的鐵絲網,走向夏景。
「夏景。」
她再一次呼喚了夏景的名字。仿佛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認得其它字眼似的。
又像是除了呼喊名字之外,她也不知自己還能怎么辦。
「……你……」
所以夏景疏通淤塞的心房,勉為其難地擠出話題。
「跑出來在這種地方逗留沒關系嗎?」
「不。」
藍陽搖了搖頭。
「是我拜托砂子放我出來的。」
夏景發現,自己好像和她那張臉,還有那雙向上注視的眼睛已經分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千頭萬緒在無意間化成了種種疑問涌上心頭。
安野她現在過得如何?連跟她最后一次的對話內容是什么,夏景都忘了。她有走出雙親死亡的打擊,重新振作起來嗎?
還有林羽,那個傲慢的小孩子。記得半個月前和她分開的那個晚上,她不知何故在哭鬧著。直到現在,還是不懂她哭哭啼啼的理由為何。
還有那家伙。那家伙她──
現在狀況有了變化嗎?和葉春等繁榮派之間的斗爭呢?
夏景最終還是未能把內心底所萌生的疑問問出口。
不可以問,不可以扯上關聯,我已經是──局外人了。
見夏景抿著嘴唇別開視線悶不吭聲,藍陽也低頭不語。
無言的沉默持續了一陣子。
夏景半天想不出該說什么,只是怔怔地杵在原地。
「……那個,夏景。」
相對的,藍陽在隔了半晌之后怯生生地開口了。
「對不起。」
「咦……?」
道歉。
聽在夏景的耳里感覺好不錯愕。不過藍陽似乎早有了準備。
「我都沒有發現。我一直……不知道她就是雅姐姐。」
或許先前的沉默是為了要下定決心吧。一旦拿出勇氣開口后,藍陽的聲音就沒有一絲猶豫,而且清楚,真摯。
「我如果能早點發現的話,就不會害夏景你傷心難過了。所以……」
夏雅。
夏景的姐姐。藍陽以前的朋友。也就是現在的阿奈。
這時,夏景總算參透藍陽今天跑來跟自己見面的理由。
她應該是在那晚事情發生后,便一直受到罪惡感的譴責吧。
倘若阿奈就是夏雅的事實能早點水落石出,藍陽能及早發現的話,或許也不會拖至最后一刻才知道葉春是幕后主謀。
所以她才會懊惱不已。
對于那晚的結果,以及夏景更是如此。
「夏雅姐姐明明就近在眼前。而我卻不能為夏景……」
然而。
沒錯,然而──
「不是的、不是的……藍陽學姐。」
夏景并不會因為她的懊惱與道歉,就能獲得救贖與治愈。
「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話語,卻像是在答非所問,但夏景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說詞。
姐姐的事責任并不在她身上,而且夏景也完全不想怪罪任何人。
因為,最該發現阿奈就是姐姐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反倒是只有隔著墻壁聽過聲音的藍陽絲毫沒有因此自責的理由。畢竟她的嗓音和說話方式都和生前判若兩人,沒道理認得出來。
那是夏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其它人。
對。
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追根究柢,葉春會策劃叛亂,都是因為遇上了我的關系。
村子遭到放火、眾多鹿族死于非命,以及安野雙親的枉死,所有的不幸都可以歸結于那場相遇。姐姐之所以會消失不見,很有可能是因為被葉春強行帶走。假如夏雅不是我的姐姐,或許她就不會失蹤了。身為始作俑者的我,究竟有什么資格可以怪罪別人?
況且,一旦把責任推卸給別人將落得何種下場,夏景早已親身體驗過。結果只會導致更多的犧牲者產生。
……就像秋吟一樣。所以夏景才會把自己封閉起來。
他決定掏空所有記憶,和一切事物保持距離,像個冰冷的機械一樣過著平凡生活。他完全沒有想享受這種生活的意思,殺人兇手是不被允許享受人生的。
「藍陽學姐,你不必感到內疚。」
夏景笑了,就像這陣子在學校應付其它人一樣,露出了沒有感情的空洞笑容。
「……夏景?」
這回換藍陽感到困惑,她的臉上明顯寫著「為何這么說」。
夏景沒有說明。
「我倒希望你能反過來恨我。這樣的話……」
我就能嘗到痛苦了。
借此──折磨自己。
夏景瞥了藍陽一眼,撂下一句「再見」后便舉步離開。
即使經過藍陽的身旁,她仍然一動也不動,似乎怔住了。
夏景加快了腳步。
為了早一刻擺脫藍陽停留在自己背上的視線,他愈走愈快。
幸好藍陽沒有追來。原因到底是她提不起勇氣追上來?或者是因為自己被她給徹底瞧不起了?夏景在心中默默祈禱原因是后者,并在回到家后,一如既往地前往自己的房間。
因為母親人在廚房,所以夏景只開了條門縫打聲招呼。父親兀自躺在沙發上頭也不回,只應了聲「你回來啦」。可能是因為不用上班的關系,看似懶洋洋的。
所幸父母都沒察覺夏景的異狀。因為要是被雙親發現并且追究起來,夏景就算撕破嘴也不敢跟他們說明發生什么狀況。
而且,這半個月來夏景過著一如模范高中生的生活。不在外逗留,也不在外頭過夜,放學后便直接回家。一改前陣子沉溺在跟女朋友之類的人打混玩樂的,看在父母眼中應該也不失為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家中兩老之所以并未多做表示,或許是因為誤以為夏景跟那個女朋友發生了什么不愉快也說不定。不過尷尬的是,也不能說這樣的猜測完全跟事實不符,想到這里夏景不禁苦笑。
夏景在晚餐時間用餐,并于洗澡后又縮回自己的臥房。他跟一般青春期高中男生沒兩樣,沒有興趣陪父母在客廳享天倫之樂。父母可能也以為夏景是回房間寫功課了吧。然而,實際上他只是無所事事的窩在房間里虛度光陰而已。
只不過,今天似乎天不從人愿。
晚上九點過后。
當夏景坐在書桌前面對絲毫沒有進展跡象的作業發呆時,手機隨著發出了鈴響。
光是聽到來電鈴聲,夏景就嚇得差點心跳停止。
當這首設定為特定群組專用的曲子響起時,表示電話是跟鹿族關的人打來的。
「……」
夏景屏住呼吸,透過液晶螢幕查看是誰打來的。
實際上,到底該接或不接,令夏景十分迷惘。
我不想跟她講話。我害怕聽見她的聲音。就連她打這通電話來的意圖是什么,夏景也不愿去想象。
干脆直接關掉電源吧,這樣就可以逃避面對,可以置若罔聞。
──我該如何是好?
夏景遲疑了整整十五秒左右,鈴聲依然響個不停,沒有安靜下來的征兆。于是夏景拿起手機,發抖地按下了通話鍵。
連「喂?」這么簡單的招呼,夏景也說不出口。
反倒是話筒的另一頭率先傳來了聲音。
『夏景嗎?』
不曉得是憤怒,還是另一種更為負面陰沉的情感。至少聽得出來那并非是心情很好的聲音──安野以這般語調開口問道。
「……嗯。」
夏景擠出聲音答腔,除此之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什么「找我干嘛」或「后來怎么了」等這種噓寒問暖的問候,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因為安野的家人幾乎形同是被夏景害死的。
夏景簡短的應聲后,電話另一頭的安野似乎深吸了一口氣。
頓了半晌,她單刀直入地問了:『藍陽學姐今天去見你了吧?』
「嗯。」
今天她會突然打電話來,是因為這件事的關系嗎?
夏景心想:看來安野應該是打來痛罵我的。假如我可以就這樣掛斷電話,那不知會有多么輕松。當然,自己沒有掛斷電話的資格。就算安野真的動手殺了我,我也無法怪罪他人。
啊啊──如果她是放話來殺我的話,我反倒有解脫的感覺呢。
只是,天底下不可能會有那種便宜行事的贖罪。
安野開口說:『藍陽學姐她回來以后就哭個不停。』
「……她哭了?」
『她只是一直哭著說她沒有用。』
從那輕描淡寫的語氣中,難以捉摸到任何感情。
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事情的經過般,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所以我安慰她,不是藍陽學姐的問題。』
夏景絲毫沒有插嘴的余地。
感覺上對方似乎也不期待夏景會有什么回應。
仿佛只是拼命洋裝冷靜,把想說、該說的話一股腦兒給說出來似的。
即使如此,語氣中所夾帶的激動卻還是一點一滴的慢慢增強。
『然后我也告訴她,我想我們一樣都很沒用……就算今天去找你的人是葉亞,結局也不會改變。因為我們都是鹿族的人,就是使你現在原地踏步的最直接主因。你對我們懷有罪惡感。所以,不管我們說什么你都聽不進去。』
「不是的,我……」
否定的言詞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我啊。』
然而,安野打斷了夏景的話,突然扭轉氣息。
從原先扼殺感情的壓抑,轉變成一種溫柔的氛圍。
『無論夏景你做什么樣的決定,我都沒有意見。畢竟我沒有權利指導你該怎么做,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哪怕你決定再也不愿跟我們見面的話,我覺得那也未嘗不可。』
不,不對。
不是只有溫柔而已。
『可是……可是啊,夏景。』
柔情中開始悄悄的起了鋒利的尖刺。
『我的父母……爸爸和媽媽都死了。』
在尖刺和啜泣之中,又包藏著悲痛。
『我不會怪罪你。我不希望自己跟你這個朋友說這種話。但是──知道嗎,夏景,如果你就這么作繭自縛的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這并不代表我打算對你報復,可是……就算這輩子我們再也不會碰面……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那就好似一把溫柔的刀子。
「安野……。」
『打開電源。』
安野吸了吸鼻子的同時,又再次改變了嗓音。
『我能說的只有這個。如果這樣也沒有用,我想多說無益。』
──打開電源?
夏景沒來得及詢問那是什么意思。
電話無預警地遭到掛斷,自始至終,夏景幾乎都沒開口說到什么話。這場單方面的對話就在沒有互動的情況下結束了,只留下蔓延了整個房間的寂靜。
即使如此,夏景內心卻連感受那股靜寂的余裕也沒有。
他甚至忘記呼吸這回事,喧囂的鼓動聲在腦海里嗡嗡作響。夏景沒發現那其實是身血液循環的聲音,只是咬牙切齒。
開什么玩笑,他暗地咒罵。
他咒罵的是安野嗎?或是自己?亦或某種人稱命運或宿命,憑人類的智慧所無法掌握的力量?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打開電源。
其實沒有「沒來得及詢問意思」這一回事。那不過只是另一個用來逃避面對現實的借口。
安野指的是什么──那個答案夏景早已了然于心。
電源。
在收下的當初,因為提不起勇氣,始終沒能打開它。
隨著時光流轉,開始有了不如就這樣放著別碰也好的念頭。事到如今,就算打開來看也無濟于事。
后來,受到感情轉移到葉亞身上的影響,夏景也半刻意地采取疏遠的態度。為了思考自己的將來,也深怕受到過去的束縛。
這一切全都看在安野的眼里嗎?答案想必是肯定的。要不然,她也不會在那一天把那個女孩的心情轉告給夏景知道,今天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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