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晚上，莊清就在莊梅屋子里躺著。

　　他心里很不安靜，就想靜靜地陪著莊梅。

　　嚴驂的熏藥還沒散去，彌散在屋子里，這藥聞起來有股臭味，淡淡的雞屎味，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

　　莊梅的呼吸，確確實實比白天的時候更有力了。軟綿綿的手指，偶爾還會動一動。

　　夜已深，莊清毫無睡意。到洛陽來，大大超乎預計，想不到會呆那么久，想不到會發生那么多事。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心里無數的問題涌出來。

　　元晶這種奇怪的石頭，鐵錘都砸不碎，但一碰到莊梅的身子，就像冰塊一樣融化。以周公的話來說，這是上古神族才有的現象。難道莊梅是上古神族之后？

　　再想到自己跟莊梅的關系，到底是父女還是祖孫？她母親到底是誰？難道我也是上古神族之后？

　　司馬莫之一再提醒，自己跟他有莫大的關系。自己家里確實有司馬莫之的手書，然而見到他，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在洛陽閑逛，卻好似探望熟人似的，冥冥中，就到了司馬莫之的舊宅。怎么會那么巧？

　　以前在郢陳，也見過些奇人異士，但總沒有在洛陽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崔計的身法為什么如此迅速？跟自己一樣。朱英說，他能確定崔計不是鬼魅，那是因為他們原本是一伙的。但他為什么說不能確定我是不是鬼魅？

　　嚴驂說，有少數人，具有感應“氣”的天賦。這種氣，不符合尋常經驗，完全超乎想像。最重要的是，從來沒聽人說過。

　　另外，姬絳的事，現在怎么辦？朱英還沒回來，回來之后，發現又是如此大的變故，還要不要繼續支持他當周國的嫡子？

　　也不知邯鄲那邊打成什么樣了，秦軍實力那么強，要打敗他們可不容易。

　　就這樣，由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一件件牽扯下來，居然想了大半夜，直到眼皮漸漸合上。

　　正迷迷糊糊間，猛然發覺有一絲亮光撞入眼眶，原來是月光從門里射進來。心里一驚，門不是關好的嗎？

　　迷糊了一下，忽然驚醒，這門是被人打開的！

　　“誰？”

　　睜眼一看，一個身影在門口一晃，不見了。莊清一個激靈，騰地從床上躍起，沖到門外。只見一個人站在大門頂上，看了他一眼，一躍三丈高，往街對面一跳，就不見了。

　　莊清二話不說，把門一帶，也一躍三丈高，瞧見那人的位置，飛奔而去。

　　你一會兒，追到一個開闊地，那人站在地上，好像在等他。莊清離他一丈遠，停下來，一眼就認出來：癩子劉。

　　這癩子劉常年蹲在吳興旅舍外面，每日走過都能見得到，算是洛陽城的一個地標了。人人都知道他，誰都不會低頭去看他一眼。

　　“怎么是你？”莊清很困惑。

　　癩子劉嘆了口氣：“唉，也怪我多事，總是忍不住多管閑事。”說一句，搖一下頭。

　　“你是何方高人？”

　　癩子劉看都不看他，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不管怎么樣，我家梅子能活過來，多虧先生提醒。”

　　癩子劉噗哧一笑：“你家梅子活過來？她根本就沒死，怎么活過來？”

　　莊清一驚：“你說什么？她沒死？不可能的。沒有氣息，沒有脈搏，這不就是死了嗎？”

　　癩子劉嘴角一撇，語帶嘆息：“莊大夫，要是莊姑娘不醒，未必不是你之福分。”

　　“什么意思？”

　　“唉，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或許，那個時候，你巴不得她永遠不醒。”

　　莊清心里悶著一萬個葫蘆，問：“你這話到底什么意思？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為什么我會巴不得她永遠不醒？我是誰？她又是誰？你到底是誰？你認識我們？”

　　“我就是癩子劉啊。”

　　“我不明白——”莊清上下打量了一下，渾身臟得發臭，確確實實是每天蹲在吳興墻腳的老乞丐。但他今日神情，完全不是平常那種迷糊樣子，雙目炯炯，精力十足。

　　“呵呵，我這算大隱隱于市吧。”

　　“原來真是個隱世高人。可是，你為什么要把自己裝得那么臟呢？”

　　“我沒裝啊，十年沒洗澡，沒洗衣服，不就這樣嗎？”

　　莊清感到一陣惡心：“大俠，你還真忍受得了！”

　　哈哈，哈哈哈。癩子劉戲謔地笑起來，好像可笑的是莊清。

　　“你今晚過來是做什么？”

　　“我來看看她。說實話，我真不想管，但又忍不住，也許，我是個好人。”

　　“你，認識我們？”

　　“呵呵，我認識你們所有人。”

　　“所有人？誰？哪些？”

　　“行了，別問了，你不應該知道太多。知道太多的人，不會感到幸福。”

　　莊清有點生氣，冷笑道：“高人說話都這樣嗎？吞吞吐吐的。”話說完，一個箭步沖上去，伸手一抓。

　　癩子劉笑著看他，沒動手，沒動腳，在他就要抓上的時候，瞬間移到左邊五步遠。

　　莊清一驚，這什么身法？不及多想，身形猛地一轉，往左抓去。癩子劉雙手放在身后，莊清什么都沒抓到，只覺得眼前有個微笑的身影，突然消失，挪到了右邊五步遠的地方。

　　“你到底是誰？怎么身法比崔計還快？不，比我家梅子還快？”

　　“崔計？那不值一提。他跟你沒法比。”

　　莊清停下來，問：“你那天罵嚴驂是個‘四蛻之人’，這是什么意思？”

　　“這不是罵，不過是點醒他。四蛻之人怎么會是罵人的話，我自己也是四蛻之人。”

　　“這到底是那路話？完全不知什么意思。”

　　“這世上有好多沒意思的話，風一吹就不見了，所以，你沒必要記住。”

　　莊清見他神神叨叨的，忽然想，我不如問點別人都不知道的事。于是，試探地問：“我看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這個元晶，你知道嗎？”

　　癩子劉臉一沉，說：“莊大夫，元晶其實是個不祥之物，很多知道它的秘密的凡人都會死于非命。你不應該去探求這個秘密。”

　　“你這是威脅我嗎？凡人？難道你是神仙？”

　　“這世上哪有神仙？不過，凡人的毛病，就是太好奇。”癩子劉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我一個也不想回答。”

　　說完，攤開手，手上有個亮晶晶的東西。

　　“拿去，放在她的印堂穴中。”

　　莊清看它亮晶晶的，比珍珠白，比元晶還亮。“這是什么？”

　　“這才是真正的元晶。”

　　莊清走上前，接過來，說：“難道元晶還有假的嗎？”

　　“元晶也有不同的來源。”癩子劉把手收回去，“但我不會告訴你，所以別問那么多。”

　　說完，癩子劉轉身欲走，莊清見他背過身去，突然伸手往他肩上抓去。癩子劉好似背后長眼，一個閃身躲過，回頭惡狠狠地對莊清說：“別浪費我的氣力！我本可以不救她，讓她再睡二百年！”

　　“再睡二百年？”莊清愣住了。

　　“哼，你沒資格知道那么多，你連個四蛻都不是。”指了指莊清，“你別再跟來。我讓你見識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說完，縱身往高處直飛，像一支朝天射的箭，直接拔起至少十丈之高，然后往遠處滑翔而去。

　　莊清看得目瞪口呆。這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跟神仙似的？

　　他說話跟嚴驂一樣，嘴上說“世上沒有神仙”，然而這樣子還不是神仙嗎？莊清跳那么高，已經被人懷疑不是人了，他都跳到天上去了，還不是神仙？

　　癩子劉話里話外，好像認識他們很久了，這到底是鬼話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自己來洛陽之前絕對沒見過他。

　　真如司馬莫之說的，他們的記憶丟失了，而此人或許會知道這些？

　　但從他話里，能聽出來，對于自己，此人是不屑的。不管怎么樣，他是在幫助莊梅。

　　心里一堆的疑問，只好都帶著回去。

　　回到莊梅的屋子里，見她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月光照在臉上，顯得十分安詳。呼吸勻稱，平穩，完全不像是死去多時的人。

　　忽然，他聞到一股異常的味道。嚴驂點的那種熏藥，非常獨特，有一個淡淡的雞屎味。原本沒人能忍受的，但莊清卻忍住了，呆了一晚，還習慣了。

　　這正所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但剛才出去了一下，呼吸了點新鮮空氣，鼻子恢復正常，回來就聞到這股雞屎味了。而且，還聞出了另一種古怪的味道。

　　莊清仔細搜尋了一下，發現味道是從莊梅枕頭底下發出的，掀開一看，有一塊黑黑的，像灰土一樣的，手指甲大小的藥餅壓在下面。

　　這肯定不是嚴驂放進去的。

　　那就是癩子劉！他趁自己睡著的時候，偷偷潛進來，放到莊梅枕頭底下。

　　以癩子劉的本事，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殺她，這么做當然不會是想害她。但他為什么不愿意公開幫她呢？看他的能力，應該還在嚴驂之上，如果愿意，出入宮廷，當個逍遙神仙，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然而他卻在洛陽當了十幾年的臭乞丐！

　　高人隱士，雖然都比較奇怪，但如此行止，也真是奇葩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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