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吃你的吧，不必拘束。”

　　春申君見朱英說起軍國之事，對答如流，十分高興。

　　“這溫縣，其實也不是我打下來的，是趙國在前面，我也沒出什么力。韓國不打招呼偷偷拿下野王，拿完了還不過來打招呼，這也太沒溜了。”

　　朱英笑道：“韓國如今也是被秦國嚇怕了，他現在還在陽城一帶跟秦國對峙，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他們不敢公開參與合縱攻秦，但也不至于跟秦國一條心吧？”

　　春申君思忖一會，說：“你這是以仁厚之心揣度他人，他們三晉之間，復雜的很。我想派你到野王看看，他們韓國到底是什么情況。”

　　朱英猶豫地說：“君上但有差遣，我自是不敢辭勞，只是，莊大夫還在洛陽等我回信呢。”

　　“我派軍中醫官去洛陽給他看看。反正你也不懂醫術，回去也幫不上忙。”

　　朱英只好答應：“那事不宜遲，我這就走，去野王還得大半天呢。”

　　“你剛到，又要走，可以多歇會的。吃飽了再走吧。”

　　“謝君上關心。”

　　朱英見春申君身邊放了卷書，想拍點馬屁，就說：“君上，全楚上下，軍務政務系于一身，如此忙碌，還能抽時間讀書啊？”

　　春申君笑道：“這是荀卿的書，他近來把自己寫的書整理了一下，謄錄出三百多卷，我隨身帶著，沒事翻一翻。你看過荀卿的書嗎？”

　　“唉，我從小學得雜，很多名家的書，也讀過一點，但都不精。”

　　“荀卿是天下聞名的大儒，他的書還是值得看看的。”

　　“我聽說君上把他請到楚國來，讓他當蘭陵令？就這半年不到，天下學子，紛紛到蘭陵去，只求能拜在荀卿門下。”

　　春申君大笑：“怎么，這事傳得那么遠了嗎？你在洛陽有沒有聽人說，我重賢啊？”

　　“這當然聽說了，我就是您府上食客，就咱這待遇，讀書人挺羨慕的。”

　　荀況，當年是齊國稷下首席祭酒，是天下儒學宗師。儒學在這個時候，逐漸成為顯學，雖然風頭不如策士，不如法家，但形象極佳。春申君招攬來，也是想裝飾門面。

　　春申君說：“如今天下，有為之君，都想招徠天下賢才。連小小周國的太子，也想這么干呢。”

　　朱英笑道：“姬絳年少有志，確實是個人物，不過周國池小，養不起大魚。想要養士，得位高，爵重，名顯，財富。姬絳位高爵重，然而名不顯，財不富，不足為慮。”

　　春申君含笑點頭：“你說這話很有水平啊。”

　　朱英不好意思地說：“這話是從莊大夫那里偷來的。”

　　“那莊大夫如何評價鄙人呢？”

　　朱英一聽，嚇出一身冷汗：“君上，我們怎么敢妄評君上？”

　　春申君擺擺手：“你過于謹慎了，因為你說話實誠，又在外面游歷，我就想聽聽外面的人如何評價我的。”

　　朱英踟躇了一下，說：“既然君上要聽實話，我就多嘴了。自孟嘗君開啟風氣，各國權貴盛行養士之風。在之前，天下聲名最盛的，是平原君。然而長平之后，平原君聲望稍減，不如君上。然而，信陵君前陣子竊符救趙，聲威已在君上之上了。”

　　春申君嘆息一聲：“你果然實誠。”

　　朱英說：“君上不必嘆息，這平原君跟信陵君，都是經營多年，君上幾年前才當上令尹，有此成就，能與平原君信陵君并駕齊驅，已經是令人吃驚了。如今，趙國殘破，平原君聲望財力更不如前。信陵君竊符救趙，與魏君必定心生罅隙。春申君之名，過幾年必定獨領風騷。”

　　春申君聞言大喜，哈哈大笑：“這段話不是莊大夫教的吧？”

　　朱英含羞道：“這段話就是我剛才想到的。”

　　“很好很好，等這事忙完了，你們趕緊回郢都，你們都是干練之人，有見識，必能有助于我。”

　　“不敢不敢，論聲名，論資歷，論能力，君上座下那么多人比我好的，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就夠了，別的不敢奢望。君上為國養士，我能立些微薄功勞，已經很滿足了。”

　　“我家中食客，有沒有本事高強，我還沒發現的，你推薦推薦。”

　　“我到府中也就半年，跟他人都不熟識，不敢亂薦。君上，你現在不就有個得力的人嗎？荀況啊。”

　　“可是，他是個書生，不習政務啊，還是在蘭陵多多歷練。”

　　“荀卿是書生，海內人望，名氣極大，本來學生就眾多。如今，又得一縣令，有了人又有了土地，若干年后，必定能成為我楚國可以倚重之人，能成為楚王的左膀右臂。”

　　朱英冷不丁這最后一句，忽然讓春申君猛地驚著。

　　這荀況，本來就天下聞名，論名聲，不在春申君之下。原本只是書生而已，除了名聲一無所有，自己請來充門面的。但朱英說得對，一個人有名聲，又有了土地，學生又多，將來在楚國，未必肯居我之下呢。

　　一看朱英，說得坦坦蕩蕩，似乎沒有別的意思。為國養士，我拿自己的錢為國養士，總不能養一個牛人把我給按下去吧？

　　朱英見春申君在沉思，以為他還在思考自己說的，加了一句：“荀卿天下聞名，弟子眾多，肯定有能人，君上還不如問他，強于問我這孤陋寡聞之人。”

　　春申君收攏心神，悶悶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你吃飽了嗎？那就勞煩你去野王跑一趟吧。”

　　朱英忙起身，告辭而去。臨走，拿了塊大肉，揣在懷里走了。

　　原本以為這趟去野王查探韓國虛實的任務，怎么也得兩天，想不到一天就解決了。

　　出了溫縣，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遇到了張爰。

　　朱英跟張爰不算很熟，但也在楚館見過，那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張爰應該是從野王出來，準備回洛陽，想不到半路遇到朱英了。

　　這張爰是周國大夫，但誰都知道他是韓國安排過來的。韓國去攻打野王，這事當然跟周國無關，不涉及到周國利益，自然沒人會說他。

　　張爰當時是坐車上，遠遠看到朱英是騎了匹馬過來，故意把臉轉過去，用袖子擋住。

　　朱英徑直走到他車前，笑道：“張大夫，為什么要掩面裝看不見啊？”

　　張爰的馬夫停下車來，他尷尬地說：“朱副使，沒有裝啊，剛才我看那邊風景去了。”

　　“我猜，你是從野王回來的吧？”

　　張爰沒否認，然后反問他一句：“你這是去哪？”

　　朱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直言：“我要去野王。”

　　“去野王干什么呢？”

　　“去看看韓國人到底想干嘛。”

　　“你這是什么意思？”

　　朱英知道這張爰，也是個實誠人，就不兜圈子了：“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他們剛剛吃了個飯，討論的問題就是，韓國趁我們打溫縣的時候，偷偷拿下野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張爰苦笑了下，問：“他們是什么意見？”

　　“他們說，讓你們參加伐秦，你們不來，等我們打了硬仗，你們就來撿桃子，還不吭一聲，所以要派我去問個清楚。”

　　張爰趕緊下車，走到朱英面前，鞠了一躬：“朱兄，別去了，帶我去見春申君吧，我要把事情說清楚，免得誤會。”

　　“你？你能說話嗎？”

　　“這事本來就是我操持的，我能說話。”

　　“那你先跟我說說，我受人之托，總不能被你一句話給打發回去。”

　　張爰說：“好吧，我就把事情經過說一說。其實，也很簡單，沒你想得復雜。前些日子，知道魏趙楚三國聯軍，就要打到溫縣，秦國那個使者，熊啟，呂不韋，找到我，讓我去通知韓王，準備接收溫縣跟野王。”

　　朱英大吃一驚，你開玩笑吧？秦國會把土地城邑白給你們？

　　張爰一笑，當然不是白給。秦軍此時無力防守河中，知道守不住，但不想丟給魏國與趙國，就想讓韓國搶在魏趙之前，拿下溫和野王。

　　朱英大惑不解：那么好的事情？秦國還肯主動吐出土地？

　　張爰冷笑，哪有白給的？秦國的條件，就是希望韓國能阻止魏趙楚繼續西進，到此為止。還有一個條件，就是不可以打上黨的主意。你應該知道，野王可以通上黨。

　　朱英說：哇，這事夠隱秘的，我們在洛陽都沒聽到風聲。

　　如果莊清知道熊啟他們在打算離開洛陽之前，還做了這件事，那可不止是栽贓這種玩笑了。

　　張爰說，這么好的事情，我們韓國不可能不答應。

　　難怪我們打溫縣的時候，劉縣令以區區一座小城，敢抗十萬大軍。

　　劉縣令是自作主張，跟我們沒關系。不過，這回來的路上，我仔細想了想，要是這溫縣在趙國的手里，這情況就更妙了。

　　哦，這怎么說？

　　溫縣和野王，是河中雙城，又扼守太行陘，是兵家必爭之地。讓韓國一家守著，還真不如跟趙國兩家一起。當年就是兩家各取一城。以后，假如秦要強行出上黨，就算韓國要還人情讓他出來，趙國也不同意啊！這也免得我一家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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