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第一章百鬼
丁原的心,沈淪到冰湖最深處,腦海里止不住的晃動著蘇芷玉向自己的最后一抹微笑,眼中滿是恬靜和溫柔,沒有一絲一豪的恐懼與猶豫。
水色的身影在漫天迷離光霧里,宛如飄落的葉子,美好而淒艷,無力的隨風逝去,一如她年輕的生命。
“玉兒,你這個笨蛋,為什么這么傻?”
丁原想罵,心卻像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似的,痛到停止了呼吸,他全然忘了身邊鬼仙門三大絕頂高手虎視耽耽,忘了太乙九極鼎的爐火正如惡魔般,吞噬著另一位摯愛少女的生命,一雙眼睛衹能深深凝望那抹水色,那抹微笑。
“啵!”
雪原仙劍刺中鬼先生的小腹,砰的爆出一團濃烈的血霧。鬼先生的外衣徐徐垂落,上面赫然多了一個劍孔。
他的身軀仿佛是從衣服里憑空消失,卻是施展出了鬼仙門七大妖術中的“脫袍讓位**”,在避無可避的絕境底下,拼著耗損數年真元,僥幸逃脫一劫。
這也是因為丁原瞬間的魂不守舍,不然,鬼先生未必能保住全身毫髮無傷。
饒是如此,鬼先生也驚出一身冷汗,在劍氣的強大沖擊之下,口中連噴數蓬鮮血,面色愈加的蒼白可怖。
他身形一晃,讓到數丈開外,竭力調息壓制內傷。
丁原被眼前彌漫的血霧,重新帶回到現實,神志一清,發出悲憤激越的一記滾滾長嘯,飛身接住蘇芷玉軟軟飄落的嬌軀。
他低頭望去,伊人櫻唇失色,嘴角含著未乾的黑色血跡,曾經黝黑靈動,燦若星辰的星眸已然微閉,卻安詳如熟睡去的孩子。
但她的身體卻在漸漸發冷,呼吸也近停止。莫行虛與巫行云的聯袂一擊,不下三百年的功力,又豈是她的肉軀可以承受?
然而,明知道是這樣,蘇芷玉只用最后深情的一瞥,訴說著自己對這個世界對丁原的戀戀不捨與濃情眷戀。
丁原好似魂魄出竅,愣愣的抱著蘇芷玉,拼命想將全身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卻一次次石沈大海。
他已感受不到她絲毫的生機,更再無法看見她溫柔婉約的笑容,與情深款款的眼神。
有那么極短暫一刻,鬼先生、莫行虛、巫行云,所有的人都怔在原地,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著丁原懷抱中的蘇芷玉,實在想不到,在這個世界上,居然真還有這樣甘心為他人付出生命的女子。
丁原終於絕望,猛然抬起頭,一雙赤紅的眼睛,閃爍著暴烈的殺機與寒光,緩緩掃過巫行云與莫行虛,一字一頓道:“你們殺了她,你們死一千、一萬次,也抵不上她的一根指頭!”
“噗——”
滿腔的熱血飛濺而出,淒迷的灑在蘇芷玉的衣襟上,如一朵朵盛開的紅梅。
丁原心頭撕扯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一如那夜的思悟洞前,寒風冷月,心如枯槁。
想那巫行云與莫行虛,也是素來桀驁自負之人,如今對著丁原的眼神,卻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意。
莫行虛下意識的躲避開丁原的目光,呵呵冷笑道:“那就讓我送你一起上路,好跟這女娃到黃泉底下做對同命鴛鴦!”
話音未落,莫行虛突然見丁原竟是向她微微一笑,笑意中滲著虛幻般的冰冷與平靜。
雪原仙劍怒吟飛騰,丁原的雙手十指驀地變幻出眼花繚亂的劍決手印,渾身煥發出一團柔和龐大的紫色光霧。
鬼先生陡然變色,低喝道:“御劍術!快攔……”他的話到一半嘎然而止,雪原仙劍在空中飛旋飄舞,幻化作一束沛然無儔的光芒,充盈著無限的憤怒與殺意,卷里起四方風云,八面驚雷!
其勢已成,強如鬼先生者也不敢貿然沖上,去直面君臨天下三百余年的世間第一御劍術——“平亂決”!
丁原心中空明坦蕩,雄渾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源源不絕灌注仙劍,把所有的恨與怒,全部傾瀉在這短短的三尺青鋒上!
群魔亂舞,鬼魅咆哮,是誰能執倚天之劍,喚回朗朗日月,浩蕩乾坤?
然而,縱負絕世修為,縱斬盡強仇,卻難再喚回伊人!
此恨此怒,即便千年萬載,如何能消,如何能平?
“轟——”
雪原仙劍爆出萬丈紫光,飆起一束幕天席地的狂瀾,滌蕩著滔滔濁世里無數的憤與恨,以浩然長空之氣進射九天。
仙劍定亂,無數的紫色光華,在雪原劍周圍縈繞飛舞,交織成一幅震懾人心的壯觀畫面。
在這陰森幽暗的鬼冢中,頓時充斥著奪目的光與熱,直要將世間所有陰暗與不平統統摧毀,再換回萬世承平,千秋定亂!
鬼先生一聲冷叱,落在太乙九極鼎前,揚手祭起一盞蓮臺。
那蓮臺大小如棋盤,上面一朵粉白蓮花綻開數十枚花瓣,散發出妖艷的光暈,猶如大傘一樣張開,護持住八座妖鼎。
這尊“逸水蓮臺”鬼仙門己傳承千年,可御天怒地瞋,堪比蘇芷玉手中的天心仙燈。如今對鬼先生而言,最為要緊的便是八座妖鼎,至於莫行虛與巫行云的性命能否保全,他們衹能靠自己自求多福了。
況且,倘若丁原這一記平亂決,直衝太乙九極鼎而來,恐怕逸水蓮臺也未必能接下這一劍之威。
所幸,丁原首取目標並非太乙九極鼎,則以蓮臺的法力,猶可護住方圓十數丈內的鼎爐。
巫、莫二人見鬼先生居然在生死關頭對自己棄之不理,心頭無不又恨又驚。不過,假如丁原這一劍是沖著鬼先生又或鼎爐而去的,他們兩人只怕也會逃得比誰都快。
然兒,此刻莫行虛和巫行云在強大劍氣的籠罩中心神俱憾,更莫說腳底抹油了。衹要他們稍有異動,仙劍氣機感應之下,立時就是雷霆萬鈞的霹靂一擊!
兩人勉強憑藉著數甲子的修為穩住靈臺,抱元守一,將全身的真元盡皆凝聚在青木拐杖與打魔銀鞭之上,口中飛速念動真言,雙雙施展出鬼仙門“肆舞鬼天決”。
這一拼命,氣勢果然不同,一銀一青兩股絢光呼嘯而起,蒸騰著烈烈藍焰,迎頭撞向雪原仙劍。
一時丹室內光華如熾,殺氣盈天,重重光影中,蘊藏著幾多生死,幾多愛恨。
“轟——”
三束絢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狠狠撞擊在一處,進射出串串流火,朵朵光花。
丹室像是在地震中抖顫,堅固的石壁喀哧哧連串開裂,猶如龜紋密密麻麻,瑟縮著抖落一地煙塵。
在逸水蓮臺的保護之下,八鼎銅爐與里面的人總算安然無恙。但凌厲密集的光箭,哧哧撞擊到蓮臺筑成的粉色光球上,直震得它不停劇烈晃動,光華越來越弱。若非鬼先生以十一層天貝珈藍神功支橕,可能也已難以抵擋。
每個人的眼睛都情不自禁的閉起,卻感覺耀眼的光芒像根根銅針刺透眼皮,直插向頭顱深處,絞得腦海里生出撕心裂肺的劇痛。
耳朵中,嗡嗡的轟鳴佔據所有空間,全不曉得此身到底在何方,似乎連魂魄也被那浩蕩的狂飆,擠壓出了軀體。
衹是在身軀驚惶無助的翻飛起伏里,依稀聽見巫行云與莫行虛仿佛發自地獄的最后嚎叫。
兩人的身軀就像泄氣的皮囊,被劍氣戳得千瘡百孔,不住飆射出汩汩血箭。
全身上下,在平亂決的驚世轟擊之下,再無半點完好,魂飛魄散后留下的僵直軀體,隨著漫天光霧,重重彈射在石壁上,再無力的滑倒在地。
“噹啷!”
碎裂扭曲、不成形狀的青木拐杖與打魔銀鞭,頹然落在兩人的尸體旁,頃刻被鮮血染透,這兩個一輩子籍籍無名的鬼仙門頂尖人物,只落得如此慘淡的結局作為收場。
丁原全身的真氣,好像在一剎那里被全部抽空,丹田中空空蕩蕩說不出的難受。
平亂決固然威力龐大,但每次施展,都必須以抽干所有的功力作為代價,也令他有了諸多限制。
他一面在罡風狂瀾里隨波逐流,一面努力恢復體內的元氣,猛然背后一涼,也是貼到了石壁。
雪原仙劍“叮”的一響光芒收斂,飛回到主人手中。
丁原按捺住胸口的鬱悶難受,低頭望向蘇芷玉。
即便是這樣的驚濤駭浪,也沒能將她從睡夢里驚醒。嬌好無瑕的玉容上,漸漸泛起一層晶瑩藍光,身體也由冰冷而轉向火炭一般的滾熱,那是天貝珈藍的火毒開始散佈全身。
“若真是那樣,芷玉便永遠隨著丁哥哥,直到你能找回姬姐姐為止。”玉兒堅定而羞澀的話語,不由又在耳畔響起。
“玉兒——”丁原終於發出驚天動地的一吼,震碎層層石壁。他終是禁不住又噴出一口熱血,讓伊人胸膛前的血花,更是嬌艷淒美!
鬼先生喘息著收起蓮臺,眼睜睜看著自己兩個得力手下,在平亂訣的硝煙中形神俱散。
好在,姬雪雁與鼎爐都安然無恙,衹要能修成第十三層天貝珈藍,即便再丟掉三對巫行云、莫行虛,鬼先生也不會有半分猶豫!
乘著丁原心哀神傷的專注蘇芷玉的間隙,鬼先生拼盡殘余真氣,口中低低吟動真言,自背后飛起一盞紅色燈籠,燈籠表面上畫著猙獰無比、神色各異的一百零一只厲鬼形象,正是鬼仙門的“百鬼焚仙燈”。
“呼——”的一聲,紅燈綻開詭異波光,罩在丁原身上,竟將丁原與蘇芷玉連人帶劍,一齊吸入不停膨脹變大的燈籠中。
鬼先生悶哼嗆出一連串血絲,森森目光仰望頭頂的百鬼焚仙燈,魑魅離魂竿凌空虛指,低喝道:“疾!”一股幽藍光束射在燈上,燈籠飛速旋轉,瞬間舞動成一團紅影,將丁原與蘇芷玉困在其中。
丁原頓覺眼前一黑,身子好像被一個巨蓋罩住,隔離到了另一個詭異的天地里。
他一驚之下,徐徐凝聚恢復著丹田內的真氣,定下心神打量四週。然而,周圍竟是混沌一片,靈覺延伸處空空蕩蕩,沒有一點生命存在的跡象。
丁原的身軀緩緩下沈,須臾之后腳下一定,似乎踏到了十分堅硬的地面,該是百鬼焚仙燈的底部。
他暗自思忖道:“我一定是剛才心神微分,著了那鬼先生的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難道我被幽閉到了那古怪燈籠之中?”
正在疑惑間,不遠處赤紅色的火光一閃,赫然冒出一只五尺高矮的厲鬼,週身上下好似火焰凝鑄而成,口中噴出烈烈光焰,朝著丁原撲來。
丁原呼呵一聲,仗劍疾劈,那赤焰厲鬼在雪原仙劍的光華映照之下被一斬而二,“呼”的從丁原身軀兩側滑了過去,竟又重新融合在一處。
丁原一驚,沒想到這燈籠中別有乾坤也就罷了,卻無端端生出這古怪的厲鬼,竟連雪原仙劍也奈之莫何。
事實上,丁原不知道,那厲鬼也喫虧不小,嘶嘶亂叫,身形己縮小了近半,火焰亮度更是黯淡不少。
可惜丁原因平亂訣耗費太多真元,否則一劍斬下,那赤焰厲鬼哪里還有命在。
他正驚異時,身側微風乍起,猛地又生出一只渾身蒸騰幽藍之光的厲鬼,身軀一展,像條大蟒朝丁原纏來。
丁原左手環抱蘇芷玉,右手仙劍一振而出,“啵”的挑中厲鬼面門。
厲鬼淒厲的嘶嚎,“砰”的幻化成一團火焰退走,彈指又在不遠處恢復原先模樣,依舊僅僅是焰色轉暗少許。
接連兩劍無功而返,丁原的呼吸開始急促,辛苦積纍的點滴真氣幾乎又一次耗盡。
他不由訝異道:“不曉得這些孤魂野鬼是打哪里冒出來的,居然難纏得很。
若是我功力全復自不會怕它,大不了一記平亂訣捅破這爛燈籠。可現在哪有力氣再去硬拼,得趕快想個法子離開這里才行。”
忽然背后一記風聲響動,殺氣大熾,第三只冒著綠焰的厲鬼掩襲而至。原來丁原已墮入焚仙燈中的“百鬼夜行陣”。
此陣中藏有一百零一只厲鬼精元,都是以千年地煞陰火淬煉,不畏尋常罡風法寶,不避雷電水火,單就一兩只已足夠鬧得天翻地覆,況且是百余只結成陣勢。
眼瞧著那只綠焰厲鬼,就要撲到丁原身后,蘇芷玉袖口里驀然仙音輕動,天心燈昇到二人頭頂,灑下一蓬淡淡紅光,卻是仙寶通靈,於危難間自動飛昇,護持住自己的主人。
綠焰厲鬼猝不及防,結結實實撞在天心燈灑下的光幕上,激起一簇熊熊火焰,呼的將它卷里。
那厲鬼驚恐的嘶叫,只剩半截身子從火光里掙脫而出,兇焰立時大減。
其他的厲鬼見狀,再不敢肆無忌憚,遠遠圍著天心燈以圓陣急旋,雙手不斷射出焰光,轟擊在天心燈上。
天心燈光滑陡亮,任由周圍的厲鬼如何肆虐,衹是巍然不動,牢牢守護著主人。
丁原不由心中一定,暗道:“有天心燈在,竟是省去不少麻煩事,至少暫且可保我無恙。如今當務之急是迅速恢復功力,再有就是……”
他情不自禁望向懷抱中的蘇芷玉,在天心燈光芒的照耀里,她的玉容上映起一抹嬌艷酡紅,混合著天貝珈藍泛起的藍光,蘇芷玉清秀的面容竟變得淒艷無比。
丁原想著雪兒現今命懸一線,玉兒卻又為了自己落到這般的田地,心頭忍不住痛悶難當,恨不得以身代雪兒受那煉爐之苦,以命換玉兒安然無恙。
他心中默默念到:“老天爺,我一直都不相信你是有眼的,我更從來也不相信你會為這世上的好人做些什么。”
“如果說,我與玉兒之間有一個人一定要去死,那也應該是我!對你不敬的素來是我,對你怒罵譏笑的素來是我,就算有萬般懲戒,也該由我來承當。”
“你莫非真的不長眼,為什么現在好端端活著的是我,你要帶走的人卻是玉兒?她是那么的善良無辜,即便大到無為,也該有天意人心,也該有天理昭昭。”
忽然,目光停滯處,蘇芷玉胸口居然有一記緩緩微弱的起伏,假如不是凝神細察,根本無法發現,那顆芳心還在頑強的跳動!
她沒有死,在巫行云與莫行虛三百多年的修為猛烈夾擊之下,她依然保住了心口一絲元氣,儘管象風中的殘燭那般脆弱,隨時都會熄滅,但足以令整個世界為之光亮。
是什么令她在昏迷沈睡里眷戀不去,是什么離去盼魂魄依然流連?
丁原的心中一陣狂喜,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顧不得身外還有百鬼橫行,收起雪原,用右手食指小心翼翼的探到蘇芷玉瓊鼻底下,良久良久,屏著呼吸,不敢有些微的分神,期盼著奇跡的發生。
終於,一絲微弱的鼻息,輕輕浮過丁原的手指,但對他而言,已是強烈如戈壁上吹過的狂風。
這一刻,丁原禁不住抬起頭,仰望天心燈上無邊的黑暗虛空,內心喃喃說道:“老天爺,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感激你,從此無論你將任何的懲罰加到我身上,我都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只求……你不要帶走玉兒!”
一滴熱淚,無聲無息順著面頰滑落,這是人所珍愛之物失而復得的心動。
一見蘇芷玉猶有生機,丁原的頭腦頓時靈轉起來,思忖道:“我功力未復,一時半會也出不去,即便僥幸出得了這鬼地方,外面還有鬼先生那一關要闖。當務之急,必須儘快救治玉兒,若再能恢復七八成的修為,再與那老鬼一拼又有何妨1
他低著頭端詳著蘇芷玉,繼續想道:“玉兒氣息如此微弱,藏在她體內的天貝珈藍魔氣每深入一分,她便離死亡接近一尺,真是片刻也不好拖延。可在這兒,任我有通天本領也是束手無策。倘若能有一兩顆冰蓮朱丹、九轉金丹,又或是無憂丹什么的,先將她傷情穩住,能保一縷元氣不滅,也是好的。”
他身上的三枚冰蓮朱丹,早在出潛龍淵前已經用完了,眼下被困在這百鬼夜行陣中,卻又到哪里去找那些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丁原略一思煮,抱著萬一的希望探手伸進蘇芷玉的袖口中,心中居然下意識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果然,他的手指觸及到了一只柔軟的絲囊,似是女兒家的荷包。
或許固為這荷包小巧,因此蘇芷玉並沒有用“袖里乾坤”將它收起,這也算是冥冥中天意眷顧吧。
丁原心中一喜,盤膝坐下,把蘇芷玉小心翼翼的扶靠到胸口,雙手打開荷包,然而里面只裝了些銀兩,卻不見盛放丹丸的瓷瓶一類物什。
丁原的心一沈,再摸蘇芷玉的袖口,里面已經空無一物,只找到了一條潔白絹帕。
那絹帕的角上兀自繡著一行小詩,卻是“水曉琴音添衣暖,凝眉相望心茫然。”
丁原一震,回憶起這兩句詩,正是自己與蘇芷玉當日在水晶宮娘親所留的畫卷上所見,沒有想到玉兒居然悄悄將它繡在了絹帕上。
那字字含情,字字惆悵,卻將幾多少女情懷,傾慕之苦傾訴?
丁原百感交集,右手緊緊攥著娟帕,胸口愈發鬱悶難當,有一種想痛痛快快的宣泄,可偏偏尋找不到口子的感覺。
自己虧欠懷中少女的,著實太多。而每一次,自己卻總心安理得的,拿兄妹之情搪塞了過去。
而今,她的生命之花為自己幾近凋零,自己卻衹能一籌奠展的坐困愁城,就算想報,也即將沒有了機會!
丁原一咬牙,默念道:“玉兒,你一定要堅持住,就算我拼著元神出竅,耗盡全身真元,也要把你救醒!”
他將蘇芷玉面向自己,扶坐在懷中,左手扶住肩膀,右掌貼在她的小腹上。
正想行功祭出元神,忽然覺得左手手指觸在了什么東西上,全不似腰帶那么柔軟。
丁原一震,禁不住暗罵自己道:“我怎么忘了搜一搜腰帶!”
其實也不能怪他忘記,而是那地方著實是女兒家隱私,但此刻也管不了男女大防、圣賢之說。
丁原右手探進蘇芷玉的小蠻腰,觸手一片滑軟,卻也似火碳一般滾燙,自是天貝珈藍之毒發作所致。
若是再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蘇芷玉必全身精血焚沸而亡。
他無心旁顧,急急取出那藏在腰帶中的東西,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青瓷小瓶。
丁原一陣狂喜,卻又生出患得患失的心情,萬一這里面裝的不是療傷靈丹,那可就斷了最后的指望。
他拔瓶塞的手,不由自主的竟然有點發軟,好不容易打開了瓷瓶,里面幽然昇起一縷淡淡清香,正是冰蓮朱丹獨有的芬芳!
丁原的心終於一定,從瓷瓶里倒出兩顆朱紅丹丸,就如捧著無上仙寶一般。
有了它,縱然不能立桿見影令蘇芷玉痊愈,但憑冰連之功,也可鎮住天貝珈藍的火毒,換取寶貴的光陰。
就在他山窮水盡之際,這兩顆小小的丹丸,何啻是柳暗花明的福星。
第二章執手
丁原右手輕輕撬開蘇芷玉的櫻唇貝齒。左手將兩枚朱丹捻碎送入她的口中,然而蘇芷玉生機雖已斷絕,朱丹含溶在舌尖竟噎在咽喉無法下咽。
丁原沈聆片刻,把心一攬俯下頸來,吻在她火熱的唇上。
這並非是他第一次親吻蘇芷玉,但上回於云夢大澤中正值神志恍惚瘋狂之際,自沒有太多感覺,而這一次,禁不住怦然一動。
他趕緊抱元守一。收住心猿意馬,聚起丹田凝聚的一股真氣纏了過去。
朱丹丹真氣崔送,徐徐流動順著蘇芷玉的咽喉滑下。丁原不由送了口氣,剛打算抬頭,卻忽然感應到渡入蘇芷玉體內那股真氣的異動。
原來,此刻蘇芷玉被天貝珈藍震裂的經脈中真氣游離,正四處亂竄,無力抵抗魔氣火毒的肆虐。
丁原真氣甫一渡入,就彷佛含有莫名的奇異吸力,不斷吸納勸合著蘇芷玉紊亂微弱的天一真氣,瞬間水乳交融,難分彼此。
丁原驚詫莫名,突然醒悟到,當年蘇芷玉以青陽雙修**救治自己,兩人的真氣已融會貫通,相生相依。
因此之故,他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一但進入蘇芷玉的體內,立刻水到渠成,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那股真氣行至蘇芷玉心口,卻遭遇極大的阻力,為其胸前淤積的氣血堵塞,幾次沖擊都無功而返,卻有趨於微弱之勢。
原來巫行云與莫行虛的兩記重擊,皆印在了蘇芷玉背心上,功力所透,尤以此處傷情最為嚴重,不僅是經脈幾乎震裂,大量的氣血亦盡凝結於此,便宛如一座了無生機的廢墟一般。
丁原急忙丹田提氣,凝住心神,再渡一口真氣。兩股真氣合於一處,頓時強大許多,重整旗鼓,再次昂然叩關。
丁原不敢停歇,不停將丹田內苦苦凝聚起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渡入蘇芷玉櫻桃小口中。
才半盞茶不到的工夫,丹田內的真氣已是入不敷出,頭頂青煙蒸騰,身上衣裳盡濕。
就在這時,蘇芷玉心口忽然極其輕微的一動,那股始終守護主人心脈的天一真元,若有所覺發出一陣涌動,與丁原的真氣遙相呼應。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股真氣終於里應外合,突破蘇芷玉胸前經脈的室礙,匯合成一股順流直下。
所過之處,游離散亂的天一真氣趨之若涼,不停的融合進來,如百流入江漸漸壯大。
蘇芷玉在昏迷中似有所覺,一雙睫毛綴一顫,有了復甦微兆。
與此同時,冰蓮朱丹的藥力也開始發散,一蓬暖洋洋的熱流護持在蘇芷玉的心口,徐徐朝著四週擴散,卻遇到了天貝珈藍極大的阻力。好在,蘇芷玉的心脈暫時已可保無虞。
丁原精神一振,努力擠壓著體內殘存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渡與蘇芷玉,那道溫亮如水的細流,源源不絕涌入懷中玉人的嬌軀。然而他的腦中已昏昏沈沈,喘息聲急劇加重,也是瀕臨油盡燈枯的地步,全憑著一股頑強的意念支橕。
好在,幾經波折,丁原的真氣終於進入蘇芷玉的丹田,卻發現里面無數縷失控的真氣呼嘯肆虐,橫沖直撞,猶如發狂的怒龍,全不聽使喚的糾纏膨脹,竟似要橕破銅爐,滅鼎而散。
這情形,便如當日丁原錯煉大日天魔真氣,走火入魔所造成的景象一般。然而,蘇芷玉重傷垂危的羸弱之軀,又如何當得?一旦功消元散,后果不堪設想。
丁原一凜,心神微分之下,那股渡入蘇芷玉體內的真氣竟陡然失去控制,擺脫丁原的意念束縛,迅速凝聚成丸。
丁原暗叫一聲“糟糕”,卻沒等有所動作,氣丸砰然爆裂,強大的氣團瞬間炸開,猶如秋風掃落葉似的,將丹田中糾纏盤結的混沌真氣滌蕩一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蘇芷玉小腹驀地一熱,“轟”的一聲再起變化。
那些被氣丸震得支離破碎的絲絲游離真氣,非但沒有消散離亂,反而翻騰卷涌,漸漸向著丹田底部沈淀,蘊生一汪清泉,與丁原淚淚注入的真氣重新融合,倏忽凝聚成一束云柱直衝天關。
彷佛中,便似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丁原又驚又喜,心頭驟然多了一層明悟,記起當日無心參悟大乘之情形,索性屏除一切雜念,遺形忘體,損心棄意,任由身外濤起云滅,只守靈臺心燈不熄。
大道無為,有容乃大;生生不息,破而后立。
那束云柱不斷壯大,從丹田內源源不絕的噴薄而出,以先天之意奔流洶涌,一面吸納周圍游散的天一真氣,一面洗精筑髓重修經鄴盤踞於其間的天貝珈藍魔氣,被這股洪流一沖,竟似摧枯拉朽,立時丟盔卸甲節節敗退,從上下兩面往蘇芷玉的胸口收縮,企圖作最后的困獸猶斗。
九個大週天后,蘇芷玉丹田內真氣鼓蕩,浩浩蕩蕩,終於交會為一股磅礡浩蕩的大潮,朝著大椎、膻中等胸前背心的要穴發起總攻。
蘇芷玉的肌膚泛起一層嬌艷的紅暈,胸脯劇烈起伏,瓊鼻中隱隱有了低低的呻吟。
突然問她嬌軀猛烈顫動,喉嚨里一股滾熱的淤血被真氣激迫而出,卻苦了丁原猝不及防,連躲都來不及全涌進了嘴里。
丁原知是蘇芷玉胸口的鬱結終於被打開,全身經脈盡皆疏通,儘管說痊愈如初尚需時日,但恢復之快,已遠遠出乎了自己原先的期望。
他不過是無心插柳,盼以朱丹保住玉兒的元氣不滅,可陰差陽錯居然兩股真氣龍虎交會,打通了經脈尚在其次,更要緊的是將天貝伽藍之毒化解。
一口咸咸濕濕的熱血噴進丁原嗓子,他不禁油然昇起一種異樣之情。
昔日,為救治姬雪雁的性命,他不惜以血相注;沒有料到,數年之后,天意卻又讓一位少女與自己血脈相連,生死與共。
棄我去者不可留,亂我心者多煩憂。丁原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注定?而上天,在冥冥中,又與自己開了怎樣一個深黑色的玩笑?
他剛打算將嘴唇移開,冷不防蘇芷玉櫻唇中一縷真元接踵而至,竟是絡繹不絕,熟門熟路的流轉全身,最后萬流歸宗注入丁原已然乾涸的丹田。
這股熱流,恰似甘霖玉露,丁原精神大振,只覺得隨著蘇芷玉回涌的真元不斷的增強,他的身子就像泡進了溫泉里一樣,貪婪的吮吸著每一滴露水,積聚著絲絲真元,丹田里一陣的溫暖充盈。
借著這對少年男女的唇舌相親,大日翠微督天真氣與天一真氣在兩人體內循環往覆,清潤百脈。
蘇芷玉的玉頰,在不知不覺里浮起一層淡淡血色,絲絲微弱的藍色天貝珈藍毒氣,從她的嬌軀中冉冉蒸騰,被徹底逼迫出來。
丁原、心底全無綺念,全身心的體味著兩人血脈相連,息息相關的奇妙況味。不覺里,又入空明之境,頭頂隱約騰起一蓬白色光暈。
光陰悄然無息的從兩人身旁溜過,天心燈猶如最忠誠的護衛,守護著自己的主人,牢牢將黑暗與厲鬼遮擋在另一個世界中。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丁原緩緩醒來,懷抱中蘇芷玉的面色與體溫都已趨向正常,衹是稍嫌有些蒼白憔悴。
真氣兀自在兩人體內流轉循環,但已經平穩了許多,也再感覺不到天貝伽藍的存在。
丁原鬆了口氣,徐徐抬起頭,天心燈在頭頂靜靜的飄浮,紅色的光罩外,一盞盞酷似磷火的厲鬼忽隱忽現,偶爾發出一兩股詭異的光焰。
他渾身的疲乏空虛都一掃而空,丹田內重新溢滿充沛的真氣。
丁原垂首望著蘇芷玉酣睡一般的清秀容顏,那濕潤香柔的紅后,在睡夢里輕輕翕動,吐出悠長和緩的芬芳。
回想起適才景象,丁原臉上不由一熱,卻也著實不清楚,那深深一吻究竟是多久?
這個少女,本該守在父母的身旁,享受著天倫之樂,又或者,遠在南海,心無旁騖的參悟天道,成為仙閣期許的嫡傳門人。
然而,現在她卻與自己困守鬼冢,幾乎將性命拋卻。
丁原的雙手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緊,卻聽到蘇芷玉低吟一聲,秀美的睫毛微微顫動幾下,徐徐睜開眼眸。
她的第一眼,就望見了丁原,繼而是渾身經脈骨骼傳來的陣陣針刺疼痛,一股暖洋洋的真氣,徐徐在體內流轉,感覺竟比受傷前更加淳厚。
眼前的丁原將自己抱在懷中,臉上蕩漾著狂喜與愛憐的笑容,輕聲道:“玉兒,你醒了?”
蘇芷玉一雙妙目柔波,只管定定的凝視丁原,察著他嘴角殘留的血跡,心里一跳急忙問道:“丁哥哥,你吐血了?”
丁原聽她醒來后的第一個問題,關切的還是自己,不禁心下感動,搖頭說道:“這是你吐出的淤血,濺在了我臉上,並不礙事。”
蘇芷玉心中一寬,歉然伸出右手,用袖口小心翼翼的為丁原抹去血跡,淺笑道:“玉兒剛才一定吐了很多血吧,那一剎那,我只當自己再也沒法活轉了呢。”
丁原沈聲道:“你放心,玉兒,衹要你的丁哥哥有一口氣在,今后就絕不容許任何人傷你一根毫毛,”
蘇芷玉的手一顫,袖口在丁原面頰邊凝滯,羞喜參半的眸子注視著丁原,蒼白的臉上,昇起如朝霞一般嬌艷動人的紅暈。
丁原握住蘇芷玉的右手,炯炯目光端詳著她,徐徐道:“玉兒,你也要答應我,今后無論如何,也絕不能再做這樣的傻事。如果你剛才真為我死了,我即便殺盡鬼冢中的所有人,也抵不上對你的半點歉疚與悔恨。”
蘇芷玉的眼睛里剎那充滿光采,低低在丁原懷中喚道:“丁哥哥……”
衹有在這與外界隔絕的兩人天地中,衹有在九死一生的劫后重逢里,她才放開了些許少女的矜持,全心感受來自丁原大手的火熱體溫。
兩人忽然如有默契的一起陷入沈默,在天心燈罩起的這片小小天地里,卻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溫馨。
蘇芷玉的手任由丁原一直握著,只想著能夠將歲月挽留,從此天荒地老也不管不顧;丁原的面頰,也任由蘇芷玉的袖口貼拂,感受著脈脈情深,那一縷幽香沁人心脾。
實在,蘇芷玉捨不得打破眼前的恬靜與安寧,直覺著心如展翼,在幸福的云端翱翔瓢蕩,充滿著無限的溫暖與感動。
她不求天長,不奢地久,衹要有這么一刻的記憶,溫暖今后漫長寂壽人生,已是足夠。
幽幽嘆息著,蘇芷玉問道:“丁哥哥,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外面一片空寂黑暗?”
丁原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鬼先生祭出的一盞燈籠,將我們罩了進來,而后就冒出古里古怪的孤魂野鬼來。要不是天心燈的庇護,可能我們也不能好端端的,坐在這里說話了。”
蘇芷玉家學淵源,聞言皺眉道:“難不成是鬼仙門的百鬼焚仙燈?聽爹爹說過,這燈中另有乾坤,吸納千年地煞陰寒,暗藏著一座百鬼夜行陣。等閑人一旦被吸進去,最多堅持三日三夜,三日后勢必為陰火焚魄而亡。”
丁原不以為然道:“那也未必,要不是我先前耗盡真元施展平亂訣,這狗屁燈籠也困不住我!”
蘇芷玉曉得丁原,姍然一笑道:“丁哥哥,玉兒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還是趕緊設法出去,也不曉得外面的姬姐姐情形如何了?”
丁原的虎軀一震,心情又黯淡下去,自蘇芷玉醒來后這么長的一段時問,他竟然沒有想起姬雪雁來!
現下蘇芷玉一提,眼前頓時又浮現出雪兒為鬼火焚身,吮精瀝血的場景。
丁原不由心頭如焚,扶起蘇芷玉道:“玉兒,你傷勢剛好,實在不宜再出手。稍后只管跟在我身后,用天心燈護身,千萬不要再逞強。”
蘇芷玉也曉得,如今她的經脈一時間再難經受劇烈沖擊,否則真當爆經裂脈,再有十顆朱丹也救不回。
可姬雪雁還在鬼先生掌握之中,一場惡戰勢在難免,她又怎能坐視丁原孤身涉險?
看看丁原堅定的眼睛,蘇芷玉頷首說道:“玉兒知道,丁哥哥你只管放手施為,儘早將姬姐姐救出來。”
說著,她收了天心燈,周圍紅光頓時消隱。
丁原一怔,道:“玉兒,你把燈給收了做什么?”
蘇芷玉淺笑道:“玉兒的傷已不礙事,正可助丁哥哥一臂之力,也好及早脫困,去救姬姐姐。”
她的話尚未說完,周圍虎視眈眈的厲鬼一見天心燈斂滅,立時迫不及待蜂擁而上,四面八方鬼火如林陰風陣陣,說不出的淒厲恐怖。
丁原一閃身,護住蘇芷玉,雪原仙劍大力劈出,他傷勢盡復之下!聲勢迥然不同,仙劍爆出一溜紫電,斬在一只赤焰厲鬼胸前,砰的一聲,赤邑光焰從厲鬼胸膛炸裂開未,轉眼灰飛煙滅,形神俱消。
丁原旗開得勝,精神大振,仙劍揮灑自如,氣吞山河,左右開弓,又劈散身前兩只厲鬼。
蘇芷玉在他身后手握盈雪仙劍,舞出一團絢麗光團以為護翼,兩人前后呼應,雙劍併舉,直殺得鬼哭狼嚎,光影翩卷。
丁原殺得興起,在陣中橫沖直撞,勇不可當,一出方才虎落平陽被鬼欺的惡氣,但這百鬼夜行陣,實屬鬼仙門三大妖陣之首,非同凡響。
只見一只綠焰厲鬼雙爪噴出十道幽芒,合身朝著丁原胸口撲來。丁原左拳轟然擊出,激蕩起一蓬白光。
誰料想這只厲鬼未等掌風打到,“呼”的憑空消失,卻是借著火遁逃逸。
丁原左右身側風聲如吼,兩只碩大的金焰厲鬼陡然現身,猶如巨靈神似的將他夾在當中,四只桌面大小的手掌,燃著熊熊光焰,恰如泰山壓頂捶了下來。
丁原劍眉微揚,背后驀然飛起一束劍光,堪堪挑中左側金焰厲鬼的小腹,凌厲的劍氣“砰”的將它震碎成點點火球,散落開去。
原來是蘇芷玉見丁原遇險,急切中施展出“青陽雙修劍法”,替他斬去一鬼。
丁原左邊壓力一去,右手仙劍全力揮出,將剩下的那只金焰厲鬼攔腰斬斷。
回過頭來,正瞧見蘇芷玉櫻唇含笑,向著自己輕一點頭。
兩人心意交融,青陽雙修劍法於鬼陣中縱橫睥睨。然而那些厲鬼憑藉著陣勢變換與火遁隱身,竟也糾纏不退,雙方一時陷入僵局。
忽然蘇芷玉輕“咦”一聲,道:“丁哥哥,左首斜上九尺,全力劈出一劍。”
丁原不明所以,但聞言仍毫不猶豫飛身而上,雪原仙劍龍吟劈下。
就在他舉劍斬落的剎那,蘇芷玉指定的方位上光焰一閃,冒出一只青焰厲鬼,就如同飛蛾撲火撞在了劍鋒上,“砰”的泯滅。
蘇芷玉口令不停,繼續道:“朝右六尺,仙劍橫推!”
丁原聲落劍到,又是兩只厲鬼投懷送抱,被腰斬於馬下。
如此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丁原毫不費力接連斬落二十余只厲鬼,不由哈哈一笑道:“玉兒,你是怎生辦到的?這些小鬼死的也未免太冤了些。”
蘇芷玉一面以玉手指點方位,一面微笑道:“丁哥哥,如果你仔細打量,就可發現這些厲鬼通常三只一出,之間前后相差不過瞬間。再看它們出沒的方位,不論如何變化,也總是踩在九宮之位。玉兒方才心中默計了一輪陣勢變化,以此推算出『三三玄九』之數,這才麻煩丁哥哥你試上一試,不想果然奏效。”
丁原聽她說的簡單從容,但其間的演算推定,必然是無比的復雜,不然蘇芷玉也不可能耗費這么長的時間,才看清百鬼夜行陣的奧妙。而自己在這陣中猛打猛沖這么久,卻連門檻都沒摸著。
丁原有感道:“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幸虧這回又是你陪我闖入鬼冢,要不就這狗屁陣勢,就夠我折騰半宿。”
蘇芷玉聽到丁原夸獎自己,玉頰一紅,尚未回答,心頭猛地警兆突起,竟不知為何一下子推算不到下一步陣勢的變化玄機。她急忙仙劍回引,低聲道:“丁哥哥,撤回天元正位,不要妄動!”
丁原一愣,身形已隨蘇芷玉飛起,耳中就聽周圍“轟”的一聲,炸開無數五顏六色的光球,奼紫嫣紅,彷佛漫天的禮花一般絢麗多姿。
丁原奇道:“玉兒,這是怎么回事,要放焰火么?”
蘇芷玉面容微緊,徐徐道:“三三之極,九玄歸一。丁哥哥,玉兒猜想鬼先生在外面顯然是感應到這邊的情形,因此不惜耗損真元,要發動此陣的終極變化,以百鬼合一,流火焚仙之變,來對付我們。”
丁原傲然道:“他不過是黔驢技窮,有什么可怕的?”丹田真氣磅礡泉涌,渾身白光一閃,仙劍鏗然鏑嗚,紫色劍身昂然顫動,灌注入十成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氣。
再看那邊,千萬流火狂舞,銀蛇從四面**匯聚到丁原上方虛空,迅速凝鑄成一團龐大的彩色光球。
光球外圈泛著血紅之光,咄咄逼人的烈焰高過數丈。
光球內圈七色光芒流轉融合,進射出耀眼華彩,照得陣中綺麗如晝,一不住發出震耳欲聾的電閃雷鳴。
丁原在漫天罡風急流里立然如山,真氣提陞到滿盈境界,低喝一聲,身劍合一,幻化作一束沛然浩蕩的白色光柱,迎頭激射。
他不愿意過早施展平亂訣,以保有后勁,應對外面的鬼仙門一眾高手。但這一記以身劍合一所發的“中流砥柱”乃畢身功力所鑄,比起等閑御劍之術尤有過之。
蘇芷玉見丁原飛身硬撼,不禁大喫一驚,喚道:“丁哥哥1口中真言急念,左手劍訣如花盛綻,竟是情急之下,祭起天一閣的“云生水起訣”。
她的傷勢尚未痊愈,這番不顧一切的耗用真元發動御劍術,頓時胸口氣血翻動,五臟六腑一起傳來鉆心的劇痛。
蘇芷玉強自以一口真元壓住咽喉熱血,朱唇輕喝一聲:“疾!”盈雪仙劍清音如樂,煥出層層云霓如碧霞光,追著丁原翱翔九天。
“轟轟”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雪原仙劍與盈雪仙劍一先一后,撞擊在光球中心,千盞流波如星隕落,洶涌的熱浪冒著彩色光焰爆裂膨脹。
丁原一記悶哼,身軀彈石似的拋飛,在光波跌宕里不停滾翻,身上衣裳盡皆碎裂。
蘇芷玉嚶嚀撫胸,一縷血絲汩汩逸出嘴角,面色慘淡如金,幾乎連站定的氣力也已失去。
盈雪仙劍打著盤旋飛回主人頭頂,光澤黯淡如霧,顯然靈性大損。
那團光球打從中央爆開,滾滾火云沖向高空,露出一個五六丈方圓的龐大黑洞,無數淒厲的鬼魄面容在光霧里忽隱忽現。
從那黑色空洞里,赫然轟出一束絢麗光芒,直射丁原。
蘇芷玉看得心搖神蕩,要待救援,奈何丹田中真氣翻捲,全然使不出勁,想祭起天心燈,也已遠水不解近渴。
當下禁不住眼前一黑,驚呼道:“丁哥哥——”
第三章裂鼎
丁原被光球震的眼冒金星,差點魂魄離身,在空中一面藉勢翻騰卸去勁道,一面聚集真氣疏理經脈他這虧喫的也算不小,好在都天云伏魔大光明符護持住週身要害,更保得胸口一股真元不散,所以情況並不像蘇芷玉想想的那般糟糕。
經歷無數次血戰惡斗,丁原早非初出茅廬的楞頭小伙,這看似冒險莽撞的一擊,也另他試探出對方的分量。
丁原人在空中,靈覺里清晰的映射出一股洶涌光芒,正朝著自己劈到。
他臨危不亂,左手向下虛按,身形彈起定住,雪原仙劍笑指蒼穹,砰的抵住迎面迫來的光束。
饒是丁原施出九成功力,腳下也不禁踉蹌而退,但他退而不亂,真氣源源注入仙劍,緊緊頂著頭頂的那束碩大絢光。
蘇芷玉見丁原安然無恙,芳心一定。她已無力再次施展御劍術,當下聚起丹田殘余真氣,玉手輕揚,真言驅動,靈犀鐲化作一道銀光打向光球。
丁原手腕上驀然傳來輕輕震動,卻是另一只靈犀鐲若有所感,發出呼應。
丁原心念一動,口中喝道:“去!”腕上光華一閃,靈犀鐲歡鳴飛起,迎著耀眼的光芒逆流而上。
兩只靈犀鐲一左一右龍吟飛展,突然間齊齊煥放波瀾一般的層層光暈,交織輝映,絢爛如霞。
丁原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奇異感悟,彷佛一剎那里,自己的意念借著放飛的靈犀鐲,與蘇芷玉的心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兩人的心頭同時通過一縷微妙感觸,竟在刀光劍影中相互深深一瞥,齊齊左手翻轉靈印,遙指靈犀鐲。
靈犀鐲“叮”的清鳴,幻化分一龍一鸞兩柬絢麗光影,最終而為一銀光復現,轟然擊中光球正中的黑色空洞。
雙鐲合璧,靈犀一點。光球石破天驚一般的炸裂開來,無數罡風流光瘋狂的朝四週洶涌膨脹,虛空中隆隆雷聲如熾,撕裂出一道道光痕。
丁原與蘇芷玉只覺得一團勢不可當的氣流涌到,將兩人出身軀高高拋起,耳邊“哧哧”激流呼嘯不斷,眼前眼花撩亂,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自驚駭間,驀然光霧如潮卷散,漸漸露出一座龐大的地底墓室。原來在靈犀鐲的合璧驚天一擊之下,百鬼焚仙燈終於喫不住這股沛然莫御的沖擊,迸碎成麵粉瓢飛,將兩人從陣中釋出。
燈毀人傷,鬼先生口中鮮血狂噴,面色慘白如紙。
更因事起突然,丹室中的八座妖鼎齊齊驚嗚,光焰搖動,流火散落,如繽紛落英,煞是壯觀。
鬼仙門的七大長老急忙催動真氣護住丹鼎,好不容易才重新控制住局面。
丁原在半空一陣的翻騰,眼角余光瞥見不遠處的蘇芷玉,虎腰一挺,探身將她攬祝兩人雙手互執,一道柔和真氣流轉在身體經脈之間,徐徐穩住身形瓢落著地。
丁原一抬頭,便瞧見太乙九極鼎上方光團中的姬雪雁,右手仙劍一指鬼先生、喝道:“老鬼,你還有什么招數儘管使出來,丁某今日奉陪到底!”
鬼先生調勾氣息,心頭不禁暗凜。
光一個丁原就已經夠麻煩,現在連本以為已經死掉的蘇芷玉,也好端端站在眼前,雖然他也瞧出蘇芷玉重傷未愈不堪惡戰,可自己的兩個得力手下卻早已損命當場。
再想那百鬼焚仙燈是鬼仙門鎮門之寶,衹是這次非但沒能將丁原與蘇芷玉煉化,反而被轟得粉碎,真不曉得這兩人是怎么辦到的。
他心念急轉,當機立斷,沈聲命道:“封鼎!”
那七大長老聞言無不愕然,一旦鼎爐熄滅,先前的所有工夫都等於白費,自姬雪雁體內汲取的朱果菁華也一同付諸東流。
好在。相對四十九天的凝煉,這兩天的損失還不算太大,不然可就虧到家了。
鬼先生這么做,也是無奈羅。鬼仙門好手眾多,但此時此刻真正能幫他對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的,也不過是眼前這幾位長老了。倘若巫行云與莫行虛沒有死,他也不必出此下策,白白浪費了兩天的心血。
七大長老同時收功,爐火漸漸熄滅,太乙九極鼎上的光團,卻兀自不散,托著姬雪雁的嬌軀,緩緩沈入鼎中。
丁原冷眼旁觀,淡然譏笑道:“老鬼,你又想玩群毆的把戲么?”
鬼先生心中對丁原蘇芷玉已是恨極,雙目幽光如電,鋒銳的射在丁原臉上道:“小子,你毀我仙寶,殺我同門,若不將你們兩人一同扔進丹鼎煉化成鬼,又豈對得起『鬼先生』這三字的百年盛名1
驀然,甬道深處傳來一人狂妄囂張的大唉聲,道:“狗屁,一個裝神弄鬼、躲在死人墳里的老家伙,也敢提什么盛名?哈哈,你先問問老子我答不答應?”
丁原一聽這聲音,不由目光一轉望向甬道口,叫道:“老鬼頭?”
“砰砰!”
甬道口先出現的,卻是兩具被拋過來的鬼仙門丹室守衛尸首,而后才是年旃的聲音道:“不錯,老子來了!”
朦朦光影一晃,年旃的元神持著冥**刺刺闖了進來,左手鮮血琳淋,也不知這一路闖進來,痛宰了多少鬼仙門弟子。
跟在年旃身后的,還有一男兩女,竟是安孜晴、楚凌仙與屈箭南。有年旃開道,他們三人只輕鬆在后面跟著,連劍也不曾出鞘。
如今鎮守鬼冢上兩層的巫行云與莫行虛,都倒在丁原劍下,剩下那些小角色,只不過是撞槍頭白送死的罷了,四人一路殺來,直如無人之境。
也怪鬼先生下有嚴令,沒他準許任何人不得接近丹室半步,幾名趕來報訊的弟子,都在門外被守衛攔下,卻沒有一人有巫行云莫行虛的膽子往里直闖。
蘇芷玉抬眼就見安孜晴等人,不由得驚喜交加,喚道:“閣主、楚師姐!”
忽然想到自己的手還被丁原握在手里,臉上不禁一紅,急忙借著整理散亂鬢髮的機會,將玉指抽出。
丁原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冷冷掃了眼屈箭南,問道:“老鬼頭,你們怎么來了?”
年旃哼道:“老子想想還是不放心,就跟著安閣主他們一塊來了。也虧蘇丫頭一路留了天一閣的暗記,我們才這么快找著此處。來的早不如來的巧,老子剛才還聽有人大言不慚,嘿嘿,想欺負丁原?也得先問問老子的冥輪!”
鬼先生別人不認得,年旃卻曾在蓬萊仙會上見過。見他橫沖直撞殺將進來,又擺明要為丁原橕腰,不禁大是頭疼。
眼中的幽光更盛,鬼先生冷冷道:“年旃,你什么時喉變成了丁原這小子的看家狗了,一百多年沒見,果然是大有長進!”
年旃再笨,也聽的出這話里的譏諷之意,臉上紅光一閃,怒嘯道:“老鬼,你找死!”
雙手驅動冥輪呼嘯而起,化作一溜寒光,直射鬼先生。
鬼先生口出譏諷之言,手下卻不敢有半點怠慢,魑魅離魂竿斜斜挑出,準確無比的擊在冥輪中心。“叮”的一聲響,冥輪倒飛回年為手中,兩人身形俱是一震,同時心道:“百多年不見,這老家伙倒沒白費光陰!”
年旃更是收斂狂妄之心,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倘若不是得丁原的冰蓮朱丹與天道感悟之助,剛才那一記硬撼,多半還要喫上點虧。
說起來倒不是他修煉不勤,卻因為潛龍淵中血霧著實消耗了他許多真元,依仗著元神出竅,這才能與鬼先生戰成平手之局。
安孜晴遙遙向鬼先生一禮道:“在下天一閣安孜晴,雖僻居南海一隅,卻也是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多有冒犯,也是逼不得已,希望先生能大度為懷,放過姬姑娘,我等自當賠罪退去。”
鬼先生聯想到方才蘇芷玉對安孜晴的稱呼,暗自思忖道:“原來這婆娘就是天一閣的現任閣主安孜晴!據說她的修為已臻大乘之境,卻從未出過南海一步。
如今居然連她也來了,今日之事看來萬難善了。”
他不禁重新掂量丁原的分量,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就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子,不僅修為高的驚人,更有正魔兩道最頂尖的人物藏在背后橕腰,惹了他,跟惹了半座天陸有什么太大區別?
但是他桀驁陰狠,心中飛快的盤算了一下雙方的實力對比。丁原那邊有三大頂尖的高手,可自己加上鬼仙門七大長佬也未必不能一戰。何況,在鬼冢之中,尚有許多陣勢機關未曾發動,關鍵時刻或許也能收奇兵之效。
再不濟,還有一個姬雪雁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怕他何來?
當下,鬼先生陰惻惻一笑道:“原本有安閣主的大駕說和,老夫也應當賣個面子。可惜,安閣主已經來晚了一步。丁原這小子連殺我兩位同門師弟師妹,又毀了本門的百鬼焚仙燈,這個粱子,可不是安閣主能夠一句話化解得了。”
丁原冷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若真想找丁某報仇,便先放了雪兒。丁某與閣下單打獨斗,生死由命!”
鬼先生搖搖頭道:“你說我會答應么,丁原,你莫將老夫當作三歲的孩童哄。”
年旃不耐煩道:“說到底,還是要拳頭解決問題。老鬼,老子有百多年沒會過你,今天咱們就瞧瞧到底誰更高明!”說罷,元神一晃欺近鬼先生。
丁原眉毛一挑道:“老鬼頭,他是我的!”身形后發先至,硬搶在年旃之前一劍“投鞭斷流”,朝著鬼先生斬落。
年旃被丁原搶了先機,罵罵咧咧道:“***,連這也跟老子搶!”元神在空中轉向,奔著七大長老殺了過去。
屈箭南亮出仙劍,呼喝道:“丁兄,我來助你!”擰身飛擊一個矮咚咚的胖長老。他一出手,身旁的楚凌仙唯恐有失,側目望向安孜晴低聲道:“師父。”
安孜晴怎不明白弟子心意,暗嘆一聲,道:“小心對方的鬼魅伎倆,出手先留三分余地,以應萬全。”
楚凌仙面露喜色,低低應道:“是!”撒出仙劍,衣袂飄飄護持在屈箭南身旁,雙雙敵住那名胖長老。
混戰一起,丹室中頓時刀光劍影罡風激蕩。安孜晴與年旃的修為,明顯要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各纏住兩名鬼仙門的長老;蘇芷玉、屈箭南與楚凌仙三人成虎,對上余下的三人,堪堪打個平手。
最為兇險的,自是鬼先生與丁原之爭,兩人全無留手,恨不能每一招都置對手於死地,從頂上打到地上,再從石壁斗到甬道,真是棋逢對手,精采紛呈。
在一連串暴風驟雨的對攻里,兩人都沒工夫再去動用身上法寶,全憑著自身真實功夫爭鋒相對,寸土不讓。
轉眼一百余個回合,丁原終究在經驗與功底上遜色些許,漸漸稍落下風。但他身上所負的雜學著實太多,從二十二字拳到辟魔腿,從穿花繞柳身法到七大劍派的精奇招式,總能奇峰迭起妙手紛呈,令鬼先生佔不到絲毫的便宜。
原本鬼先生的天貝伽藍神功,乃天陸正魔兩道修真高手所忌憚的歹毒功夫,奈何偏巧丁原身懷三股絕世真氣心法,硬是不喫這套。那蓬蓬幽藍氤氳,無數厲鬼魂魄,根本不在丁原話下,使得他失去了最大的優勢。
鬼先生有心施展鬼仙門鎮門絕學“通天懾地萬魂訣”,一來丁原不給半點凝聚真元、發動鬼訣的喘息之機;二來他也顧忌丁原的“平亂訣”威力太大,以通天懾地萬魂訣對撼,未必能夠討到多少好處。因此,鬼先生衹有不斷催動體內真氣,魑魅離魂竿快如風電,以求能拖垮丁原。
眾人正斗到酣處,突然耳中聽見震耳欲聾“轟隆”一聲巨響,原來是年旃拼出真火,發動“萬雷轟天訣”,一舉震斃鬼仙門兩大長老,冥輪去勢不止,居然狠狠撞擊在丹室中央的太乙九極鼎上!
太乙九極鼎受此萬雷轟天的強橫沖擊,先是鼎身劇烈晃動不已既而從受創處裂開百多道龜紋,迅速蔓延全身。
鼎爐中驀地耀出一蓬赤紅光焰,直衝穹頂,爆發出“喀喇喇”的電閃雷鳴。
周圍七鼎同時生出威態,齊齊淒厲嗚響,一束柬光芒猶如火山爆發噴薄泉涌,鼎身承受不住來自內部的龐大沖擊一一開裂,從縫隙中發射出妖艷的華光。
鬼先生與眾長老面色齊變,臉上又是驚恐又是悲憤,彷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將發生。
六人竟再顧不得激戰,不約而同抽身閃退,可憐那胖長老走的慢些,卻被屈箭南與楚凌仙死死纏住。
他迫不得已的厲聲吼道:“還打什么,八鼎隕滅,天塌地陷!再不逃,誰也休想活著離開!”
好似為了應證他此話不虛,太乙九極鼎“轟”的炸開,卷里著赤紅的光嵐向四週洶涌溢去。
周圍七座妖鼎接二連三的爆炸,一聲聲轟鳴,幾乎把人的耳朵都給震聾。
一時間丹室中充滿各色流光,驚人的氣浪排山倒海的卷向每一個角落,周圍石壁恰似發生地震一般搖晃碎裂,頭頂無數的巨石雨點一樣的砸落。
丁原被一股迴旋的氣流拋上半空,頭上猛的一暗,卻是大塊的巨石壓下,他急忙揮劍阻擋,目光穿過重重光霧望向太乙九極鼎碎裂之處,大聲吼道:“雪兒——”
但他的聲音,竟被這驚天動地的轟鳴迅速掩埋,天昏地暗里,哪里能夠找到姬雪雁的蹤影?
丁原心中一疼,暗道:“難不成,雪兒已被那丹鼎炸得形神俱毀,連一點痕跡都沒能留下?”
想到復里,他拼命撲向丹室中央,在狂亂的氣流里,宛如一葉隨時會顛覆的輕舟,任他有通天的修為,也被不住的拋起又卷落。
忽然,從旁掠來一條水袖,準確的纏在丁原腰上,卻是安孜晴正好在左近,見丁原發狂似的沖向下面,趕緊出手攔截。
丁原並不領情,仙劍一揮斬向水袖吼道:“你為什么要攔我?雪兒還在下面,我要找她!”
安孜晴儘管聽不清楚丁原在大叫什么,可也能從他的表情上猜測到話里的意思。
她右手玉指一彈點開雪原仙劍,以傳音入秘道:“丁原,這兒馬上要塌方了。我們衹有先活著出去,才有希望再救別人!”
話雖有理,可惜丁原現在哪里聽得進旁人良言相勸,搖頭吼道:“我不管,我要先找到雪兒和玉兒再說!”
安孜晴見他不肯聽勸,丹室、鬼冢坍塌又迫在眉睫,於是虛指前方,以傳音入秘詐道:“咦,那不是姬姑娘么?”
丁原一震,轉頭望去,不防腰上一麻,已被安孜晴點中。他知上了對方的當,不由怒目而視。但安孜晴衹是不理,身如翩翩驚鴻,在罡風光流的縫隙間穿梭游走,懸合上眾人一路往外突圍。
可剛回到第二層上,突聽得一聲噶喇喇巨響,鬼冢轟然塌陷,驚流密石中眾人先后失散,倒是丁原被安孜晴以水袖卷里、御起云生水起訣,沖出牢籠。
等兩人回到地面,俯瞰腳下,只見鬼冢上方的陵墓廢墟,已然塌落成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穴,里面不住朝外冒著滾滾濃煙,直衝起有三十多丈高。
在廢墟周圍的沙漠上,居然裂出成百上千道的溝壑,最窄的也有一里多寬,深度更不可測。
這些溝壑,就如蜘蛛的觸角,無邊無際的伸展向四方天際,恐怕方圓幾百里之內,都不能幸免。
天空中濃雪翻滾壓住日月,黃澄澄的妖艷光暈充斥彌漫,瘋狂的大風猙獰厲號,捲起漫天的黃沙,直叫人無法睜眼。
假如方才不是安孜晴見機得宜,施展御劍術破困而出,此刻她與丁原兩人定然已被掩埋在深深的巖層亂石中,不見天日!
安孜晴鬆開丁原禁製,目光四處搜索其他的同伴,可亂影迷離中,除了風沙濃煙,哪里還有人影。她心中一震道:“難道凌仙、玉兒和屈箭南他們都來不及走脫,被埋在了鬼冢里了?”
丁原看了一眼塌陷的鬼冢,深吸一口氣,在狂風巨流中拼命喊道:“雪兒、玉兒、老鬼頭!”
他的聲音被狂風沖散許多,可周圍幾里內仍能夠依稀聽見,遠遠傳來年旃的嗓門哈哈笑道:“小子,你放心,老子怎么可能被這破墳頭活埋?”
說著話,年旃從迷霧里晃晃悠悠飛了出來,樣子雖然有點狼狽,不過看上去倒也沒什么大礙。
丁原心一寬,旋即問道:“老鬼頭,你有沒有見著玉兒她們?”
年旃搖頭道:“老子只顧著沖出來,哪里還有空閑去管別人?怎么,其他人都還沒找見?”
丁原搖搖頭,道:“不行,我要下去找他們!”
年旃叫道:“你瘋了,底下都塌成一片了,你怎么進去,就算進去了,又怎么找他們?”
丁原知道年旃說的是實話,可是站在上面苦守,簡直比殺他更加難受。
忽然眼前一亮,遠處騰騰黑霧中,冉冉昇起一抹紅光,正是蘇芷玉馭著天心燈,從地下出來。
丁原飛身趕過去,蘇芷玉遙遙見著丁原向自己奔了過來,心頭一鬆。
她經歷剛才一番惡戰,又強運天心燈脫困!值內傷勢驟然馥發,全憑著一股堅強意念,才支橕著到現在。
蘇芷玉天心燈一收,人已軟倒在丁原堅實的懷抱中,也顧不得羞澀,努力靠著一口真元,無限愧疚的說道:“丁哥哥,玉兒沒能找到姬姐姐。”
丁原百墨父集,心中暗念一聲:“好玉兒!”右手真氣源源不絕注入蘇芷玉體內,助她穩住傷勢,克制著對姬雪雁的擔憂,安慰道:泌關係,玉兒,你只管好好習,其他的事情,都有我和安閣主、老鬼頭在。“蘇芷玉緩緩點頭,目光望向安孜晴道:”閣主,楚師姐他們還沒出來么?“安孜晴頷首道:“玉兒,丁原說的不錯,你好好調息,我這就設法再進鬼冢去找他們。”
年旃與這些正道人物死不對臉,這次來大漠萬里迢迢,也沒跟安孜晴等人說過一句話,這時更站的遠遠冷笑道:“安閣主,你雖然貴為天陸三大圣地的掌門之一,不過也未必有法子再進得鬼冢。”
丁原也沒搭理老鬼頭,說道:“安閣主,還是讓我去。我拼著元神出竅潛入鬼冢,一定將他們找回來1
安孜晴斷然拒絕道:“不成,這樣太過兇險,萬一你的元神來不及收回**,那是萬劫不復的后果。丁原,我也算是你的尊長,你就聽我的話,留在上面照看玉兒,下面的事情交給我就是。”
丁原不肯讓安孜晴涉險,何況他心懸姬雪雁安危,那是一刻也不想等,立刻說道:“安閣主,我一定要下去,你這次說什么也攔不住我!,”
說罷,雙目一閉,就欲施展元神出竅之功。
年旃見狀,嘆口氣道:“罷了,罷了,也不曉得老子哪輩子欠你的。丁原,安孜晴說的不錯,你這么下去太過兇險,不如由老子再走上一遭。老子當年肉身被毀,反少了這層牽掛,總比你強出不少。”
丁原一怔,沒料到年旃居然轉性主動出手相幫,心下感激,問道:“老鬼頭,你能行么,別逞能把老命搭在里面。”
年旃傲然道:“狗屁,老子敢去自然就有把握,你小子就放心在這兒,等我的好消息吧!”
說著,元神一晃,駕著冥輪朝著地穴飛去。
第四章地穴
隆隆的塌方聲,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漸漸停歇,周圍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屈箭南在最后一刻,祭起了越秀劍派法寶“青光罩”,將楚凌仙與自己一同護在其中幸免于難,卻也被困守在了一個方圓不到三丈長的狹小縫隙中。
屈箭南耐心等了半晌,見頭頂不再有沙石落下,這才收起了青光罩,周圍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楚凌仙纖手一彈,祭起一枚靈珠,朦朧的柔和光暈,映照在兩人的臉上。
屈箭南問道:“楚姑娘,你沒有受傷吧?楚凌仙真氣游走全身,發現除了左臂被砸落的巖石刮傷幾處外,并無大礙,當下回答道:“我沒事,屈兄你呢?”
屈箭南苦笑道:“還好有青光罩的保護,不然還真難說。不曉得安閣王他們是否已經脫險,但愿別像我們這樣也給困死在這里,那可糟了。”
楚凌仙心中也沒底,猜想道:“師父她老人家還有蘇師妹他們的修為比我高出許多,應該有法子旱一步逃出鬼冢。說不定,現在他們正在設法尋找我們。”
屈箭南心下稍安,飽含歉疚道:“楚姑娘。剛才你要下是為了照應我,現在也該逃出去了。連累到你,在下著實過意不去。”
楚凌仙含笑道:“屈兄這么說,豈非要折煞小妹?要不是屈兄的青光罩,小妹恐怕已被這亂石堆活埋啦。”
屈箭南半彎著腰,摸了一下探手可及的石壁,長出一口氣說道:“可如今你我給壓在這里面,連身子都沒法站直了。”
楚凌仙見他情緒有些低落,鼓勁道:“屈兄,只要我們安然無恙,就有機會挖出一條通道回到地面。何況,師父和蘇師妹他們,一定也會想方設法營救我們的。”
屈箭南聞言,不由一降斷愧,暗道:“我屈箭南一貫自詡是男子漢大丈夫,眼前稍稍遇到一點挫折卻愁眉不展,還要一位姑娘寬慰勸說,怎不教人慚愧?”
他挺了挺身子,不防卻觸動些許泥沙碎石,剛好兜頭灑在身上,道:“楚姑娘,你說的不錯,與其怨天尤人,不如言起立行,在這地下廢墟中打出一條通道,說不定只要一兩個時辰的工夫,你我就能重見天日。”
楚凌仙見屈箭南灰頭上面卻又目光炯炯,顯是精神振奮起來,可惜聽他口出豪言壯語,卻又有點含糊不清的樣子,料想是他嘴里吃進了沙子說話咯取,不由噗哧一笑道:“既然屈兄有此豪情,小妹自當忝附驥尾。”
靈珠映射下,灰塵掩不住的嬌容,竟顯得說不出的明媚,看得屈箭南也是一呆。
但他自幼家教嚴謹,立刻收住心神,借著打量頭頂情況的機會,自然而然挪開了目光,伸手觸摸頂上,說道:“我說這里為什么能形成一個小洞穴,原來是上面架著一塊巨石。咱們暫且不去動它,以免巨石一碎塌落下來,連最后的藏身之所也沒了。”
楚凌仙站起身,摸著頭頂的巨石,小心冀冀朝洞穴另一端走去,三步兩步到了盡頭,微一蹙眉道:“這塊石頭好大,一直延伸到這兒也沒斷開。”
這時屈箭南袖口一動,里面探出一個小腦袋,卻是彩兒。它當日與年旃尋到安孜晴等人,已是次日清晨,經過一夜爭奪,三葉靈花也各有所歸。
安孜晴依仗著天一閣的云生水起訣脫穎而出,取得其中一葉,另一葉則不出所料落到了一動大師的手中。
至于最后一葉靈花,則被一個神秘人物奪去,此人突忽而來,突忽而去,在場無數高手,甚至連他的面目都未曾看清。
姬雪雁被鬼先生所擄的消息,經彩兒小嘴這么一說,最為著急的自然是屈箭南。
而安孜晴與楚凌仙也擔心丁原、蘇芷玉萬一大意,救人不成反遭蛇咬,于是當即決定從后援手。
年旃想來想去,居然也跟了過末,倒讓旁人吃驚不小,實在不明白這老魔頭與丁原之間,到底有多厚的交情,居然能把他也搬動。
見著屈箭南,彩兒可算是脫離苦海,說什么也不肯再跟年旃待在一起,卻把屈箭南的袖口,當作了臨時的安樂窩。
方才地陷時,彩兒躲在屈箭南的袖子里,竟嚇得昏了過去,直到這時才醒過來。它大著膽子左右張望,哭喪著臉道:“屈公子,咱們在哪里?小姐呢,怎么不見小姐?”
屈箭南安慰道:“彩兒不要害怕,我們暫時被困在了地底下。雪師妹我們也沒能找到,但無論如何,大伙都會想法救她。”
彩兒搖頭道:“我不信,小姐一定已經死了!你們都只顧自己逃命!卻都不管小姐死活,只有彩兒才一心記掛著小姐。”
屈箭南苦笑道:“彩兒,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在下面,說什么也要先去找雪師妹。可現在楚姑娘也因為要救我被困在這里,我怎能再拖累她?”
彩兒叫道:“你和丁原一樣,身邊有了別的姑娘就立刻忘了小姐!彩兒要去找小姐,你們走你們的,我是不走的。”
說著,從屈箭南的袖子里飛出,落到地上,拼命用小爪子扒拉堅硬的泥石。
屈箭南偷眼看了眼楚凌仙,正巧碰上對方微含笑意的眼波,屈箭南臉上立刻莫名起火,楚凌仙卻落落大方道:“屈兄,連彩兒這樣一只鸚鵡都有情有義,我們怎能就這樣舍下姬姑娘?不如,你我先合力向下挖,或許能找到那座丹室。”
屈箭南何嘗不牽掛姬雪雁的生死,但丹鼎爆裂如此的威力驚人,失去神志的姬雪雁又如何能幸存?而要想從這里挖通一條到丹室的地道,艱難程度更遠勝向上逃生。
正因顧慮多多,他才強自按捺下尋找姬雪雁的沖動,先求脫困。
聞聽楚凌仙的建議,屈箭南心中感動。
要知道,姬雪雁不比蘇芷玉,她們兩人可說是素不相識,沒半點交情可言。
楚凌仙之所以要先救人后求生,憑的是一副令人欽佩的俠義與善良心腸。
他剛想開口,耳朵里突然聽見腳下的沙土發
出輕微響動,連忙低喝道:“彩兒小心!”
趕緊將彩兒救開。
“嘩啦啦!”沙土松動陷落,露出一個桌面大小的洞穴。
楚凌仙亮出仙劍,遙遙指住洞口,輕喝道:“底下是哪一位?”
“轟”的洞穴下青光一閃,兩人腳下地面劇烈的震顫,直教人懷疑是不是新的塌方又來了。從那洞穴中掠出一人,正是先前與兩人交過手的矮胖長老。
屈箭南“咦”道:“原來是閣下!”他反應奇快,聲音未落仙劍己出,一溜寒光直刺矮胖長老的胸膛。
屈箭南心知以自己與楚凌仙的聯手之力,也未必能贏的過對方,偏偏這狹小的石穴里毫無轉圜余地,惟有搶先下手先聲奪人。
然而,那矮胖長老卻早有了防范,他本是鬼仙門七大長老之首,修為不輸給莫行虛,地位甚至更高。
矮胖長老眼見屈箭南仙劍殺到,他右掌進指如刀劈出一道狂瀾,震開仙劍。
左掌第十層的天貝珈藍狂風咆哮而出,一蓬藍幽幽的光嵐,好似驚濤駭浪壓向屈箭南。
楚凌仙身形一晃斜刺殺出,凌波仙劍翩若驚鴻,將天貝珈藍劈成兩半,從兩人左右呼嘯滑過,重重撞在石壁之上,頭頂“沙啦啦”抖落濃濃煙塵。
矮胖長老嘿然道:“真是冤家路窄,竟又撞見你們兩個小鬼。正好,讓泉某吸了你們的真元精血,以解鬼冢覆滅之恨!”
他雙掌灌注十成功力,打出兩道光風,分襲屈箭南與楚凌仙。
只見那光風里若隱若現厲鬼的猙獰面目,一團灼熱的氣流,瞬間彌漫小小的石穴。
楚凌仙心頭一凜,提醒道:“屈兄小心,掌風有毒!”只為開口說這么一句話,鼻中已吸入一絲天貝珈藍的火毒,頓時頭暈目眩,腳下虛浮。
幸而楚凌仙自幼拜入南海門下,根基扎實,立即默念天一真訣,將那縷毒氣化解。
三人惡戰二十余個回合,難分勝負。屈箭南的功力終究稍遜一籌,漸漸抵擋下住天貝珈藍火毒的侵蝕,頭頂因汗水蒸發,形成的淡淡水霧不住升騰,面色更是赤紅一片,體內真氣眼看著難以為繼。
他心中暗道:“若在這樣下去,不出二十個照面,我與楚姑娘勢必要么生喪于此。與其兩人皆死在這老魔手中,倒不如由我舍命一拼,與他同歸于盡,至少也能保住楚姑娘的性命!”
一念至此,屈箭南虛晃一劍,撤出戰團,全身功力凝聚丹田,吐氣揚聲低喝道:“咄!”頭頂霞光一綻,甫然生出一團綠光,剎那幻化作元神模樣。
楚凌仙與矮胖長老齊齊驚呼,只不過個中意味大是不同。
屈箭南的元神飄浮在肉身之上,雙手一掐劍訣,仙劍光芒爆漲,將石穴映得猶如自晝。
矮胖長老厲喝道:“小子,你在做什么?”想要沖將過去,卻被楚凌仙緊緊纏住。
屈箭南元神的雙目一闔,將畢生真元源源不絕匯聚到仙劍之上,徐徐道:“泉老魘,看劍!”
越秀劍派的“山高水長訣”龍吟飛展,宛如層層青峰錄碉,煥放出耀眼光華,剛柔并濟,靈拙相得,照著矮胖長老的頭頂轟落。
“轟”的一聲,矮胖長老的身軀,在劍光掌風進發出的旋流中踉跑而退,雙手幾成焦炭。
屈箭南一擊之后真元近乎盡散,元神“哇”的噴灑出漫天血雨,將四壁染紅。
楚凌仙心神俱震,失聲道:“屈兄——”卻發現那矮胖長老身負重傷,正欲轉身遁入先前開鑿的地道,當下暗咬銀牙,祭起“云生水起訣”。劍華一閃,自矮胖長老背心透入,楚凌仙也無心多看半眼,縱身到屈箭南跟前,顫聲道:“屈兄,你這是何苦?”
屈箭南真元渙散,元神已無力歸竅,勉強微笑道:“一命換一命,我也算值了。”
楚凌仙一醒,催動玄功將屈箭南的元神收回肉身,雙手扶抱著他道:“屈兄,你一定要挺住,凌仙這就設法帶你出去!”
彩兒被剛才一場驚心動魄、一死一傷的血戰嚇得魂不附體,見屈箭南七竅流血,面如慘金,禁不住叫道:“屈公子、屈公子!你別死啊,都是彩兒不好!”
屈箭南強撐著身體,微笑道:“彩兒,我沒能救出你家小姐,你不要怨我。”
楚凌仙取出一枚冰蓮未丹,送入屈箭南口中,左掌將天一真氣毫下吝惜的注入他的體內,幫助護住心脈,重新聚斂真元。
她一面催動功力一面說道:“屈兄,你不要再多開口,只管全心運功調息,先將性命保住,才是眼前最緊要的事。”
猛然,頭頂傳來“喀喇”一聲,碎石簌簌下落,那塊巨大的巖石上,赫然裂開一道縫隙。
屈箭南急道:“不好,楚姑娘,伽快帶著彩兒從那老魔開鑿的地道走吧,這里只怕馬上就要塌方!”
楚凌仙毫不猶豫的一搖頭道:“寧屈兄,凌仙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咱們要嘛一起逃生,要嘛便一起死在這里!”
屈箭南望向楚凌仙,驀然從對方堅定的眼神中察覺到什么,不由全身一暖。
還沒等他開口,那道縫隙上傳來一人聲音道:“下面是誰唧唧喳喳,還沒死透?”
彩兒一聽到這人的嗓門,嚇得“哎呦”一聲,馬上縮進呱屈箭南的袖口,就好似老鼠遇見貓。
屈箭南聞聲卻是一喜,奮聲朝上喊道:“可是年旃老前輩在上面?”
縫隙中金光一閃,正是年旃他老人家,晃晃悠悠駕著冥輪拍馬殺到。
當下年旃冥輪開道,楚凌仙殿后,輾轉打柜一條地道,重新回到地面。安孜睛與蘇芷玉見到楚凌仙、屈箭南歸來,自是歡喜。屈箭南因傷勢甚重,便就地打坐療傷,由楚凌仙將石穴中的遭遇說與眾人。
丁原卻哪里有心思聽這些,將年旃一把揪到旁邊問道:“老鬼頭,還是沒有雪兒的下落么?”
年旃哼道:“老子我能找回兩人來已算不錯了,那個丫頭多半是被埋在鬼冢的最底一層,離著上面不知有幾十丈深。就算真還活著,也等于大海撈針。”
丁原明白,年旃的話雖然不好聽,可也是實情。然而,自己萬里迢迢深入大漠,九死一生闖蕩鬼冢,更差點搭進蘇芷玉的性命,到頭來還是海市蜃樓一場空,卻教他如何心平氣靜?
年旃見他面色越來越不好看,忍不住道:“小子,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就算你有通天本事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姬丫頭。我看,她多半已經……”
丁原低喝道:“我不相信!雪兒絕不會死!”
就這時,天上忽然傳來一記嘹亮的鶴唳,引得眾人注目觀望。但見無垠蒼穹下,一羽雪白的仙鶴悠然向著這里飛落,上面端坐著一位中年女尼,青衣青帽,法相莊嚴。
彩兒探頭一看,一聲歡呼,飛到她的肩頭上好一陣親熱,顯是熟悉親和之人。
女尼下了仙鶴,朝著安孜晴躬道:“請問施主可是南海天一閣安閣主?”
安孜晴頷首道:“本座正是,敢問師父如何稱呼,卻找孜晴何事?”
女尼微微一笑道:“貧尼東海靈空庵門下,法號靜閑,奉師尊九真師太之旨,特來拜會安閣主,并有一言轉告閣主與丁原小施主。”
丁原一聽,奇道:“靜閑師父是說,九真師太有話托你轉告我和安閣主?”
靜閑道:“師尊囑咐貧尼轉告安閣主、丁小施主二位,貧尼的師妹靜齋,也就是姬雪雁姬姑娘,已被師尊所救。因她身中劇毒,又受連日的丹鼎凝血急需救治,因此師尊已經帶著姬師妹回返東海。惟恐幾位心懸姬師妹安危還在鬼冢尋找,這才人叩貧尼前來傳訊,請諸位施主盡可放心。”
彩兒聞言歡呼道:“原來小姐真的沒死,彩兒好開心!”
丁原等人也是又驚又喜,自不贅言。
安孜晴微徹驚訝道:“原來九真師太也曾到過鬼冢,本座與她失之交臂,著實可惜。”
想到九真師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救走姬雪雁,而自己與丁原等人居然毫無察覺,僅這份不顯山不露水的身手,不得不令人嘆服。
靜閑聽聞安孜晴如此推崇九真師太,臉上也不露半分傲色與歡喜,依然平靜道:“師尊也說,這次未能與安閣主秉燭深談,甚為遺感。因而請閣主若他日有閑,屈尊東海,敝庵上下無不熱誠以待。”
安孜晴淡淡一笑道:“九真師太這么說,教本座如何敢當?”
丁原聽兩人客套,禁不住打斷道:“靜閑師父,令師又是怎么知道雪兒陷于鬼冢之中,不早不晚偏偏這時趕到出手?”
靜閑聽出丁原話中的責難懷疑之意,含笑道:“丁小施主別誤會,雖然靜齋師妹遠離東海,但她的行蹤舉動,莫不在師尊的掌握之下。”
“我靈空庵有一佛門至寶,喚作‘琉璃三界瞳’,狀若碧色水晶球,只要事先鎖住一人的魂魄,則無論此人身在何處,皆可從琉璃三界瞳中看到。只是施展此功頗耗功力,以師尊之能,也只能每曰午后運功察看一回,這才在昨日發現靜齋師妹被鬼先生所擄。”,年旃嘿然道:“原來如此,嘿嘿,你們這些尼姑,就喜歡擺弄些暗地里窺視旁人的玩意兒,今后我老人家可要小心一點。”
靜閑也不以為意,繼續道:“師尊趕到鬼冢時,恰逢安閣主與年老施主諸位叩關而入,與鬼仙門在地底一場激戰。師尊本想完救出靜齋師妹,再助諸位戰退鬼先生。不料年老施主的冥輪誤中丹鼎,引起地陷,師尊情急之下,施展‘佛影空照禪’,救下靜齋師妹,率先退出鬼冢。”
所謂“佛影空照禪”乃靈空庵絕頂身法,比之桑土公的土遁或是鬼仙門的火遁更高一籌,可在瞬間移形換位,最高境界能倏忽千里,不留痕跡。也難怪以安孜晴等人的修為靈覺,都未曾察覺到九真師太的蹤跡,借那一縷佛光,來無影去無蹤。
丁原還是有些不放心,追問道:“靜閑師父,你說的這些,可有什么憑證嗎?”
靜閑微笑道:“師尊也恐諸位不敢輕信,特讓貧尼帶來一件靜齋師妹的信物,交與丁小當施主。”
說罷,從袖口里取出一塊玉佩模樣的東西,交到丁原手中。
丁原一看,正是當年曾山心血來潮,贈送給姬雪雁護身的那枚玉符。
靜閑道:“師尊說,多虧有此符的保護,靜齋師妹在丹鼎爆炸時才能躲過一劫。此番回返東海療傷,或有兩三個月就可蘇醒初愈。!”
丁原完全放下心來,將玉符小心收起,謝道:“有勞靜閑師父傳訊。”
靜閑見諸事父代完畢,向著眾人合禮道:“貧尼告辭。”揚手喚過彩兒,跨上仙鶴飄然而去,轉眼消失在天際盡頭。
年旃笑道:“小子,這下你可以放下心思,陪老子去那萬壑谷找絕情婆婆了吧?”
丁原回答道:“老鬼頭,你怕我會食言么?我這就與你先回云夢大澤,跟老桑盛師兄他們會合,然后一起去萬壑谷就是。”
安孜晴微微一笑道:“丁原,看來我們要在這兒暫別了。”
丁原不由自主望了眼安孜晴身旁的蘇芷玉。問道:“不知道安閣主下一步有什么安排?”
安孜晴將丁原細小的舉止盡攬心中,再看蘇芷玉雖然神色平靜,但眼神中分明也透著眷戀不舍,不禁暗嘆一聲回答道:“我見屈公子傷勢頗重,所以先要將他送返越秀山,然后就準備回返南海開爐,煉制三葉奇葩。”
丁原“哦”了一聲,轉眼望向正在盤膝療傷的屈箭南,躊躇片刻,終于還是忍住。
他始終疑惑,為什么姬雪雁絕心要出家?在自己墜落潛龍淵后,她與屈箭南之間,究竟有了什么變故?
但是從姬雪雁到和彩兒,似乎她們都在小心冀冀避著什么。他有心想向屈箭南詢問,然而目光一碰觸到對方的臉龐,兩年多前翠霞山上的一幕華刻骨銘心的往事,迅速翻涌上心頭,禁不住低低哼了一聲。
當姬雪雁在云夢大澤中絕情而去的時候,他終于了斷了最后的一點希望。縱然仍是為她關山萬里,為她赴湯蹈火,卻也明白,過去種種譬如昨日已死,許多事許多人,都已無法回到從前。
但無論怎樣,往事已矣,自墜落潛龍淵的那一刻起,其心已死。而云夢邂逅,形同陌路,從此海角天涯兩不相干,自己還去追問這些做什么?
這時蘇芷玉輕輕道:“丁哥哥,讓玉兒送你一程吧。”
丁原望著她略含羞澀的俏臉,不覺一陣茫然。
大漢風沙中的生死與共,鬼冢血戰里的執手深吻,情深似海,自己又怎堪消受?
他微微頷首,向安孜晴拱手作別。
年旃識相的縮在冥輪里,遠遠綴在兩人后面,心中嘀咕道:“這小子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那邊不尷不尬的懸著一個,這里又是一個!”
蘇芷玉說道:“丁哥哥,你與年老前輩去萬壑谷,千萬多加小心,別意氣用事,再與絕情婆婆起爭執。原本玉兒想陪你一起去,可現在卻得隨閣主回返南海,今日一別,下知道何時才能重逢,丁哥哥自己要多保重。”
一雙水靈靈的黑眸中,除了殷殷關懷之情,就是濃濃眷戀之意。
丁原一顆心沉浸在蘇芷玉的眼波里,莫名的心中泛起一縷不舍,故作從容的笑道:“玉兒,你在南海好生潛心修煉,等天陸的事情辦好了,我就會來探望你。”
蘇芷玉臉上閃過不可掩飾的喜悅光芒,深深頷首低聲道:“丁哥哥,玉兒等你來,不管三年五載,還是十年百年,玉兒都會在南海等著你。”
第五章雪魄
一路御劍南行,丁原半聲不吭。
他的心頭不時浮現起蘇芷玉臨別時醉人的眼神,還有那一句守候自己的承諾.想到這些,他的思緒就猶如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線團。完全找不到線頭在哪里!
年旃憋了豐天,實在忍不住了,嘿嘿笑道:“小子,你還在想那蘇丫頭?’
丁原哼道:‘老鬼頭,你舌頭怎么變那么長?’
年旃活了兩百來歲,還是頭一回被人比作長舌頭,大怒道:“狗屁,老子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這才好心問你。嘿嘿,要不你這就轉回頭去找蘇丫頭吧,也好過數人家天天在南海邊上等你。“丁原一怔,猛的醛悟道:”好你個老鬼頭,居然敢偷聽我跟玉兒說話。”
年旃道:“老子我那是關心你,哼,換了旁人死在老子面前,我都不會眨下眼。”
丁原聽他說得當真,冒起來的火氣也消了,悠然道:“那也未必,屈箭南他們不就是你給救上來的么?”
年旃回道:“那也是老子看在你的面子上,這姓屈的小白臉跟那天一閣的女娃兒,與老子有什么關系?要是從前,這些正道人物別說要老子去救,不順手宰了,已算慈悲為懷了。”
丁原微笑道:“老鬼頭,你是不是轉了性了,還是在潛龍淵里待得太久,把你以前的戾氣都給磨掉了?要是讓別人知道冥輪老祖年旃,居然自覺自愿出手救了正道弟子,十個人有九個要把腦袋想破。”
年旃出奇的沉默半晌,才哺哺道:“好像是有點不對勁,自從遇著您這小子,老子就沒一件事是按照以往本性做的。不過奇怪的是,現在這么攪和,感覺也還不錯,***,真是邪門了!”
兩人說說吵吵,丁原也放下思緒,結伴回返了云夢大澤。
短短幾曰,重見大澤,但丁原已不再有初來時候的心情。
這幾天對他而言,發生的事情也著實太多了一些,而漫漫前方,不曉得老天又有怎樣的安排在等待著他。
三日后,絳禹蘭如期盛開,可盛年不知為何,始終不見到來。
眾人又耐心等了幾日,仍不見其蹤影,于是在草廬中留下一張字條‘相偕御劍西行’。
雖已早春,天陸南方嫩芽新爆,水暖花開,一派明媚,然而位于涼州極北的大雪山萬壑谷,依然是冰封天地、銀裝素里。
絕情婆婆成名兩甲子有余,雄踞天陸魔道十大高手寶座,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但萬圣谷一脈人丁非常單薄,滿門上下不過二十多人,或老或少都是女子。
絕情婆婆名頭雖響,可因僻居西域苦寒之地,生性孤傲也少有與人交往。因此,她的大壽也鮮有賓客盈門,丁原等人可說是難得一見的客人。
眾人抵達時,離絕情婆婆的壽辰還有兩曰,萬壑谷內一如往常,也見不到增添了多少喜慶氣氛,比起當年越秀劍派掌門屈痕的大壽,實在冷清太多。
那晏殊原是絕情婆婆的鐘愛弟子,經她一番通稟引見,眾人很快便得到絕情婆婆的召見。
丁原原本以為,依照年旃等人的介紹,絕情婆婆多半也是那種白發蒼蒼、面露兇相的老婆子形象。待真個見著,才曉得大錯特錯。
他與桑土公、年旃,隨著晏殊走入客廳,只見正中主座上已端座著一位中年美婦。這婦人眉目如畫,一襲白衣,眉宇問蘊著一層淡淡煞氣,看上去竟似比晏殊更加年輕。
在她身后,侍立著兩名女弟子,一抱寶刀,一捧古箏,一眼望上去,就知道修為還在晏殊之上,足可與天陸九妖中人一抗。
入座之后,晏殊將眾人一一向絕情婆婆介紹。
輪到年旃時,老鬼頭從冥輪里鉆出,哈哈一笑道:“絕情婆婆,咱們兩個可也有一百二十末年沒見了吧。你居然越活越年輕了,怎變得像個大姑娘似的?”
絕情婆婆淡淡道:“年老祖,聽說你被翠霞派幽禁了九十余年,別的也沒什么,這張嘴倒也乖巧了不少。咱們兩個,雖說并列魔道十大高手百多年,可說到交情,只怕比紙還薄。
我是老了,可還沒糊涂,你不遠萬里來到萬壑谷,絕不單單侍為了給老身祝壽這么簡單的吧?“
年旃看絕情婆婆張嘴就直逼自己的來意,心道這老婆子真不好糊弄,自己還沒開口說什么呢,她已一副要把話說穿說透的樣子。事既如此,紊性開門見山把話挑明,拐彎抹角原本就不是他年旃的性格。
年旃頷首道:“絕情婆婆,你算說對了。老夫這回上萬壑谷找你來,還真是有事。”
絕情婆婆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嘿嘿笑道:“年老祖,你就直說了吧,是不是想求我的雪魄梅心,好重塑肉身?”
年旃回答道:“正是,老夫當年肉身在翠霞毀去,如今只能藏身冥輪之中。
倘若你能借一枚雪魄梅心與老夫,日后老夫也必有厚報!”
絕情婆婆道:“果真是這樣,年老祖,著實委屈你低聲下氣,前來討求雪魄梅心。
可惜,這東西是本谷至寶,只有我的門人可求。原本,看在小徒引見,還有你遠來相求的面上,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惟獨這一件,我勸你趕緊斷了這份癡心妄想,另謀他策,不要在這里白費唇舌。“晏殊急忙跪下道:”師父,年老祖對弟子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與丁小哥出手擊退碧落七子,弟子如今就見不著您老人家了,那絳禹蘭更是要被碧落劍派的無恥之徒奪走。弟子也明白雪魄梅心珍貴萬分,乃本谷第一至寶,可畢竟谷中長有三株,若能取其一贈予年老祖,何啻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絕情婆婆搖頭道:“傻徒兒,你懂什么?年旃救你,只因有求于我,分明就沒存什么好心。雪魄梅心的確有三株,可本谷歷代的規矩你也該明白,非為本谷弟子,任是誰來都莫想討到一點半枝。”
丁原起身拱手道:“婆婆,我等也曉得,這雪魄梅心乃天地罕見的仙寶,非不得已也不會來求。只要你放下一句話來,如何才肯答應,縱然赴湯蹈火,丁某也勢必為婆婆辦到!”
絕情婆婆悠然道:“我萬壑谷盡管荒僻,可也算衣食無憂,太平無辜。老身本人,更沒什么事情是自己解決不了,需要托付給旁人!丁公子,你多說無用,不管什么樣的條件,老身也不可能松口破例。倘若沒有其他事,就讓晏殊陪著你們在萬壑谷逛上幾天,等喝過老身的壽宴喜酒,再走不遲。”
晏殊跪在地上沒動,剛出聲哀求道:“師父!”
絕情婆婆已截下晏殊的話道:“晏殊,師父已經很各氣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老身怎能容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繼續在谷中逗留?”
年旃丁原聞言雙雙色變,連桑土公都忍不住結結巴巴道:“絕……絕情……婆婆,你……你不歡迎我……我們,便……直截了當的說,何……何必指桑罵槐?”
絕情婆婆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桑土公,老身與晏殊說話,什么時候有你插嘴的資格了?你們幾個愛留不留,恕老身沒空閑奉陪。”
說著,就要起身離去。
丁原怒氣一起就欲發作,但想到盛年的囑咐叮嚀,又強耐著性子道:“婆婆,我等這般空手登門求藥,的確很是唐突。只因為雪魄梅心是無上仙寶,一時半刻,我們也實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東西可以比擬。往后婆婆凡有差遣,丁某萬死不辭。但請婆婆看在年旃肉身盡毀,元神無依的份上,慈悲為懷,慷慨援手。”
他說著,深深一揖到地,心中思量道:“昔年蘇大叔與水嬸嬸為醫治我的走火入魔之癥,不惜踏上天一閣,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我今日為這老鬼頭,向絕情婆婆拜上一拜,又能算什么?”
豈知絕情婆婆毫不領情,冷冷道:“丁公子,你可曉得旁人是如何稱呼老身的?”
丁原心頭一沉,徐徐道:“絕情婆婆!”
綸情婆婆輕哼一聲道:“老身即以絕情為號,又哪來慈悲之心?況且年旃與我,非親非故,老身又憑什么破壞本谷規矩,送他雪魄梅心?”
丁原朗聲道:“絕情非無情,只因曾為情傷,故此不敢言情!丁原雖然年少無知,但也相信婆婆絕非真正無情之人,不然晏仙子也不會對婆婆百般尊崇敬愛”
絕情婆婆清澈半閉的眼眸中,陡然射出兩道凌厲森寒的冷光,利刃一般落在丁原臉上,彷佛要穿透到他的心底。
丁原肅然不動,不卑不亢對視著她,兩對目光對峙了不知多久。廳中鴉雀無聲,連年旃都按耐性子,望著這一老一少。
晏殊大著膽子,輕輕映道:“師父!”
絕情婆婆這才哼了一聲,收回目光,恢復冷傲神情說道:“丁公子,你年紀輕輕,又能懂得什么?不管你們怎么說,老身都不可能改變心意,諸位還是請回吧。”
年旃忍無可忍,怒喝道:“老婆子,老子與丁原好話說盡,你也不肯有半步退讓,難道真當老子轉性成了濫好人不成?不是老子聽人勸告才登門相求,早就殺進谷中讓你雞犬不寧!你以為就憑你的狗屁大空十三斬,真能擋住老子的冥輪?”
絕情婆婆寒眉一揚,冷然道:“年旃,你終究還是露出狐貍尾巴來了。軟的不成想來硬的,老身一樣奉陪!昔年蓬萊仙會上,你我未曾交手,可你的冥輪還真不放在老身眼里。也罷,只要你能贏得過老身一招半式,萬壑谷中所有一切任你攫取。可要是輸了,你就把這條老命留下來!”
年旃一晃冥輪,哈哈狂笑道:“好的很,老子就會會你的無心朱顏刀,瞧瞧是誰今日把老命留在了這兒?”
晏殊見雙方話不投機,就要動手,不禁左右為難,求求這個橫眉冷笑的,勸勸那個吹胡子瞪眼睛的,兩邊卻哪里肯再多聽她半旬,只急得晏殊眼淚珠子都快掉出未了。
丁原道:“老鬼頭。你忘了我們來前的約定么?倘若婆婆執意不肯,咱們也不能動粗,不然跟搶有什么區別?”
年旃這個時候哪里聽的進去,他肉身重塑、飛升化仙的希望,就全集中在小小的一枚雪魄梅心上。
絕情婆婆的話,若是說得客氣一些還好點,可幾番冷嘲熱諷之下,老鬼頭的兇性也被勃然激起,就是天王老子當面,也不會再賣半點帳。
他惡狠狠的盯著絕情婆婆道:“小子,你別管了。這事就讓老子跟她單獨解決,嘿嘿,手底下論輸贏,正合老子的心意!”
晏殊縱身擋在年旃身前,哀求道:“年老祖,丁小哥說的對,求你萬萬不要動手!”
絕情婆婆冷喝道:“晏殊閃開,莫非你當為師的會怕了這失去肉身的孤魂野鬼?”
年旃再被這么一戳,頓時怒發沖冠,飛身越過晏殊頭頂,暴跳如雷道:“老子活剮了你這老婆子!”
說罷,手中冥輪金光奪目,幻化出團團虛影壓向絕情婆婆。
絕情婆婆反手虛空一抓,抱劍弟子懷中的無心朱顏刀吭然出鞘,挺身迎上劈出萬盞紅花,動作快如鬼魅一氣呵成。
眾人耳中就聽金石激撞的鏗鏘之音不絕,兩大魔道絕頂高手已斗到了一處,這兩人平生未有交手,卻老而彌辣,誰都不肯退讓半點。
雙方以快打快,爭鋒相對,三十照面轉瞬即逝,居然招招搶攻。更無一式肯回身自救。
丁原瞧的心曠神怡,如飲甘露。在觀戰眾人里,以他的修為眼力最高,對于絕情婆婆與年旃的每一招變化,也最有體會。
他見這兩人對攻之中猶如博弈,離快不亂,雖猛不燥,一刀一輪,有板有眼,就好像是狂草之書,點捺撇折處處到位,鋒芒畢露中又張弛得宜,輕重相兼。
他不由暗暗思忖道:“畢竟姜是老的辣,看這兩人過招,實無愧于天陸魔道十大高手的名頭!我盡管迭遇奇緣,成就如今一身修為,可真要說到功力火候,只怕比起老鬼頭與絕情婆婆還差不少。
“他們的經驗與感悟,都是經過無數生死惡戰才體會得來,臨敵應變之快之準,更是有賴于此!看來,我需要提高的地方著實還有許多。”
丁原的這些感慨,并非沒有道理。
大凡臻至大乘境界的絕頂高手,彼此之間多數知根知底,相差都在一線之間,臨陣所要比試的,真實修為已成其次,最關鍵的還是雙方的經驗火候,心態斗志以及應變之術。
而這些東西,光靠平日里的閉門參悟,多半難以體會得到,惟有通過真刀真槍的惡戰,才能從生死剎那中,獲得靈光一閃的領悟。
丁原的幸運就在于,他不僅有一個好師父,能以合適的法子自小調教于他,更有著遠超常人的血戰經歷,從中汲取到別人可能一輩子也學不到的經驗心得。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紅袍老妖、鬼先生這些絕頂魔頭面前從容應對,不落下風?
絕情婆婆突然刀勢一變,手中如綴著千斤重負,無心朱顏刀緩緩橫推而出,竟似十分吃力的模樣。
這一下由極快轉為極緩,毫無微兆卻自然流暢,沒有半分生硬晦澀。
年旃對這緩慢如老牛破車的一刀,面色微微一凝,顯得格外小心,冥輪收到身前,催動三甲子的功力,幻化作一蓬密不透風的金光。
無心朱顏刀刃上驀然一亮,凌空劈出一道道赤色弧光,聚在空中卻不消散。
如片片光刃縱橫飛舞,無孔不入的射向年旃。
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光刃,或前或后,將年旃卷里右答田中,分明是一套高明已極的刀法!
丁原禁不住神色微動,哺哺低聲道:“原來這就是大空十三斬!”
年旃的冥輪上下飛旋,叮叮連聲,不住絞碎襲來的光刃。就看到數十道赤紅刀光流波如水,圍繞著一團金芒層層轟擊,令人眼花曦,目不暇接。
絕情婆婆爭中刀勢再變,改推為切,施展出大空十三斬的第二式“慧斷情根”。
年旃冷笑一聲,喝道:“老婆子,老子今日就陪你玩足這十三刀!”元神一閃隱入冥輪,心輪合一,刮起一陣金風。
堪堪到了第十三式上,絕情婆婆額頭已現汗珠,真元也提升到了極至,無心朱顏刀一記幽幽低吟,轟出九道弧光,就彷佛一**澎湃巨浪,以不同的角度與速度,有直有斜,有旋轉有曲張,幕天席地向冥輪壓來。
鏗一聲轟鳴,冥輪與九道弧光幾乎同時撞上,漫天的赤色弧光頓時支離破碎,化作了繽紛光雨。
冥輪發出沙啞難聽的鏑嗚,被拋射起老高,年旃的元神打里面硬生生的迸出,差點就給震裂。
絕情婆婆悶哼一聲,踉蹌退到座椅前,腳下青磚一塊塊碎成面粉,手中的寶刀嗡嗡震顫,噴薄出散亂的離光。
年旃拼出真火,順勢祭起萬雷轟天訣,厲聲嘯道:“老婆子,也該輪到你接老子一招了!”
冥輪匯聚起老鬼頭的全身真元,金霧如熾,風雷響動,滾滾轟落。
絕情婆婆坐落椅中。左手凌空一張,抱過古箏平放身前,右手無心朱顏刀叮的插入青磚。
纖細如玉的十指,此起彼伏飛撥琴弦古箏上迅速凝起一蓬紫光,宛如弧形波浪一層層朝外擴展延伸。
這紫浪冉冉升起,似慢實快,砰的撞上冥輪,爆裂出一串火花。冥輪只晃悠了一下,立刻沖破第一道紫浪繼續下壓,可第二波的紫浪已經接踵而至。
如此一攻一守,冥輪艱難的層層推進,速度越來越慢,距離絕情婆婆的頭頂,可也越來越近。
兩人都已全力以赴,發動了各自的絕學,年旃的萬雷轟天訣固然了得,絕情婆婆以“萬念俱灰箏”發動的“東風破”也不逞相讓。
不過片刻的工夫,兩人都已微微氣喘,可又誰都不肯退讓認輸,況且,這個時候雙方箭在弦上,勢同騎虎,即便想收手也成不可能之想。
無論是萬壑谷眾弟子,還是桑土公等人,都瞧得驚心動魄。誰都知道這么硬拼下去,多半是兩敗俱傷的結局。可眼下又有誰敢沖進這兩人當中勸阻攔截?一個弄不好,東風破與萬雷轟天訣一并轟將上來,就算羽冀濃復生也未必可當。
晏殊曉得一干人等里,只有丁原的修為尚可與那兩人一拼,當下急道:“丁小哥,你快想個法子將他們分開,不然這事可就真沒法收場了!”
丁原腦子里早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想過多少法子,可是見那兩人加在一起足足近四百年的修為,不是說著玩的。
聞聽晏殊此言,目光再次掃過萬念俱灰箏,猛地靈光一閃,說道:“好,我來試上一試。”
他真言一動,打天羅萬象囊中吐出天殤琴,雙腿盤膝將琴架于腿上,抱元守一催動玄功。
琴弦清越悠揚,泛起一層淡淡青暈,漸濃漸漲,凝聚成一蓬光球,不住在琴上旋轉膨脹。
丁原在潛龍淵蟄伏兩年,已將天殤琴修煉至“抱殘”境界,只差“地慟”、“天殤”兩篇沒有參透。隨著他修為精進,天殤琴的威力愈加驚人。
眼見著年旃與絕情婆婆僵持不下,卻由絕情婆婆的萬念俱灰箏,想到了天殤琴中的“抱殘”心法。
他引而不發,光球越聚越大,凌空絲絲輕響,好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正懷抱著它飛速旋轉,一時罡風如荼,光影彌漫,聲勢直迫九寶冥輪與萬念俱灰箏。
丁原的琴聲一響,絕情婆婆心神無端的一亂,指法接連出錯,走了幾個音調。
本以她這樣的人物。靈臺如鏡波瀾不驚,萬不該有些微異狀。冥輪頓時乘虛而入,再向下壓近一尺有多。
丁原低低龍吟,“咄”的一聲十指齊按琴弦,那團光球化成一束青芒,劈在冥輪與紫浪當中。
金、紫、青三色的彩光交相輝映,發出轟然巨鳴,震聾發聵,令遠在十多丈開外的晏殊桑土公等人連連后退,腳跟不穩。
蓬蓬的光華炸裂,年旃、絕情婆婆與丁原不約而同的悶哼吐血,承受著驚濤駭浪一般的光瀾沖擊。
絕情婆婆坐下椅子“喀喇”斷裂,但她身形連帶著椅子硬撐不動,如站馬步。
年旃的冥輪翻轉沖天,砰的在屋頂上砸開一個大窟窿。又晃晃悠悠回到主人手中。老鬼頭的元神一陣扭曲浮動,好半天才重新恢復,顯然吃虧不在絕情婆婆之下。
丁原所受的感應稍小,天殤琴無風自鳴,琴弦震顫不已。再看丁原盤膝所坐之地,已裂開數塊青磚,位置亦硬生生朝后挪移一尺,拉出一道寸深的印痕。
在場之人無不相顧駭然,望著滿廳碎裂破損的桌椅杯碟,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絕情婆婆不顧氣血翻騰,兩眼緊緊盯著丁原身邊的天殤琴,目光如刀,厲聲喝道:“天殤琴,你怎會有天殤琴?!”
丁原平復紊亂的真氣,吸了口氣道:“婆婆,老鬼頭,兩位再拼下去,勢必玉石俱焚,不如罷手了吧!”
絕情婆婆恍若未聞,只盯著丁原,厲聲質問道:“快說!天殤琴怎么會在你手中?”
年旃哈哈笑道:“老婆子,這話問得奇怪!他是羽冀濃與赫連宣的養子,繼承魔教的天殤琴理所當然,又關你什么事?”
絕情婆婆凄厲冷笑道:“你胡說,羽冀濃死了這么多年,哪來如此年輕的養子?”
丁原回答道:“婆婆,年旃并未說錯。丁某的養母正是赫連夫人,天殤琴也是傳自她的手中。”
絕情婆婆一陣冷笑,徐徐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第六章寒洞
丁原見她神情,隱約感到不妙,問道:‘婆婆可是認得羽教主或者是赫連夫人?’
絕情婆婆冷笑道:“我怎會不認得赫連宣那小妮子,更不要說羽冀濃。再過八百年,他就算被燒成灰,老身照樣能一眼認出!’
丁原頓時恍然,看來這當中又牽扯上了羽冀濃、絕情婆婆與赫連夫人之間的一段恩怨情仇,而且八成仇比情還濃點.丁原暗暗叫苦,年旃的問題還沒解決,如今再把上一代的恩怨摻合了進來,整件事情越弄越糟,可真有些束手無策了,年旃在旁叫道:“老婆子,你還打不打?若是認輸,就將雪魄梅心交出來,不然就再跟老子大戰三百合!”
丁原見絕情婆婆根本不理會年旃的大呼小叫,面色陰情不定,于是說道:“婆婆,你與羽教主、赫連夫人之間的往事,晚輩不甚了然。但事過境遷這么多年,羽教主早已身故,赫連夫人也渺無音訊,婆婆縱有天大的心結,也該解了。
“倘若婆婆仍覺得怨憤難平,丁某便替娘親接下就是!不過,希望婆婆能成全年旃這一回,不管婆婆如何處置丁原,晚輩都絕不反抗!”
他這話就等若把自己的性命,全數交在了絕情婆婆手里,以換取雪魄梅心,年旃又如何能肯?
只見年旃一舞冥輪,低吼道:“丁原,老子的事你不用管,是死是活,就讓老子跟她靠本事說話!”
丁原目光掃過年旃,淡淡道:“我答應過你,要幫你討得雪魄梅心。老鬼頭,你再吼也沒用,這事丁某管定了。”
絕情婆婆看也不看年旃一眼,緊緊注視丁原,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是想用命來換老身的雪魄梅心?”
丁原微笑道:“只要婆婆肯賜下雪魄梅心,丁原的性命奉給婆婆,又能如何?”
晏殊驚道:“丁小哥,千萬不要,你不知道師尊當年她與……”話到嘴邊,瞥見絕情婆婆陰沉面色,急忙又收住。
她心里不禁暗自后侮,假如早曉得丁原與赫連宣、羽冀濃有這么一層關系,說什么也要事先警告他一聲。
丁原昂然望著絕情婆婆,他當然明白自己不是神仙,小命只有一條,他也知道年旃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一旦死了,不曉得有多少天下人會拍手稱快。
但這一刻的訣定,是從盛年與他談話后就有的念頭,現在說出口,更沒有了點的動搖后悔。
年旃沉默了,上上下下再次打量眼前的青年,目光里蘊藏著少有的感動與震撼。他已然抱定主意,只要絕情婆婆敢提出要丁原命的條件,他的冥翰就會毫不遲疑的轟將上去,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連累丁原。絕情婆婆的十指輕輕擊打著扶手,發出啪啪的響聲,成為廳中唯一的動靜。
眾人都緊張的望著她,連身后兩名女弟子,也對丁原流露出欽佩同情之色.
沉寂良久,絕情婆婆終于徐徐道:“丁原,你真想為年旃討得一枚雪魄梅心?”
丁原回答道:“丁某正是為此而來,若能得婆婆恩賜,不勝感激!”
絕情婆婆頷首道:“好!雪魄梅心就藏在萬壑谷西首的‘氤氳寒洞’里,你有膽子,只管一個人闖進去拿。可要是一不小心,把命丟在了里面,休要埋怨旁人。”
桑土公面色大變,叫道:“丁小哥,去不得!”他情急之下,說話就變流利。
卻見丁原朝他微微一笑,回答道:“婆婆,咱們就這么說定了。丁原多謝婆婆的成全,但能僥幸不死取回雪魄梅心,定當再來謝過婆婆。”
桑土公急的直跳腳,晏殊瞅了絕情婆婆一眼,低聲道:“丁小哥,你可曉得‘氤氳寒洞’是什么地方么?里面氤氳冰霧終年繚繞,路徑復雜宛若迷宮,更有無數世間少有的魔獸妖禽,只怕云林禪寺的十八羅漢陣、魔教的九光滅魂陣,也比不上那里兇險。
“連師尊她老人家都要依仗本門的‘百辟云衣’和‘青泓靈珠’才得入內,可就算這樣,也只能支撐半個時辰。你不熟洞內情況,恐怕一兩個時辰也未必能找到雪魄梅心,卻要被氤氳冰霧活活凍死!”
丁原從容答道:“我這條命連都天伏魔大光明陣都不要,氤氳寒洞也未必會收下我這個小鬼。既然婆婆劃下這條道來,丁某怎么也要試上一試。”
年旃道:“小子,要用雪魄梅心重塑肉身的是老子,這鬼地方怎么是你去的?”
丁原搖頭道:“老鬼頭,你沒聽婆婆說么,那里只準我一個人進去,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外面,等我的好消息吧。”
年旃怒道:“不成,老子豈能教你出生入死,自個兒卻在外面眼巴巴的站著?”
絕情婆婆淡淡道:“年旃,別怪老身沒有事先提醒。我是看在丁原與羽冀濃的淵源上才網開一面。倘若有第二個人跟著進洞,剛才的約定立即作廢,你若不服,咱們盡可再來斗過。”
年旃惡狠狠道:“打就打,先吃老子一輪!”
說罷,揮起冥輪便罩著絕情婆婆縱身撲去,快得令人只覺得一陣風刮過,連個影子都沒瞧清。
叮一響,雪原仙劍橫空掠過,架住年旃的冥輪。
丁原攔住年旃去路,沉聲道:“老鬼頭,你對我這么沒信心么?給我三個時辰,假如我到時候還沒出來,你要打要砸,丁某也管不了你。”
年旃的冥輪壓在雪原仙劍上,元神猛烈的喘息,兇光盯著絕情婆婆,一刻也不離。
絕情婆婆早換了一張椅子,又恢復了若無其事的巋然不動樣子。
年旃鏗一聲地抬起冥輪,低吼道:“好,老子就等你三個時辰!你若不回來,老子就先宰了這老婆子,然后殺進洞里找你。”
丁原收了仙劍,向絕情婆婆拱手道:“麻煩婆婆派弟子引丁某進洞。”
絕情婆婆的玉容無喜無怒,教旁人看不出她心中到底是在盤算什么主意,聽得丁原說話,她輕輕點頭道:“就讓晏殊陪你去吧,你們誰要想為他送行,老身也不阻攔。但到了洞口,卻只準他一人入內。”
彷佛在她眼中,丁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般。
丁原微笑道:“哪里這么麻煩,大家就在此處等我三個時辰,容丁某回頭再敘。”
說罷,晏殊遲遲疑疑在頭前引路,丁原疾步向前,反越過晏殊,大步走出客廳。
絕情婆婆望著丁原背影,眼底掠過一絲奇異神采,卻不曉得她究竟想到了什么?
年旃轉身,惡狠狠瞪著絕情婆婆,一字一頓的低吼道:“老婆子,要是丁原這小子三個時辰里還沒出來,老子管叫萬壑谷雞犬不留!”
絕情婆婆無動于衷,淡淡道:“老身難道是被人嚇大的么?丁原要是死在里面,那也是天意。”
年旃呸道:“狗屁天意!”
桑土公在一邊趕緊勸說道:“年……年老祖,稍……稍安勿燥。丁……丁小哥……素來福大命……命大,這回也……準沒……沒事。您……老人家不妨,先……先喝口茶……歇一歇。”
年旃怒道:“老子就剩元神。要喝個鳥茶?”不過好歹也聽了桑土公的勸告,坐了下來,可屁股剛一粘椅子,猛然跳起叫道:“老婆子,快給老子弄個沙漏來,老子要一邊數著辰光,一邊等丁原那小子。”
絕情婆婆這次沒有反駁,手一揮,片刻后就有弟子捧上一只沙漏,擺放在了廳口。
年旃盯著沙漏,左瞧右瞧了好一會兒,見挑不出什么毛病,才冷哼一聲收起元神,藏進冥輪里滿廳的晃悠,就好像人在焦躁志忑的踱步。
絕情婆婆好整以暇的品著香茗,冷眼旁觀,心中卻暗暗詫異道:“年老魔為人私心極重,素來冷酷無情,殘忍噬殺,怎么會對一個年輕后生如此的著緊?
縱然說丁原是為他求取雪魄梅心才冒險入洞,可要是放在一百多年前,為他送死的人還少么,也沒見他眨一下眼皮。難不成,這老魔頭在潛龍淵里待了九十余年,居然修身養性,兇性大斂了?”
這時,廳外有一弟子進來恭敬稟報道:“師父,晏殊師姐已將丁公子引入寒洞,她眼下正在洞外守候。”
絕情婆婆微一點頭道:“下去吧。”
那弟子應了,轉身退出客廳。
廳中一時鴉雀無聲,只有沙漏在“沙沙”的流淌,日頭照射在窗上,形成的光影也漸漸的西移。
桑土公茶幾上的糕點早被一掃而空,茶盞也見了底。他修煉多年,自然不會如尋常人那般饑渴,更無貪嘴的嗜好,奈何、仰情著實的太過緊張,不知不覺就把桌上能吃的東西全部塞進了肚子。
就算這樣,也才過了一個半多時辰而已。
年旃的冥輪忽然在空中一停,說道:“不成,老子不能在這里干等。桑胖子,咱們到洞口去瞧瞧!”
桑土公應了一聲,剛要起身,就聽絕情婆婆徐徐開口說道:“年旃,你現在過去也沒有用了。丁原直到現在還未有動靜,多半已經兇多吉少。只不過,老身既然答允給他三個時辰,自然要遵守承諾,不好提前入洞尋他,等到了點,沙漏流盡,你們再到洞口,等著收尸就是。”
年旃的九寶冥輪一跳,低喝道:“你說什么?”
絕情婆婆道:“年旃,氤氳寒洞你也該聽聞過,沒有百辟云衣,和天陸六珠之一的青泓靈珠,老身都不敢妄自踏入一步。即使身懷兩寶,以我三甲子的修為,至多也只能支撐半個時辰,就必須退出。如若不然,不消半炷香的工夫,渾身精血必為氤氳寒罡凝固成冰,立時成為洞中魔物的盤中美餐。”
她冷冷一笑,續道:“丁原入洞已快兩個時辰,周身又無百辟云衣與清泓靈珠的保護,你說他還能有幾分生望?”
年旃憤然道:“這么說,你根本就是想讓丁原到洞里送死去!老子可明白了,你這是將當年對羽冀濃、赫連宣的仇恨,盡數轉嫁到了丁原這小子的頭上,這才故意把他引上死路!”
絕情婆婆不置可否道:“隨閣下怎么想,但丁原是為救你才冒險入洞,事先小徒晏殊也曾警告過他,只是他恃強逞能,不肯聽勸罷了。”
年旃哈哈厲笑,喝道:“倘若他果真死了,老夫就要你萬圣谷上下幾十口,一起殉葬!”
桑土公急忙道:“年……年老祖,丁小哥說……說三個時辰……必定有……有他的道理。咱們再……再等等!”
年旃怒嘯道:“你沒聽這老婆子說么,老子一刻也等不了。先讓我血洗萬圣谷,再奪了百辟云衣與清泓靈珠,進洞去找丁原!”
說實話,這原本就是他最初的打算,后來礙于丁原的阻攔,才暫時罷手。
如今,丁原進入氤氳寒洞,沒有半點音訊,驚怒焦急之下,年旃兇性頓時大發,哪里肯聽桑土公的勸說。
年旃元神躍出,右手一揮冥輪,罩著絕情婆婆轟下。
經過這兩個來時辰的歇息,他真元恢復不少,這一輪灌注了滿腔憤怒與殺機,撕開層層光焰聲勢無比驚人。
絕情婆婆抽出無心朱顏刀,身形舒鑲如白云出岫,迎上年旃。
兩人二次交手知根知底,連一個過場都不擺,各自施展三甲子的苦修魔功,招招奪命,步步驚險,轉眼從廳里斗到廳外。
桑土公也追出屋來,卻急的直跺腳。
一邊是晏殊的師尊,一邊是丁原的朋友,偏偏這兩個人的修為又都勝過自己太多,沒等他挨近,就被陣陣狂飆迫飛出來。
旁邊萬壑谷的弟子也聚集了不少,可大家都曉得絕情婆婆的脾氣,谷中的幾位長老也只遠遠壓陣,不敢上前相幫。桑土公有心找晏殊來勸駕,可看這兩人不死不休的架式,只怕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買帳。
他情急之下,靈光一閃,乘著眾人不注意的工夫,悄悄退回廳中,矮墩墩的身子一晃,鉆入地下。
他先前隨晏殊入谷時,曾有見她指點過氤氳寒洞的大致方位,當時只因著雪魄梅心珍藏于內而心生好奇,卻沒想眼前還真用的上了。
桑土公憑著記憶在土中疾行,竟比在陸上還快。
平日里在天陸九妖中,他也不是什么起眼人物,不僅遠不及紅袍老妖獨尊南荒,威震四海,也比不上雷公雷婆、赤髯天尊等人。可要是一鉆進土里,那就彷佛換了一個人,縱橫馳騁,天下無雙。
他在土中潛行出數里大概已到了氤氳寒洞的底下,腰板一挺,三楞錐破土而出,緊接著將自己回鼓鼓的腦袋伸到了外面。
一股凜冽的寒罡從頭皮一古腦的灌下,霧蒙蒙的冰嵐宛如利刃刺疼雙眼,就好像整個身子突然被扎進了冰水里,凍得桑土公一個激靈。
總算他生死關頭的反應,遠比說話速度來得快,趕緊氣走全身,抵御徹骨冰寒。
饒是這樣,桑土公的感覺只不過稍暖和一點,頭發皮毛上首先凝起一簇簇晶瑩的藍色冰霜。
他勉力睜眼打量四周,卻驚駭的察覺視線里冰寒的淡藍色光嵐濃烈如煙,繚繞彌漫,令他完全看不清三丈之外的景物。
這時候,他或是堅持原意,入洞找尋丁原;或是立刻抽身而退,借著土遁回到氤氳寒洞之外。
桑土公怔了半晌,終于一咬牙竄出地面,手中三棱錐狂舞如風,防備著四周突如其未的魔物偷襲。
他辨明方向,才走出幾步,牙齒就重新開始打顫,原來體內的真元,竟然絲毫鎮不住洞中寒罡,片刻之間冰毒已滲透肌理,直鉆經脈。
桑土公不禁暗暗心驚,思量道:“我才進來這么一小會兒就吃不消了,丁小哥入洞兩個多時辰,又要時刻提防對付那些魘物,現在哪里還能有命在?”
這一下子,不由得對絕情婆婆的話更多信了三分。
可他不甘就此死心,只覺著丁原與蘇芷玉曾經數次救過自己與晏殊,大丈夫有恩必報,焉能因為貪生怕死而瑟縮不前?
說不準,丁原只是凍僵,還有生機,又或者真的遭遇了不幸,好壞也要把他的尸身找到,不能教魔物糟蹋。
桑土公一生僻居天南,又因是口吃而屢遭人前背后的嘲笑,再加上他原本是一只穿山甲修煉成妖,故不為天陸正道所容,打一開始就被列進了九妖的序列,視為洪水猛獸一般的魔頭。
久而久之,也養成了他孤僻古怪的稟性,不愿與他人多打交道。可在桑土公內心深處,何嘗不希望有人放棄這些成見,真心關懷于他?
所以,即便如神鴉上人這樣居心叵測者!不過對他是稍加和顏悅色,桑土公便將他引為知音,不惜萬里迢迢趕赴天雷山莊助陣。
十余年前,他為搶奪《曉寒春山圖》邂逅了丁原、蘇芷玉,既而擄為人質,以圖要挾蘇真。沒有想到蘇芷玉不僅沒有懷恨,反而懇求蘇真救治自己,才保得一條老命。
更難能可貴的是,丁原與蘇芷玉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穿山甲煉化成形,就敵視疏遠自己,更不曾因他的口吃而有絲毫的輕蔑譏笑。
相反,這兩人皆將自己看作了真正的朋友,傾心結交,屢次援手。桑土公拙于言表,在心里卻比誰都清楚。
這個時候,他端的是豁出性命找尋丁原,明明知道危機四伏力有不逮,偏偏不肯鉆回土里獨自逃生。
又走了幾步。桑土公的衣服上結起一層厚厚冰甲,肌膚凍得發青,連步子都險些邁不動。腳下的凍土又冷又渭,洞中的路徑宛如迷宮,很快令他迷失了東南西北。
他鼓起丹田一口真氣,送出聲道:“丁……丁小哥……”
一股寒流立時倒卷入口,嗆得嗓子口猶如冰刀割裂一般的疼痛,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一般。
沒有想到,他這一聲未叫來丁原,卻招來了左近的一條三頭翼蛇。
此怪形狀如蟒,生有三顆頭顱,肋下四翅,鼓風而行,由于性喜苦寒,多出沒在極北蠻荒之地,據說冰宮中就有豢養。
偷襲桑土公的這條三頭翼蛇長逾九尺,腰粗如桶,不過剛剛成年。換在其他情形底下,桑土公原也不懼怕,大不了一個土遁逃之夭天。
可在冰霧彌漫里,三頭翼蛇來的好快,連半點征兆也無,就纏上三棱錐,毒信絲絲張嘴噬來。
桑土公見狀,一聲大喝,將三棱錐猛力一揮,三頭翼蛇吃不住龐大的力道,甩飛出去,毒信自然也落到了空處。
可沒等他慶幸戰退魔物,腳下“喀喇喇”冰層開裂,鉆出一只雪白的穿山甲,一口咬向他的腳脖子。
桑土公見是同類,不禁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念著五百年前是一家,也不忍痛下殺手,只左掌一按想將它驅走。
誰曉得那穿山甲好生了得,身雜一抖,躍竄到桑土公背后,居然似高手一樣,懂得趨避游斗。
還沒有半盞茶,周圍冰嵐中又陸續出現了三頭魔物,憑的一個比一個難纏。
它們似乎篤定桑土公早晚經受不住寒罡侵蝕,因而也不著急猛攻,只不斷騷擾消耗他的真元。
桑土公光是著急,偏無可奈何,只要自己一想土遁,立刻就有魔物攻到,使他毫無余暇。
果然,桑土公的真元飛速的被抽空,反應漸漸遲鈍,呼吸卻愈加的沉重,他暗暗苦笑道:“真沒想到我桑土公埋頭修行了這多年,到頭來居然是死在這個氤氳寒洞之中,連尸首都不能剩下!”
就在這刻,遠處驀然傳來飄渺琴韻,如風輕頌,初聞時似乎尚在極遠,可轉眼已到近前。
這琴聲如泣如訴,彷佛蘊藏著說不盡的哀傷悲憤,又隱約跌宕著豪情傲骨,錚錚仙音,聽著讓人心情發酸淚眼欲滴,卻又涌動無限血性。
桑土公眼睛一亮,狂喜道:“丁小哥!”
一蓬凄艷的紅光,從層層冰嵐深處波濤洶涌,澎湃磅礴而至。
紅光所到之處,淡藍的霧光猶如風卷殘云忙不迭的退避三舍,好像遭遇上了天生的克星。
在紅光閃耀的中心,丁原懷抱天殤,一曲方自于絕境中參悟的“地慟”心韻曲聲悠揚,縱橫睥睨,踏雪破冰來到桑土公跟前。
他琴弦連撥,彈出數道凌厲霸道的赤色雷火,那群魔物驚恐四散,轉瞬無蹤。
丁原見桑土公全身青紫,幾乎就成了冰人,微笑道:“老桑,這里面涼快得緊吧?”
桑土公氣得瞪他一眼,心口一熱,原來丁原的天殤琴上,射出一束光暈注入他的體內,頓時好受了許多。
他的身軀在紅色光團的籠罩中漸漸復蘇,這才有力氣道:“丁小哥,你……有沒取到雪……雪魄梅……心?”
第七章吊唁
丁原輕輕點頭,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朵巴掌大小的六色梅花,上面兀自冒著森森寒氣。
丁原苦笑道:“就是為了摘取該鬼東西,害的我跟守護在旁的冰魂神麟惡斗一場,險些栽了跟頭.不過也虧是她,才讓我豁然悟出地慟心法,能救得你出去。”
桑土公想起一事,急忙道:“快……快出去,年……年老祖跟……跟絕情婆婆,又……又打起來了。”
丁原嘿然謂:“這個老鬼頭,總沒安定的時候。”
丁原收起雪魄梅心,以天殤琴護身開道,再沒費多大周折,退出了氤氳寒洞。
兩人出得洞來,令守在洞外的晏殊喜不自禁,等三人高高興興地回到客廳前,不禁大吃一驚。
也就個把時辰的工夫,年旃與絕情婆婆幾乎將方圓百丈夷為了平地,好端端地院落被他們轟出的罡風狂瀾摧毀殆盡,到處飛沙走石,狼籍遍地。
可他們全沒有罷手的意思,一持無心朱顏刀,一舞九寶冥輪,寸步不讓,殺得天昏地暗難解難分。
晏殊趕緊叫道:“師父,年老祖,莫要打了,丁小哥己摘得雪魄梅心回來!”
這話比什么靈丹妙藥都管用,年旃率先撤出戰團,氣喘吁吁轉頭觀望,果見丁原、桑土公和晏殊走了過來。
年旃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果然福大命大,老子不信這個邪也不行。
丁原一皺眉道,“老鬼頭,我不是說要你等上三個時辰,你怎連這點耐心也沒有?將絕情婆婆的萬壑谷打成這副模樣,如何跟主人家交代?”
年旃見丁原無恙,心情舒暢,也不計較他的責備,呵呵干笑遁:“老子不是以為你己死在那寒洞之中了,這才一著急跟老婆子拼出真火了么?”
丁原不理他,朝絕情婆婆道:“婆婆,丁原幸不辱命,己取來雪魄梅心,多謝婆婆有意成全!”
絕情婆婆收了無心朱顏刀,無喜無怒淡淡謂:“這是你自己憑本事賭贏的,何必謝我?”
年旃聞言喜翻了天,有了雪魄梅心,他就可重塑肉身,異日參悟天心得成大道,也不再是癡人說夢,禁不住顫聲道:“小子,你是說雪魄梅心拿到手了?”
丁原取出雪魄梅心,遞給年旃道:“老鬼頭,你看情楚了,我有沒有拿錯?”
年旃小心無比的捧在手里,看了又看,連聲道:“沒錯,就是它了!
哈哈,老子終于有了出頭之日!
絕情婆婆看不慣年旃的張狂,冷哼一聲掃袖而去。丁原快步跟上道:“婆婆!”
絕情婆婆腳下不停,朝前走道:“你們己取得雪魄梅心,卻還要找我做什么?”
丁原朗聲道:“婆婆,丁某心中明白,若非你有意暗中成全,丁原絕無可能摘回雪魄梅心。”
絕情婆婆冷笑道:“我己說了,這是你憑藉自己的修為換來的,與老身無關。”
丁原微笑道:“丁原入洞以后才曉得,原來天殤琴中的地慟一篇,是氳氤寒罡的最大克星,想來,婆婆也是了然這一秘密,才故意放丁原入洞取藥。”
絕情婆婆身軀微微一震,腳步不覺中放緩,兩名弟子卻仍遠遠綴在丁原身后,不敢靠近。
丁原繼續道:“婆婆,請恕丁原唐突推測,只怕當年羽翼濃羽教主也曾經有入此洞,摘取雪魄梅心,故此婆婆才能知曉此中奧妙吧?丁原多謝婆婆看在故人情面,今日一并成全了丁原與老鬼頭。”
絕情婆婆驀然停步,沉默半晌,才輕輕遣:“你說的不錯,一百四十多年前,羽翼濃也曾孤身闖入氤氳寒洞,靠著天殤琴破解寒罡。也就是從那時起,老身才有了絕情婆婆的名頭,一用至今!”
丁原從她的話語中聽出幽幽的緬懷與相思,禁不住想道:“原來婆婆也是為情所傷才變得如此,說到底,她也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人罷!”
聯想到自己也為雪兒所棄,為師門所逐,孑然天涯,不由升起同病相憐之憾,低聲馗:“對不住,婆婆,我不該這般的莽撞。”
絕情婆婆苦澀的一笑,背對丁原道:“和你有什么關系?你說的不錯,事過境遷,其人已逝,老身還有什么看不開的?見你能繼承了羽翼濃的魔琴衣缽,老身也由衷的欣慰。總算,他在這世間還是留下了一點什么。”
丁原無言以對,忽然間心中酸澀,情字艱辛,如絕情婆婆這樣的人物,歷經百年滄桑,也始終抹不去那點記憶深處的傷痕。
而自己,又果真能夠忘記雪兒么?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安孜晴領著蘇芷玉、楚凌仙,將身受重傷的屈箭南送回越秀山,掌門人屈痕聞訊,趕緊率著門下宿老降階相迎。
越秀劍派開山千年,位列天陸正道七大門派之一,聲譽極隆。然而上一回三大圣地的掌門人物造訪,己遠在兩百余年前,那時連屈痕都尚未出世。
今日安孜晴領著兩位門人,親自將屈箭南護送回山,這等的顏面,足以令屈痕乃至整個越秀劍派與有榮光。
眾人見面寒暄幾句,屈痕見愛孫傷勢無憂,頓時放下心來,引著安孜晴等人進了玉華苑入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點心。
屈痕再次謝道:“這回有勞安閣主大駕,將劣孫親自送回越秀。敝派上下,對閣主厚誼,不勝感激。”
安孜晴道:“屈掌門何必如此客氣。越秀天一,同屬正道一脈,互為援手,自是理所當然。況且,令孫是因為維護小徒凌仙,才會為鬼仙門妖孽所傷,于情于理,本座也該當如此。”
越秀劍派三大巨頭之一的關寒笑道:“安閣主這么說,我們也就不客套了。您和兩位仙子難得有來,不如在越秀小住幾日,也好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
安孜晴婉拒道:“不是孜晴不愿,但離山太久,心懸仙閣,而且尚有要事著急回返。關仙友所請,孜晴心意領了,卻實在難以從命。”
屈痕等人不由露出失望之色,另一位巨頭身分的伍端說道:“不知安閣主有沒有聽說這個消息,云林禪寺的掌門無為大師,近日在云夢大澤中不幸為人所害。他的遺體現己送回寺內,后天就要發葬。”
安孜晴訝然道:“竟有此事?前些日子本座也因事滯留云夢大澤多日,卻不曾聽人說起。無為大師是一代高僧,佛法修為俱稱絕頂,又是誰能加害他?
他關寒嘆息道:“原來安閣主還不知道這事,聽說無蕩大師是死在魔教絕學幽明折月手、赤魔殘玉爪之下。不僅如此,連聞訊救援的一慟大師也受了重傷,拼死才逐退強敵,搶下無為方丈的遺體。看來,十之**,都是魔教徐孽所為。”
安孜晴說道:“我正有一件事情,想說與屈掌門與諸位知道,日前本座于云夢大澤中因緣巧合,誤入一處龐大的地宮,誰知竟是魔教余孽的巢穴所在。依照孜晴的推斷觀察,地宮之中的魔教黨羽己頗成氣候,為首者是當年逃脫的殿青棠。聯想無為大師被害一案,看來魔教行將死灰復燃,蠢蠢欲動。”
眾人齊齊變色,連屈痕也禁不住白眉一聳。
這話換別人說來,多半他們要心存懷疑,再加考證,然而安孜晴是何等身分,短短幾句話,不啻平地炸起一個驚雷。
蘇芷玉也是心頭一震,她曾有見過魔教四大護法中的風雪崖與布衣大師,也有聽聞到雷霆的消息,可這三人都己隱居不出,于天陸少有現身,遠遠談不上什么死灰復燃。
沒有想到,除去他們,另一位護法殿青棠也沒有死,而且正在云夢大澤休養生息,以圖東山再起。
這個消息一傳播開來,一場血戰在所難免。
她更加擔心的是,一旦丁原曉得了,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多半也要仗劍而起。
那時,面對著天陸正道的無數高手,縱然他修為通天,也畢竟是血肉之軀,又如何能抵檔得住?
一想到這里,芳心頓時亂成一團,下面眾人的談話,只成嗡嗡之聲。
關寒詫異道:“想不到魔教余孽居然還死性不改,要不是安閣主撞破他們的老巢,還不曉得他們會隱匿到什么時候?”
屈痕道:“安閣主的推斷不無道理,暗害無為大師可能只是他們的第一步棋,其后陰謀我們雖然無法知曉,但勢必非同小可,這個消息,一定要趕快通知其他門派。好在后天無為大師發葬,天陸正道的各大門派都會有宿老到場吊唁,也省卻我們往來奔波送信。”
安孜晴點頭道:“就麻煩屈掌門與各位將此事轉告諸位同道仙友,預先作好防范,以免被魔教余孽打得措手不及。不過,本座心中也有一點疑惑不能想通,也想聽一聽諸位見解。”
屈痕道:“安閣主有何高見盡管說來,咱們一起想想,或許也有一愚之得。”
安孜晴淡淡一笑,道:“本座盡管未曾見過無為大師,但他的修為,想必絕不會在殿青棠之下。至于一慟大師,那就更不必說了,自從二十余年婆羅山莊一役,魔教教主羽翼濃戰死,部下或死或逃,已不復昔日鼎盛。孜晴不明白的就是,無為大師怎會如此輕易就遭了魔教的毒手?”
伍端沉吟道:“魔教妖孽素來陰險狡詐,正大光明的比拼無為大師自不懼任何人,可要是有人設下圈套暗算,無為大師一個不慎,總也有可能。”
安孜晴微笑道:“那么,為何連一慟大師這樣高踞正道十大高手寶座的人物,竟也身負重傷,連一個魔教妖孽都沒能留下?”
關寒眼中精光一閃,道:“難不成是羽翼濃那魔頭根本沒有死?也只有他出手,才可能令一慟大師這樣的人物也吃了大虧。”
屈痕搖頭道:“不是羽翼濃,依照云林禪寺派遣來本門傳信的僧人說法,一慟大師是遭一群不明身分的黑衣蒙面人圍攻,才寡不敵眾,負了重傷。”
關寒嘿嘿一笑道:“師兄,這些話我也有聽到。可小弟想的是,若果真是撞見了羽翼濃,一慟大師才吃了那么大的虧,又賠進了無為方丈,這么丟臉的事情,云林禪寺恐怕也不肯實說,所以編造一點故事,也是有可能的。”
屈痕頭搖得更加明顯,回答道:“關師弟,要是一慟大師折在別人手中,或許會如你所言有所隱瞞,但倘若真是敗在羽翼濃手下,他絕不會遮掩!要知道,能夠在羽翼濃面前活著回來的人,那得是天陸頂尖高手。當年為了圍捕他,我們七大劍派,死傷了多少掌門長老?”
楚凌仙等晚一輩的弟子聞聽屈痕之言,情不自禁對羽翼濃生出敬畏之情。
其人已逝多年,可如今連屈痕提起他時,竟依然有這樣的評價,遙遙可想當年無敵天下的雄風霸氣。
伍端皺眉道:“安閣主的疑問,老夫也想不明白,也許要當面問過一慟大師,才能知曉。”
關寒苦笑道:“一慟大師是何等身分,除非安閣主當面,不然他不愿多提,咱們這些人,連問上半句都不好意思。”
屈痕望向安孜晴,懇請道:“魔教余孽盤踞云夢地宮,無為大師不幸遇害,這兩件事情非同小可。安閣主,可否勞煩大駕同往云林禪寺,有你主持,說上一句話,也比我等費盡口舌向眾人解釋,好出許多。”
安孜晴回答道:“孜晴恐怕要令屈掌門失望了。魔教之事,三大圣地等閑都不會插手,何況些許魔教余孽,也不足令天陸正道側目。孜晴確需早日回返仙閣,不過屈掌門的提醒也有道理。這樣,本座就將凌仙與玉兒留下,后天攜了孜晴的親筆手書,與諸位同赴云林,如何?”
屈痕見安孜晴堅持,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謝道:“如此就要多麻煩兩位仙子了。”
楚凌仙淺淺含笑道:“屈掌門這么說,豈不要折殺晚輩?凌仙更不敢當‘仙子’之名,屈掌門只管叫我一聲楚姑娘。”
她對屈箭南暗生情素,愛屋及烏對待屈痕也尊敬許多。不過旁人也不以為意,蓋因楚凌仙一貫為人持重謙遜,頗有大家風范。
安孜晴叮囑道:“凌仙、玉兒,你們兩人這次前去云林禪寺,一是代表本座向無為方丈的圓寂表示哀悼之情;二則相助屈掌門,將魔教余孽之事昭示天下,好使正道各派早作提防。但我仙閣門規絕不可違背,不可打著天一閣的旗號,介入此中紛爭,否則本座定罰不赦,明白嗎?”
楚凌仙與蘇芷玉雙雙躬身受命,屈痕明白,安孜晴這話多一半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把楚凌仙和蘇芷玉拉進正魔兩派糾葛的混水里。
如此一來,屈痕不得不跟著表態道:“安閣主請放心,老夫屆時絕不會有令兩位仙子為難之事。”
安孜晴道:“屈掌門這樣說,倒令孜晴汗顏了。事關天閣千年門規,請諸位多多見諒。”
屈痕呵呵笑道:“安閣主說的哪里話來?你能遣兩位弟子隨老夫等人同行,又留下親筆書信,足見盛情,我等感激來不及,又怎能有不諒之意?”
安孜晴見話己說的差不多,當下取來筆墨寫下一封信箋,一半是悼念緬懷無為大師,另一半則將她誤闖魔教地宮的經過大致解說。
書信寫畢,安孜晴將信交與楚凌仙暫收,起身告辭道:“孜晴這便回返南海,諸位仙友后會有期。”
屈痕挽留道:“安閣主,天將行晚,深夜御劍也多有不便。何不如小住一宿,讓本門聊備薄酒,為三位接風洗塵,同時表達老夫對三位救治劣孫的感激之情。縱然閣主事情再急,也不趕這么一個晚上。”
安孜晴想了想,連日的奔波惡戰,的確也有些乏累,盛情難卻之下,頷首道:“孜晴若是再拒絕,難免有矯情之嫌。既然如此,就叨擾貴派了。”
屈痕笑道:“哪里,哪里,安閣主肯屈尊本門,著實是我等榮幸,怎能稱得上叨擾二字?”
言畢,當下吩咐門下弟子擺上宮席,眾人盡歡而散,安孜晴與楚凌仙、蘇芷玉,自有屈痕安排了歇息的精舍。
安孜晴送走屈痕等人回到屋中,將楚凌仙與蘇芷玉召到跟前,交代道:“云林禪寺的吊唁一等結束,你們二人就即刻返回南海。距離蓬萊仙會的日子已經不多,你們是本門的希望所在,需抓緊時日更上層樓,以期在仙會上為仙閣爭得光采。”
楚凌仙回應道:“請師父放心,弟子與蘇師妹定當全力以赴,絕不辜負仙閣造就之恩。”
安孜晴欣慰道:“你們能明白這些就好。凌仙,我還有話要單獨和玉兒談一談,你先回屋歇息。”
屋里只剩下安孜晴與蘇芷玉兩人,安孜晴說道:“玉兒,凌仙雖然是你師姐,修為也可稱得上仙閣年輕一代弟子中的翹楚,但她自幼在南海長大,于天陸的人情世故,閱歷經驗難免有所不足,這一點上,你需多用些心思,處處提醒關照于她。”
蘇芷玉恭聲道:“楚師姐恬淡持重,謙遜溫和,有她代表師伯您吊唁無為方丈,應是再合適不過。玉兒愿盡最大努力,從旁輔助師姐。”
安孜晴微微一笑道:“我對你們兩人自然放心,否則也就不會叫你與凌仙代表我與仙閣出席無為大師的葬禮了。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在心中思慮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要問你。”
蘇芷玉一怔,道:“師伯請說。”
安孜晴清澈深邃的目光端詳著蘇芷玉,沉默半晌,才問道:“我想知道,倘若有朝一日,丁原果真登上歧茗山前來找你,玉兒你又當如何以對?”
蘇芷玉心弦劇顫,玉頰不期然的泛起嬌艷紅暈,低聲道:“仙閣對玉兒恩重如山,又是玉兒娘親的師門,無論將來發生任何變故,玉兒也絕不脫離仙閣。至于丁哥哥,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姬姐姐一人,玉兒從不敢有更多的癡心妄想。”
安孜晴知她對丁原鐘情已深,輕嘆道:“玉兒,你雖然不是我的徒兒,但因著你娘親和你師父的關系,我對你的期望與鐘愛甚至超出凌仙。不是師伯硬要插手你的私事,而是著實不愿意你走上水師妹的老路。”
蘇芷玉明白,這是安孜晴在提醒自己。
天一閣千年多來,少有門下弟子出嫁,多半都終老南海,水輕盈與蘇真只是特例,然而己在六十多年前,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直到兩年前蘇真夫婦重臨仙閣謝罪,才算得以冰釋。
安孜晴自然不希望蘇芷玉與丁原也走上這條老路,因此才借這機會,語重心長的勸說她。
見蘇芷玉乖首無語,神情黯然,她禁不住又低低一聲嘆息。
“玉兒,師伯并不反對你與丁原交往,甚至也不反對將來有一天你們會琴瑟和鳴。說到底,仙閣并沒有立下不得嫁人的規矩,不過,師伯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其中的方寸,不要令仙閣與你娘親為難失望。”
蘇芷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回答道:“玉兒明白,多謝師伯。”
安孜晴沒有說話,她一生清修,實在不能理解小女女的情愛之事,更不曉得自己這樣提點蘇芷玉,于仙閣,于玉兒與丁原,究竟是對是錯?
翠日,送別安孜晴之后,楚凌仙、蘇芷玉隨著屈痕等越秀劍派的名宿,御劍前往云林禪寺。
因無為方丈于天陸正道中的地位著實了得,故此越秀劍派的三大巨頭齊齊出動。
屈箭南由于傷勢過重,留在了玉華苑修養,但楊摯夫婦等二代弟子,也有多人隨行。
一行十多人,黃昏時浩浩蕩蕩抵達云林禪寺山腳。
為表示對于無為方丈和云林禪寺的敬重與哀悼之情,屈痕等人從山下起,便不再御劍,改為沿著石階登臨而上。
山路上,各方人物絡繹不絕,都是天陸各家聞訊趕來吊唁的宿老故舊。
這其中,有許多人與屈痕、關寒和伍端熟識,可眾人也只是拱手為禮,低聲寒暄幾句,沒有一人高聲說笑。
雖然還沒有到得云林禪寺的山門,但凝重肅穆的氣氛己顯彰然。
走到中途,正巧遇上翠霞派一眾,在淡怒真人的率領之下拜山吊唁。
除了閉關不出的淡一真人,和仍在養傷的羅和,翠霞六仙居然到了四位,那是近年少有的盛事。
屈痕與翠霞六仙是多年故交,跟姬別天更是莫逆無間,險些成了親家,雖然這兩年為了姬雪雁與屈箭南的婚變,二老相見多少有些尷尬,可畢竟百多年的交情尚在,況且事過境遷,雙方又都是豁達之人,倒也沒存下太多芥蒂。
令蘇芷玉微感意外的是,人群中不僅有淡言真人的身影,連阿牛也在。
屈痕將她與楚凌仙一一引見放翠霞四仙,姬別天等人盡管知道蘇芷玉乃是蘇真這個魔頭的掌珠,可看在天一閣的面上,仍是不冷不熱的打過招呼,倒是對楚凌仙頗為推崇。
蘇芷玉也不以為意,行到淡言真人跟前,施禮道:“弟子見過真人。”
淡言真人向她和藹一笑,頷首回禮,卻不說話,并非是他倨傲,實在性情使然,多年以來惜字如金,也難得開口說上半句。
第八章云林
阿牛見著蘇芷玉甚是親熱,主動上前招呼道:“蘇姑娘,你也來了?”
蘇芷玉答道:“小妹與楚師姐奉了安閣主口諭,前來弔唁無為大師。阿牛小哥,許多年不見,你可還好?”
阿牛咧嘴笑道:“我很好,謝謝蘇姑娘關心。”說著神色忽然一黯,偷偷瞥了眼已走到前面的淡言真人,低聲道:“蘇姑娘,你還不曉得吧,師父他老人家,已將丁小哥逐出門墻,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蘇芷玉含笑道:“這事芷玉已然知曉,就在前兩天,小妹還與丁哥哥在一起。
阿牛驚喜道:“你撞見了丁小哥,在哪兒,他可還好?”情緒激動下,聲音不覺大了許多,引得山道上前前后后不少人側目。
蘇芷玉低聲道:“起先芷玉與丁哥哥是在云夢大澤中遇到,而后又一同去了漠北的鬼冢。兩日前我與他才分開,丁哥哥與年旃前輩回返了云夢大澤,要與晏殊、桑土公前往萬壑谷,為絕情婆婆賀壽。”
阿牛呵呵道:“丁小哥沒事就好,我真怕他一個想不開,又要闖禍。”
蘇芷玉問道:“阿牛小哥,你也是跟隨淡言真人來吊唁無為方丈的么?”
阿牛撓撓腦袋,道:“無為大師是天陸正道的泰斗,我哪里夠資格到他老人家靈前上香?只不過師父說,像無為大師這般慈悲澹泊的高僧,咱們也都該來拜上一拜。”
蘇芷玉點頭道:“淡言真人說的正是,倘若天陸能多幾位如無為大師這樣的人,或許會清平不少。可惜,大師竟遭此劫難,實在是天陸憾事。”
阿牛贊同道:“誰說不是呢?聽說連天子聽說無為方丈的噩耗,都深感痛惜,連夜寫了一幅挽聯,又備上厚禮,命人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云林禪寺,還說要追封大師為‘功德無量護國法王’呢。”
原來歷代云林禪寺的方丈,都世襲“護國法師”一職,其實也不過是掛了個虛銜。當今天子對於佛法篤信無比,曾三次駕臨云林禪寺。無為方丈圓寂,朝廷自然在場面上也做足了功夫。
可這些恩典,對於尋常人自是夢寐以求,然而對於潛心天道的修真之人,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蘇芷玉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小哥,秦柔姑娘是否已回天雷山莊了?”
阿牛臉一紅,說道:“丁小哥連這也跟你說了?”頓了頓,繼續回答道:“她昨天剛走。師父說,他老人家已經跟紅袍老妖訂下后約,乘著這一年的工夫、我和阿柔都要加緊修煉,才能為秦老爺子報仇血恨。”
說著話,大隊已到山門前。
云林禪寺這面遣出了無癡、無悔兩位高僧,統著執香殿三十馀名“靜”字輩弟子,接應八方貴賓。
越秀劍派與翠霞派聯袂而來,又偕著海外一二大圣地之一天一閣的兩位嫡傳弟子,聲勢不同等閑。
執香殿的首座無癡大師一邊迎接,一邊派了知客僧通稟入內。
由於無為大師著實去的突然,也未曾定下繼承人,現今寺中事務,皆由一慟大師暫攝。
百年滄桑,物是人非,當年赫赫一代的“一”字輩神僧,眼下碩果僅存四位,基本都不再理事。
無癡大師方將眾人請到第二道山門前,一慟大師率著十馀位云林禪寺的高僧,已迎了上來。
阿牛立在人叢最后偷眼瞧去,只見一慟大師身著金邊紅色袈裟,身形高大威武,白髯如雪,寶相莊嚴,遠遠雙手合十道:“諸位施主遠道而來,老衲權代敝寺謝過。”
在他身后,那些清一色的老僧,個個穿著紅色袈裟,眉毛胡須一把白,雙目精光內斂,面露沉痛之色,齊齊合十施禮。
屈痕、淡怒真人領著眾人回禮,淡怒真人沉聲說道:“大師,無為方丈為魔教馀孽暗害,天陸正道上下皆感痛心。但人死終究不能復生,請大師與貴寺諸位高僧節哀順便。”
一慟大師點點頭,一路領著眾人行到靈堂。
靈堂內香霧繚繞,禪唱飄蕩,四邊墻壁上,掛滿各色挽聯,正中是一個大大的“奠”字。
屈痕、淡怒真人各自引著門下弟子斗依次上前敬香,一慟大師等云林禪寺的高僧,在旁合十答禮。
阿牛排在九懸觀一支弟子之后,雙手捧香,照著眾人模樣恭恭敬敬的叩拜。忽然覺得旁邊一雙犀利的目光正盯著自己,馀角馀光瞥去,卻是一慟大師雙目炯炯,向著自己合十答謝。
禮畢后,眾人分成兩撥,各派掌門耆宿,由大悲殿首座無苦大師請到后堂歇息,阿牛姬欖等二三代弟子,則被安置到別處,楚凌仙與蘇芷玉因著身分特殊,也被請到了后堂。
后堂甚為寬敞,已七七八八坐了不少人,如碧落七子、東海五圣以及太清宮、燕山劍派的一干宿老,都有在座。見得屈痕、淡怒真人他們進來,大夥兒紛紛起身問候。
平沙島跟翠霞派由於盛年墨晶的事情,結下不小的梁子,可當著這么多人面,雙方在表面上也還要過得去。
耿南天率先禮道:“淡怒真人,別來無恙?”
淡然真人面沉似水,不咸不淡的回禮道:“耿掌門,久違了。”說完這句,兩人之間再無其他話可講,各自落坐。
停雪真人一眼瞅著了蘇芷玉,咦道:“這不是蘇真那魔頭的女兒么,怎會出現在這里?”
她的話音雖然不響,可在寂靜的后堂中,仍被這些高手耆宿聽的清清楚楚。
關寒連忙解釋道:“蘇仙子與這位楚仙子皆乃南海天一閣的傳人,奉了仙閣掌門安孜晴仙子的口諭,隨我等前來吊唁。”
有關寒圓場,又有天一閣的名頭罩著,停雪真人自然再說不出什么。
她冷冷掃了蘇芷玉一眼,心中卻惟恐這個丫頭一個嘴快,將碧落七子連陣敗於丁原、年旃之手的丑事給抖落出來,當著在座各家高手,這個臉可就丟的實在有點大了。
幸而蘇芷玉與楚凌仙只靜靜在角落里坐下,品著香茗,十分的低調,她這才把心放下些。
屈痕與眾人客套了幾句,把話引入正題道:“諸位仙友,老夫此來云林禪寺,除了吊唁無為大師之外,還與天一閣的兩位仙子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這事本該等到明日無為大師出殯后再來公布,可事關緊要,半刻也耽擱不起,老夫只好冒昧,請無為大師在天之靈,原諒在下。”
眾人的竊竊私語聲頓時中斷,姬別天就坐在屈痕身旁,忍不住好奇道:“屈兄,到底是什么消息,居然讓你也寢食難安?”
屈痕苦笑道:“何止寢食難安?”他轉目望向楚凌仙,道:“楚仙子,就勞煩你將令師所發現的驚人秘密,轉告大夥兒罷。”
楚凌仙盈盈起身,未曾開口,先贏得眾人心底一陣喝采,暗道天一閣垂名天陸,號稱海外三大圣地之一,果非幸至。這位姑娘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可氣度風范非凡,其徒如此,其師可知。
楚凌仙先朝著在座眾人環施一禮,才說道:“諸位前輩,家師於數月前深入云夢,不想誤闖入云澤深處的一座地宮。更加令人震驚的是,這地宮之中竟有魔教馀孽盤踞,為首之人是二十多年前火焚大明宮,魔教四大護法里唯一全身而退的殿青堂。”
她只說到這里,人群里已然炸開了鍋。
太清宮的退思真人眉宇一挑,沉聲問道:“楚仙子,如此重大的事情,為何令師沒有親來?”
楚凌仙道:“家師因身有緊要之事,不得不先行回山。臨行之前,她特地留下一封親筆手書,將誤闖魔教地宮的經歷詳細寫明,以為佐證。”說著,取出手書,雙手遞在屈痕跟前說道:“請屈掌門轉交諸位前輩過目。”
天陸正道七大劍派,數百年來共尊云林禪寺與翠霞派為牛耳。云林禪寺的方丈無為大師新喪,主持一慟大師尚在靈堂接客,內堂數十人里,就以淡怒真人的地位最高。
屈痕將手書送與淡奴置人,老道士拆開火漆,看了一遍,默不作聲,又將它遞送給旁邊坐著的碧落劍派掌門停心真人。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安孜晴的書信在各派之間轉了一圈,最后回到楚凌仙手上。
在內堂陪客的云林禪寺執事院首座無觀大師身為東主,故此謙讓到最后才閱過書信。
他交還手書后,面色戚然,站起朝著楚凌仙躬身合十道:“老衲權代無為方丈與云林禪寺謝過安閣主。有了這條線索,不難追查到殺害方丈師兄的真兇,更可乘勢將魔教馀孽一網打盡,造福天陸。”
楚凌仙趕緊還禮道:“大師切莫如此,凌仙怎敢代師尊受您大禮?”
無觀大師站直身軀,凝聲道:“楚施主有所不知,二十多年前婆羅山莊之戰,敝寺的前任方丈無妄師兄殺身成仁,便死在了魔教教主羽翼濃的手上;而今無為方丈又遭魔教宵小暗算,往升西天極樂世界,若不是一慟師叔及時趕到,恐怕連他的法澹都奪不回來。”
無觀大師頓了頓,續道:“我云林禪寺與魔教之間,可說勢如水火。我等雖是出家之人,可兩代方丈師兄的血海深仇,又焉能不報?若非有安閣主的指點,楚施主又萬里迢迢前來報訊,無為師兄冤死之仇,敝寺卻又找誰去算?”
燕山劍派的掌門蕭浣塵年過百歲,卻是在座各大門派掌門中資歷聲望最淺的一個,或許正因為這樣,無論何種場合底下他都少有出聲,說話之少堪與淡言真人一比。
聽了無觀大師之言,蕭浣塵起身道:“大師,魔教是我天陸正道各家公敵,無為方丈不幸圓寂,也絕非云林禪寺一家的事情。我燕山劍派雖然僻居北疆,力薄勢弱,但也從不敢忘除魔衛道之責,只要貴寺振臂一呼,燕山劍派上下數百弟子,打老夫以下無不景從!”
停濤真人說道:“蕭掌門此話不錯,魔教馀孽殺害的雖然是貴寺的方丈,但我七大劍派乃至正道各家,同氣連枝,同仇敵愾,豈容這些宵小猖狂!”
耿南天清了清嗓子,待眾人目光轉向過來,方才說道:“依在下看來,魔教馀孽,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盡管羽翼濃那個魔頭已經尸骨寒卻多年,四大護法亦煙消云散,可其千年的根基終究非同小可。
“咱們絕不能貽誤戰機,任由這些妖孽繼續坐大,不妨再效二十馀年前,七大劍派聯手覆滅魔教一幕,兵發云夢大澤,照著安閣主手書指引,將那些跳梁小丑一鼓蕩盡!”
蘇芷玉見這些位掌門、長老一個個慷慨激昂,言辭激烈,好像恨不能立刻把魔教地宮夷為平地,不由暗暗擔憂。
她與魔教自然毫無關系,但所見如風雪崖、布衣大師等人,無不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殿青堂盡管沒有見過,想來物以類聚,也必是雄飛人物。
可嘆自古道魔不容,魔教與正道七大劍派之間更是不共戴天。只怕用不了多少時候,云夢大澤中即將風煙四起,血流成河,偏偏她無力勸阻,惟有眼睜睜的瞧著,只盼不要把丁原也給卷了進去。
議論稍歇,太清宮掌門守殘真人,見對面的淡怒真人始終端坐,不發一言,於是問道:“淡怒真人,這件事情,不知貴派是什么看法?”
數十雙目光驟然又聚焦到淡怒真人的身上,等待他的表態。
須知淡一真人閉關多年,翠霞劍派的事務,幾乎已完全交給這個瘦小枯干的老道士打理,他的話就等若翠霞劍派的意思。
而翠霞劍派實力鼎盛,聲譽直與云林禪寺并列,倘若圍剿云夢大澤地宮,為無為大師報仇的事情,少了翠霞劍派的參與,未免美中不足。
淡怒真人緩緩道:“貧道以為,魔教馀孽固然必須掃除,可無為大師之死,卻未必與殿青堂等人有關。”
屈痕一怔,這個見解昨日安孜晴也曾經說起,可討論了半天,最后也不得要領,當下問道:“淡怒真人,莫非你也在懷疑無為大師的死因?”
淡怒真人道:“貧道只是就事論事,談不上懷疑。無為大師身中魔教十六絕學而亡,這個不假,可即便殿青堂也未必能有如此的修為,手刃無為大師。更況且幽明折月手、赤魔殘玉爪乃羽翼濃獨門絕技,莫說殿青堂不會,魔教四大護法九使七衛,也無一人會得,因此,貧道總覺得這件事情還有值得推敲之處。”
無觀大師怫然道:“淡怒真人,莫非你是在懷疑,敝寺一慟師叔的話有所隱瞞?”
停心直︵人連忙道:“無觀大師不要誤會,淡然真人不過是說出心中的疑點。這個問題,貧道與諸位師弟也曾經想到過。可無為大師是在云夢大澤受到暗算,身中的又是魔教絕不外傳的十六絕學之二。而根據安閣主送來的消息,殿青堂領著一班魔教馀孽,恰恰就潛伏在云夢大澤的地宮之中,事情總沒如此的湊巧法。”
觀止真人贊同道:“羽翼濃雖然已經死了,可魔教絕學想來還在。這二十年里,被殿青堂等人參悟學成,也不足為奇。至於說無為大師身遭暗算,說一句唐突的話,連仙閣的安閣主都曾受困於魔教地宮,那么無為大師寡不敵眾,為對方毒計陷害,也是有的。”
屈痕跟著出面圓場道:“在一些事情上大家各有見解,在所難免。但我七大劍派素來一體,這點到什么時候也不會變。淡怒真人的疑慮,不妨待我等攻破魔教地宮,活捉了殿青堂之后,再來問過。現下,我們卻要努力同心,共剿兇頑。”
無觀大師斂起不悅,合十向淡怒真人躬身道:“老衲一時激動,請真人海涵。”
淡怒真人起身還禮道:“大師言重了。無為方丈佛法精深,為人寬宏慈悲,乃貧道所景仰。至於說到討伐魔教馀孽,我翠霞派自是責無旁貸。”
伍端撫掌道:“真人快人快語,既然有貴派與云林禪寺牽頭,何愁此戰不勝?”
曲南辛聽他言語里有捧高翠霞劍派的意思,哼道:“不過是殿青堂領著一幫烏合之眾茍延殘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蕭浣塵搖頭道:“曲仙子不要小看魔教馀孽,這一戰或許比起二十年前好打不少,可也未必就能手到擒來。我們都不可以掉以輕心,疏忽大意。”
曲南辛不忿道:“蕭掌門,莫非你是以為,我們在座這多高手,連一個殿青堂也斗不過?”
蕭浣塵第二次搖頭道:“曲仙子誤會了,老夫自然也不是這個意思。”
曲南辛怔道:“那么蕭掌門,你到底想說什么?”
蕭浣塵道:“老夫想來,一個殿青堂統率著些許魔教馀孽,的確不足畏懼。但一來二十多年來,他們潛伏地宮休養生息,實力必然有所恢復,更加重要的是,諸位莫忘記,除了殿青堂,魔教還有另外三大護法,有誰敢說他們都不在世了?”
他這話一出口,立時令眾人刮目相看,曲南辛啞口無言。
蕭浣塵繼續道:“別人老夫不知道,可雷霆如今分明隱居天雷山莊,據說已參悟大乘境界,修為絕不下於魔道十大高手。他要是曉得我們圍剿魔教馀孽的消息,豈肯坐視?假如再加上不知所蹤的風雪崖、云布衣等魔頭,實力依然不容小噓。”
屈痕頷首道:“蕭掌門提醒的很對,我們可不能忽略了這些魔頭的存在,不然一個輕敵反被敵所乘,著實不值得。”
葛南詩見師妹面色難看,曉得她落了面子又無法反駁蕭浣塵,懲在心里難受,於是說道:“兩位掌門所言,葛某深以為然。但終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今正道鼎盛,魔教卻因羽翼濃一死群龍無首,不成氣候。縱然四大護法重新聚齊,我們七大劍派堂堂之師,又怎會怕它?”
停濤真人附和道:“不錯,這些人不來就算了,若是不自量力前來送死,正可讓我們一鼓俱殲,也好教天陸清平數十載。”
守殘真人道:“咱們就這么說定了,待等明日無為大師發喪之后,大夥兒再詳細商討細節計畫。不過,事關天陸正魔氣運,貧道希望在座諸位,千萬不要泄露今日所談之事,免得被魔教小人探知,有了準備。”
眾人齊齊稱是,蘇芷玉不禁悄悄望向淡言真人。只見老道士雙眼低垂,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彷佛睡著了一般。
就在這個當口,執香殿的無癡大師來請眾人入席,原來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黑,眾人說的興起誰也沒留心這個。
屈痕、淡怒真人、耿南天等人紛紛起身,在云林禪寺高僧的陪同下走出內堂。
在正廳**設下十六桌的素齋,因前來云林禪寺吊唁的賓朋逾千,故此身分稍低的門人弟子都被請到一旁的側廳。
翠霞劍派與越秀劍派的七人坐在第二桌,與東海五圣隔開甚遠,顯然也是東主有意如此,免得在宴席上再起爭執。
楚凌仙與蘇芷玉謝絕了云林禪寺的邀請,回到精舍靜修。
這頓飯吃的沉悶之極,許多桌上甚至連菜肴都沒怎么動過,更沒有人放肆的高聲說話。
云林禪寺的四位“一”字輩神僧里,有大半出席,只少了生性豁達詼諧的一愚大師。若有他在,或許廳中的氣氛會熱烈不少。
出席的三位,除了主持一慟大師外,還有他的兩位師弟,一正與一執大師。三人只在桌前端坐不動,猶如老僧入定,也沒有誰敢去打擾。
茶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執大師忽然起身走到淡怒真人跟前,雙手捧起杯盞道:“真人,貴派耆宿不遠萬里前來吊唁敝寺方丈,老衲與眾位師兄師侄都感激不盡。出家人不沾酒肉,老衲便以茶代酒,敬諸位施主一杯。”
淡言真人與姬別天、屈痕等人連忙站起,端著杯子回禮道:“大師何需客氣,你我同屬正道一脈,風雨同舟,福禍共當,也是應當。還請大師與貴寺諸位高僧,節哀順便。”
一執大師澹然一笑,將茶飲盡,半昏半醒的目光落在淡言真人臉上,說道:“淡言真人,聽說你門下曾有三位嫡傳弟子,但其中兩人已因不同緣由破出師門,如今僅剩下二弟子羅牛羅小施主。這位羅牛小施主,三歲時就已投入到你的門下了吧?”
眾人聞言一怔,不明白一執大師為何會突然關心起淡言真人的門下弟子。
老道士面色平靜,毫無訝異,回答道:“大師說的不錯。”
一執大師笑容不減,繼續問道:“老衲還聽說,羅牛小施主原本是一位孤兒,得蒙真人收養才有今日之福。卻不知道,這位羅小施主的父母究竟是誰?”
第九章魔裔
淡怒真人依稀聽出一執大師話里,似乎另含玄機,絕不是普通的問候那么簡單,當下沉聲道:“大師,你怎么突然間問起這些?難道羅牛的父母與大師是舊識?”
一執大師呵呵低笑,笑聲中竟暗藏悲愴之音,回答道:“何止與老衲有舊,他的父母與在座哪一位敢說不認識?”
屈痕等人都是一驚,連姬別天、淡嗔真人也從沒留意過阿牛的身世,卻不曉得一執大師怎會突出此言,目光無不聚集在了老道士身上。
淡言真人放下杯盞,靜靜道:“一執大師,貧道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一執大師冷笑道:“真人非但明白,而且明白的緊!”
說著,從袖口里取出一封泛黃的書信,在淡言真人面前微微一晃,道:“淡言真人,或許見到這封書函,可以幫你回憶起一點什么。”
淡言真人眼眸中精光一閃,低聲道:“一執大師,一人做事一人擔,不要牽連那個孩子。”
姬別天見這兩人猶如打啞謎一般的對話,瞅著一執大師手中的書信,忍不住問道:“兩位到底在說什么,羅牛的爹娘究竟是什么人?”
一執大師冷冷望著淡言真人,回答道:“姬施主,這封書信是前幾日在清理無為方丈遺物時發現的,看來在敝寺埋藏了有二十余年。不知什么原因,無為方丈始終沒有公開,今日老衲不妨交與姬施主看一看。”
姬別天接過信函,風急火燎掃了幾眼,面色驟然大變,抬眼驚愕無比的望向淡言真人,道:“三師兄,這可是真的?”
淡言真人沒有說話,卻點點頭,顯然是承認了。
姬別天氣急敗壞道:“三師兄,你對得起翠霞,對得起我們?”
淡嗔真人一頭霧水,問道:“姬師兄,這信上到底說了些什么?”
姬別天臉色鐵青,只是搖頭,狠狠盯著淡言真人。
一執大師緩緩道:“還是讓老衲來說吧。這封信倘若老衲推斷無誤,是當年攻破婆羅山莊時,敝寺的無為大師無意之中所獲,卻一直隱藏至今。不是信上的內容不重要,而是它所記載的那個秘密實在太過驚人。這封信,落款是淡言真人,收信之人不問可知,便是羽翼濃那個魔頭!”
眾人“啊”了一聲,壓根沒有料到,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竟然與魔教教主私下有書信往來,想的更深更嚴重一點,整個翠霞派也難逃干系。
一執大師繼續說道:“信上的內容是說,羽翼濃托座下七衛送與淡言真人的親生之子,真人已妥善安排。因孩子年紀太小,故此在翠霞山下的鄉村了尋了位農婦悉心收養,待到三歲后,再由淡言真人帶回紫竹林好生調教。
“信上還寫明了那農婦所住的地址,好讓日后羽翼濃暗中探望。嘿嘿,老衲今日也把那位農婦請了來,眾人若有疑問盡可問她!”
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呆,連素來沉著的淡怒真人,袖口也禁不住微微顫抖。
誰都曉得,私通魔教的罪名已非等閑,而淡言真人居然膽大妄為到將羽翼濃的親生之子收到門下,撫養成人。
僅僅是這么一條罪狀,就足夠要他以死謝罪,而翠霞劍派也會同樣深受株連,難辭其咎。
淡怒真人心頭暗自惱怒,云林禪寺毫無征兆的將這樁公案當著各大門派抖落出來,也顯然別有居心。
天陸數百年來,云林禪寺與翠霞劍派并駕齊驅,同領風騷,但這事一出,無論是淡言真人私下所為,還是翠霞一門的授意,本門的聲望清譽都將受到沉重打擊,一石二鳥,不可謂不厲害。
姬別天等人則沒想這么多,只覺得大庭廣眾之下本門出了這樣一樁丑聞,實在難堪。至于旁邊幾桌,早停止了閑聊,悄然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有人心中暗道:“也難怪云林禪寺這么不給翠霞劍派的面子,人家前后兩代方丈都死于魔教之手,對羽翼濃自然恨之入骨。
“算淡言真人倒楣,無為大師死的太過突然,以至來不及交代后事,這封密函就不明不白的落到了一執大師的手里。這一下,卻看翠霞劍派怎么收場?”
這些人里,或許就屬平沙島的心情最為輕松了。
曲南辛等人,早已恨透盛年、丁原,如今阿牛與淡言真人也出了大事,真是大解了一口惡氣。
曲南辛面含冷笑,遠遠瞧著淡言真人,心道:“我原以為這老道士果真是個正人君子,沒料到背地里竟然與羽翼濃這魔頭早有勾搭。哼,觀其徒知其師,能調教出丁原、盛年這般囂張狂妄的弟子,他又怎會真是個好人?”
而自始至終,一慟大師與一正大師,依然端坐不動,就仿佛這些事情跟他們毫無關系,但若說,這只是一執大師一人的主張,任誰也不相信。
鬧哄哄里,兩名僧人攙扶著一個五十來歲的村婦,走進正廳。這婦人神色驚惶,衣著簡樸,一看就曉得,果真是個尋常農婦。
一執大師向那村婦合十溫言道:“女施主,你別害怕,老衲只想問你幾句話。稍后,就送你回家。”
村婦左右張望,赫然在人群里看見了淡言真人,嘴巴動了動,卻沒說話。回過頭來,回答道:“大師,您要問老婆子什么?只要老婆子知道的,準老老實實告訴您。”
一執大師含笑道:“女施主,請問您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村婦心里一奇,心想我住在哪里,你們不是早都知道了么,可還是照實回答道:“老婆子我家住水云縣瞿家溝,十六歲上嫁到王家,給我老伴統共生下六個大胖小子,沒一個丫頭……”
眾人聽她絮絮叨叨把話題扯遠,有心想笑,可誰也笑不出聲。
一執大師打斷她道:“那么這地方離翠霞山可是不遠?”
村婦一搖頭道:“遠,怎么不遠?”
一執大師一怔,就聽村婦接下去說道:“足足有一百八十多里地,光坐毛驢就得趕上兩天多才能到山腳底下。”
一執大師微微一笑,在這村婦看來,一百八十里地的確不算近,可對于他們這些身懷絕學的人物來說,不過是彈指即到。
一執大師繼續問道:“女施主,你可認識這位身穿褚色道袍的真人?”
村婦聞言定睛打量淡言真人,自言自語道:“我剛才進來就覺得他眼熟,可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一執大師提醒道:“女施主,你再好好回憶,大約二十四年前……”
村婦一拍巴掌,旁若無人叫道:“大師,我想起來了,這位道長,老婆子還真的見過!”
一執大師道:“女施主,那么你能否記起第一回見到他時的情形?”
村婦尋思著道:“好像還有印象。大概二十多年前,一天夜里我剛和老伴睡下,天已經很黑了。大師,您要曉得,那時我剛生完六小子,每天還得下地干活,累的我呀,一躺在床上就能打呼。”
姬別天沒心思聽她喋喋不休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追問道:“后來呢?”
村婦悄悄瞅了眼姬別天,暗道:“這人模樣好兇!”不敢怠慢,急忙說道:“我正睡的迷糊,外面突然有人敲門。大冷天的我老伴披了件衣服出去應門,卻請進來一位道長,懷里還抱著個娃娃。這位道長看見我還睡在床上,立馬背過身去。”
淡怒真人一指老道士,徐徐道:“大嫂,你說的這位道長,可就是他?”
村婦道:“可不就是他嘛!他要我替他給懷里的孩子做奶娘,我本來也不肯答應。可他又說愿意出一個月十兩銀子請我,我這才動了心。一個月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哪,教誰不動心啊?”
一執大師道:“女施主,你就這么著收養了那孩子?”
村婦道:“可不咋的?我一養就是三年,每個月這位道長都會來一到兩回,送些銀子和小孩衣服什么的。到了第三年頭上,他就把那孩子給抱走了,臨了還多送了老婆子二十兩,說是另給的什么什么……酬勞。”
一執大師點點頭,說道:“女施主,你還能不能記得,那孩子小名叫什么?”
村婦想也沒想,回答道:“叫阿牛啊,這是道長告訴我的名字,老婆子一直就跟著這么叫。可你說,一位出家的道長,怎么會有小孩,這年頭真有怪事多多。”
她越說越興奮,全把起初的驚惶扔到九霄云外,卻教姬別天等人臉色越來越黑。
事情說到這個地步,基本已經明朗。
云林禪寺斷不會無恥到串通一個村婦來作偽證,而要真這樣,淡言真人又豈會任由她在這里信口雌黃。
大廳里鴉雀無聲,只有村婦的聲音兀自喋喋不休。
淡怒真人拂塵一擺,沉聲道:“大嫂,貧道想知道,假如你現在再見到那孩子,能認出他來么?”
村婦笑道:“道長,不瞞您說,要是別的娃兒,這么多年沒見老婆子心里還真沒譜。可那個阿牛,老婆子只要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在他頭頂心上,有三顆紅痣,剛來時候頭發還沒長齊,特別顯眼。后來阿牛頭發密了,旁人才沒法瞧見。”
淡怒真人低聲吩咐道:“姬師弟,將羅牛帶來!”
姬別天瞥了眼沉默無語的淡言真人,起身走出正廳。
一轉眼,他領著尚在云里霧里的阿牛重新回到廳中。無數眼神不約而同注視到這個走進來的敦實少年身上,卻實在瞧不出他有哪點與羽翼濃相似。
阿牛見大家都用一樣的奇怪目光盯著自己,心里有些犯嘀咕,可也絕沒有意識到,一場滅頂之災已然降臨到他的頭上。
他隨著姬別天走到近前,躬身道:“師父、淡怒師伯,你們找我?”
淡怒真人點頭道:“阿牛,讓這位大嫂瞧一瞧你的頭頂。”
阿牛心中疑惑,也不明白自己的頭頂心有什么好看的,可周圍那些個掌門、長老們無不瞪大眼睛,緊張的瞅著自己,好像這件事情對他們十分的重要。
他剛想走過去,淡言真人忽然開口說道:“師兄,不必了,阿牛頭頂的確有三枚朱痣。”
淡嗔真人勃然變色道:“三師兄,這二十多年,你欺瞞的我們好苦!”
遠遠聽見曲南辛冷然道:“那可不一定,有誰曉得你們是不是在合起來演戲?”
姬別天怒然起身,手指曲南辛低喝道:“你說什么?”
淡怒真人阻止道:“姬師弟,不要再生事端。”
姬別天聽得師兄這么說,雖然憋了一肚子火,也惟有暫且氣呼呼的坐下。
阿牛傻呵呵的望著淡言真人,問道:“師父,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回事,為什么諸位前輩要瞧我的頭頂?”
淡言真人招手將阿牛喚到跟前,目光里露出慈和之色,輕聲道:“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阿牛,你不是以前都在問我,你的爹娘是誰,如今還想不想知道?”
阿牛喜得連連點頭,道:“想,我當然想知道。師父,您老人家肯告訴我了?”
淡言真人面露微笑道:“我不僅要告訴你,也要告訴這里所有的人,你的爹爹到底是誰。”
阿牛連大氣也不敢出,睜大眼睛望著老道士,惟恐他改變了主意。
淡言真人一字一頓,緩緩說道:“他就是百余年來叱咤風云、睥睨天陸的魔教教主,羽翼濃!”
阿牛如遭五雷轟頂,難以置信的叫道:“什么,我爹爹?魔教教主?師父你別逗我玩了!”
淡言真人肯定的點點頭,道:“你的真實名字,該叫做羽羅仁。你的小名阿牛,就是將那仁字稍加拆解而出。”
這段話阿牛渾渾噩噩,也不曉得自己聽進了多少,心底里有一個可怕的聲音不斷的在吶喊道:“羽翼濃,我是魔教教主的兒子,我不是阿牛,我該叫羽羅仁——”
一執大師驀然發出一陣長笑,震得廳中火燭獵獵搖曳,透著一股刻骨銘心的憤恨與快慰。
他凝望阿牛不住頷首道:“好,好!想當年敝寺無妄師兄為剿滅魔教,舍身衛道,不幸死于羽翼濃之手。沒有想到,翠霞派的淡言真人,居然已偷偷撫養了他的親生之子,還將他收入門墻,傳得一身上乘修為!
“淡怒真人,貴派掌門淡一真人閉關多年,如今翠霞山的事便由你說了算。你可否告訴老衲,這件事情到底如何了斷?”
淡怒真人沒有直接回答,犀利的目光罩住老道士,問道:“三師弟,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何要陷本派于不義?”
淡言真人站起身,深深向淡怒真人一躬,緩緩回答道:“師兄,貧道甘愿領受本門一切責罰,只是求師兄與諸位高僧、仙友饒過這個孩子。他沒有絲毫的罪過,甚至從出生那一日起,就不曉得父親是誰。”
停雪真人厲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既然是羽翼濃,那便容他不得。養虎為患,貽害千年。淡言真人,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淡言真人平和的眼神,掃過正廳中每個人憤怒可怕的面龐,面對著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老道士道:“羽翼濃已經死了二十三年,他的罪過,也早已用魔教無數教眾的鮮血抵償。況且,這個孩子何其無辜,大伙怎能將對魔教、對羽翼濃的仇恨,轉嫁到他的頭上?”
東海五圣中排名最末的駱南庭不以為然道:“淡言真人,這話說得不對。我正道與魔教對峙數百年,雙方的仇怨,豈是一個羽翼濃之死就能抵銷干凈?遠的不說,今日我們聚集于此,就是為了悼念為魔教余孽暗害的無為方丈。這個娃娃以前不曉得自己的身世,還沒大關系,可從今往后就難說的很了。”
太清宮四真之一的退思真人贊同道:“不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難保將來,這個羅牛不會想著為替羽翼濃報仇而與正道為敵。淡言真人,貧道以為,連你只怕也不敢擔保這一點吧?”
淡言真人一字一頓的應道:“貧道敢!我的弟子,我心里最清楚!”
退思真人面對淡言真人堅毅坦蕩的雙眼,轉開頭去,呵呵干笑道:“真人的信譽,貧道原本是信的過的。可出了今天這么一檔子事情,在座還有幾個人,還會相信真人所說的話?”
阿牛滿腦子迷迷糊糊,就仿佛受了誰的催眠,耳朵里嗡嗡亂成一團,根本不曉得旁人在在爭論什么。
他二十余年來,在翠霞山上與淡言真人相依為命,過著平淡快樂的日子,從來也沒有擔心憂愁過什么。
可是,突然一時之間,似乎所有一切都變了,自己莫名其妙成為了大魔頭羽翼濃的兒子,以往自己所尊敬的師長們,咬牙切齒的討論如何處置他。
而師父他老人家,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用他瘦小的身軀和鎮定的目光,維護著自己。
他并不曉得羽翼濃有多壞,為什么眼前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父親恨之入骨;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么突然就成為了正道的公敵。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突然就變成了羽翼濃的兒子?
退思真人的話隱隱約約落進阿牛的耳朵里,他猛然一挺胸,向著周圍一眾天陸正道中威名赫赫的長老們大聲道:“我師父他老人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們為什么不相信他的話,為什么要為難他?”
屈痕嘆息道:“阿牛,你就少說兩句吧。這件事情,不是我們要為難令師,更不是誰想存心陷害你,而是……而是……”
他忽然接不下去,遠處葛南詩的聲音道:“而是,他居然敢收養你這魔教余孽二十多年,要不是云林禪寺的諸位大師揭發,我們這些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淡言真人一擺拂塵,深吸一口氣道:“一執大師,淡怒師兄,諸位仙友,你們打算如何處置阿牛?”
眾人相互環顧,淡怒真人木無表情的坐在原位,久久不出一言。一執大師搖了搖頭,也沒有說話。
屈痕猶豫片刻,開口說道:“諸位,以老夫之見,阿牛盡管是羽翼濃的逆子無疑,可畢竟以往也未曾犯過什么大錯,倘若就這么殺了他,著實有傷天和,也不是我等正道人士所取。”
久未有語的一慟大師忽然睜開雙目,輕輕點頭道:“不錯,屈掌門之見,正合佛門慈悲本意。”
屈痕聽一慟大師出言支持,精神一振道:“所以,老夫覺得,不如將阿牛的修為廢去,再交由云林禪寺看管,終生不得獲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他這么說,其實已在偏幫翠霞派,至少也保住了阿牛的一條性命,可謂面面俱到,煞費苦心。
姬別天一楞,問道:“屈兄,為什么阿牛要交給云林禪寺看管,而不是翠霞?”
曲南辛冷冷道:“這還不明白么,如今誰還會相信翠霞派?將阿牛交給你們看管,和縱虎歸山有什么兩樣?”
姬別天黑臉漲紅,拍桌而起,大喝道:“曲婆子,你敢再說一遍!”
曲南辛猶如好斗的公雞,迎著姬別天冷笑道:“怎么,你們翠霞派是想跟天陸正道干上了不成?”
淡怒真人右手一拍姬別天背脊,說道:“姬師弟,你先坐下。”看他手上也不見使力,姬別天的身軀卻是一震,不由自主的坐回原位。
淡怒真人徐徐說道:“屈掌門的提議很妥當,貧道與翠霞派沒有意見。一慟大師,不知你與在座諸位仙友,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一慟大師搖搖頭,道:“老衲也沒有意見。”
一慟大師一點頭,屈痕不禁松了一口氣,雖然說旁邊還有百余人,但云林禪寺與翠霞劍派的當家人物都已點頭,別人也不會再輕易駁回。
阿牛怔怔瞧著眾人,心頭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成為了這些人隨意宰割的魚肉,是生是死,是廢是留,自己只有站在那里,等人發落的份兒。
他正想出聲抗議,猛然想到,假如自己不服這些正道耆宿們的公決,勢必又要為難和連累師父。
如果就這么認下來,那些人從自己身上能出了一口惡氣,也許師父就不會受到什么嚴厲的處罰了。
一念至此,阿牛的嘴唇只微微一動,立刻緊咬住牙關,強忍著沒有開口。
誰知淡言真人平靜而堅定的聲音,斬釘截鐵的回應道:“不成!”
淡怒真人一抬頭,利劍似的目光直射過去,沉聲道:“三師弟!”
淡言真人從他的眼神里,體味到師兄的苦衷與對自己的關切,兩甲子相交,雖然情淡如水,可彼此之間早已相惜如一。
可是,他仍然固執的搖頭道:“孩子沒有罪,不該這樣對他!”
淡怒真人道:“正因如此,屈掌門與我們才決定要留住阿牛的性命。三師弟,你難道到今日還參悟不透正魔之分,善惡之別么?”
廳中無人開口,卻蔓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
第十章風逝
淡言真人道:“對不起,師兄。我當年曾經答應過羽教主,無論如何,也要將阿牛撫育成人,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您若有任何的責罰,貧道都甘之如飴,惟獨這個孩子,請大家放他一條生路!”
阿牛眼見著淡言真人拼死維護著自己的安危,不惜公然對抗淡怒真人,乃至整個正道,禁不住激動叫道:“師父!您老人家別管弟子,弟子甘愿被廢除修為!”
說著雙膝重重跪倒,向著老道士砰砰叩了九記響頭。
他原本就是死心眼,如今更是用足力氣,將青磚也敲裂開來,額頭上沾滿鮮血。
阿牛一邊叩首,一邊說道:“師父,弟子往后不能伺候你老人家了,您要多多保重啊!”而后轉過身一挺腰板,對著淡怒真人說道:“淡怒師伯,你就出手廢去弟子修為吧,只求大伙不要再為難阿牛的師父了!”
目睹此情此景,眾人都默默無語。站在近處的屈痕長長嘆息一聲,扭過頭去不愿再看。姬別天與淡嗔真人面沉似水,伍端、關寒則低垂眼眉避開視線。淡怒真人垂首看著阿牛,右手怎么也抬不起來,手中的拂塵倒綴,潔白的柔絲輕輕的飄蕩。一執大師雙手合十,闔目誦道:“善哉善哉——”他心頭不禁也有一絲的迷茫與猶豫,但一想到本寺前后兩代方丈,無數同門師兄弟皆都慘死在魔教手中,心腸又是一硬。
淡言真人突然身形一動,迅捷無比的探手抓住阿牛腰帶,又迅捷無比的一揮左手拂塵,迫出一團氣勁,震開一旁的伍端,足尖一點射向廳門。
整個動作毫無征兆,一氣呵成,在旁的無不是正道頂尖人物,卻也反應不及。
淡怒真人低叱道:“三師弟,你要做什么?”拂塵云卷,一溜青風掃向老道士后背。
淡言真人一手提著阿牛,一手拂塵反抖,化解了淡怒真人的攻勢,口中回答道:“對不住,師兄。稍后容貧道負荊請罪!”
他的聲音還沒落下,人已飄然沖出正廳數十丈,外面侍立的云林禪寺眾僧一臉茫然,還不明白里面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執大師面色一變,揚聲發令道:“寺內弟子聽令,全力截住淡言真人,不得讓他走脫!”
他的聲音以精純的佛門真氣遙遙送出,頓時祥和肅穆的古剎之內風聲鶴唳,數百禪寺僧人黑影竄動,各就其位。
屈痕等人就站在老道士左右,全沒有料到他膽大妄為至此,居然在滿堂高手的眼皮底下,想劫走阿牛,不由驚怒交集,一陣風似的追出正廳。
一正大師坐在椅中雙目一瞠,低低喝道:“哪里走?”手中佛珠啪的飛出,向著淡言真人頭頂罩落。
老道士腳下不停,已掠上殿頂,背后海闊仙劍彈鞘飛騰,樸實無華的光芒一閃,正擊在佛珠上,砰一聲佛珠金光晃動倒飛回去,海闊仙劍兀自顫鳴不已。
淡言真人收了拂塵,一捏劍訣正欲祭起御劍術,不防身前黑影一晃,淡怒真人的身軀宛如憑空生出,手中拂塵一掃,默不作聲的截住去路。
原來他見淡言真人倏忽在數十丈開外,當下施展九懸觀一支的絕技“縮地成寸”,轉眼趕到殿頂。
淡言真人海闊仙劍反背身后,沉聲道:“師兄,請讓路!”
淡怒真人搖頭道:“不行,三師弟,我不能讓你一錯再錯。”
就這么一問一答的工夫,一慟大師、屈痕、姬別天、耿南天、停心真人、守殘真人等等絡繹追至,在外圈將淡言真人緊緊圍住。
觀止真人怒喝道:“淡言,你好大的膽子!欺師滅祖,私通魔教在前;庇護羽翼濃余孽,不知悔改在后。如今難不成還想從云林禪寺中,把人給帶走?”
姬別天與淡嗔真人隱在屈痕身邊,神情復雜的瞧著淡言真人,出奇的沉默。淡言真人將阿牛放下,阿牛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原來方才老道士怕他掙扎反抗,順手制住了阿牛的穴道,令他不得動彈,連呼喊也是不能。淡言真人注視著淡怒真人,突然深深一揖,低聲道:“師兄,我有一事相求,請你務必成全。”淡怒真人臉上的肌肉幾乎難以察覺的牽動一下,徐徐道:“三師弟,你還不肯死心么?”
淡言真人嘴角逸出一縷悠然微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阿牛遠不該受此責罰!我自知今夜難以闖出云林禪寺,可也絕不能就此束手。”
淡怒真人聲音猛然提高三分,說道:“你一味的執迷不悟,換來的就將是血濺五步之局。三師弟,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補救。”
淡言真人含笑道:“我死事小,失節事大。”
淡怒真人一聲激越悲愴的長嘯,遠遠回蕩清冷的夜空,徐徐說道:“好,不管你求我什么事,我都可答應,這也算還了你我同門一場的手足之情!”
眾人心頭俱是一震,誰也猜不著老道士會提出怎樣的請求。但淡怒真人當著天下群雄之面千金一諾,勢必不能反悔,這一諾卻又牽動幾多人心!
淡言真人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倘若我今夜不幸戰死,只求師兄您將小弟的尸骨帶回翠霞,葬于紫竹林內。貧道有辱師門,死后不得立碑,只要在墳頭上插上幾株紫竹就可。”
阿牛再木訥,也能聽懂這話的意思,回身雙手死死抱住老道士拼命叫道:“師父,您老人家千萬不要啊!弟子甘愿領受責罰,求您老人家好好活著,不然阿牛怎么向盛師兄和丁小哥交代啊?”
淡言真人輕輕一嘆,運氣彈開阿牛雙手,望著淡怒真人道:“師兄!”
淡怒真人良久無語,半晌后問道:“你想好了?”
淡言真人道:“是。”
淡怒真人猛一頷首,道:“好,我答應你!可惜這里無酒無茶,否則今夜貧道一定要與你對飲三杯,為你送行!”
淡言真人淡淡的浮現起欣慰笑容,回答道:“淡言拜在翠霞門下一百四十余年,于師門無功,于天陸無德,庸庸碌碌,著實慚愧。若有來世,淡言仍愿跪叩翠霞,與師兄與諸位師弟再續前緣。”
他的話說得就好像在與交知多年的老友談心,可聽在淡怒真人的心里卻如刀絞。
他大力一揮拂塵,啪的一響,低喝道:“三師弟,門規森嚴,淡怒也是迫不得已。你一路走好,貧道回山后自會向掌門師兄謝罪!”
周圍近百人屏息無語,默默觀望著這對師兄弟的最后訣別。
當淡怒真人最后一言出口,大伙心中一震,明白這位翠霞劍派的實際當家人物,也要親自出手了。
一場慘烈的同門相殘,已然不可避免!
姬別天望著場內的兩位師兄,雙眼赤紅,猛一跺腳叫道:“罷了,罷了!”御風遠去,竟不忍再看。
阿牛驀然拔出沉金古劍,虎目里閃爍淚光,顫聲說道:“師父、師伯,你們兩位老人家,何苦為了阿牛拼的你死我活?阿牛自己了斷就是!”右手一橫,鋒利的劍刃就朝著咽喉抹去。
淡言真人出手如電,五指迸立,如刀在仙劍上輕輕一推,沉金古劍從阿牛脖頸旁滑過,帶出一縷血絲。
老道士不待阿牛反應過來,易掌為爪,劈手奪過仙劍鏗然回鞘,海闊仙劍倒轉,劍柄在他胸口一點,整個動作兔起鶻落,阿牛只來得及叫了聲:“師父!”便軟軟倒地。
老道士愛憐凝望著弟子苦笑道:“癡兒,你以為這樣為師就可以活下去了么?你若死了,貧道又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再見故人!”
阿牛嗓子眼一熱,潸然落淚,哽咽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拖累了您。您就把弟子交給淡怒師伯他們吧,一人做事一人當,誰叫弟子是羽翼濃的兒子,弟子絕不會怨恨任何人……”
眾人見狀無不動容,燕山劍派的掌門蕭浣塵朗聲說道:“一執大師,諸位仙友,像阿牛這樣忠厚敬道,質樸明理的弟子,又怎么會因為其父是一個萬惡魔頭,就會陡然性情大變,為禍天陸?
“倘若我們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廢去他苦練多年的修為,再幽禁終生不見天日,又于心何忍?老夫不才,卻愿以身家性命擔保,留他一有用之身造福天陸,也顯我正道寬宏氣度!”
這話引起不少人的共鳴,四周私語聲漸漸響起,顯然有不少人開始動搖。
守殘真人卻斷然道:“萬萬不可!羽翼濃昔日死于七派聯手圍剿之下,這孩子即知身世,誰敢保證不會起為父報仇之念?即便他現在沒這個念頭,可難保日后有魔教余孽攛掇鼓惑,借著他的名頭召聚舊部,再起浩劫。我們萬萬不能一時心軟,而為天陸帶來更大殺劫!”
眾人怵然一驚,二十多年前婆羅山莊一日一夜的連番血戰浮現眼前,雖已時隔遙遠,可感覺上恍若昨日一般的觸目驚心。
一執大師白髯飄動,高聲道:“阿彌陀佛,真人言之有理。老衲寧愿背負千載罵名,也要為天陸除去禍患!”說罷,朝前闊步而出,雙手攏于胸前,偌大袍袖獵獵鼓起如球,便欲代淡怒真人出手。淡怒真人橫身攔住一執大師,平靜道:“大師,淡言師弟是翠霞門下,還是由貧道自行解決。”一執大師停步頷首道:“好,老衲就在一邊為真人掠陣!”淡怒真人沉聲說道:“師弟,出手罷!”淡言真人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師兄,得罪了!”
就當每個人都以為他要搶先出招之時,老道士頭頂青光一閃,紫氣蒸騰,元神赫然現身。淡怒真人驟然變色,驚道:“師弟,你……”
海闊仙劍龍吟沖霄,與淡言真人的元神合為一體,光焰剎那充盈整座云林禪寺。
阿牛的身軀被老道士的元神一把抓起,華光盛綻間破空直去。
耿南天大吃一驚,率先叫道:“紫氣朝圣訣,快截住他!”
淡怒真人心頭悲憤難已,老道士以元神出竅祭起御劍訣,自是令人措手不及,但這么一來,他的元神只怕永遠也回不了肉身之中,擺明是抱了必死之心。
難怪他托付自己將尸骨帶回翠霞,只因他的魂魄千生萬世都不能再回故土!
淡怒真人神思恍惚中也忘了出手,四周卻亮起無數道寶光劍芒。各大門派的高手紛紛出手攔截,一時空中奼紫嫣紅,盡朝著那抹海闊劍光而去。
淡言真人竟不招架,“砰砰”連響,幾束弧光結結實實擊中海闊仙劍,灑落一連串的光雨,在夜空中猶如螢火蟲似的忽閃幻滅,煞是好看。
仙劍每承受一次轟擊,就會發出一次劇烈震纏,煥放的光華隨之減弱。
然而老道士的元神灌注豈同兒戲,海闊依舊如蛟龍經天,沖破層層枷鎖束縛,向著無垠瀚海飛揚。
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相顧駭然,未曾料想這個素日六仙中最低調寡言的老道士,居然一強至斯!
幸虧他只求御劍突圍,不以傷人為念,不然的話,真個血戰一場,難保不是重演六十多年前正魔兩道圍剿蘇真的一幕!
頭頂蒼穹,腳踏千山,海闊仙劍發出雄壯慷慨的鏑鳴,一路呼嘯一路雷動,在云層飄渺寒風如刀間,倏忽去遠。
淡言真人的元神如流星一般的在劇烈燃燒,用著生命的菁華煥發出最后的絢爛。
他剛才接連吃了三記飛劍,六道仙寶攻擊,真元已到崩散邊緣。只是完全憑著超人的意志,堅守著靈臺心燈不滅,不停催動殘余真氣駕御仙劍風馳電掣。
阿牛被老道士下了禁制,身不能動,真氣也完全被壓制在丹田中不得運轉,就等若尋常人無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面頰淌落,立刻又被迎面刮來的風吹冷吹干。
他恨不得能夠立刻拔劍殺了自己,這時假如有任何的法子能夠保全住老道士的性命,他也一定會毫不遲疑的去做,縱然赴湯蹈火,縱然永墜地獄!
然而現在,他只能無力如一個孩子,靠在師父溫熱的元神胸前,眼睜睜瞧著淡言真人為著解救自己,一滴滴的耗盡最后的真元乃至生命。
他想哭,卻只能一任熱淚不爭氣的流淌;他想喊,可一張嘴,凜冽的狂風便倒灌入口,瞬間吞噬了微弱的聲音。
二十四年來,平生第一次,阿牛品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刻骨銘心的痛楚!
他才了解到,當盛年蒙受不白之冤,揮劍九刃自逐門墻;當丁原孑然孤影,憤嘯蒼天的時候,是何等的心情。
淡言真人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海闊仙劍終于猛烈晃悠幾下,向著腳下的莽莽群山墜落。
砰一聲,劍光渙散,兩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山崖上。淡言真人在著地的一剎那,仍以自己的元神遮擋在阿牛的身下,令他可少受些沖擊。“噗——”老道士的口中噴灑出漫天血芒,殷紅的光雨猶如凄艷落英,冉冉蕩漾在空寂的山崖之上。阿牛仍是被摔的七葷八素,滿眼天星,因身子被禁制住,宛如滾地葫蘆,連翻出十幾尺才算歇住。阿牛顧不得別的,拼命扭動脖子瞧向老道士,大聲叫道:“師父!”淡言真人低低悶哼一聲坐起,勉力拄著已然龜裂開的海闊仙劍,走到阿牛跟前,彎腰替他解開禁制。
這個平日十分輕易的動作,此刻竟顯得無比艱難,十幾尺的路,走來猶如千山萬水,激得元神絲絲低響,仿佛隨時就要幻滅。
好不容易解開了阿牛的禁制,淡言真人竟再無余力,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依靠著海闊仙劍的支撐,才勉強靠住一塊山巖坐下。
阿牛一個骨碌爬起身,嘴中叫道:“師父,您老人家可不能死啊!”雙掌按在老道士胸前,恨不能一下把自己積聚的所有真元,全部渡進師父瘦小羸弱的身軀里,卻如杯水車薪般無濟于事。
淡言真人抓住阿牛粗壯的小臂,想從身上拉開,扯了一下才察覺自己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元神在夜風里不停的渙散蒸騰,連自己弟子的一只手都挪不動分毫。
他的心中沒有恐懼與悲哀,只用充滿慈祥的眼神,凝視著自己精心呵護造就的弟子,微笑著喘息道:“阿牛,你聽我說。不要耗費真元了,為師大限將到,大羅金仙也是救不得的。”
阿牛哪里肯收手,他一面催動真元一面道:“不,師父,我不讓您老人家死!您快告訴我,有誰還能救得了您,弟子這就背您去求醫!”
淡言真人搖頭道:“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有幾句話還要交代你,你一定要記住。”
阿牛狠狠的點著頭哽咽道:“師父,不管您說什么,阿牛都一定會牢牢記住。以前阿牛太笨,老學不會您教我的東西,往后阿牛一定用心,再也不會這樣了。您不要扔下阿牛啊,師父——”
淡言真人輕輕嘆息,撫摸著阿牛的頭,徐徐道:“為師怎舍得扔下你?在三個弟子里,為師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在為師身邊待的時間也是最久。可天下沒有不散筵席,這一天終于還是要來,只是來得太突然,也太快了一點……”
他劇烈的咳嗽幾聲,渾身的光暈又黯淡幾分,盡管阿牛以自身的真元源源不絕的補充,卻也僅僅是杯水車薪。
淡言真人繼續說道:“二十四年前,你爹爹羽翼濃羽教主,命座下血衛烏巖,秘密將你抱上翠霞,托付于為師撫養。那個時候,你才剛生下來三天,連眼睛都不怎么能睜開……”
阿牛回想師父對自己二十多年的養育再造之恩,師徒朝夕相處之情,盡管彼此毫無半點血緣關系,其情誼之深卻遠勝于父子。
他本是生性木訥之人,老道士更是素來沉默寡語,然而又有多少事多少情,其實早已無須言語!
當下阿牛辛酸落淚,情不能自己道:“師父——”
淡言真人努力保持平靜之色,喟然道:“你爹爹這么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為師雖然也不曉得是為什么,但無論如何,你也不要再怨恨他。”
阿牛用力點著頭,感覺著師父的元神越來越弱,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的灌輸真元,老道士生命卻正以更加飛快的速度逝去。就如同這山崖上悲鳴的風,想要伸手挽住,卻怎么也無法留下它匆匆流逝的步履。
淡言真人欣慰的喘息道:“阿牛,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和丁原、盛年一樣,從沒讓為師失望過。可惜,我看不見你們三個重回翠霞的一天啦!答應我,不要為我報仇,不要記恨云林禪寺,更不要與正道為敵!”
阿牛心如刀絞,心中充滿悔恨,連聲應道:“我答應您,師父。可你不能走啊!是我拖累了您——”
淡言真人靠在阿牛堅實的懷里,勉強提升起一口元氣,回光返照似的臉上一亮,搖頭微笑道:“癡兒,這又何關你的事?去找雷霆前輩,丁原與盛年都在那里……告訴他們,不管身在師門與否,你們也都是為師最得意的好徒兒。”
老道士的氣息愈加的微弱,聲音輕到幾乎不能聽聞,阿牛卻一字字的,將師父最后的教誨牢牢印刻在心,往后長路漫漫,不再有師父溫暖雙手的扶持,也不再有那雙慈和目光的鼓舞。
淡言真人流露出最后一縷微笑,輕輕道:“走正道,悟天心,你們三個的成就,早晚會超越為師,為天陸蒼生造福謀……”
他顫微著伸手,撫摸到阿牛濕潤的面頰,一如十幾年前,在紫竹林里,為他拭去臉上的泥污……
猛然,整個天地仿佛停止,老道士的手凝固在阿牛的嘴角旁,唇邊兀自含著一抹欣慰的笑容,那雙深邃的眼卻已然闔起,永遠不會再睜開。
阿牛一呆,半晌才意識到師父已然去了,禁不住淚滿霜衣,仰天長嘯道:“師父——”他緊緊擁著老道士的元神,感受著師父身上傳來的最后一絲熱,最后一點光,發瘋一樣的將自己的真元拼命注入,但已是石沉大海,再無
反應。
悲嘯如訴,群山嗚咽。
風如號角,月似殘鉤。
如許孤寂的少年,環抱著即將幻滅的那一縷元神,禁不住心痛若死!
在這同一輪月下,在萬里迢迢外的某地,丁原與盛年的心頭,不約而同的升起一股莫名的劇痛,就好像世上最寶貴的某件事物正在逝去,永不會回來……
云林禪寺的廳堂里,淡言真人元神蛻出后空余的肉身,無聲無息的從耳目口鼻里淌出汩汩的熱血,轉瞬染紅陳舊的道袍。
姬別天默默站在一旁,雙手緊捏著桌角,眼角溢出一滴滾燙的淚珠,喃喃低語道:“三師兄,你終究還是去了……”
堅硬的木桌應聲爆裂,像漫天的淚痕灑落……
海闊仙劍悲鳴不已,直令聞者心碎,眷戀盤旋在淡言真人的頭頂,向著故主依依不舍的訣別,緊接著“啪”的一聲迸射出絢爛光雨,竟是粉身碎骨,與主偕去。
光雨飄落到老道士的元神上,恰似柔紗輕軟,依舊閃耀著熠熠光暈。
阿牛呆呆凝視著淡言真人的元神,徐徐分解作一個個小小的青色光點,縈繞淡去,融入漆黑的夜空,眼前熟悉的面容也逐漸的模糊遠去,卻見一縷流星正從山崖后掠過,墜入遠方茫茫天地。
那是師父最后的蹤影么?
那天空無數星辰中,又可有師父的歸宿?
為什么,半個夜晚,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
的改變?為什么,師父就這樣離開了自己?阿牛宛如從萬丈高樓一步登空,整顆心沉淪到無邊的黑暗中,吸入胸腔的每一口空氣,也是那樣的烈,那樣的涼。
迷迷糊糊里,仿佛師父正用那熟悉的眼神瞧著自己,在耳畔一如即往的輕喚道:“阿牛……”
阿牛嗓子口一熱,噴出滿腔熱血,伸手叫道:“師父!”然而手卻抓空,所有的幻象陡然無影無蹤。
殘月寒風里,孤單單惟有他孑然一身,不覺痛徹心扉,眼前一陣天昏地暗,昏倒在冰冷光禿的山巖上,或可暫時擺脫刻骨銘心的傷痛。
忽然,黑暗中傳來輕輕一聲嘆息道:“可憐的孩子……”
一道白色身影飄然現身,徐徐走近,彎腰抱起昏迷的阿牛,替他拭去嘴角的血跡,喃喃低聲道:“讓我帶你回家吧……”
雪白劍光一閃,倏忽消逝,卻未曾察覺身后還有一人悄然佇立,凝望浩瀚星空,低低道:“月冷風寒,崖高云遠,淡言師弟,魂魄歸來兮……”
蒼涼聲里,月光凄清,夜已深沉。
請繼續期待仙劍神曲第二部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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