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經(jīng)說過，西突厥肆葉護(hù)可汗畏懼大唐勢力，不敢與大唐正面沖突。阿史那步真亦有同樣心情，聞聽此言，面上出現(xiàn)慌張之色，急忙道：“果然惹出事來了！想是你欲進(jìn)攻伊州的消息傳到長安，所以派人前來問罪？”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驚慌失措的樣兒，心里不以為然。高昌國早先臣屬西突厥，后來又臣服漸漸勢強(qiáng)的大唐，麴文泰在其間親眼目睹了突厥汗國由極盛到衰落的過程。他多次想過，突厥人若不是內(nèi)部相攻，外人難以撼動汗國的基石。就拿西域來說，大唐勢力逐步西進(jìn)，西突厥不思整固地盤，泥孰可汗與肆葉護(hù)可汗還在這里攻伐不已。麴文泰想到這里，心頭升起“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有點(diǎn)瞧不起眼前的阿史那步真。

　　然為了對付大唐，麴文泰知道與眼前此人聯(lián)合方是唯一途徑。他攏了一下心神，說道：“葉護(hù)，你想想，大唐若知道我們聯(lián)手欲攻伊州，其本該興兵來討伐才是。來使絕口不提攻伊州之事，這又是為何？”

　　“為何？”

　　“大唐京師至此近萬里，其間道路難行。大唐皇帝所以派使來撫慰，緣于他深知發(fā)兵來攻西域非易事，只好求其次，讓我臣服為上策。”

　　“這么說，大唐其實有求于陛下？”

　　“不錯，正是如此。大唐皇帝李世民以驍勇善戰(zhàn)著名，滅掉東突厥，攻破吐谷渾即可見其手段。我這些年來得罪大唐的事不少，李世民為何忍氣吞聲，情愿交好呢？他其實非不想興兵，蓋因無勝算把握。”

　　“陛下所言有理。”

　　“葉護(hù)，如今西域勢力最強(qiáng)者，唯肆葉護(hù)可汗。我們從此聯(lián)手，先攻破伊州，威懾大唐不敢西顧；再攻破龜茲諸國，最后拿下泥孰可汗。如此，肆葉護(hù)可汗就可獨(dú)霸西域，與大唐分庭抗禮。”

　　“好呀，陛下雄心委實令人可嘆可敬。”阿史那步真一直認(rèn)為漢人好詭計，眼前的麴文泰侃侃而談，讓他頓生警惕之心。

　　麴文泰留心觀察阿史那步真的神色，知道他口中雖稱贊，然心中肯定不以為然，遂追問道：“葉護(hù)認(rèn)為此議可行嗎？”

　　阿史那步真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大汗說過，若聯(lián)手攻伐龜茲諸國，還是可行的。只是現(xiàn)在去攻伊州，時機(jī)未到，還是謹(jǐn)慎一點(diǎn)最好。”

　　麴文泰心中暗罵阿史那步真膽小如鼠，不過他表示可以聯(lián)手攻伐龜茲，也算是有一點(diǎn)收獲，可謂不虛此行。

　　麴文泰念著大唐特使還在國中，遂匆忙作別而去。

　　特使這數(shù)日偎紅倚翠，享受著無邊的艷福，早忘了催麴文泰的事。這日，麴文泰告訴特使，說準(zhǔn)備好新下的葡萄請他去品嘗，特使方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自己的安樂窩。

　　麴文泰手指眼前一大盤一大盤如馬奶似的葡萄，說道：“鄙國無物可獻(xiàn)，唯有這新熟的葡萄還算甘甜，請尊使品嘗。待尊使返京之時，也煩請將此物獻(xiàn)與皇上。”

　　葡萄在長安未廣泛種植，僅西內(nèi)苑內(nèi)有葡萄園，此物長途運(yùn)輸時難以保鮮，所以長安等閑人難以嘗到。

　　特使這幾日遍嘗異域艷女的滋味，葡萄與其相比要平淡許多。他拈上數(shù)枚填入口中，還是贊道：“高昌葡萄馳譽(yù)天下，鄙人艷羨已久，不料今日得償心愿。”

　　麴文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想不到我這小國之中，還有尊使艷羨的物事，這倒使我臉上有光了。”特使聽麴文泰笑得古怪，認(rèn)為他必是暗指自己這幾日的淫樂之事，不免心虛。

　　麴文泰手指葡萄說道：“為了轉(zhuǎn)運(yùn)這些葡萄，使皇上能早日嘗鮮，我派人至天山絕頂采來寒冰以圖保鮮。算來明日這些寒冰就要運(yùn)來，尊使，你能代我護(hù)送葡萄先行嗎？”

　　特使詫異道：“皇上派鄙人前來，是想請尊王一同赴京。聽尊王的話音，似乎尊王不同行嗎？”

　　“皇上下詔讓我歸還焉耆人眾，盡管此事我有冤枉，畢竟還要將這些人送回舊土才好。為了辦好這件事，大約需要數(shù)月時日，尊使也看到了，智盛年輕才淺，我若離去其難以成事。如此，我需緩行數(shù)月。”

　　特使期期艾艾道：“這……這如何是好？若尊王不成行，鄙人見了皇上不好交差。”

　　麴文泰堅定說道：“就這么辦了！皇上英明無比，定能體恤下情。對了，尊使回京之時，若看那些異域女子順眼，不妨攜帶回京。”

　　特使連連搖頭，在這里享幾天艷福還是可以的，若把那些女子帶回長安，再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

　　第二日，特使押運(yùn)葡萄走上返京的路程。這日來到伊州地面，特使看到一名大將威風(fēng)凜凜當(dāng)路而立，定睛一看，識得此人正是李大亮。原來李世民為了防備伊州發(fā)生變故，遂讓李大亮帶領(lǐng)五千精兵前來加強(qiáng)防守。

　　李大亮一面加強(qiáng)防守，一面派人四處偵知高昌和西突厥的動靜。像特使在高昌國的作為，他也略知一二。二人見禮之后，李大亮揶揄道：“瞧特使的神色不錯，想你這些日子在高昌國定是快活得很了。”

　　特使?jié)M面羞慚，囁嚅道：“下官……下官為了護(hù)送葡萄，不好在伊州停留，恕不奉陪了。”說完拱手離去。

　　李大亮后來將特使在高昌國的荒唐行為密報給李世民，此名特使的下場可想而知。

　　李世民那日處理完特使之事，接下來與身邊的幾名臣子進(jìn)行了一番議論。

　　馬周說道：“這名特使膽大包天，明明知道高昌國與我國交惡，竟然不顧國體，做出如此齷齪之事。”

　　岑文本道：“想起蘇武出使匈奴之事，委實令人可敬可嘆。蘇武不理會匈奴的威脅誘降，寧肯到北海牧羊十九年，其節(jié)不改，實為使者之楷模。”

　　李世民嘆道：“是啊，人之心性難測，此名使者如何能與蘇武相比？朕這些年來推行清明政治，無非想讓各級官吏袒露心跡，除官俸之外，不妄取他財。大約人皆有貪欲吧，朕遇到這等事，不能像對待長孫順德那樣，賞物以使其自悟。”

　　長孫順德此時已逝去多年，李世民提起的這檔子事還是貞觀初年時的事情。貞觀元年，長孫順德接受他人贈絹，被人告發(fā)到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嘆道：“順德數(shù)有功于國家，國家之府庫其實為大家共有，他何必如此貪心呢？”李世民惜其有功，不愿意加罪，第二日，李世民在殿上反而當(dāng)著大家賜給長孫順德錦絹數(shù)十匹。長孫順德接絹在手，明白其中的曲折，滿面羞慚而退。看到李世民如此處理長孫順德，當(dāng)時的大理卿戴胄大惑不解，問李世民道：“陛下，長孫順德枉法受財，罪不可赦，奈何復(fù)賜之絹？”李世民回答道：“順德若有人性，其得絹之辱，甚于受刑；若其得絹后不知羞愧，即與禽獸無異，殺之何益！”

　　李世民現(xiàn)在又發(fā)問道：“難道官俸太薄，不能滿足人心嗎？”

　　魏征答道：“陛下，人之貪欲之心與生俱來，那是沒法子的事。君子之道，在于順勢而為，止其貪欲之心而為進(jìn)取之心，人人如此，國家也如是。所以堯舜清明理政，又有孔孟之道，皆以道德及國家之力壓抑人之惡性，而彰揚(yáng)善良。此名使者處在京城，猶能修身養(yǎng)性，循規(guī)蹈矩，而到了域外受人尊敬，遂將禽獸之心彰顯。如蘇武持節(jié)不改者，畢竟太少。”

　　“如卿所言，世上的好人其實太少。”

　　“若天下人皆如蘇武那樣，何必再施教化之策？”

　　“麴文泰呢？此人能否教化？”

　　“利之所趨，教化即退而其次。高昌人同為漢人，妄想偏處一隅與我國分庭抗禮，是不識大勢。”

　　李世民哈哈一笑，轉(zhuǎn)對其他人說：“朕所以心愛魏卿，一者愛他敢于犯顏直諫，且諫言皆是深思熟慮而成；二者愛他能識大勢，不出迂腐之言。魏卿，以眼前之勢，你以為對麴文泰唯有給予雷霆一擊方有效果嗎？”

　　“不錯，臣之心機(jī)早已向陛下剖說明白。”

　　“好吧，朕派人向麴文泰宣示旨意，他已答應(yīng)入京謝罪，我們就耐心等候吧。”

　　岑文本憂心地說：“若麴文泰虛晃一槍，竟至不來呢？”

　　李世民森然道：“麴文泰一意孤行，即是自取滅亡之道。其為漢人，不思?xì)w屬朝廷，反而挾外人自重，妄想與中土分裂，他實在是打錯了算盤。昔漢武之時，高昌、龜茲等地皆為漢土，朕豈能使之長期孤懸海外？朕這些年一心一意謀求國內(nèi)農(nóng)桑事旺，尚未派一兵一卒前去打通西域通道，唯思與他們和睦相處。不料這些人以為朕的舉措是示弱以人，哼，朕難道會容忍你們各方勢力長期在西域耀武揚(yáng)威嗎？終有一日，那里要變成我國州縣。”

　　李世民無意之間暴露了自己圖謀西域的志向，其時，正是在場之人同仇敵愾之時，魏征等人未辨其話中深意，也就沒有深入展開此話題。

　　麴文泰打定主意不來長安，讓李世民空等了三個月。

　　這日，李大亮派人送來一道密奏，其中言說麴文泰和阿史那步真磨刀霍霍，已經(jīng)做好進(jìn)攻龜茲的準(zhǔn)備。同時，泥孰可汗也派人來京，言說阿史那步真派人威脅利誘轄下部落，已經(jīng)有三成人投奔了肆葉護(hù)可汗，其處境異常艱難，懇請李世民施予援手。

　　李世民閱罷這些奏報，接連幾日召群臣商議，很快定下了征討高昌的大計。褚遂良遵旨擬就了《討高昌詔》，詔書中歷數(shù)了麴文泰數(shù)年來的劣行，說他阻礙西域通道，攻滅焉耆，交接外族，欺凌國民施以****，并挑撥其他族人與大唐的關(guān)系。

　　李世民歷數(shù)了麴文泰的罪惡之后，猶不忘顯示自己有寬大之德，表示文泰若面縛軍門，泥首請罪，將全其性命。

　　他派人將這道詔書送往高昌，又將之明發(fā)天下，準(zhǔn)各州縣在城門處張貼，以曉諭百姓。

　　長安各城門處皆張貼有此詔書，引來許多路人觀看。這日金光門前聚攏了一堆人，一名文士模樣的人悄然誦讀，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一名粗豪之人嚷道：“高昌王麴文泰亦為漢人，他不思?xì)w屬，反而交結(jié)突厥人，早該打了。”

　　身邊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說道：“阿彌陀佛。皇上有好生之德，實有慈悲心腸。詔書中說，即使天兵到達(dá)高昌，只要麴文泰面縛軍門請罪，大軍就可停止不殺，免遭生靈涂炭。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但愿麴文泰能如這樣，趕快早早請罪吧。”

　　粗豪之人笑道：“這是師父的一廂情愿，若師父愿意出力，不如到西域面見麴文泰，如此這般勸說一番，就此化干戈為玉帛，皇上定然為你修繕?biāo)聫R。”其話語之間，明顯笑此僧人說話迂腐。

　　那名文士轉(zhuǎn)過頭來，端然說道：“皇上的這道詔書，說得最是明白不過。麴文泰若明白事理，早就該來京城謝罪以止血光之災(zāi)。其冥頑不化，所以需天兵征討。只是皇上心存寬大，不愿意勞民興兵，使國內(nèi)失卻安靜，方有這般宏論。”

　　粗豪之人接口道：“此戰(zhàn)主帥是侯尚書，他壓根不會行這些虛妄之事。屆時大軍雷霆一擊，麴文泰舉手投降，瞧他到時還能說出什么道理。”

　　李世民此次派侯君集為行軍主帥，并沒有因此掂量許久。他知道，此次出征高昌，可以說有十成的勝算。他和侯君集的分歧，僅在兵力的配置上略有不同。

　　侯君集較之李世民，對此戰(zhàn)看法更為簡單，認(rèn)為帶領(lǐng)五萬兵力即可。

　　李世民比較持重，堅決讓侯君集帶領(lǐng)十萬兵馬出發(fā)。

　　李世民鄭重說道：“若要攻破高昌國，有兩萬精兵亦可勝任。然麴文泰身后有肆葉護(hù)可汗，高昌離京城近萬里，若兵力不濟(jì)，再調(diào)動兵馬會大費(fèi)周折。一個高昌城何足道哉，然此戰(zhàn)若失，則西域震動，會大失我朝的顏面，此戰(zhàn)必須完勝。”

　　侯君集見李靖以奇兵襲破東突厥，早想尋個機(jī)會顯示一番，以揚(yáng)己威名。他原想帶領(lǐng)五萬兵馬長途襲破高昌國，正為這般心思。只是他到了李世民面前，只有躬身聽命的份兒，不敢堅持己見。

　　是年十一月，侯君集、薛萬均、執(zhí)失思力帶領(lǐng)十萬兵馬，浩浩蕩蕩殺奔高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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