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素珍眼里閃過一絲驚訝,　隨即又恢復了常態,　一邊幫池慕秋拍土一邊說道：“你想好了嗎？要是去湘州，就相當于放棄了這些年來在京城積累下來的所有東西。”

　　她說著看向了池慕云,　目光中含著一些探究意味。

　　不管多大年紀，看到母親這樣的目光，池慕云都會下意識地有些緊張。

　　仿佛被看穿了看透了一般。

　　氣氛開始怪異起來。池慕秋用鏟子拍了拍土,　說道：“媽，以小云現在的資歷,　其實去哪兒都不會過得差的。而且您也知道，小云做這個是因為自己喜歡，又不是為了錢，把開拓新市場當成一種挑戰，這日子不是過得更有意思嘛，您說是不是？”

　　池慕秋的一番話說起來好聽，可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凌素珍。她哼了一聲：“就你個小妮子能說。”

　　池慕云見母親的表情略有松動，趕緊解釋道：“媽,　我只是過去把那邊穩定下來，最多幾年就回來了。而且湘州和京城交通方便，我周末也可以回來看您。”

　　一開始確定的地點是南州,　但由于成本問題,　林蔚還是決定退守一步,　去湘州嘗試打開華南市場。

　　凌素珍嘆口氣：“你自己都決定要去了，還跟我說這些干嘛。”

　　話里透著那么一絲失落凄冷。

　　人一上年紀，的確會很戀兒女。前幾年凌素珍還有為女兒們尋良人的熱情,　現在不但不著急，私心里還有些希望女兒們晚點出嫁，能多陪陪自己。

　　可池慕云居然要去湘州工作了……

　　而且哪里不好，為什么偏偏是湘州……路清明就在湘州呢。凌素珍裝聾作啞了這么久，一方面是因為疼愛而不忍責備，另一方面，則是希望自己想多了，一切無事。

　　現在看來，一切都已經不能用巧合、親情來解釋了。

　　“媽，我……”池慕云還想說什么，卻被凌素珍打斷了。

　　“小云，我希望你是真的為了工作，才去那邊的。”凌素珍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土，沉聲說道。

　　要是說完全為了工作，池慕云自己都不相信。

　　她自然也是為了工作，只是在這個基礎上，她恰好有了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和自己愛的人相守、暫時告別所有不善目光的機會。

　　池慕云沒說話。

　　她不想撒謊。

　　而且看凌素珍的反應，撒謊也無濟于事了。

　　凌素珍說完也沒看池慕云一眼，就著溫室的水管洗了洗手，便轉身上樓去了。

　　池慕秋拍了拍妹妹的胳膊：“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過段時間就好了。”

　　池慕云搖搖頭：“媽應該是早就發現了什么。”

　　母親應該是對她極其失望吧？

　　池慕秋嘆了口氣：“唉……啊？？？這就……出柜了？你真不夠意思，剛跟你說完來日方長，你轉頭就出柜。”她說著又嘆口氣，“也好，早說早超生，你還幫我蹚了水，看媽這反應……我有點怕了。對了，你什么時候過去湘州？”

　　池慕云低頭說道：“還早呢，這邊的工作要交接好，那邊的人也要做準備，至少要下半年吧。”

　　回房間后，池慕云馬上給路清明發了消息，告訴她凌素珍可能已經什么都知道了，叫她有什么事都要及時聯系自己。

　　池慕云放下手機，望著天花板出神。

　　母親是個善良明理的人，應該不會把怒氣發泄到路清明身上吧？不過該有的準備她都沒少，畢竟她也明白，自己現在做出來的事情，是有多么冒天下之大不韙。

　　路清明一早起來就看到了池慕云的消息。

　　她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開心？舅姥舅姥爺為人善良，救她于水火，她卻恩將仇報，奪走他們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

　　她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可池慕云就是池慕云，既不屬于她也不屬于父母。她只屬于她自己。

　　“咦，你這個是……”苗芳驚奇地看著路清明手里的粉白兔子零錢包，“這個也太可愛了吧？？？”

　　再看路清明這一身颯爽方便的休閑裝，多多少少有些不搭。

　　路清明壓抑住自己心里的難受，轉頭笑了笑：“可愛吧？云給我的。”

　　苗芳點頭：“可愛。不過……你是不是應該換條裙子出去？”

　　路清明搖頭：“不喜歡穿裙子。”

　　穿裙子不方便跑跑跳跳，對她來說很難受，和小時候一樣的緣由。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不是想改就能改掉的。

　　于是同學們就看到路清明幾乎天天帶著這個零錢包，有時候沒帶，那一定是洗洗曬出去了。

　　池慕云和她每天晚上都視頻。池慕云的生活好像并沒有什么改變，只是越發忙碌起來了，也很少回老宅了。

　　每次回去，凌素珍的態度都很冷淡，仿佛真的就已經不要她這個女兒了。池天祥是左右為難的模樣，只有爺爺奶奶，不時會催她回家，說吳阿姨做的好吃的都沒人吃，叫她趕緊回來吃。

　　轉眼間，就到了七月份。

　　這個夏天格外炎熱，備考的時候，路清明總會聽說誰誰誰又在自習室熱暈了。

　　不僅湘州是這樣，京城也是如此。

　　所以剛出考場的路清明看到手機里的消息時，大腦“嗡”地一聲。

　　池慕秋：“小路你還在考試嗎？你太姥爺病危了，能回快買票回來！”

　　路清明不敢相信地又看一遍消息。前面還有許多池慕云的未讀消息，只是說到爺爺住院了。

　　路清明眼眶微微發脹。就在前天，她還在跟吳阿姨打電話，跟她說現在天熱，對心腦血管疾病患者很不利，麻煩她時時看好太姥爺……

　　她馬上上網買了最早的一班飛機，在去機場的路上給班主任打了電話，說自己家人病危，要請假。

　　“還有兩門沒考……唉，行，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吧。”班主任嘆了口氣。

　　在飛機上的兩個小時非常難熬。

　　一落地，路清明馬上攔了輛車，直奔池家。

　　云：“小路，爺爺走了。”

　　爺爺早上起來，先去院子里打了一小會兒太極，回來喝水的時候，突然說頭痛，然后去衛生間的時候暈倒在了衛生間。

　　私人醫生的搶救措施和送去醫院后的手術，都沒能挽救爺爺的生命。

　　每個過來吊唁的人，都說爺爺享年八十七，是喜喪。

　　池慕云穿了一身黑色衣服，胸前戴著白花，兩眼紅腫，扶著泣不成聲的奶奶，從殯儀館回家。

　　爺爺生前說過，他死了之后，想葬在老家的南山上。

　　一行人準備回家收拾東西去老家安葬爺爺。

　　池慕云準備帶路清明回自己家去住。路文松一家還有郊區過來的一戶親戚今天要住在老宅，房間不夠住，而且在這個時候，池慕云也沒有心力再去承受凌素珍的冷待了。

　　她跟父親說了一聲，準備回家去收拾。

　　池慕秋正在和路清明說話：“昨天是不是沒考完試就回來了？”

　　路清明點頭，說著大眼睛又有些紅了：“可我還是沒看到太姥爺……”

　　池慕秋也表情肅穆，沒再說話。

　　“你和清明在家里住下。”池慕云突然聽到凌素珍在她身后說道。

　　她頓住腳步，旁邊的路清明也頓住腳步。

　　凌素珍冷著臉，繼續說道：“明天得早起，沒必要回去了。家里房間多，擠一擠就好了。”

　　池慕云回頭的時候，凌素珍已經上車了，只有池天祥還在車邊向她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隨便上一輛車。

　　池慕云和路清明對視了一眼，上了路文松的車。小柱子坐在前面，兩個人和桂琴坐后面。

　　家里的房間確實不夠，又要照顧池奶奶年紀大了，只好男的和男的睡，女的和女的睡。路清明和池慕云、池慕秋睡一個房間。

　　大家都不眠不休累了兩天了，身體像是要散了架，一上床池慕秋就睡過去了。

　　半晌，路清明小聲問懷里的池慕云：“還不睡？”

　　池慕云閉著眼：“我睡不著。你呢？”

　　路清明也閉上眼，手指緩慢地摩挲著池慕云的肩頭：“我也睡不著。”

　　她們陷入了幾分鐘的沉默。路清明突然問道：“太姥爺走之前說了什么？”

　　池慕云大腦有些混沌，仔細想想，其實爺爺什么都沒說。從她跑到醫院，看到爺爺被推進手術室，在到醫生出來對他們這些家屬鞠躬，爺爺沒有機會給他們留下只言片語。

　　“奶奶說，爺爺今天早晨突然想吃小米粥和咸鴨蛋。”池慕云輕聲說道，“還說，今天是星期五，小云和小秋該回家吃飯了……”

　　淚水緩緩地滑落下來。“……奶奶說，爺爺病了之后，脾氣都變成了老小和，老是愛嘮叨，經常跟她抱怨你舅姥，說你舅姥對孩子太兇，以后孩子都不回家了，有她后悔的時候……”

　　“爺爺說……孩子想做什么，開心……就好了……”說到這兒，池慕云哽咽不已。

　　這是爺爺最后留下的話。

　　路清明擁住她，擦著她臉上的淚，心里痛得不行。太姥爺的在天之靈會不會怪她不孝？如果不是因為她，池慕云可以經常回家陪他，如果心情舒暢的話，也許爺爺就不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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