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擢房杜左右仆射 整吏治京官并省 1
李世民順利地更換了朝中重臣,心里覺得很是輕松。這日日落之后,他乘輿前往仁壽殿,欲與長孫皇后共進晚膳。
夜色慢慢透入了殿內,司燈宮女在不知不覺間點亮四周的燈燭,殿內顯得亮堂堂的。長孫嘉敏新誕下一女,尚在哺乳期內,所以周身顯得豐滿,行動之時也透出一絲慵懶。她見李世民心情很好,遂說道:“陛下日常操勞國事,難得有舒心的時候。趁此良宵佳時,臣妾這里著文一章,請陛下品評一番如何?”
李世民道:“嗯,我聽說你這些日子以來不顧身子弱,又是翻看典籍,又是奮筆疾書,定有絕妙好詞。好呀,將你的那篇妙文拿來。”
長孫嘉敏嫣然一笑,轉身到殿右側的書案上取來一卷文冊。
李世民展開一看,見上面布滿了娟秀的小楷,識得是長孫嘉敏的字體,遂贊揚道:“好呀,我不看內容,僅看這些字跡,心已經醉了。嗬,敏妹,我看你的字體怎么越來越像王羲之了?”
“陛下又在取笑臣妾。臣妾就是再練上一百年,也難趕上王羲之之萬一呀。”
李世民不再接腔,專注觀看長孫嘉敏所寫的文章。文章題目叫《馬皇后論》,說的是東漢明帝的皇后馬氏的事兒。
馬皇后的德行、人品,均稱東漢一代后妃中的佼佼者。她知書、達理、孝親、事君、節儉,史稱她為賢后。長孫嘉敏文中除了贊揚馬皇后的這些優點之外,對她不能抑退外戚專權的苗頭進行了非議。漢章帝即位后尊馬皇后為皇太后,并晉封馬皇后的三個兄長為列侯。馬皇后雖對其兄長家中“車如流水、馬如游龍”的權勢排場均加以訓誡,然而最終仍同意其家兄接受封爵、參與政事,實為東漢外戚專權的淵藪。李世民邊看邊點頭,最后不自禁誦出聲來:“外戚貴盛實乃亂政之禍源,如馬皇后不能抑退外戚,令其當朝貴盛,僅戒其龍馬水車,此乃開其禍源而防其末事耳。實應以之自勉,亦以之勉人。”
李世民讀完大喜,贊道:“好哇!”眼珠一轉,笑道:“敏妹,你今日讓我看這篇文章,不單單是讓我欣賞你的文采吧?”
“陛下圣明,臣妾是有話說。臣妾前些日子聽家兄偶然提起,說陛下要擢其為尚書右仆射。如此,我朝宰輔之職讓外戚居之,臣妾以為不妥。因寫下這篇文章來勸諫陛下,并請收回成命。”
李世民不同意,說道:“記得你曾經說過我為明君,那么明君行事豈能糊里糊涂?我令無忌居于宰輔之列,不因他是你的兄長,實因他有輔國之才。敏妹,古語有言‘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像魏征原為我的仇家,我能用之;像無忌雖為姻戚,亦要用之。蓋因他們忠心對我,且有才具。”
“陛下的心思臣妾明白,然臣妾托身紫宮名為皇后,尊貴已極,實不愿兄弟子女布列朝廷。漢之呂、霍,可為切骨之戒,懇請陛下勿以妾兄為宰輔。”長孫嘉敏所舉的例子,是指漢惠帝時諸呂專權及漢昭帝時霍光專權,他們雖盛于當時,終究被滅。
長孫嘉敏先是著文說明馬皇后之非,繼而拿出諸呂和霍氏專權的例子,讓李世民難以駁斥。李世民一時語塞,不禁有些氣惱,問道:“我以前多次與你論及賞罰之事,你以后宮女流之輩不宜參政為由而不語。我今日調換無忌的職位亦是政事,你緣何要橫加阻撓?”
“無忌為臣妾的家兄,為防姻戚專權,這樣的話兒只有臣妾來說最好。”長孫嘉敏素常與李世民說話,皆是輕聲細雨如風拂楊柳,從來沒有今天如此執拗的時候。
李世民本想今晚與長孫嘉敏溫存一番,可長孫嘉敏現在先是以大道理訓誡,繼而與他頂嘴,弄得他沒有了任何情緒,遂打定主意要到陰夢婕那里。他起身道:“罷了,我今晚不想再說。總而言之,無忌與我為布衣之交,又是佐命元勛,其才具位列宰輔一點兒都不過分。你不同意這事也罷,就這樣定了。”說完,他大步邁出殿門。
長孫嘉敏并不驚慌,送走李世民之后,轉身到書案前匆匆寫了幾行字,令人連夜送給長孫無忌。
此后兩日,長孫無忌數次找到李世民,苦苦哀求遜職。不言而喻,這里面定有長孫嘉敏的功勞。李世民最后被鬧得沒有辦法,只好答應長孫無忌道:“好了,我讓杜如晦來替你任尚書右仆射,這樣你和嘉敏都該滿意了吧?你們兄妹兩人到底吃錯了什么藥?外人看來,定會說你們不知道好歹!只是吏部尚書一職已有人選,你反而成了散官,難道這樣才最趁你們的心意?”
李世民雖這樣說,終究難舍長孫無忌之才。后一日,朝廷詔書頒下,授房玄齡為尚書左仆射,杜如晦為尚書右仆射,溫彥博為中書令,李靖為兵部尚書,褚亮為吏部尚書,另授魏征以諫議大夫之職參與朝政。至于長孫無忌,李世民授其為開府儀同三司(名為一等文散官),令其參與朝政。
回到后宮,李世民得意地對長孫嘉敏說道:“敏妹,我到底拗不過無忌你們啊,只好給無忌授了一個閑職。我以前多次笑別人懼內,看來你的二郎也一樣啊!”
長孫嘉敏見李世民聽從了自己的意見,不由得喜色上臉,遂湊近李世民身旁撫其手曰:“小敏什么時候都是順著二郎的。郎君為國君,不令外戚專權,說到底,這樣還是對國家有好處的。”
李世民見長孫嘉敏的紅暈上臉,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樣兒,遂一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一場小風波歸于平靜。
長孫無忌現為開府儀同三司,其位置一點都不比尚書右仆射低,依舊掌握實權。只不過像長孫嘉敏這些人第一次聽說這個新詞兒,還以為是一種虛名,就被蒙蔽了過去。
房玄齡和杜如晦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并省尚書省及六部官員。唐制設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秘書省、殿中省和內侍省,后三省主要管理宮中事務,維系政府運轉則主要由前三省來完成,即三省六部制。其中,中書省為決策機構,主要掌管軍國之政令;門下省為審議機構,對中書省所擬政令坐而論之,舉而行之,并掌臣下上達之文書;尚書省為執行機構,掌上下傳達之事。中書省和門下省因事務相對簡單,人員也相當穩定且人數較少,而尚書省的事務繁雜,人數較多且經常變動。房玄齡和杜如晦上任之后,發現尚書省人員過于龐大,在冊人員有八百余人之多。
房玄齡和杜如晦這對老搭檔,行起事情來雷厲風行。他們每天工作八個時辰以上,將各個職位都琢磨了一遍,將之或并或省,僅留下二百九十三人。兩人對于裁下來的人如何安置不敢做主,專此找到李世民請旨。
李世民簡略聽完兩人的陳述,微笑道:“看來人皆有私,你們身列宰輔也難免啊。”
房杜兩人茫然不解。
李世民接著道:“朕年關之時,就讓玄齡和無忌為主,設法立即并省官員,然你們遲遲不辦。玄齡,你剛剛來到尚書省,即夜以繼日將此事完成,不是偏私又是什么?”
房玄齡誠惶誠恐,奏道:“臣未早日完成并省之事,委實是臣之罪。臣所以今日先在尚書省內推行,也想有所補救。”
杜如晦打圓場道:“陛下,玄齡當時在中書省,雖奉皇上之旨欲并省官員,然各省各部皆說人員不多,有的還要再添人,難免有隔靴搔癢之感。說實話,這確實有點難為玄齡兄了。”
李世民顯然不贊成杜如晦的話,斥道:“胡說,玄齡當時與現在皆為一省長官,又奉朕的旨意,緣何就不能為呢?”李世民現在這樣說,顯然忘記了蕭瑀等一班老臣的阻力。他話鋒一轉,接著道:“然則你們今日畢竟做了,很好。朕想此事還做得有點不夠,像其他五省,以及御史、司天二臺,太常、光祿、衛尉、宗正、太仆、大理、鴻臚、司農、太府九寺,國子、少府、將作、軍器、都水四監,還有軍中十六衛,皆要效尚書省進行并省官員。玄齡、如晦,這件事兒還要由你們來辦。”
兩人面面相覷,他們剛剛入主尚書省,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若接手這件事情,累白了頭發不說,關鍵是要耗費許多時日。然皇上的旨意不可違抗,兩人急忙答道:“臣領旨。”
李世民目視前方,沉吟道:“至于你們所問裁下來的人怎么辦?這確實是個難題,容朕好好想一想。這幫人既然被裁下來,考課評語定然不佳,若貿然將他們再安排外任或其他實缺,每年經過會試銓選的年輕才俊,就被這幫人擋了路。若令他們空吃俸祿,亦非朕的本意。玄齡、如晦,此事到底如何辦,你們心中應該有個主意。”
杜如晦用目光征求了房玄齡的意見,小心答道:“陛下,臣與玄齡兄曾經議論過一個主意,只不過略顯霸道,恐怕與陛下所行仁政有些不合,因不敢妄說。”
“說出來,朕不怪你們。”
“這些人被裁下來之后,朝廷可以保留他們的品秩、官俸一年。他們要在這一年期限內,或憑自己能耐再求實缺,或求其他生路。一年之后,朝廷撤其品秩、官俸,由其自生自滅。”
李世民的眉頭微皺了一下,嘆道:“這幫人品秩不一,他們能謀到如今的位置,委實不容易。自生自滅?的確有些霸道了。”他沉吟半天,然后說道:“你們看這樣行不行?若他們不能再謀官職,可令他們回歸鄉里,依品秩給予其致仕俸祿的一半,這樣他們才能生活下去。”
房玄齡道:“陛下這樣做,足見寬仁之心。臣等依旨并省,再無后顧之憂。”
李世民笑道:“無后顧之憂?玄齡,俗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你和如晦干這差使,便是要做一回出頭的椽子。這幫人以前既風光又養尊處優,一下子將其罷歸鄉里,他們定將你們罵得狗血噴頭。哈哈,這一番委屈夠你們受的。你們要對他們說明,干這件事兒的后臺就是朕,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官在得人,不在人多,這件事情終究要做的。”
此后數日,房杜兩人帶領一幫人并省京城的文武官員。其時,京城文武官員共有二千五百六十三人。這些人惶惶不可終日,唯恐自己給并省下來,紛紛托門路來打探消息。無奈房杜兩人有言在先,若有人走漏消息,定當嚴懲不貸。諸位主事之人只好鐵面無私,將所有人都擋了回去。
十日后,并省方案以詔制方式頒下,并明示了各職位留任人員。原二千五百六十三人經過并省后,僅留任六百四十三員,共裁掉一千九百二十人。
消息傳出,朝野震動,留任者不免沾沾自喜,被裁撤者不免神情黯然,有的人甚至痛哭流涕。其中有一位勃然大怒,邁開虎步到尚書省找房玄齡、杜如晦算賬。他抬腳進了尚書省正堂,伸手推開前來攔阻的衙役,扯喉大叫:“房玄齡、杜如晦,看你們有何面目來見我尉遲恭。”
房杜兩人早已經料定會有今日,聽見尉遲敬德的聲音,趕緊迎接出來,一人架住他的一只胳膊,說道:“原來是敬德大駕光臨,走,走,我們到內堂說話。”
孰料尉遲敬德一點都不買賬,他雙手一甩,將兩人扯了一個趔趄,怒吼道:“到什么后堂?就在這里說!哼,你們這兩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賬房先生,竟然算計到我尉遲恭的頭上了。我問你們,我尉遲恭哪點對不住你們了,竟然把我裁掉?”
尚書省的屬官和衙役們聞聽有人在這里大吼,紛紛前來探詢究竟。杜如晦見狀,也大吼一聲:“看什么看?都滾回你們自己的位置。尉遲敬德,我告訴你,有話我們到內堂好好說,你若一味在這里咆哮公堂,朝廷是有制度的。你雖力氣大,然難敵六手,若把你揪到戴胄那里,想你的面上更不好看。”
尉遲敬德見素常儒雅的杜如晦今天動了怒火,又知道杜如晦稟性剛毅定然說到做到,不免為之奪氣。他抬腿向內堂走,邊走邊說道:“去就去,我尉遲恭還怕了你們不成?哼,若你們說不出理兒,小心我發作起來,定把你這堂上打個片兒飛。就是拼著見了皇上,我也一點都不怯!戴胄又算什么東西,他能嚇住我嗎?”尉遲敬德到了內堂,居中一站,氣哼哼不再言語。
房玄齡和顏悅色,語重心長地說道:“敬德,我和如晦其實也不愿意看到眼前的局面。然并省官員的事情由皇上欽定,至于留任何人更要經過一應程序。你的功勞大家有目共睹,我們又多年隨當今皇上一起建功,豈能沒有情分?奈何你這一段時間有點居功自傲,平素欺凌同僚不說,就是在上官面前,你也是呼來叱去——無非想皇上寵著你。唉,京城之官現在見了你唯恐躲避不及,你這樣做,其實有些太過了。”
杜如晦說道:“是呀,敬德。為了你的事兒,我和玄齡兄多次商議,要想法保全你的職位,然其勢不能。不瞞你說,我們最后還找皇上示下,權衡再三,覺得還要以大局為重,把你從留任名單上拉了下來。”
“我到底礙住你們什么地方了?我對皇上忠心耿耿,為皇上掃平天下、登上皇位立有不世奇功。我現在就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皇上也不會舍棄我的。說到底,還是你們兩人搞的鬼。我以前對你們很敬重,沒想到文官與武官還是有區別的,像我們尚武之人終究要被你們算計。算了,我找皇上說去。”
房玄齡接著勸道:“敬德,你隨皇上多日,難道不了解皇上的心性嗎?皇上現在剛剛即位,他面對的是天下大眾,不再是當初那秦王府的一班人。皇上考慮問題,現在多從天下大局著眼。還記得嗎?當初秦王府有人埋怨皇上不念舊情,反而多任用了昔日的仇家如魏征等人,皇上當時說了什么話來著?敬德,你居功跋扈是明眼的事兒,為同僚、上官所不容,且考功評語亦差,皇上若堅持用你,定會寒了眾人之心。你表白說對皇上忠心耿耿,難道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替皇上著想嗎?”
尉遲敬德越聽越不耐煩,轉身作勢要走,說道:“好了,我不想再聽大道理了,瞧你們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惹得我心煩。我和你們說不出個什么結果來,我找皇上討句話來。”
房玄齡見狀,頓時收起笑容,正色道:“尉遲敬德,接旨。”
尉遲敬德一愣,轉臉見房玄齡和杜如晦的神情嚴肅,不似作偽,遂急忙面向房玄齡跪下,口稱:“臣尉遲恭接旨。”
房玄齡說道:“這是皇上的口諭,專門說給你尉遲敬德一人聽的:敬德隨朕多年,忠心可嘉。然近來居功自傲,有可責之處,朕前次已在叔寶宅中責斥于他。敬德此次被黜,蓋緣于此。可囑敬德居家思過,不得咆哮張揚,朕也不見他。至于其授職之事,兩月后由房杜二卿妥善安置。”
尉遲敬德聽完,頓時泄了勁兒,說道:“皇上……皇上不愿意見我,這……這如何是好?”
杜如晦將尉遲敬德從地上拉了起來,說道:“來,敬德,先坐下說話。你聽了皇上的旨意,可見皇上對你還是一片關愛之心呢。我們作為皇上的舊屬,知道了皇上的這番心意,應當處處為皇上著想,且要行事謹慎,不能讓外人抓住把柄說三道四。敬德,你讀書不多,不知道前朝往事,像漢高祖定邦后誅殺韓信、黥布等功臣,難道單單說是君主的原因嗎?這些功臣立國后居功自傲,不遵守國家法度,也是其惹下殺身之禍的原因。當今皇上寬仁,頗念舊情,然你也不可無法無天,弄得不好收拾。”
尉遲敬德如今所懼者,普天之下唯李世民一人而已。他平日里跋扈張揚,無非是仗了李世民之勢。李世民現在不愿意見他,這是破天荒頭一遭的事兒,他只好收起了剛才的囂張氣焰。他在那里默不做聲,其實并未將房杜的勸誡聽進去,心想:若兩月之后再為自己授職,這面子就丟大了。想到這里,他脫口而出:“我尉遲恭這次算是摔了個大跟頭,今后沒面目再在京城里混了。算了,京城里有什么好?老子瞧著這幫人就生厭煩,走他娘的,這樣最干凈。房杜仆射,我想如咬金那樣放為外任,你們瞧瞧什么地方適合我?”
房玄齡和杜如晦聽見尉遲敬德改了稱呼,知道他已經轉了心思,遂交換了一下眼色。杜如晦反問道:“敬德,你喜歡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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