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我這就去找她。”
夏景向兩人報備后,把手搭在病房的門上。
不過還沒來得及使力。
“啊。”
門就被拉了開來——藍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的那頭。
“你來找我嗎?”
“找到了。”
藍陽面無表情地仰望了夏景的臉。
“……葉亞也在。”
她接著看到阿奈和站在對面的葉亞之后,低聲嘀咕道。
“好久不見了哪,藍陽。”
葉亞以貌似有些緊張的表情打了招呼,但藍陽沒有明顯的反應(yīng)。
“歡迎,要不要進來坐坐呢?”
直到夭心平氣和地從床上跟她寒暄,藍陽才點了點頭。
夏景從門前退開,招待藍陽入室。
雖然先前跟她對話難以成立,不過現(xiàn)在有葉亞和夭在場,或許情況能獲得改善也說不定。總而言之,一定要設(shè)法使她全盤托出她所知道的消息。下落不明已久的姐姐的背影,感覺就近在眼前了。
「啊,對不起。椅子只有兩張……」
「沒關(guān)系啦。我是男生,站著就好。」
可是,不管怎么請,藍陽就是沒有坐下的意思。
只是徒讓那張留有稚氣——不對,應(yīng)該說是無法擺脫稚氣的無表情臉孔茫然地愣著。
「得報告才行。」
并且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報告?」
夏景反問。于是,藍陽宛若不當(dāng)一回事般,在三人面前開口說道:「跟南宮報告葉亞在這。」
「……藍陽!」
葉亞反射性地從椅子上起身,擺出架勢厲聲喊道:「你這家伙果然……」
和眉頭深鎖的葉亞恰恰相反,藍陽依然面無表情地佇立在原地。
「慢著,你先稍安勿燥。」
夏景慌忙制止葉亞。
藍陽始終給人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完全不成立的對話,分不清楚有沒有在看著說話對象的視線,以及無論何時都沒有變化的表情。
得報告才行——她是這么說的。那是為什么呢?
恐怕是因為有人命令她必須報告的關(guān)系。
仔細(xì)想想,從藍陽的言行瞧不出她有考慮外界觀感的樣子。
預(yù)約的時間一到,就放下話才說到一半的夏景前往醫(yī)院。
因為有人命令自己一有狀況就進行報告,所以當(dāng)著葉亞的面前也照做不誤。
夏景看了病房一角的阿奈。她是具活著的尸體,但是有別于藍陽,不但視線不會飄移不定,也能跟人面對面好好對話。
兩人的相同之處,就是那張彷佛喜怒哀樂全都消失不見了般的無表情。
以及不管別人問什么交代什么,總是唯命是從的過于服從的反應(yīng)——
「藍陽學(xué)姐。」
夏景直盯著她的眼睛問道:「你……沒有感情嗎?」
藍陽回答。
那個答案比夏景想象得還要干脆利落,然而也跟預(yù)料中的答案稍微有所出入。
“那種東西沒必要。”
藍陽仿佛絲毫不引以為意般的如此說道。
就像是再說自己只是丟掉了不需要的垃圾似的。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沒必要就是沒必要。”
“為什么是因為你生病了的關(guān)系嗎?”
“這跟生病沒有關(guān)系。”
“那究竟,為什么?為什么你會覺得感情沒必要?”
“因為沒有意義。”
愕然的夏景,說不出話來的葉亞,屏息的夭。
面對三人,藍陽仍面無表情地以不帶任何感慨的語調(diào),輕描淡寫地繼續(xù)表示:“自從寧姐姐不見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好快樂的了。所以我不需要快樂。悲傷則是一開始就沒有。因為我是禁絕儀式的家族的后代。有人教我必須認(rèn)清自己的宿命。就算悲傷流淚,命運也不會改變。所以我不需要感情。”
“認(rèn)清宿命?是誰說那種話的?”
葉亞用夾帶著怒氣的聲音說道。
「長老。」
「長老為何會說這種話!」
葉亞咄咄逼人地向前站了出來,牢牢抓住藍陽的肩膀。
藍陽既不喊痛也不要求葉亞住手,只顧照實回答。
只是——淡淡地回答了問題。
「因為我是叛徒家的后代。光是能待在村子就很幸福了。」
「……喂,那該不會是說——」
夏景雖不是鹿族的人,但也耳聞過一些零星的信息。
在葉亞等人即將誕生前,村子里曾發(fā)生一場紛爭。
即一族的某人打出消滅人的主張,結(jié)果被逐出村子遭到殺害的事件。
直到最近,才揭穿了那個人其實還活著的事實。那個人退居幕后煽動跟自己擁有相同主張的人,縱火燒毀村子,打出繁榮派的旗幟。
那個人就是安樂,過去曾是本家后繼者,同時也是葉亞的伯母。
所以這就表示——
「你的母親……曾經(jīng)……支持過安樂?」
藍陽點了點頭。坦白招認(rèn)的她果然還是面無表情。
「……那怎么可能。」
葉亞一如咳血般勉強擠出聲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會有這種蠢事?就因為藍陽你的母親贊同了安樂?所以警告你必須認(rèn)清宿命?你……過去之所以不肯跟我一起游戲難道也是因為……」
「我必須認(rèn)清自己的命運。我不可以跟葉亞你們走得太近。」
「……開什么玩笑!」
隨著一聲怒號,葉亞把藍陽摟進懷里。
「長老眾的人腦子里在想什么!為什么要讓你……要讓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你背負(fù)那樣的責(zé)任!再說……倘若你有責(zé)任的話,我不也一樣嗎!誑騙了你母親的人正是我的……是本家的長女啊!」
「……那大概是長老眾獨排眾議所做的決定吧。」
做出推論的夭也是一副看似苦悶的模樣。
「我想本家也沒有立場反對。或許是因為本家的繼承人背叛了分家,導(dǎo)致發(fā)言力減退……畢竟要重建崩壞的村子,是少不了祭品的。」
——而祭品就是藍陽和她的家人。
「當(dāng)時我們年幼無知,全都被蒙在鼓里。即便有關(guān)叛亂的事,大人也只告訴我們安樂大人被逐出村子而已……那些大人大概企圖掩飾所有的事情吧。不肯將真相告知后代,并且把全部責(zé)任都轉(zhuǎn)嫁到被放逐的安樂大人一人身上。」
「家母……還有家父沒跟我提過只字詞組。」
葉亞的聲音有如從胸口深處擠出來似的。
「抱歉,藍翼。我……我們都被蒙在鼓里……」
葉亞歉疚的聲音令夏景心中一陣絞痛。
葉亞總是希望自己能夠無私又堅強。也因為這個緣故——縱然是無心之過,她依然原諒不了曾經(jīng)形同排擠藍陽的加害者之一的自己。
于是,她對于藍陽懷有強烈的罪惡感。
不過,那番謝罪的話語以及她心懷的歉意——可能為時已晚了。
被葉亞緊抱的藍陽,臉上不見絲毫內(nèi)心有受到打動的跡象。
無論葉亞再怎么賠罪,大概也是徒勞無功。已徹底死去的心是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
換作是夏景也不難想象。
在狹小村子這種無處可逃的小規(guī)模社會里,被人禁止交流會是什么樣的狀況。在不準(zhǔn)你和人有交流的大人的命令下,無法結(jié)交朋友、只能孤單一人生活所面臨到的悲傷、寂寞與絕望。
藍翼只得拋棄一切,才能承受住這一切。
——為了不要讓心靈崩潰,唯有扼殺心靈一途——
夏景沒有想大肆抨擊鹿族的意思。碰到同樣的狀況,人類八成也會做出同樣的蠢事來。那是一種機制。要讓系統(tǒng)正常運轉(zhuǎn),防止組織崩壞就必然少不了它,所以說她們不過只是遵循取樣的機制而已。
「……藍翼。」
不久,葉亞緩緩放開藍陽,帶著滿腔怒火低聲說道:「加入我們這吧。我再也不會讓你身陷痛苦。保證再也不會。」
「那是不可能的。」
但藍陽搖頭拒絕了葉亞嚴(yán)肅的宣言。
「南宮先找我了,所以我不能加入葉亞你們。」
「為什么!繁榮派的首領(lǐng)可是那個安樂!教唆你的母親,害你身陷痛苦的主謀啊!你何苦聽從那種家伙的命令!」
「不對……葉亞。」
夏景忍不住從旁打岔。
「對她來說,那種事無關(guān)緊要……已經(jīng)太遲了。」
既然她舍棄了感情,自然也不會有憎恨。
即使對方是把白己逼上絕路的主謀,她也照樣唯命是從。
「怎么連夏景你也說這種話!豈能……豈能坐視這種事情發(fā)生!」
夏景可以理解向自己據(jù)理力爭的葉亞的心情。
這家伙個性純真耿直,擁有堅忍不搖的自尊心。
這樣的葉亞無法理解、接納眼前的現(xiàn)實。想必是不愿承認(rèn)東西一旦扭曲定型,便再也無法恢復(fù)原狀的事實吧。
不過,夏景的心情跟葉亞是一樣的。
并不是說夏景覺得自己有多純真、多耿直。
夏景心中所懷有的只是無可救藥的自私。看到矛盾和荒謬襲擊身邊的人,會搞砸我的心情。不要讓我看到那種事情——夏景心想的是這樣的念頭。
「啊啊,你說得沒錯。」
是因為由葉亞代為宣泄憤怒,自己反倒冷靜下來了嗎?還是因為氣過頭所以變得心平氣和了呢?喉嚨所發(fā)出的聲音平靜到連夏景自己也嚇了一跳。
接著,夏景拿出平時被朋友評為黑心肝的壞心眼語氣說:「葉亞……既然說破嘴也沒用,那不由分說直接把她帶走就好啦。」
「……咦?」
「她的感情又不關(guān)我們的事。我們綁架藍陽學(xué)姐離開繁榮派就對了。」
「夏景你——」
「一旦聯(lián)絡(luò)不到,自然也沒辦法下命令不是嗎?」
景介向啞口無言的枯葉露出了大膽無畏的笑容。
葉亞的視線在夏景和藍陽之間來回,遲遲打不定主意。
「是嗎……你說得也有道理哪。」
但沒多久就像想通了一樣,臉上淡淡一笑。
「總之就是讓她人在敵營身不由己、嗎……夏景,你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這又沒什么好了不起的。話說,你可不可以別再吹捧我了啊……」
每次被夸獎,夏景就難堪得想找洞鉆。不過,這確實是葉亞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點子。因為她個性實在太過耿直,以至于想法不知變通。
——是說,這種歪主意還是比較適合我來想吧。
「藍陽。抱歉,咱們決定綁架你了。」
不知道是相當(dāng)欣賞夏景的建議,還是因為心中的困惑一掃而空白葉亞甚至當(dāng)著藍陽的面宣告要綁架她。
夏景看著可能因為一頭霧水而表情呆若木雞的藍陽心想——
啊啊,是啊。
縱使感情已死。
無論再怎么封閉內(nèi)心。
藍陽她人終究還沒死。
她并不是像方媛和梨子、還有姐姐一樣——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
所以還是有一絲希望存在的。盡管可能困難重重、也有可能是癡人說夢,不過和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情況相比,差別真的有如天與地。
夏景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不過,景介想要一睹這名扼殺了感情的少女的笑容——他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讓她笑出來。
狀況來得非常唐突。
事情就發(fā)生在決定如何處置藍陽之后。夏景準(zhǔn)備返回自宅,至于葉亞和阿奈也準(zhǔn)備把藍陽帶回迷途之家,當(dāng)打道回府的氣氛開始圍繞住大家的時候……
噗滋。
原本在病房天花板上綻放著光芒的熒光燈突如其來地熄滅了。
「咦?」
「怎么?」
夏景等人一齊訝異地叫了出來。雖然太陽已下山,但夜幕尚未完全降臨,所以還不至于變得一片漆黑。不過光線微弱到只能朦朧地認(rèn)出四周的物體。
「停電?」
「可是外頭好好的耶。」
隱約瞧得出夭從病床所在的位置指向窗戶。
夏景也進行確認(rèn)。雖然只看得到幾戶民家以及數(shù)盞路燈的簡陋夜景,不過可以知道其他地方的燈光有正常發(fā)揮作用。
「所以只有醫(yī)院停電了?」
「那是不可能的。」夭搖頭否決了夏景的疑問。
「這里可是醫(yī)院。停電會攸關(guān)患者的性命……更何況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
葉亞和夭顯得有些滿不在乎,聊著「不知是怎么了呢」、「沒辦法聯(lián)絡(luò)田先生嗎」之類的。但夏景——唯有不是鈴鹿一族的夏景萌生了不好的預(yù)感。
「……藍陽學(xué)姐。」
「什么事?」縱使突然停電也全然不感到驚慌失措的藍陽,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了頭來。
夏景忐忑不安地問了她一個問題:「繁榮派的人……會攻來這里嗎?」
「夏景,你在胡說什么。即便是繁榮派的,也沒愚蠢到會做出危害的田醫(yī)院的事來。
葉亞回答,但夏景可不這么認(rèn)為。
對于本家和繁榮派雙方而言,這里是不可侵犯的圣域。
正因為它是一個站在與一族的亂與動蕩完全無關(guān)的立場在運作——必須秉持如此超然的立場運作的場所,因此將這間醫(yī)院卷入內(nèi)亂中是不被允許的。只要是一族的人,想必一定都遠比夏景熟知這件事情才對。把歪念頭動到這間醫(yī)院上,對繁榮派來說恐怕就跟勒住自己的脖子意思相同。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
正因為這里是嚴(yán)禁搗亂破壞的場所,所以才有可能出現(xiàn)盲點不是嗎?
「答案呢?藍陽學(xué)姐,請你回答我!」
夏景把怦怦猛跳的心臟給吞了回去,催促藍陽回話。
藍陽在沉默了數(shù)秒之后——宛如理所當(dāng)然似地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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