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一章伏魔
**為魄,八荒為形,鎖陰陽混沌之氣,蘊日月千秋之華,是為伏魔仙陣。
在大陣中央高懸一仙符,喚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是傳自于上古洪荒之仙寶,年代久遠已不可考。
符以都天寶光凝煉而成,中分陰陽藏天地精華,奪神鬼造化,可令魑魅授首,能教萬魔伏誅,鎮凡間萬年之清平。
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外,有“紫電”、“青風”、“烏雷”、“紅煙”、“橙云”、“金霜”六柄仙劍拱衛,直如眾星捧月,更是暗應乾坤**。
這六柄仙劍,都是上代翠霞派耆宿以元神精血所鑄,劍鋒指外,劍柄向內聚成梅花之形,就算是大羅金仙,也不敢等閑視之。
伏魔大陣內霞光萬丈,祥云繚繞,又有翠霞八寶隱匿其中。一旦仙陣遭襲,則八寶齊出,驚天動地,莫不能當。
凡有入陣者,哪管他修為絕世,也同樣為之形消神散,萬劫不復。
年旃與丁原連破重關直抵陣中,為幾十年所未有之事,頓時驚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發動新的變化。
那六柄仙劍受到感應,彩光爆漲,猶如暴雨梨花,打出無數道奼紫嫣紅的絢爛劍芒,仙陣之中剎那風起云涌,劍氣沖天。
年旃與丁原并肩而立,相隔數丈,互為犄角,苦苦抵擋劍芒排山倒海的沖擊。
那六柄仙劍的靈力,竟似無窮無盡,連攻了半個多時辰,不僅沒有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愈加的猛烈。
丁原與年旃一倚雪原仙劍,一御冥輪,護得全身密不透風,卻也難以再越雷池半步。
年旃禁不住破口大罵道:“他***,那些老家伙真是可惡,死了**十年還要作怪,老子今日非要將狗屁都天符扯得粉碎,再吐上兩口唾沫!”
丁原早習慣了年旃的滿口粗話,不以為然道:“老鬼頭,你光嚷嚷什么,要是你的唾沫能把這鬼陣給淹了,倒也省事多了!
年旃最受不得丁原的冷嘲熱諷,火往上撞吼道:“你瞧老子怎么收拾這龜兒子的!”
他一發狠,也不管丁原,元神與冥輪合,施展出“萬雷轟天訣”,化作一束渾圓金光,直朝著都大伏魔符沖去。
那些鋪天蓋地的劍芒,撞在金光之上,爆起繽紛火花紛紛消散,周圍的五彩祥云,亦四下迸散,閃出一線縫隙。
丁原搖頭苦笑,那六柄鎮守伏魔大陣的仙劍魂魄,皆是翠霞上代長老所化,說起來,還是自己的師叔祖、曾老頭的同門師兄弟,實在是沒有料到,居然有一人,自己要和他們生死相搏,有你無我。
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是年旃,何嘗愿意硬撼伏魔六劍。
然而,只要仙劍在懸,就無法接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自己跟年旃,就只能老老實實在潛龍淵中待下去。
他見年旃拼出真火,不惜耗損真元祭起冥輪,以“萬雷轟天訣”金刀大馬的橫沖直撞上去,惟恐老鬼頭有失,一縱雪原飄然跟上。
有年旃在前開道,丁原的壓力立刻小了許多,可在心中仍不敢有一點疏忽大意。
果然,年旃才飛出七八丈遠,仙陣東南,隱約響起一串悅耳悠揚的琵琶清音,絳紅色云層一開,現出一把玉石琵琶,琴弦無人自動,輕輕震顫著,幻出漣漪一般的乳白色光環,罩著年旃頭頂打落。
丁原一見玉石焚天琵琶飛起,右手仙劍一式“百轉千流”截住乳白光環,左手祭出暗風羅喉針,一溜黑光射在玉石琵琶正中的琴弦之上,“叮”的一聲雜音響起,琴弦斷裂,頓時曲不成調,乳白光環亦隨之幻滅。
但丁原也沒討得好去,暗風羅喉針光華黯淡,幾乎失去控制,氣機牽引之下,丁原胸口一窒,險些被一道劍芒劈中,好在年旃去勢不減,距離都天伏魔符又近了數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陣腳飛起一股青光,翩若驚鴻,當頭轟下,與年旃所化的金光兩相激撞,炸出震耳欲聾的悶響。
那股青光一顫,朝外拋飛,丁原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一枚虎頭銅印。
年旃吃虧也不算小,冥輪光芒驟減,勢頭放慢不少。
這時從西南、東北兩面,又打出伏魔八寶中的辟神鞭與七星環,年旃再是強橫,也不得不止住去勢,全力應付。
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仍不罷休,光華吞吐間,又召起東西南北四方仙寶,一時流光異彩,好不璀璨。
年旃冥輪飛旋,擋住辟神鞭與七星環,見四面混元錘、舉火燒天棍、春秋生花筆與玄天旗一起打到,又驚又怒大罵道:“他***,跟老子玩真的,誰怕誰啊,老子要是縮一下頭,就是孬種!”
話是這么說,可他縱有三頭六臂,也難以同時接下這多曠世絕俗的仙寶神器,元神被四面八方一起壓來的茫風,吹得歪歪斜斜,模樣甚是狼狽。
正驚怒間,驀然壓力一輕,原來丁原從后趕到,護在年旃跟前,獻寶似的將靈犀鐲、石璣珠、天羅萬象囊次第打出,自己則揮動雪原,迎上混元錘。
年旃心頭一定,口中依然不肯饒人,嘟囔道:“好小子,花把式還真不少,就怕是中看不中用,還得靠老子的冥輪說話。”
丁原連祭起數樣寶物,真元消耗也是驚人,一口元氣險些就接不上來。
他見年旃非但不領情,還躲在后面大說風涼話,不由冷笑道:“老鬼頭,你的冥輪,怎么跟我小時候玩的滾環差沒多少,也好意思拿出來賣弄!
年旃“呸”了一聲,心氣一浮,差點讓辟神鞭打中肩頭,趕緊集中精神,再不搭理丁原。
丁原嘴上得著便宜,雪原劍卻吃了小虧,那混元錘重重砸在劍刀上,直震得丁原右臂酸麻,真氣逆流,急忙撤身卸力。
這邊一劍一錘斗得熱鬧,那異靈犀鐲也擋下了舉火燒天棍,萬象囊更是收去玄天旗連發的三股狂飆、可惜石璣珠未能截住春秋生花筆,將丁原側翼暴露在伏魔神器之下。
年旃迫退了七星環,正用冥輪抵住辟神鞭,眼角余光掃見丁原吃緊。
他正打算迫開辟神鞭,好騰手救助丁原,卻猛地想道:“這小子年紀輕輕,即有如此修為,又是翠霞派的弟子,將來保不住要與老子為敵,反正他也暫無性命之憂,我且不忙出手,再多耗去些他的真元,豈不更好?”
私心一起,于是年旃袖手芳觀,只用七成功力擋住辟神鞭,表面上看寶光縱橫,倒也斗得熱鬧,但時間一長,丁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暗自冷笑道:“好你個老鬼頭,果然是本性難移!到這個時候,還打著自家的小算盤算計我,哼,我們走著瞧吧。”
他咬牙不吭聲,更不向年旃求援,苦苦與春秋生花筆和混元錘周旋,又靠著萬象囊抵擋住玄天旗的陣陣狂飆,靈犀鐲糾纏住舉火燒天棍的窮追猛打,可說是應接不暇,稍有疏忽就是劍毀人亡。
時問一久,丁原頭頂青煙蒸騰,已將功力發揮到極致,任誰一眼,都能看出支撐不了多久。
年旃悠然輕松的與辟神鞭打得不亦樂乎,百忙里,抽出空來不住瞥上丁原兩眼,見他如此硬朗頑強,也生出些許的欣賞,放聲問道:“小子,不行了吧?要不要老子幫你一把,姜畢竟還是老的辣啊。”
丁原在四大伏魔仙器的圍攻中,幾乎給壓得透不過氣,耳朵里再聽到年旃的話,心頭不由苦惱,嘿嘿道:“歇著你的吧,老鬼頭,小爺到死,也不會求你一聲!”
他一開口分神,身法不免稍稍慢了半拍,春秋生花筆正砸在左肩上。
幸而了原閃躲及時,只被帶了一下,饒是如此,也是一個踉蹌,胸口氣血一翻,嘴角溢出鮮紅血絲。
年旃一驚心道:“不好,玩笑可不能開過頭了。留著這個小子還有用處,他若真的掛了,老子一個人,也玩不轉伏魔大陣!
念頭一轉,冥輪聲勢大震,把辟神鞭砸飛數十丈遠,眼瞧就不能再用,回過身來,左掌拍出一道青色光影,“砰”的擊在混元錘上。
丁原得年旃相助,略微緩過氣來,口中怒喝道:“老鬼頭,有種你別救小爺!”
年旃哈哈一笑,冥輪接住春秋生花筆,回道:“看你小子倒也硬挺,老子遺偏想救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樣?”
兩人重新聯手,形勢又自不同,一邊吵嘴一邊應戰,居然在半個時辰內連破伏魔諸寶,穩住了局面。
這時頭頂隆隆滾雷響起,方圓九丈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驟然亮起,灑下一陣光雨。周圍六柄仙劍,繞著都天伏魔符急速旋轉,化作一蓬白色光圈,再看不清虛實。
年旃急忙催動冥輪,放出一蓬金光,就如朝天撐起的巨傘護住身形,口中叫道:“哈哈,這狗屁的大陣,就要黔驢技窮。小子,我在這兒頂著,你快御劍破符!”
丁原明白已到最后關頭,也顧不得再與年旃吵嘴,拼出丹田真元,渾身青氣如熾,雪原仙劍龍吟而起,與他身劍合一。
這把仙劍,經大羅仙山上的雪袍老人度化,臻至“紫陽”境界,通體在真氣催動下,喚放耀眼光彩,直教霞光失色,祥云黯然。
丁原心頭了無雜念,全部心思精神都融于劍中,心凝天道,神游太虛,兩字真言鏗鏘低沉吐出,雙手捏成平亂劍訣。
仙劍與主人心意相通,感應丁原錚錚傲骨烈性,一往無前、寧為玉碎的鐵血豪情,紫光沖霄飛舞九天,直朝著都天伏魔符射了過去,遙似當年群魔亂舞,平亂仙訣橫空出世,石破大驚直指蒼穹!
連年旃都忍不住屏息凝望,卻差點被一溜光雨打到身上。
他心中又是艷羨又是嫉妒,忿忿暗罵道:“他***,竟讓這小子修成了如此絕世劍訣,好運氣怎的全落在他的身上!”
一時間,年旃的心情可謂矛盾之至,既希望丁原的平亂訣威力無倫,一舉摧垮仙符,又害怕當真要是這樣,豈不是連自己也不是這小子的對手?
丁原可沒那多念想,他全身真氣臻至滿盈,飛速流轉,源源不斷注入仙劍,那些劍芒光雨一觸即彈,根本不能遲滯分毫。
一人一劍宛似神龍在天,勢不可當,驚起千重飛霞,萬道云氣。
眼見丁原距離都天伏魔符不到十丈,仙符為磅礴劍勢所懾,發出輕微震動。
伏魔六劍受到感應,同時鏑鳴而起,在空中交相輝映盤旋,匯聚成一束渾厚凝重的白色光柱,一瀉千里劈向丁原,宛如銀河飛落九天,要與雪原爭輝。
“轟”的一聲地動山搖,整個潛龍淵仿彿都在這次駭人的撞擊中戰怵,“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更是光流亂竄,劇烈震蕩。
一面是曠絕天陸的平亂仙訣,一面是震鑠千年的伏魔神劍,兩者之間,誰也不甘低頭就范,墮了幾世威名,竟拼得幾近玉石俱焚。
六柄仙劍沖天飛散,光華晦暗靈氣大傷,只在空中不停打轉。
丁原的身軀猶如風箏斷線,直挺挺飛出三十多丈。
他全身經脈漲痛欲裂,只覺得每一塊骨頭都在碎裂散架,無數被劍氣割裂的傷口,飆射出汩汩鮮血,頃刻染紅全身。眼前金星亂舞,什么也看不清楚,丹田里的真氣,像一下子全給抽空,空空蕩蕩十分難受。
年旃也被卷起的氣浪拋出老遠,但他的情形畢竟比丁原好了許多。
他一挺腰穩住身形,就見仙符仍在晃動不已,“哧哧”騰起冉冉光霧。漫天光雨卻弱了許多。
年旃見此情景,心頭大喜,情不自禁喝采道:“好小子,夠厲害,居然把伏魔六劍也擺平了!”
了原連噴出兩口淤血,才覺得胸口稍微好受一點。
此刻,他已明白老鬼頭的險惡用心,分明就是誆騙自己與伏魔六劍對撼,倘若不是平亂訣威力強大,這條命多半就交代了,卻白白便宜了年旃。
他壓住喉嚨口的熱血,冷笑道:“老鬼頭,你也太卑鄙!”
年旃被丁原戳穿用心,老臉也是微微一熱,有些尷尬的笑道:“好啦,你先歇著,接下來就瞧老子的!
他再次祭起“萬雷轟天訣”,驅動冥輪,發出波瀾壯闊的層層金濤,撞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如今八寶已退,六劍盡傷,再無一物可阻攔冥輪的洶涌沖擊,“轟隆”一聲,“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被冥輪硬生生炸開一道縫隙,光影離散中,隱約看到裂口里,露出潛龍淵外一片清平世界。
年旃悶哼一聲,冥輪不住的旋轉嘶鳴。這一記為求脫身,乃是凝聚了他三甲子修為的精華所在,足可夷平山岳,炸裂平野。
他一陣狂喜,大笑道:“小子,咱們成功了!”
丁原全身麻木,真氣流散,只憑胸口一口真元,勉力支撐住身軀,連動彈一下都是困難。
他壓抑住心中喜悅,喘息著微笑道:“老鬼頭,看來你的冥輪,的確比三歲小孩耍的滾環強出一點。”
年旃心情痛快之極,也不再計較丁原的話,注視著“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的裂痕,哈哈大笑道:“小子,我這就扶你出去,今后天陸九州,又是老子的天下啦!”
可他剛笑了兩聲,突然戛然而止,原來“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吃了“萬雷轟天訣”一擊后,竟未碎裂,縫隙兩旁的光暈汩汩流動,填補過來,眼看就要把不到一尺寬的裂口合上。
年旃一急,明白眼前機會稍縱即逝,若等回身救了丁原,恐怕縫隙已然合上,連自己也走脫不得。
他方才幾乎耗盡全身真氣,片刻間,也再無力量驅動冥輪第二次轟開仙符,權衡之下,畢竟是自己的老命要緊,說不得只好抹腳先溜。
年旃匆忙回眼一瞥丁原,心中暗道:“小子,事到如今,我老人家可管不了你,惟有先沖出生天再說。你要是運氣好的話,便在潛龍淵中待上一生一世,不然被那伏魔大陣宰了,也是老天要滅你,誰叫你不明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呢?
“就算你送了老子一枚朱丹,可也獨吞了半卷天道,我們兩下扯平,老子走得也算問心無愧。你到了陰曹地府一靈不滅,可別怨恨老子!”
想到這里,年旃再不看丁原一眼,縱身竄入縫隙之中。
他目光饑渴的仰望頭頂滾滾黑霧后面透出的當空明月,巍巍群山,不禁一陣激動。
他受閑將近九十年,如今總算有了出頭之日,心情舒暢難以言表,只想一出仙陣,先好好大笑上三聲。
丁原見年旃連招呼也不打,就舍下自己獨自逃命,驚怒交集,咬牙道:“年旃,你有種!”他恨不能飛超雪原仙劍,結束了這老鬼頭,可惜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
年旃心頭有愧不敢回答,沒想到樂極生悲,元神剛入裂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隆起一團白光,好像一個玻璃罩子從四面合圍,把他嚴嚴實實收在當中。
年旃一怔,揮動冥輪砸在白光筑成的幕墻上,“砰”的一聲,光幕如水波一般晃動不停,卻就是不碎,甚至連一絲的裂痕也未生出。
年旃正要舉掌再轟,冷不防,四周光幕里冒起團團七彩輕煙,直逼他的元神。
年旃臉色大變,宛如見鬼一般叫道:“煉魔焚妖無明火!”
話音才起,七彩輕煙“忽”的一聲燃起,生出托紫嫣紅的熊熊烈焰,將年旃的元神困在當中無情燒灼。
年旃大吼一聲,半是絕望、半是驚恐,在白色光罩里拼命掙扎,可光罩也漸漸收緊,卻因著年旃的身體,“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裂痕,依然留有僅容一人可過的縫隙。
丁原目睹此景亦震撼不已,他慢慢緩過氣來,艱難地靠近仙符,雙目望著在光罩中的年旃冷笑道:“老鬼頭,有一句老話叫做‘誰笑到最后,誰才笑的最好!愕靡獾锰缌它c?”
年旃的兀神,被神火灼得通體發紅,猶如烙鐵,冒出絲絲黑煙,他的臉已扭曲變形,瞪著丁原,咬牙切齒道:“老子不用你教訓,快滾!”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頭,我這就出去,恕不奉陪了!憋w身縱入都天伏魔符的裂門,只差半步,就可重返天陸的紅塵人間。
可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氣沖出伏魔大陣之際,耳中猛聽見年旃驚天動地的狂吼,充滿痛苦與絕望。
丁原心頭一震,猶豫道:“這老鬼頭雖是可惡,但若沒有他,我也不可能沖出伏魔大陣。他剛才要舍我而去,不過是私心重了點,可放眼天陸,又有幾人不是如此?
“我若就這么把他扔下不管,自也沒錯,但跟老鬼頭適才之舉,也只是九十步笑百步罷了!
他正遲疑問,年旃的吼聲,不斷回蕩在伏魔大陣中,以這老魔頭的秉性,非是難以忍受的痛楚,絕不至于如此。
丁原苦笑一聲,暗道:“我還是心不夠狠,說不得只好設法救上一救!
卻說年旃在光罩煉獄中苦苦煎熬,眼睜睜瞧著丁原脫困而出,心中滋味實難表述。
他背信棄義在先,為求脫身舍下丁原,如今當然也怨不得對方扔下自己,元神在無明神火中不斷萎縮蒸騰,恐怕再要不了多久,便會灰飛煙滅。
忽然卻聽丁原的聲音道:“老鬼頭,快將元神遁入冥輪,待我來救你出去!”
年旃錯愕抬頭,正瞧見光罩之外丁原已然回返,正奮起所余不多的丹田真氣,揮起雪原劈下。
年旃作夢也想不到,丁原居然還肯冒險回來救助自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激動不已望著渾身浴血的丁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人。
他活了近兩百年,依靠蓋世的修為稱雄大陸,所遇之人或是怕他,或是恨他,卻從沒有一個朋友。
年旃對此也毫不在意,他亦不相信有誰沒有私心,大凡接近自己、阿諛奉承自己的,哪個不是另有目的,企圖從他身上得到點什么?
可他卻遇上了丁原這個異類,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雖然彼此仍有相互利用的關系,然而丁原卻從不曾算計過自己,更沒貪圖他身上的半點好處。
盡管這小子嘴巴厲害了點,可年旃自己何嘗不喜歡有個人跟自己斗斗嘴,填補空虛寂寞?
從心底里,他其實已欣賞起丁原,只是不愿承認罷了,但在最后關頭,他還是蓄意算計丁原,甚至拋下他獨自逃生。
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這么一個被自己出賣的年輕人,竟然不顧危險,回過頭來援救自已!
丁原可沒想到年旃在這么片刻工夫里,腦子中已轉了無數念頭,他喘息著用雪原仙劍猛劈光罩,口中罵道:“老鬼頭,傻在那里等死么,還不躲進冥輪,與我一起砸碎這狗屁玩意!”
年旃又是慚愧又是感動,第一次沒計較丁原的罵語,苦笑道:“我怕是支撐不住了,臨死能有你小于陪在身邊,也算老天待我不薄。
“你別管老子啦,趕緊出去,等仙障法力恢復,連你也走不成了!”
丁原的仙劍劈在光罩上毫無功效,丹田裹的真氣卻眼看枯竭,又聽年旃這么說,顯然是要放棄生望,又急又怒道:“老鬼頭,你狗嘴里也會吐象牙么?別在這里干嚎,快一起使力,我說什么,也要把你一塊帶出去!”
年旃凝望丁原口中因運氣過猛而不斷噴出的熱血,瞧著他舍生忘死,只為搭救這個剛才還拋棄了他的人,再按捺不下感激之情,用盡全身力道吼道:“丁原,快滾,老子死也不要你管!”
他說這話時,卻已經忘記就在片刻之前,自己還曾那樣怨恨嫉妒過丁原。
第二章師門
丁原豈會不明白年旃的用心,但他生性倔強,一旦決定要做什么事,就算赴湯蹈火,也不肯退縮。
當下沖著年旃喝道:“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念動真言,召出天殤琴抱在懷中,右手撫上琴弦。
天殤琴上,突然生出一股寒流,如涓涓溪水倒注進丁原體內,竟是將它的千年菁華,與丁原融于一體。
丁原沒想到天殤琴如雪原仙劍一般,竟有此功用,丹田里天日天魔真氣逐漸聚起,不覺信心大增。
他默運心訣,朝年旃叫道:“老鬼頭,你我內外合力,再搏它一回!”手落琴響,騰起蒙蒙光華,卻是施展出“破罡心訣”。
年旃見丁原祭出魔教至寶,心中也是一振,催動三甲子的苦修真元,注入冥輪。
兩人心無雜念戮力聯手,“轟”的一聲,終于炸開光罩。
頓時神火四濺,光渣亂飛,丁原與年旃被一股澎湃巨浪拋飛而起,在空中翻轉了數十跟頭,才穩下身形。
年旃脫離苦海欣喜若狂,可轉眼一看都天伏魔符,卻再也笑不出來,原來光罩一滅,裂縫也隨之合上。
眼下他與丁原皆是疲憊不堪,身受重創,哪里還有力氣再次轟開仙符?
忽然身前人影晃動,丁原的身軀枯槁一般飛了過來。
年旃想也沒想,縱身伸手抱住,低頭一看丁原已經昏迷,手中還牢牢握著天殤琴。
年旃的目光在天殤琴上打了一個轉,貪婪的神色一閃即滅,右手抵住丁原背心,將魔氣毫無吝嗇的注入。
丁原的喉結一陣輕輕顫動,張嘴吐出兩口黑色的淤血,迷迷糊糊看到年旃關切的面容,微微一笑,又閉上眼睛,疲憊的嘆口氣道:“老鬼頭,你怎么還沒走?”
年旃苦笑道:“仙符的縫隙已經合上,老子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丁原“哦”了聲道:“原來如此!
年旃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叫道:“小子,你也別把老子看扁,我再卑鄙,也不至于再會丟下你不管,若是那樣,老子還是人嗎?”
丁原漸漸回過神來,重新睜開眼睛道:“你什么時候轉性了,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說這話時,嘴角含著微微笑容,還有未干的血絲。
年旃心頭沒來由的一熱,說道:“狗屁,老子本來就是恩怨分明,什么轉性不轉性,更和太陽沒關系!”
他說話時,還在拼命將所剩不多的魔氣真元輸入丁原體內,自己頭頂早已青煙如霧,冉冉冒起。
丁原掙扎著從年旃懷里起身,看了看高懸的都天伏魔符,竟有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他皺眉道:“老鬼頭,看來我們要功虧一簣了。”
年旃也是遺憾得緊,卻一拍丁原道:“沒事,過幾日咱們再來,定可沖出去。”
他這一掌抽在丁原肩膀上,丁原躲也沒躲,顯然是完全相信了自己。
年旃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暖烘烘的東西堵住,說不出原由的難受。
丁原搖頭道:“老鬼頭,我不甘心,咱們再試一次如何?”
年旃一怔道:“你還有力氣再轟開‘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丁原雙目注視仙符道:“我現在的情況,老鬼頭你又不是不清楚,恐怕比你還要糟糕很多。不過,我想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連受你我轟擊,靈力也強不到哪里去,就看咱們跟它誰能咬牙堅持到最后!
年旃想起丁原的話,呵呵笑道:“誰笑到最后,誰才笑的最好?”
丁原頷首道:“老鬼頭,我剛才已經想過,憑你或者我一人之力,都是強弩之末,不堪大用,惟今之計,便是依靠雪原仙劍,再次施展平亂訣。可先前與伏魔六劍一戰,雪原靈力大損難以繼續,我體內的真元更是消耗殆盡!
年旃皺眉道:“所以我才覺得不如暫時放棄,等你我復原后卷土再來!
丁原微笑道:“說不準那時伏魔大陣的法力也恢復了過來,我們一樣要費上十分艱辛。你若信得過我,便將元神度入雪原劍魄之中,有你三甲子的真元相助,我再借天殤琴激起大日天魔真氣,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成功!
年旃眼睛一亮道:“老子到現在這個田地,還有什么信不過你的,不過丁原,你果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老夫是怕你恃強硬撐,反損傷了經脈丹田,那就不妙了。”
丁原嘿然道:“老鬼頭,你也太小看丁某了,我既然說出口來,也就勢必能夠辦到。除非是你信不過我,害怕丁某乘機煉化了閣下的元神,才有意推脫!
年旃怒道:“呸,誰這么想,誰是王八蛋!”說罷,瞑目調息,漸漸又恢復了三成多的功力。
他一睜眼道:“娃娃,老子這就來了!”元神緩緩凝縮,度入雪原仙劍。
仙劍鏗然長吟,融合了年旃的元神與精血后,靈力大增。
丁原手握雪原,仰望著“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深深吸了口氣,以天殤琴的“歸元”、“吞虛”兩訣,激起天日天魔真氣。
他自初悟天道后,體內兩股真氣已無分彼此,再不擔心有走火入魔之憂,而雪原仙劍也因此不冉排斥魔氣。
第三次,丁原祭起平亂訣,與前兩回唯一不同,就是他手中的雪原仙劍,不僅注入了汩汩真元,更有年旃的精魄元神三甲子修為。
他的心頭卻一片空明忘我,全然不考慮失敗成功,仿佛又回到了大羅仙山,那無喜無悲、超脫塵世與紅塵的情懷充盈,恍惚憶起日出月沒自然永恒,花開水流天地無常。
伴隨著激越雄壯的仙劍雷鳴,紫色光華彌漫大陣,直沖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數十丈的距離不過轉眼,卻是生死天塹,多少雷霆風霜,丁原忽然多了一層明悟,依稀體會到當年散矜真人仗劍蕩魔、澄清寰宇的悲天情懷。
有大慈悲大天心,故有真性情真熱血。
誰說修仙只為長生,誰說仙人忘情,只為濁世滔滔群魔亂舞,倚我青鋒直指九霄!
尋幫仙劍感應主人心念,壯懷激烈,一舉沖上“定亂”境界,煥發出絢爛綺麗的流光異彩。
天門中開,山河變色,都天伏魔符上爆開一道裂口,沖起漫天白光,直照得坐忘峰上一片白晝,山搖地動。
無數翠霞弟子從睡夢中驚醒,目睹天地之威,滿眼的迷離白光,卻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隆隆聲里,“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驟然收縮成一團奪目的乳白色光團,射向天宇,將丁原的身軀緊緊包裹在其中。
伏魔大陣中,六劍八寶同時鏑嗚,仿彿受到仙符召喚,從四面八方一起聚攏,融入都天伏魔符幻化成的光華扶搖真上。
丁原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守著靈臺心燈不滅,那伏魔符所化的白光,挾著磅礴浩瀚的能量,涌入他的體內,直要把經脈也撐破。
他自是不知,上古煉制出仙符之人,便是在大羅仙山上點化他的那位仙人,種種因緣巧合下,丁原體內完全撤空,反而凸現出那仙人點化時,種入他心底的一抹靈性。
都天伏魔符頓時與那抹靈性水乳交融,在分離萬年之后,以如此神奇而不可思議的方式,重新聚集到同一個人的身上。
受了仙符召引,伏魔六劍熔煉成六色劍光,尾隨而至,水銀一般不由分說的,傾泄進丁原身軀,安家落戶。
伴著丹田悶雷似的轟鳴,暗蘊翠霞派上代長老精元的伏魔六劍,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引媒之下,亦如百川歸海,從此生死相依。
丁原毫無半點喜悅之情,他如墜熔爐,小腹處好像有一把烈焰在熊熊燃燒,明明真氣充盈,卻偏偏有一種疲倦力竭的感受。
他一路狂飆沖上千丈高空,白光漸漸散淡,仙劍猛烈顫動,拋飛出年旃元神。
一老一少皆是精疲力竭,在剛才一擊中耗盡所有力量,只好隨風飛舞,借著龐大的氣浪余勢,冉冉飄落。
“瞬嚓瞬嚓”,也不曉得折斷了幾株千年古松的粗壯樹枝,丁原的身軀猶如滾球似的,砸落在翠靈山一座無名有密林中。
他被摔得天星亂冒,五臟六腑幾乎移位,身上的衣裳,早被樹枝刮裂成一條條布不;问,那些傷口也再次震裂,淌出汩汩鮮血,但比起這些**上的痛楚來,丁原的心中卻滿是欣喜與激動。
他仰面倒在柔軟的枯葉地上喘息幾口,深深而又貪婪的,品嘗著翠霞山中那芬芳的草木清香,望著皓月中天,松濤如海,從沒覺過世界是如此的美麗可愛。
丁原體內的異狀漸漸退去,丹田逐步恢復了平靜,卻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驀然發現,伏魔大陣中幾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八件仙寶,正冉冉盤旋圍繞在自己周圍,閃爍著柔和的光華。
丁原大是驚訝,回想剛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煉化的一幕,著實有些迷惑。
他并不曉得,都天伏魔符此刻已然化為仙家直元,蘊于丹田,六劍八寶本乃仙符護法,如今自然一并認主臣服,那伏魔六劍更是煉作劍芒,渾然同體。
當身體里稍稍恢復了一點氣力,飛繞在身旁的伏魔八寶輕輕鳴響,各自凝煉成彈丸大小的形狀,鉆入丁原袖口里。
丁原怔了一怔,竟似覺得這八寶,已成為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只要心念稍動,便可如使手足一般驅動。
他索性不去想其中緣由,拄著雪原仙劍,艱難起身,腦海中第一個念頭便是:“不知老鬼頭現在如何?”
忽然聽見左首五六丈外的草叢里一陣婆娑,亮起一道青色的光影,年旃的元神上沾滿鳥獸的糞便和草葉,罵罵咧咧站起身道:“他***,摔下來也不揀個好地方,倒楣透頂,居然落進了糞坑!币幻媪R,一面嗆出滿口血光,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兩人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彼此先是一怔,繼而不約而同指著對方狼狽不堪的模樣,大笑起來。
年旃邊笑邊咳,直感覺兩百來年,從沒有一刻有現在這樣好笑、這樣舒心開懷。
丁原也是辛苦的用仙劍支撐住平衡,不然怕早笑翻到地上。
他的眼睛里連淚水都笑了出來,喘息著指住年旃道:“老鬼頭,你怎么會是這樣?”
年旃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你小子又比我漂亮到哪里去,鼻青臉腫,連塊完整的地方都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宛如頑童一般大笑不已,若教別人看見,只當是深山老林中突然出現了兩個瘋子。
但他們卻全不在意,沉浸在劫后余生脫出生天的喜悅中,忘卻了勾心斗角、忘卻了爾虞我詐,用曾被遺忘埋葬的赤子之心,體味這一切的歡樂。
年旃惡狠狠盯著丁原罵道:“笑,老子叫你笑,等老子去了大雪山,看你還能笑誰?”
話音一落,兩人的笑聲也突然停頓,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的堵住。
密林里沉寂下來,惟有風過松濤沙沙作響,在地面上搖曳出無數的影子。
年旃望著丁原,忽然意識到,很快就該跟這小子說聲再見,然后分道揚鑣,從此天各一方,或許永世再難相逢。
慢慢的,一種莫名的不舍,悄悄占據心頭,怔怔望著丁原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閉嘴無言。
沉默了許久,丁原終于打破了僵局,徐徐說道:“老鬼頭,既然你我已經出了潛龍淵,就該分手了。你去你的大雪山找雪魄梅心,我也要回翠霞再看上一眼。
“今后多多保重,少做些卑鄙下流的惡事,也好早日體悟天道,羽化飛天!
年旃呸道:“你小子干嘛說的像生離死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沒了你小子在老子耳根旁邊吵吵,我還清凈許多。老子這就走了,娃娃你也要多當心些,那些正道人物個個表面道貌岸然,其實也沒幾個是好鳥,別被人害了。”
丁原微笑,點頭道:“放心吧,連你老鬼頭都沒能拿我丁原怎么樣,何況別人?”
年旃乍聽以為丁原是稱贊自己,一轉過彎,才醒悟又是損人的話,吐了口唾沫道:“狗屁,老子可比那些偽君子強多了!
他身形一晃,騰到空中道:“老子走啦,有事就到南荒來找我!闭f罷,再不回頭,朝著密林上空飛去。
丁原目送年旃孑然遠去的身影,驀地感到這個稱著天陸的魔頭,竟是如此孤寂蒼老。
想那大雪山之行的兇險,比起潛龍淵也差不到哪里去,誰也沒底敢說,年旃就一定能成功。
他回想起潛龍淵中的日日夜夜,一股熱血涌上胸膛,沖著年旃叫道:“老鬼頭!”
年旃的身子一震,回過頭來,兇巴巴的道:“你還叫老子作甚,別婆婆媽媽惹老子膩煩。”
丁原出奇的沒有還嘴,微笑道:“不如你等我幾天,等翠霞的事情了斷后,我便陪你去大雪山萬壑谷,一起會會絕情婆婆如何?”
年旃一喜,丁原的修為已不在自己之下,得他相助,奪得雪魄梅心的希望無疑大增,可他畢竟放不下老臉,嘿嘿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老子可沒求你!
丁原暗笑,回答道:“是了,就算丁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年旃怒道:“你當老子是耗子么?”說著話,人卻回來了。
如此,兩人便在深山中隱居了十余日調養傷勢,恢復元氣。
等丁原帶年旃夜上坐忘峰,小樓邂逅和婉,其后所發生的事情不再多贅述。
至于鎮守潛龍淵外的羅和,由此遭受無妄之災,卻更非兩人所能知曉。
丁原口舌辯給,簡略扼要把遭遇說完,聽得曾山眉飛色舞津津有味,忽而憂,時而喜,抓耳撓腮,連連惋惜道:“這么好玩的事情,居然也不叫上我老人家,丁原你也太不夠意思了。”
丁原兩眼一翻道:“好玩?我把你丟到潛龍淵里兩年試試那味道,到時候,你就曉得好不好玩了!
曾山呵呵一笑,瞧見淡言真人獨自走了過來,立刻叫道:“老木頭疙瘩,是來找你寶貝徒弟么?我老人家正和他說得高興,你待會再來!
能給淡言真人起上這么一個綽號,當真是曾山的本事,不過總算多加了一個“老”字。
淡言真人也不動氣,滿面肅容躬身道:“師叔,弟子是有緊要的事,跟丁原說上幾句,請師叔行個方便!
曾山最怕的,就是像淡言真人這樣的老古董,老人不高興起身道:“有什么緊要事非要現在就說,稍等一會,天就能塌下來?”
淡言真人又一躬身,沒有回答。
曾山無奈道:“好吧,就把丁原借給你說一會話。哎,老木頭疙瘩,我老人家能不能就待在旁邊聽聽,保證不往外說!
淡言真人搖搖頭道:“恐怕不行,師叔。”
曾山哼道:“好稀罕么,不聽就不聽!焙竺姘刖洌骸胺凑依先思矣刑於ǎ粯幽苈犞!钡搅俗爝叄旨泵o咽了回去,須知說出去就不靈驗了。
淡方真人微微一禮,朝著丁原背后的皮囊道:“年先生,也請你回避片刻?”
年旃躲在皮囊里不吱聲,只盼淡言真人忘記了自己,也好聽聽這老道士究竟要跟丁原說什么,居然連曾山也不讓在旁。
這么一給淡言真人叫號,他臉皮再厚也不能裝傻,只得御著冥輪飛出道:“當然可以,老子才不會像某些老家伙那般卑鄙無恥,喜歡偷聽別人的**!
曾山一蹦三丈高,怒道:“年老鬼,你說誰卑鄙無恥、喜歡偷聽**來著?”
年旃可不怕曾山,渾不當回事的道:“奇怪了,我又沒指名道姓,曾老頭你跳什么?”說著,冥輪一晃朝外飛去。
曾山追著叫道:“年老鬼,你別逃,有話說清楚!”
兩人一前一后去得遠了,淡言真人才道:“丁原,跟我來!
丁原察言觀色,隱約覺得老道士的模樣有些蹊蹺,嘿然道:“老道士,你又擺什么譜?”
跟在淡言真人身后一路出了翠霞觀,沿著清幽小徑走了良久,前面忽然出現一片開闊的空地,景色甚是熟悉。
淡言真人停住腳步,面色凝重,回過身來問道:“丁原,你可記得這是什么地方?”
丁原環顧四周,回答道:“我怎會忘記這個地方,當年我初上翠霞,就是在這里與你擊掌立約,從此投入翠霞派的門下!
淡言真人嘴角露出一縷笑容,頷首道:“難得你還記得,可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帶你到這里來說話?”
丁原笑道:“誰曉得你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總不見得是要送我下山吧!
淡言真人的身軀,在幾乎不可察覺中輕輕一震,沉聲道:“丁原,你可又知道在翠霞的這些年里,你犯下了多少門規戒條?”
丁原一愣,不解道:“老道士,你忽然說起這個干什么?”
淡言真人背對丁原,目光凝視天邊,緩緩道:“你修煉魔門心法、藏匿天殤琴,此為其一;結交年旃、任崢等魔門中人,有失正道立場,此其二;重傷耿照,與同道結怨,此其三;面壁期間偷逃下山,此其四;私戀姬雪雁,敗壞門風,此其五;大鬧碧瀾山莊以泄私憤,此其六;與姬欖械斗,同門相殘,此其七;肆意妄為,頂撞師長,此其八;動用平亂訣,忤逆犯上,此其九;幫助年旃,毀我翠霞伏魔仙陣,此為其十——”
丁原起初還努力保持平靜,到后來越聽越激動,他著實不能相信,這番話竟出自淡言真入之口,大聲道:“老道士,這些事,我的確都有干過!大丈夫敢作敢當,我絕不推脫。
“可若是別人這么說,我丁原只當烏鴉噪舌,懶得理睬,為什么偏偏是你這么說,難道連你都信不過我?”
淡言真人的面容,深深抽動了一下,可惜丁原無法看見。他繼續用鎮定平靜的語氣,說道:“丁原,門規如山,你可明白?”
丁原激憤的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老道士,原來你也要我學盛師兄一般,為了什么狗屁的門規和翠霞派的威名,明明被人冤枉了,也要打落牙齒往肚里咽,可惜我丁原生來不吃這套,更是問心無愧!”
淡言真人說道:“丁原,從今日起,翠霞派的門規戒律,你也不必再遵守,以后更不會有人再拿這個來壓你!
丁原怔了怔,迅即明白了淡言真人話中涵義,難以置信的問道:“老道士,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把我逐出翠霞派門墻,往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弟子了?”
淡言真人消瘦的身軀佇立不動,只微微頷首示意。
丁原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懂了,一定是淡怒、淡嗔他們逼你這么做,又或者是姬大胡子的攛掇,對不對?好,我這就找他們論理,他們憑什么要趕走我?”
丁原越想越覺得一定是這么回事,心中亮堂許多。
對他而言,只要這個決定不是老道士做出的,漫天陰霾都可散去,就算天塌下來,大不了當被子蓋就是了。
說完話,丁原轉身就想去找淡怒真人的晦氣,不料老道士沉聲道:“你錯了,這是貧道的意思,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丁原胸口挨了重重一錘,瞪著淡言真人的背影,雙拳緊握繃起青筋,極力壓制著沖動問道:“為什么?”
他實在沒有想到,當自己死里逃生回到翠霞,當自己力戰迫退紅袍老妖,與老道士重逢后,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如果早曉得會是這樣,還不如待在潛龍淵里,沒有出來得好。
傷心、失望、驚訝、憤怒、不平、疑惑——各種念頭感受,一起涌上丁原的心頭,直覺著堵得他要爆裂開來一般。
不知道從何時起,在他內心深處,早把翠霞山當作了自己的家,把紫竹林當作浪子的歸宿,更在潛意識里,將老道士視為自己父親一樣。
無論生或死、無論走到哪里,丁原都會有一種根的感覺,都會想到在翠霞山坐忘峰的紫竹林里,有一個不愛說話的老道士,關懷注視著他。
在失去雪兒后、在暗無天日的潛龍淵里,只要想起這些,都可令他升起一絲溫暖。
可如今,就連這也要被人無情的奪走,而做出決定的人,又恰恰是眼前的老道士!
“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丁原叫道:“我不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些狗屁理由,是你的真心話,我不相信你也會是那種迂腐虛偽的老古董!
“不然,你當年就不會結交羽翼濃,更不會救我娘親!”
第三章孑影
淡言真人沒有回答,卻說道:“丁原,剛才我和淡怒師兄已經商量過,年旃既然已經被你救出潛龍淵,看在他肉身被毀、幽禁九十余年的分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轉告他。
“另外,你若能多勸年旃改邪歸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決,你回紫竹軒收拾行囊,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動的道:“我不問老鬼頭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曉得,到底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門墻?”
淡言真人搖頭道:“我已說了,你再問下去,答案仍是一樣,下山去吧,越快越好。”
丁原突然發出一串冷笑,那種寒透到心底的笑聲,讓淡言真人不由得為之心弦一顫,他仿彿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徐徐道:“老道士,我懂了!你打從開始就是在騙我,你花言巧語要我拜師,只不過是為了半卷《天道》。
“無非、姬大胡子他們明刀明槍的用強來逼迫我,而你卻手段更加高明,哄得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弟子!你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因為如今我已沒了利用價值,你便想把我一腳蹬開?”
淡言真人的臉上現出一縷痛苦,嘴唇動了動,終于沒有開口。
現在這個時候,他明白心腸一定不能軟半點,否則就會前功盡棄。就算丁原誤解憤怒,那由自己這個做師父的來承擔這些,卻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松口。
老道士沒有回頭,惟恐敏感聰明如丁原者,會在自己的神色中尋找到破綻。
他輕輕一揮拂塵道:“丁原,什么時候你也變得如此糾纏不清、喋喋不休了?”
丁原聽得老道士話語中平淡冷漠,甚而隱約透著不耐煩,一顆心終于沉到湖底。
他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滿腔憤怒,最后只憋出一句道:“好,我走!從此大路朝天,我丁原何處不可容身,犯不著死皮賴臉的求你,你也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臉上的痛苦之色更深,狠下心回答道:“這就好,你好自為之!闭f罷,衣袂輕飄,身形騰空而起,向翠霞觀去遠。
丁原木然望著淡言真人的背影,內心中藏著最后一星點希望,只盼他能改變主意,回過頭來,然而老道士竟是決然而去,不帶半點的猶豫遲疑,更不再多瞧他一眼。
丁原終于絕望,沖著老道士背影遠去的方向,厲聲吼道:“老道士,我不服——”
他的聲音響徹巍巍翠霞,回蕩在云天青山間,卻喚不回淡言真人的一記回頭。
老道士的身軀,只是微微一滯,繼而竟是加快了離去的速度,消失在丁原視野中。
丁原孤獨的立在高崗,落日的余暉,默默灑落到他褚色的衣裳上,泛起一層金輝。
他忽然間依稀體味到,當年盛年身受九刀,自逐于師門的心情。
那痛的不止是身上的傷口,更是從此形單影只,無以為家的心!
天陸蒼茫,天陸浩蕩,哪里才是歸宿?
先是娘親的失蹤,然后是雪兒的離去,如今居然連老道士也拋棄了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對他最親近、最重要的三個人,都先后離開了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呆呆的站在這里,不知道何去何從,不知道還有誰能夠相伴紅塵?
倘若他不曾拜入過翠霞派,不曾遇見過老道士和雪兒,現在也許同樣是孑然一身。
但正當他以為自己尋找到了溫暖和快樂,幸福卻如朝露般蒸發,而且,一手毀去這些的人,偏偏就是曾帶給他愛與關懷的人們。
一股苦澀的滋味,涌上丁原的喉嚨,他努力回咽,努力不讓自己脆弱。
娘親說過,在這個世道上,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就是自己,無論什么時候,他都絕不能倒下,絕不能讓那些拋棄自己、鄙視自己的人,偷偷的看笑話。
奇怪的是,丁原對老道士和雪兒都恨不起來。
他有一種給人狠狠揍了兩拳,想跳起還擊的時候,卻找不到對手的感覺。
拔劍四顧心茫然,丁原宛如一頭受傷的野獸,在久久的壓抑后終究爆發,仰天厲嘯道:“老道士,我不服——”
嘯聲響徹云霄,嶺上的所有人聞聲無不動容,朝著嘯聲傳來的方向。
他們能夠看見一個孤獨的褚衣青年,凜凜立在青松古道旁,抬起不屈的頭顱,用心底的吶喊,宣泄著刻骨銘心的痛楚與激憤。
淡言真人悄然站在翠霞觀外的一處疏林中,凝視丁原所在的方向,猶如泥塑。
當丁原的嘯聲,再次久久不絕響起時,老道士的嘴唇上溢出一縷鮮血,卻是被他的牙齒硬生生咬破。
他能夠了解丁原的委屈不平,所以即使丁原罵他恨他,他也坦然承受。
可丁原卻只說了三個字:“我不服!”淡言真人的心頭,宛如壓著萬鈞的鉛石,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每呼吸一口,都是那樣的痛苦。
如果還有他可以理解丁原的苦悶,可又有誰能夠體會他的苦心?
從丁原踏上翠霞山的第一天起,他就由衷欣賞這個率真冷傲的少年,傾盡心血培育教導。
對于淡言真人來說,盛年和阿牛還有丁原,他們每一個人不止是自己的弟子,更如同他的孩子一般,沒有半點差別。
可先是盛年,現在又是丁原,倘若盛年還另有原因,丁原卻是自己親手將他驅逐出了門墻。這份痛苦,又是誰能懂得?
他知道他必須、也不得不這么做,即便了原會誤解、會受傷,這樣總好過等到淡怒真人等人要追究丁原罪責時,自己才出面維護。
以丁原所作所為、以翠霞的門風山規,根本不可能是逐出師門這么輕巧的處罰,就能夠解決。
自己先前給丁原所列的十條罪過中,至少有一半都構得上廢黜修為,甚至是永世幽禁不得自由。
到那個時候,丁原勢必拔劍反抗,就如兩年前在思悟洞前的一幕,結局不問可知。
所以,淡言真人惟有趕在淡怒真人等人商議對丁原的處決之前,以師尊的身分,搶先處罰,將他逐出翠霞。
對于不是本門弟子的一個年輕人,淡怒真人他們也不會太過決絕,至少,他相信這點顏面,淡怒真人還是會給自己的。
他一生未徇私情,這回迫不得已的開例,并不妄圖有誰會感激稱頌,只希望丁原能夠不辜負自己的苦心造就,從而為天陸保全一朵奇葩。
更況且,長大的雄鷹總是要飛的,以丁原的個性和所負的修為,都已經不適合繼續在翠霞逗留。
天陸九州,莽莽乾坤,才是這個青年更人的舞臺。
而他與姬雪雁之間的身分隔閡,也可以就此消失。
淡言真人這么想著,輕輕自語道:“孩子,對不起,我只能這么做,希望你有一天會明白!
忽然背后有人嘆息道:“二師弟,難為你了。”
淡言真人一震,他方才為丁原失神,竟沒有發覺到有人已到了身后。
淡怒真人走到老道士的身旁,與他并肩而立,望著遠方山崗,靜靜說道:“我相信,總有一日他會體會到你的苦心,還會認你這個師父!
淡言真人轉頭,望著與自己同門一百四十多年的淡怒真人,喉嚨口一熱,輕聲道:“師兄!”
淡怒真人微微一笑,拍打他的肩頭,沒有說話。
丁原的嘯聲,自然也傳到了曾山的耳朵里,不過曾老頭已見怪不怪,從地上拾起頭咕噥道:“這個小子不曉得又犯了什么失心瘋,咱們不理他,接著打!
捏著一枚彈子的年旃,搖頭道:“不行,我得去瞧瞧。這小子答應要陪老子去大雪山,萬一出了岔子,老夫可有點麻煩。”
曾山不滿道:“你別輸了,就找借口想溜,再怎么也先打完這局!
年旃元神一閃鉆進冥輪,倏匆飄遠道:“先記著帳吧,曾老頭,別看修為眼下我比不了你,可打彈子,你未必是老子的對手。”
曾山無可奈何站起身,掂著手里的彈子,嘀咕道:“真是,不玩便不玩,翠霞山上下千多號人,我老人家還找不到一個肯陪我打彈子的?”想了想,閃身溜進翠霞觀,東張西望尋找下一個倒楣蛋去了。
年旃御著冥輪,飛到丁原頭頂停住,見他神色猙獰可怖,好像隨時要找人拼命一般,忍不住奇道:“小子,是誰欺負你了,說與老子聽,我替你找回場子。”
丁原驀然道:“走開,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你別煩我!
年旃要是這么就乖乖聽話走開,就不是他了,冥輪又在丁原前后左右盤旋兩圈,還是說道:“咦,你到底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是不是被淡言真人訓斥了?那些正道的老古板,總喜歡喋喋不休教訓人,老子最煩的就是這個,你不理就是!
丁原心潮難平,咬牙悶聲道:“不是。”
年旃更疑惑了,追問道:“那是為什么?”
丁原深吸一口氣,再努力克制住激動的情緒,道:“他把我逐出門墻了!
年旃一呆,叫道:“怎么可能,那老古板瘋了么?像你這么好的徒弟,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他居然也舍得?不行,老子一定要去找他問個明白,莫非翠霞派的人都是這個德行么?”
丁原沉聲道:“不要去。他說我犯了十條門規重罪,只有逐出門墻,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不要讓別人恥笑我丁原死皮賴臉。”
年旃忍不住從冥輪里又鉆出來,站在丁原跟前道:“那狗屁的什么十條重罪里,老子也有份吧!他***翠霞派,不敢再找老子晦氣,卻把火撒到了你的頭上。”
年旃沉默片刻,嘿嘿一笑,安慰道:“這樣也好,這些名門正派本就沒什么待頭。這個不準、那個不許的,憋也憋死人了,不如你就跟著老子,逍遙快活豈不更好?”
丁原哼道:“學你做個小魔頭么,免了。”
年旃怒道:“當魔頭有什么不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沒人敢管,更沒有人拿什么狗屁門規教訓你。你現在是不曉得當中的好處,等時間一長,叫你不做,怕你還不肯呢!”
忽然遠遠瞧見阿牛提著個包袱過來,年旃冷笑道:“看,有人給你送行來了!
阿牛一雙眼睛紅紅的走了過來,嘴巴張了幾下,才叫道:“丁小哥!”
丁原看了眼他手里的包袱,冷冷問道:“你來干什么?”
阿牛垂首道:“丁小哥,師父他老人家叫我來給你送一些衣物盤纏,他怕你不肯再回紫竹軒去取。”
丁原“嘿”了聲,說道:“他怕我還不肯離開,才是真吧?”
阿牛急忙搖頭道:“不、不,丁小哥,你千萬不要誤會師父,他老人家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他絕不會趕你走的!
丁原不以為然的道:“他的苦衷,不就是害怕淡怒真人、姬大胡子他們追究我時,連累到自己么?我這一走,他也可以太平無事了,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阿牛的頭,搖得更加厲害,一張黑黝黝的面膛,憋得通紅,語無倫次辯解道:“不可能,丁小哥,師父不是這種人!
“我也不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但總覺得一定是為了你好。你和我都在師父身邊這么多年,他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嗎?”
丁原漠然道:“我以前知道,現在卻在懷疑了。”
阿?嘈Φ溃骸岸⌒「纾颐靼啄愕囊馑,我的心里也好難受。先是盛師兄,現在又輪到了你,往后紫竹軒就又只剩我一個人了。
“你又要一個人漂泊在外,也沒人能夠照應,我真恨不得跟你一起走了,可一想到師父他老人家也要人照料,我就只能留下,丁小哥,你不會怨我吧?”
丁原也被他說得不好受起來,強自一笑道:“傻瓜,這關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亂咬人的瘋狗,怨你做什么。好了,你也別傷心,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不過離開翠霞,又不是翹了,別搞得像生離死別似的!
阿牛咧嘴一笑,眼淚卻不爭氣的掉了下來。他趕緊用袖子一邊擦拭,一邊說道:“對啊,丁小哥,今后我們還是能見到面。不過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可要小心,時不時能托人捎個信給我,好叫我曉得你一切平安——”說到這里,聲音哽咽,語不成行。
丁原嘆了口氣,一拍阿牛寬厚的肩頭,說道:“阿牛,你自己也要小心了。等到下次去尋雷威報仇的時候,一定要叫上我,別忘了,那是我們的約定,要是少了我,回頭準饒不了你。”
阿牛呵呵一笑,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流,擦了又濕,濕了再擦,回答道:“哎,我記下了,丁小哥,你還是把包袱帶上吧,師父說裹面還有一封給盛師兄的信!
丁原一怔,問道:“給盛師兄的信,為什么要交給我?”
阿牛撓撓腦袋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師父說包袱最上面,還有一張條子是給你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丁原心頭一動,接過包袱道:“好了,阿牛,我這就要走了,你先回去吧。”
阿牛戀戀不舍道:“丁小哥,讓我送你一程吧。”
丁原笑道:“你別婆婆媽媽了,快回去,我站在這里目送你。”
阿牛望著丁原半晌,突然和身抱住他的肩頭,力氣大得幾乎揉碎丁原的骨頭,他再是狠狠一緊,在丁原耳邊道:“丁小哥,一路保重!”
丁原感受著從阿牛身體上傳來的火熱體溫,和暖暖情義,鼻子一酸,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別忘了與秦姑娘成親時,通知我來喝喜酒。”
阿牛的臉一紅,期期艾艾支吾道:“我跟秦姑娘,那個——”
丁原脫開阿牛的懷抱,說道:“好啦,別這個那個,你們的事情誰不曉得?”
阿牛咧嘴一笑,眼淚卻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丁原沉默了會兒,一狠心道:“去吧,阿牛,再磨蹭下去,我天黑也走不成了。”
阿牛點點頭,黯然道:“丁小哥,我剛才也有跪下為你向師父求情,可他老人家連話也不說。我想等過一陣子,我再求他老人家開恩收回成命,說不準你還能回來,到時候滿天的云彩也就都散了!
丁原心道,恐怕這只是你一廂情愿,老道士未必會這么想。
他在阿牛胸口捶廠一拳,努力作出笑容道:“快滾,別讓秦姑娘在紫竹軒等你等急了,還以為跟我一起私奔了呢!
阿牛被了原逗得一樂,想到這么一走,就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見著丁原,又是悲上心頭,憨憨道:“那我走了,丁小哥!”
丁原朝他一點頭,阿牛這才轉身回走?伤徊饺仡^,不住向丁原揮手告別,一段路比蝸牛爬的也快不了多少。
眼看阿牛的身影要消失,丁原忽然叫道:“阿牛!”
阿牛一回頭,想也沒想,箭一樣地奔回丁原面前問道:“什么事,丁小哥?”
丁原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輕聲說道:“好好照顧老道士,別讓他煩心!
阿牛眼眶一熱,剛止住的淚水重又回來,連連點頭道:“我記住了,我一定照顧好師父他老人家,你就放心吧!”
丁原嘆了口氣,向阿牛揮揮手道:“快走吧,免得我看著你,也不好受!
阿牛這才走走停停的離去,丁原一直目送著他,直到完全看不見阿牛身影,目光仍沒收回。
一直默不作聲的年旃,這個時候才頗是感慨的道:“難怪你小子在潛龍淵里,就吵吵要見阿牛。這個小伙子的確不錯,老子相信你就算要他的腦袋,他也會毫不猶豫擰下來,捧到你跟前,連為什么都不會問!
丁原嘿嘿道:“奇怪了,老鬼頭,你怎么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了?”
年旃哼道:“你真當老子沒心沒肺么,當真如此,你小子早死了百回!
丁原一笑不答,解開包裹,里面果然放著一張字條和一封信箋。
丁原拿起字條,上面只寫了“天雷山莊”四個墨字,自是老道士的筆跡。
年旃不解道:“天雷山莊,這是什么意思?”
丁原已然明白,這是老道士在告訴自己,盛年和娘親如今的所在,原來他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那么,為何還要忍心趕走自己,莫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悵悵吐了口氣道:“老鬼頭,我要先去天雷山莊見一個人,然后再陪你到大雪山找絕情婆婆。不過這個人身分非常隱秘,你先發誓守口如瓶,不然就別去。”
年旃九十余年前就被幽禁,自與魔教覆滅之事無關,因此丁原才不隱瞞。
不過畢竟事關重大,他必須要年旃答應守密,不然一旦傳出,難免會有大麻煩。
年旃哼道:“老子什么時候多嘴過?你放心,我見了也會只當沒見,跟老子沒關系的人,老子都懶得多看一眼!
了原搖頭道:“這個人你也認得!蓖R煌,丁原接著說道:“她是我的養母,羽翼濃的夫人,赫連宣!
年旃禁不住失聲道:“是她,她怎么會在天雷山莊,又怎么是你的養母?”
丁原道:“這些路上再說吧,你要記得守密。”
年旃好奇心大起,連連點頭道:“知道了,老子說話算話!
丁原收好包袱,微笑道:“我們上路,真沒想到,到頭來陪在我身邊的,居然是你這個老鬼頭。”
年旃隱入冥輪,鉆到丁原的皮囊里,回應道:“知足吧,小子,多少人求著給老子提鞋,老子都看不上眼,你算祖上燒高香有福的了!
丁原一笑,最后環顧了眼翠霞山無比熟悉的景色,這個居住了十年、埋藏無數歡樂與傷痛的所在,催動真氣,祭起雪原仙劍,往著西北方向而去,再不回頭。
他一路西行,掌燈時分就到了天雷山莊,收了仙劍落在莊前,自有值夜的莊丁,往里傳訊。
如今的莊主是雷鵬,聽到莊丁說丁原前來,急忙親自山莊迎接丁原,雷霆已聞訊而出,在客廳中等候。
比起上回見面,雷霆氣色紅潤許多,面容也不似那時憔悴可怖,依稀再現昔日魔教四大護法的雄偉氣度。
三人分賓主落座寒喧片刻,雷霆問起秦柔與阿牛近況,得知兩人均安然無恙,也放心不少。
雷鵬陪坐片刻,知道丁原有事要找兄長,借口安排晚宴,識趣的退出。
雷霆笑道:“丁賢侄,我聽阿牛說起你墜入潛龍淵,可其中緣由,阿牛卻不肯說得太多,老夫也不便盤根問底。
“今日你突然來訪,老夫除了意外,卻也高興得很。想來丁賢侄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出翠霞就來到天雷山莊,可是有事要與老夫商量?”
丁原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道:“真叫雷老爺子猜中了,這次來天雷山莊,丁原是想見盛年師兄。”
雷霆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呵呵笑道:“我猜也是這個原由,盛年隱居在我們山莊里,很少有人知道,連雷鵬也不知道詳情,可是你師父淡言真人告訴你的?”
丁原聽見老道士的名號,心頭一顫,沉聲回答道:“是!
他不想把自己被淡方真人趕出墻門的事情說出來,只道:“老道士還有一封信托我轉交盛師兄。”
雷霆頷首道:“不要著急,一會兒吃過飯后,老夫就帶你去見盛年!
丁原抱拳施禮道:“多謝雷老爺子。”
想到馬上可以見到盛年與娘親,丁原的心頭不禁熱了起來。
第四章娘親
雷霆嘆道:“你何必如此客氣?我與淡言真人算是故交了,只因彼此道魔有別,不能盡情交往。老夫對他的胸襟氣度頗是佩服,難得他還教導出像丁賢侄與盛年、阿牛這樣的弟產。
“如今,因著阿柔與阿牛的關系,總算不是外人了。況且丁賢侄又曾有大恩于我,方才那么說話,未免見外了。”
丁原微微一笑道:“雷老爺子,既然你這么說,丁原就不客氣了。待會一定先大吃大喝上一通,再洗上一個熱水澡,那就更好了。”
雷霆笑道:“這就對了,到了這兒,丁賢侄只管當作自己的家,住得越久,老夫越是高興。”
他這話,言者無心,奈何又戳到聽者傷處,丁原勉強笑了笑,道:“雷老爺子,我還帶來了一個朋友,不曉得你想不想見上一見?”
雷霆一怔,他聽下人稟報,丁原是孤身入莊,什么時候又多出了一個朋友?
正疑惑問,丁原背后皮囊里金光一亮,年旃自冥輪中飛出現身道:“雷護法,你可還記得老夫?”總算這老鬼頭留了三分口德,沒當著雷霆自稱“老子”。
雷霆大吃一驚,咦道:“閣下莫非是冥輪老祖年旃老兄,昔年蓬萊仙山一會百多年,聽聞閣下后來被翠霞派幽禁在潛龍淵中,怎么又跟丁賢侄走到了一起?”
年旃哈哈笑道:“說來話長,有機會,就讓讓丁原這小子慢慢告訴你,反正他最喜歡跟人斗嘴!
丁原眉毛一揚道:“我有么,老鬼頭你不要胡說!
當下丁原簡略說了與年旃相識之事,聽得雷霆也是唏噓不已,直到雷鵬來請入席。
飯后,雷霆和丁原一起到念祖塔里。
年旃雖有好奇之心,但也明白這牽涉到別人極大的**,居然違拗本性留在外面。反正以他的修為存心隱匿起來,別人也是察覺不到。
丁原隨著雷霆步下秘道,心中又生感慨。
當年為救阿牛與秦鐵俠,他與盛年夜闖天雷山莊,得畢虎之助,大破黑冰雪獄。
其間自己單劍當關,連戰雷遠、天龍真君、赤髯天尊等人,可謂九死一生,種種情景猶如昨日,浮現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他未進天雷山莊時,已經猜到盛年與布衣大師,一定是藏身在黑冰雪獄中。以那里的冰寒刺骨,再加上雷霆與水靈魔虎坐鎮,確實是娘親隱匿的絕佳地方。
黑冰雪獄自從重新由雷霆掌握后,里面已經沒有囚犯,只有幾間原本關人的洞穴,被改裝成了盛年與布衣大師的蝸居,赫連宣的冰棺,則被安置在了雷霆避難藏身的潭下地穴里,日夜有魔虎巡弋把守,誰也無法接近,可說是萬無一失。
盛年與布衣大師見到丁原,都感到非常意外,他們兩人早從淡言真人那里,曉得了內情,原本為丁原墜入潛龍淵中惋惜晞噓,誰料想今天他竟找上門來。
布衣大師與雷霆都是老于世故之人,找了個借口躲進丹房之中,好讓他們師兄弟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盛年先是仔細打量了丁原一通,猛的大手在丁原肩膀上大力一拍,歡喜道:“丁師弟,真想不到我們還有重逢之日!”他素來持重,但這個時候也不免喜溢言表。
丁原見盛年數年不見,目中神光炯炯,氣度風姿更勝從前,修為顯然大有精進,只怕已進入了忘情境界,心中不免也為他高興。
但聽他開口仍稱自己作“丁師弟”,不由一陣黯然,搖頭苦笑道:“盛師兄,我被老道士逐出了門墻,從今日起,已不再是翠霞派弟子。”
盛年大吃一驚,大手松開丁原,急忙追問道:“為什么?”
丁原對盛年自然不會有任何隱瞞,把前因后果一口氣統統說了。
盛年也沒插嘴,只在一旁靜靜聽完。
所謂旁觀者清,他起先也是驚訝不已,聽到后來,已漸漸揣摩到淡言真人的良苦用心,他暗想說:“師弟,師父他老人家這樣做必有其中原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我倒也不好多說。不過,丁師弟突然之間遇到這種事,情緒激動憤懣在所難免,我應該好好開導他才是!
想到這里,盛年隨手從角落里,拎起兩壇滿滿當當的烈酒佳釀,往桌子上咚的一放道:“丁師弟,有道是一世兄弟兩世人,何況你我曾一起出生入死患難與共過?
“說到底,我也是翠霞派的不肖棄徒,更與你稱得上同病相憐。如今即便做不成同門,你在我眼中,也永遠是最好的兄弟。你什么也別多說,先陪我喝上一壇,就算我這個做大哥的,為你接風洗塵。”
說完,盛年拍開封泥,打里面飄出一股濃郁的酒香,盛年拎起一壇,送到丁原面前。
丁原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接過酒壇,慨然道:“盛大哥,有你剛才那幾句話,我丁原什么也不用說了,讓我這個做兄弟的先敬你!”
兩人一碰酒壇,各自仰首暢飲,彈指工夫,竟把兩壇烈酒干得點滴不剩。
盛年天賦異稟、酒力過人也還罷了,丁原卻已有些醉意,其實他也可以借著丹田真氣化解,但面對盛年,丁原實在不愿用上這種作弊招式,也就只得硬挺住。
盛年一抹嘴角,把空空如也的酒壇放回桌上,直覺得暢快無比,叫道:“痛快,丁師弟,我們再來一壇怎么樣?”
他畢竟叫慣了丁原師弟,一下也改不過口,索性就將錯就錯下去。
丁原嚇了一跳,苦笑道:“盛師兄,你的海量小弟可比不了,這酒好烈!
盛年也不勉強,哈哈笑道:“這酒是天雷山莊自釀的美酒,雷老爺子二十多年前已經戒了,布衣大師是出家人不喝酒,就白白便宜了我這個酒蟲!
丁原噗哧一笑,想起老道士還有封給盛年的信,趕緊取出來道:“盛師兄,老道士有一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盛年急忙接過展開,卻是一呆。
只見信紙上簡簡單單寫了“丁原”一字,以下全是空白,果是淡言真人惜字如金的一貫作風。
盛年沉吟片刻,將信收入懷中放好,暗中想道:“這是師父將丁師弟托付給我了。他老人家為保全丁師弟,不得不忍痛將丁師弟逐出門墻,卻終究放心不下,給我只有兩個字的短信,可全部的心意和囑托,已盡在不言中。”
他這么想著,頓覺懷中信箋的分量,重過千鈞。
丁原見盛年不說話,不禁問道:“盛師兄,老道士有說什么?”
盛年搖搖頭道:“也沒什么。丁師弟,你要沒有其他什么事情,就先在這兒住上一陣子再說,怎么樣?”
丁原苦笑道:“實話不瞞盛師兄,現在,我除了兒時與娘親一起住過的那問老屋以外,的確是無處可去了,留在這里,和你還有布衣大師、雷老爺子作個伴,倒也不錯。但我答應要陪年旃去大雪山萬壑谷,問絕情婆婆討要雪魄梅心,再怎么,也得先把這事給辦了!
盛年聽完一皺眉,沉默不語的起身踱了幾步,從角落里又拎起一壇酒,才回到桌邊坐下,“啪”的一聲擊開了封泥,喝了一口還是沒說話,神色卻頗凝重,似乎在考慮什么難解決的麻煩。
丁原望著盛年,忍不住道:“盛師兄,有什么問題嗎?你是不是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盛年放下酒壇,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凝視丁原道:“丁師弟,盡管說絕情婆婆也是魔道中人,可她一生僻居大雪山中,并沒有犯下什么令人發指的惡行。
“那雪魄梅心,說起來,也算是天生天養的珍品,可近千年來,始終由萬壑谷一脈悉心照料呵護,你與年旃就這么闖上門去,要從別人手里硬奪來,恕我直言,跟強盜搶劫沒多大區別。”
丁原一怔,沒想到盛年會說出這番義正詞嚴的話,來數落自己。
在所有熟悉的人當中,丁原最欽佩的就是盛年,雖說有時難免覺得這位師兄行事太過古板剛正,可奇怪的是,正因為盛年如此,才更令他心折不已。
丁原學是學不來的,也不肯學,然而盛年坦蕩磊落的胸襟氣度,卻早已深植于心。
換個人這么說,丁原未必肯聽,也未必當回事,但盛年神情凜然,語重心長,字字都有千斤的分量,不由得他不重新好好思量一番。
丁原沉吟道:“盛師兄,小弟還真的沒有想到太多,只覺得老鬼頭受了九十年幽禁之苦,又失去肉身,實在有些可憐,再加上他這人其實也不算太壞,所以才動了幫他念頭,你這么一說,我還真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對了!
盛年見丁原肯聽自己勸告,心中感到寬慰,溫言道:“丁師弟,你想幫年旃重塑肉身用意是好的,只是幫的方法不太妥當。無論我們有多么堂皇正當的理由,也不能強人所難,奪人所愛,咱們錚錚男兒立于天地,總該求得問心無愧。”
丁原肅然道:“盛師兄,你教訓得是。比起你,小弟可真是差遠了。”
盛年笑道:“你這么說,豈不要愧煞我,我們兄弟間,可用不著溜須拍馬的那套!
丁原哈哈一笑,然后問道:“可是這事該怎么辦呢?老鬼頭那里我答應下來了,現在也該有個交代,再怎么,也不能失信于人吧。”
盛年想了想道:“丁師弟,你知道絕情婆婆最鐘愛的弟子是誰嗎?”
丁原搖頭苦笑道:“盛師兄,你又考住我了。小弟對絕情婆婆的事情一無所知,甚至連大雪山萬壑谷到底在哪里,我還沒弄明白呢!
盛年微笑道:“這個人你也認得,她就是紫靈仙子晏殊!
丁原“啊”了聲,詫異道:“是她?”
盛年頷首道:“絕情婆婆名列魔道十大高手之一,晏殊雖說學得的修為不過只在十之二三,可卻是絕情婆婆最喜愛的弟子,不然,也就不會把紫靈鞭傳授給她了。”
丁原苦惱道:“說這也沒用,我跟晏殊沒什么交情,她未必就肯幫我。”
盛年笑道:“去年秋天,我為采一株仙草,曾深入云夢大澤,碰巧遇到了晏殊和桑土公。原來,晏殊是想捉到絕情婆婆早想得到的三腿金蟾,來做為給她師父祝壽的賀禮,那可算投其所好的一件重禮。
“可他們二人在云夢大澤中,苦苦找了幾年,都沒有任何頭緒,后來趕巧發現了百年難遇的‘絳禹蘭’,晏殊退而求其次,便打算取了它權作賀禮。
“想那‘絳禹蘭’的花期只在四月間,他們現在一定還滯留在大澤中,守護花開!
丁原眼睛一亮,醒悟道:“我們可以想辦法抓到三腿金蟾,送給晏殊當作賀禮,再托她引見絕情婆婆,說不定這件事有成功的希望。”
盛年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雖然這樣要大費周折麻煩許多,可咱們畢竟可以求得心安理得,對不對?”
丁原沉默片刻,抬頭問道:“盛師兄,要是我們把這些事情都做了,絕情婆婆仍是不肯,那時又該怎么辦?”
盛年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為,真是這樣,咱們就另想辦法,千難萬難,也要為年旃辦到,但絕不能用搶的方法,辜負了師父他老人家造就你我的一番苦心!
丁原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了。盛師兄,我聽你的,明日就和年旃去云夢大澤,找晏殊與桑土公,再想辦法抓了金蟾!
說到桑土公,丁原又笑道:“說不定老桑還能從中幫上忙,他這人倒真不錯,與神鴉上人之流,真的天差地遠。”
盛年也笑道:“桑真人如今和晏殊雙宿雙飛,令人羨煞,這卻是你我當日都沒料到的事情!
丁原聞名,不由為桑土公歡喜,他與這個說話磕磕巴巴的九妖中人,見面不過兩回,卻投緣得很,尤其念祖塔一戰,更是感懷于心。
可聽了盛年的話,不曉得怎么又想起墨晶,暗自又有了主意道:“盛師兄,如果沒別的什么事,你不如陪我們一起去?不然,我也未必能找到桑土公與晏殊他們。”
盛年也正在考慮這事,他并不擔心丁原會找不著桑土公與晏殊,卻是害怕以年旃的暴戾和丁原的傲氣,一旦求藥不成,爭執起來,難保不會闖禍。
況且,三腿金蟾說說輕巧,要想在方圓六千里的云夢澤中抓到,談何容易,不然晏殊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好歹也曾數次出入大澤,對其中地理頗為熟悉,總勝過丁原跟年旃兩眼一閉,到處摸黑。
他為赫連夫人十年尋藥,如今大半備齊,只缺一味“金華重玄香檀”沒有下落,卻是急也沒用,只有等布衣大師鉆研出替代的方子再說,因此眼底下幾天,反倒有了空閑。
聽得丁原提起,盛年應允道:“也好,我就陪你走上一遭,說不準老天垂憐,還能讓我在云夢大澤中尋到‘金華重云香檀’!
丁原一怔,問道:“盛師兄,你說的這個香檀,又是什么東西?”
盛年苦笑道:“它可不是尋常的東西,是一件令白骨生肉,超死回生的仙藥。要是缺了它,布衣大師為赫連夫人配制的‘玉京再生散’,可就煉不成了。”
丁原心里一沉,終究按捺不住道:“盛師兄,我娘親——她可還好?”
盛年表情并無意外,顯然知道淡言真人已將身世告訴了丁原,回答道:“赫連夫人被布衣大師以萬息歸無**冰封,傷勢自然不會惡化。但拖的時日久了,對恢復卻是大大的不利。我們盡管著急,少了‘金華重玄香檀’,也只有束手無策的分。
“這個東西,只在布衣大師珍藏的魔教圣醫典籍上記載到,可誰也不曾親眼見過,更不曉得它生于天陸何處。”
接下來還有半句:“或許僅止于傳聞,人間并無此物,也說不準!笔⒛甑降讻]有說出來,免得丁原更加擔心。
丁原出神半晌,似在回憶與赫連夫人相處的十年歲月,低聲說道:“盛師兄,你能不能把‘金華重玄香檀’的模樣、特征告訴我,我也想為娘親的康復,盡上一點心力!
當下,盛年詳詳細細的描述一番,又怕丁原沒有直觀印象,還在紙上畫下。
丁原珍而重之將畫紙收起,吁了口氣道:“盛師兄,讓我見娘親一面,可以嗎?”
盛年點頭起身,引著丁原,走到黑冰潭邊。
那頭水靈魔虎見著盛年頭部不拾,懶洋洋浮在水面上假寐,鼻孔中,不住朝外冒出淡淡綠色煙氣。
盛年取出石中劍劈開水路,與丁原沉下冰潭,進到當日雷霆藏身的洞穴中,里面亮著蒙蒙光華,卻是雷霆的平波珠護住洞穴。
了原一眼就看到空蕩蕩的石穴當中,擺放著一座剔透晶瑩的玉樞梵清冰棺,隱約可見,里面平靜的躺著一名女子。
丁原的呼吸,不知不覺的沉重短促,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轉頭望向盛年。
盛年沖他輕輕頷首道:“這里面躺的,便是你的養母赫連夫人!
丁原定了走神,走到冰棺跟前低下頭。
里面的中年婦人桕貌美極,神情平靜安詳,眉宇間隱隱透著一縷英氣,酷似《楓亭琴簫圖》中所畫的女子,卻和印象里的娘親,毫無相像的地方。
好像看出丁原的疑慮,盛年悄然走到他身邊,說道:“赫連夫人為躲避仇家追殺,只能憑借魔教的易容**,喬裝成普通農婦的模樣,后來為師父他老人家救下后,才恢復了本來相貌。你看她年輕,其實也已是百歲開外之人了。”
丁原下意識的點點頭,目光專注在赫連夫人身上。
沉睡中的她,雖與自己隔著一層厚厚冰棺,可丁原卻覺得是如此的親近與陌生。
親近的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覺,陌生的是眼前的面容,他伸手撫摸著冰棺表面,觸手寒冷刺骨。
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的養母了。直到淡言真人說破真相前,丁原始終都以為她就是自己的親生娘親。
現在,她恢復了往昔美麗的容顏,卻不能說話、不能睜眼,孤零零躺在寒冷的玉樞梵清冰棺中。
小時候,丁原從沒覺得與娘親相守清平的可貴,等真正有一天突然失去了,才懂得那時的歲月雖然艱苦,卻是最溫馨的日子;那時的娘親雖然嚴厲,卻是天底下最慈愛的母親。
十年未見,從以為娘親被巴老二所害,到知道真情,丁原的心幾沉幾浮,但那份牽掛思念,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曾忘卻。
忘卻不了油燈下,娘親為自己縫補破友裳,忘卻不了因為偷懶,被娘親狠狠教訓,更忘卻不了娘親做的香噴噴的菜肴。
往事歷歷在目、栩栩如生,丁原的眼睛卻濕潤了。
盛年陪在身旁,用溫暖有力的大手,摟在他的肩頭上,說道:“丁師弟,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活赫連夫人,到那時,你又可以與你娘親相見了!
丁原悵悵道:“我不知道,到那時她還會不會認我,可不管怎樣,我也要救治好她。她雖然沒有生養我,卻撫育了我一場。要不是她,我早與親生爹娘一同死在了瘟疫之中!
盛年嘆了口氣,低聲道:“丁師弟,我們先上去吧!
丁原搖搖頭道:“盛師兄,我想在這里單獨再待一會兒,你到外面等我吧!
盛年拍拍他,什么也沒說,腳步逐漸遠去。
丁原怔怔站在冰棺前,嘴唇微微顫抖著,以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音喚道:“娘親!”
冰棺中的赫連夫人自然無法回答,依然沉睡著。
丁原凝視著她道:“娘親,你一定要醒來,一定要告訴我,當年是誰害得我們離散這么久,是誰這樣毒辣不肯放過你?只要他還活著,不論他是誰,我都一定要為你討還這個公道!
頓了一頓,丁原接著道:“娘親,你曾說過,這世上本沒公道,公道只能靠若自己的力量去爭取。我現在開始漸漸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可如果你不能醒來,又怎能看到今日的原兒已長大成人,懂得許多事理了呢?”
丁原低低的嗓音,在空曠的石穴中喃喃自語著,只有在此刻,他才能盡情的敞開心扉,訴說被深深埋藏的郁悶,與對赫連夫人的眷戀。
縱是再堅強的人,其實也有脆弱的一面,只不過用冷漠與孤傲,很好的偽裝保護起來,然而心底何嘗不想能有人可以傾訴、可以信任與倚賴?
不曉得過了多久,外面響起盛年的聲音道:“丁師弟,你沒事吧?”
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半晌沒聽見丁原的動靜,忍不住出聲詢問。
丁原一醒,朝外回答道:“我沒事,盛師兄,這就出來了!
盛年在外面“哦”了一聲。
丁原收拾情懷,最后望了冰棺中的赫連夫人一眼,默默念道:“娘親,等我回來,孩兒一定會救醒你!”
他轉身走出石穴,硬忍著沒有回頭,隨著盛年,重新回到黑冰潭上。
盛年將云夢大澤之行的打算,與布衣大師和雷霆說了,兩人都沒有反對。
布衣大師道:“盛施主,‘金華重玄香檀’乃天地菁華所鐘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凡事都要講個緣字,你云夢之行,盡管放手相助丁施主與年施主,不必太過在意找尋香檀,若實在尋覓不得,老衲另想辦法就是!
雷霆也叮囑道:“絕情婆婆早年因受情所困,性情大變,為人很是偏激古怪。既然你們有求于她,更需多陪著三分小心,這老婆婆一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說得開心了,她把命送給你都不皺眉頭;可若惹毛了她,上天入地,也難逃她的‘大空斷情斬’!
盛年點頭受教,瞥了眼身旁的丁原暗道:“這絕情婆婆的性子,倒跟丁師弟有幾分相似,要讓這兩人針尖麥芒碰到一起,再加上年旃桀驚暴戾的脾氣,非惹出大麻煩不可。說不得這次大雪山萬壑谷的事情,我得多多周旋,最好不傷雙方的和氣,把事辦好!
他外表粗豪心卻細致,雖然還沒踏出天雷山莊半步,卻已經開始籌謀,也虧是這樣,老道士才放心把丁原托付與他。
第五章訪故
布衣大師又道:“盛施主,丁施主,老衲對三腿金蟾所知不多,卻曾在圣敦典籍中見到這樣一條記載,或許對你們有用!
丁原精神一振,問道:“什么記載,還請大師多多賜教!
布衣大師微笑道:“三腿金蟾是萬毒克星,只生于云夢大澤,素喜居于泥沼深處,性情懶散小心,極少遠離巢穴,因此不容易找到。
“不過,它最受不得薰云草香,你們如果能找到薰云草,再用銅鼎煉之,只要方圓三十里內有金蟾蹤跡,它一定尋香而來。
“可有一條,你們的行動一定要謹慎,稍有風吹草動令它遁入泥沼中,下回可就不容易再要它上當了!
丁原問道:“可那薰云草又是什么東西,在哪里才能找到?”
他見為年旃重塑肉身的事情,已越弄越復雜,從絕情婆婆牽出了晏殊與三腿金蟾,現在又扯到了什么薰云草的身上,這就是要做到如盛年所說的“問心無愧”的代價吧。
盛年微笑道:“薰云草我也曾聽說過,至于產地倒有不少。其實丁師弟,大師不是已經將答案告訴了我們么?”
丁原腦子一轉,嘿然道:“是我笨了,既然三腿金蟾喜好薰云草香味,那么在云夢澤中一定有見!
布衣大師頷首道:“不錯,云夢澤中的確有薰云草,盛施主應當也曾見過。”
丁原匆想起一事道:“大師,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討教!
布衣大師道:“丁施主有何疑問盡管說來,老衲若有知道,當盡力解答!
丁原道:“大師,我有一位朋友早年因修煉走火入魔,性命雖然保住了,可智力只等若三五歲的孩童,不曉得大師有沒有什么方子能解此難?”
雷霆笑道:“云二哥,丁賢侄可出了題了,你這位當年天陸三大神醫之一的圣教護法,可要好好解答,別把金字招牌給砸了。”
布衣大師苦笑道:“走火入魔的原因,千奇百怪,老衲沒見到這個人,不敢妄言。
“不過這癲狂癡呆,倒是其中最常見的情形,多半因血氣倒沖頭顱,壓迫神經所致。最直接見效的法子,就是打開頭蓋,疏通淤血,但風險過高,少有成功先例!
丁原急道:“那么還有其他什么穩妥的辦法?”
布衣大師嘆道:“穩妥辦法當然也有,例如針灸藥石并用,又或者用特殊行血之法沖開淤堵,可這些法子見效緩慢固然不必說,而且復原的希望同樣也不大!
這個答案對丁原并非意料之外,不然以天一閣之能,又怎么會讓甘心衍一癡多年。
然而,他不肯死心,繼續追問道:“難道以大師的博學,就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布衣大師沉吟良久,才回答道:“有一個法子,就是圣教十六絕學之一的‘洗經換日心牒’,當年它與翠霞派的‘六回春**’并稱于世,不過一主肉軀之傷,一攻經血之難,若有圣教兩大高手同時施展大日天魔真氣,并以洗經換日心牒渡之,成功的可能至少有了五成!
頓了頓,布衣大師卻嘆息道:“可惜,且不說此法因羽教主仙去再無傳人,相關的經典也不知下落。就算是有,當世又到哪里去找兩個修煉成大日天魔真氣的絕世高手,肯為你那朋友耗損真元,傾心救治!
丁原一聽,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立刻被澆滅,但他總算知道了世上至少還有此方,向布衣大師謝道:“有勞大師指點。”
布衣大師搖頭道:“慚愧,老衲并未幫上施主什么忙,不敢居功。不知丁施主的這位朋友是誰,倘若方便,等赫連夫人康復后,老衲當可上門診斷,或許會有一線轉機也未可知!
丁原道:“多謝大師好意,這件事丁原先記下了,等以后再說不遲!
他暫時還不想透露甘心衍的身分,因而含糊以對,應付過去。
布衣大師微微一笑,也不深究,四人在丹房中又聊了半個多時辰,雷霆與丁原才告退出了念祖塔。
此時外面早已是繁星滿天,月朝西落。
丁原與雷霆剛一分手,年旃隱身冥輪中便從暗處飛出,抱怨道:“你小子怎去了那么久,讓老子在外面好等。”
丁原哼道:“誰要你等來著,你早該尋個鳥窩住下睡了!
年旃被嗆個半死,怒道:“你當老子是那扁毛畜生么,真是好心沒好報!
丁原“哈”道:“奇怪了,你老鬼頭也講起好心來了!
年旃在冥輪里老臉一紅,干笑道:“老子越來越覺得,比起你小子來,老子的良心實在也不算太壞!
丁原差點噴飯,指著冥輪捧腹道:“就你?什么壞事都做過了,卻跟我比起了良心,你是不是在潛龍淵里待太久了,腦子都迷糊了?”
年旃啐了一口,轉開話題問道:“小子,赫連夫人的情形怎么樣了?”
他們二人都是以傳音入密的功夫交談,因此也不怕別人偷聽。
丁原收起笑容,回答道:“她仍在昏迷中,要等尋到‘金華重玄香檀’才能有救。”
年旃奇道:“這是什么東西,名字這么古怪,老子活了一大把歲數,也沒聽說過!
丁原道:“老鬼頭,你就別倚老賣老了。你肚子里的那點玩意,未必比我強多少。”
年旃不忿道:“放屁,老子暍過的精血,比你小子喝的水還多。你跟我比,先比比誰的胡子長、閱歷高再說。”
丁原不以為然道:“我姑且讓你一次吧,免得你又要憋著三年不剃胡子。當然,如果老鬼頭你將來還能生出胡子的話。”
年旃氣得半天不理丁原,兩人回到雷鵬安排的精舍歇下,他這才悠然嘆了口氣。
一直豎著耳朵的丁原,終于抓到機會,立馬嘿嘿笑道:“老鬼頭,你鬼嚎什么?”
年旃少有的沒還嘴,而是苦笑道:“老子是在想,有時候老天爺真會開玩笑。當年要不是淡言真人和赫連宣那個——”
他“賤婢”兩字險險脫口而出,到了舌頭尖上轉了兩圈,硬是吞了回去,繼續說道:“那個你娘親攔住老子,說不定,我早已拿到了半卷《天道》。可誰曉得,這兩人偏偏卻是你小子最親近的人,你說有趣不有趣?”
丁原哼道:“你別跟我提老道士,也少在赫連宣三個宇后面添油加醋,當我不曉得么?”
年旃冷笑道:“不提就不提,只怕老子雖然不說,你小子心里卻還在想著。”
丁原漠然道:“那也不關閣下的事!
年旃道:“好,那么我問一件跟老子有關的事情,咱們什么時候動身?”
丁原把自己與盛年商議的法子說了,年旃不山大皺眉頭道:“這么麻煩,兜上這么大一個圈子,也未必能成,還不如直截了當殺上門去,痛快簡單。”
要換見到盛年前,丁原肯定贊同,甚至早先他也是打算這么做的?涩F在他心中多了一份感悟,自然不會同意。
他冷冷回答道:“好啊,我和盛師兄費勁周折為你解難,你卻絲毫不領情。這么著吧,老鬼頭你便試試去找絕情婆婆的麻煩,看在她的大空斷情斬之下,能不能拿到雪魄梅心。”
年旃火也起來了,從丁原背后皮囊里躍出,叫道:“你當老子不敢么?”
丁原見年旃不依不饒,也發了性子,嘿嘿道:“你當然敢,不就是挨上十刀八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年旃從冥輪里蹦了出來,臉上紅光閃爍目射怒氣,狠狠盯著丁原,沉聲道:“你小子有種就再說一遍?”
丁原昂然道:“說就說,我還怕你老鬼頭不成?”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對峙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到底沒動手,年旃猛呸一聲,收身回了冥輪。
丁原見狀道:“老鬼頭,你打算干什么?”
年旃怒氣沖沖,回道:“老子不受你的鳥氣,這就自己去大雪山萬壑谷,找絕情那老婆子一比高低,說什么,也把雪魄梅心給搶了回來!
丁原嘆了口氣道:“老鬼頭,你這是何苦?聽我一句勸,明日跟我與盛師兄先赴云夢大澤,咱們一定竭盡全力相助你,如果真的不成,到時候再另想法子就是!
年旃聽丁原語氣和緩許多,也的確在為自己想辦法,氣也消了不少,但一口氣還是堵得慌,冷冷道:“老子不用你們幫,我卻不信這么邪了,沒有你們,老子就贖不回肉身了?”
丁原搖頭道:“老鬼頭,你也是好幾百歲的人了,怎么還學小孩子賭氣,沒人說你一定斗不過絕情婆婆,可這么做,未必是最好的法子。明明有更妥當的辦法,你何必舍近求遠、以死相拼?
“在墜入潛龍淵以前,我從沒感受到,好好活若是何等幸福美妙的一件事情。我受了那么多打擊還能挺著,你老鬼頭眼前這點事又不是沒辦法解決,何至于非要去跟人對撼?”
年旃怔了半晌,終于苦笑道:“你小子真的是去過大羅仙山了,怎么說話越來越像道學先生?再這么下去,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受不了!
丁原也被他說得一愣,這才察覺到,剛才的那些話,以前自己連想都不會去多想。或許果真是受了對天道的感悟,或許是受了盛年的影響,自己好像有點變了。
他猛一搖頭,說道:“我跟你講道理你不樂意,跟你吵嘴你不高興,老鬼頭,你究竟要我怎么辦,卻又到底是誰受不了誰?”
年旃悶聲不響縮回丁原背后皮囊,打了大大一個哈欠,咕噥道:“老子要睡覺了,養足精神,好明天趕路!
丁原知他已被自己說服,微微一笑也否百語,上床盤膝打氣。
這些天來,“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已漸漸與丁原的仙家真元融合,六劍精魄也開始與他建立起了心念交通,有時腦海里一記無意的靈光乍現,便會引得劍魄勃發,順著經脈汩汩流淌,直似要化作劍芒殺將出來。
丁原自是驚喜交加,更加落力苦修,卻偏偏欲速而不達,無論怎么催動,也再不見了劍魄動靜,就如和他存心斗氣一般。
至于那伏魔八寶的靈性,在丁原真元的滋潤中逐步修復。當然,要想重現昔日驚世威力,恐怕還要忍耐一段日子,因此自出潛龍淵來,“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也好,六劍八寶也罷,都不曾現身。
也虧得這樣,不然,天陸一定又引發一輪暴風驟雨。
布衣大師大感意外,急忙扶住丁原道:“丁施主,你這又是為什么?”
丁原紋絲不動,沉聲回答道:“大師,這一禮,丁原是代娘親謝你十年來嘔心瀝血救治之恩。你是圣教長輩,受丁原這一揖本就當得,丁原與盛師兄此去需要一段時日,娘親就全拜托大師與雷老爺子照料了。”
雷霆慨然道:“丁賢侄啞異的話,赫連夫人本是圣教教主夫人,我等的主母。她落得如今田地,都是我們這些屬下的過錯,豈敢再受你一拜?
“你與盛賢侄直管去吧,有老夫在天雷山莊,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再動夫人一根寒毛!
雷霆如今的修為已臻大乘,有他這么一句話,丁原更是放心不少。
當下盛年、丁原偕著年旃,御劍而起,丁原在前,盛年在后不疾不徐的跟著。
可飛出一段,盛年隱約察覺不對,禁不住問道:“丁師弟,你認得去云夢澤的路嗎?怎么徑直朝著東飛,應該向南面才對!
丁原笑道:“盛師兄,我沒走錯,不過是想先去拜望一個朋友,你跟著就是。”
盛年釋然,全不知道丁原正在算計自己,暗中欣慰道:“丁師弟這些年雖闖了不少禍事,可也當真結交了些朋友。”
惟獨年旃在皮囊中出聲道:“他***,就數你小子花樣最多。”
如此一路東行,越過中州地界,再去就是大海。
盛年越來越詫異,心想:“莫非丁師弟這位朋友的住所,是靠近海上的么?”正疑惑時,丁原漸漸放緩速度朝下降去,落到了一片空曠無人的海灘上。
盛年收起石中劍,環顧四周,這里是東海之濱的荒涼沙灘,白色的海浪滾滾涌來,又頃刻退去,極目遠望,除了南面依稀可見一處小漁村外,再無人蹤。
他納悶問道:“丁師弟,你這位朋友便住這附近么?”
丁原也不說破,微笑道:“是的,她就住在前面的小漁村里!闭f著,率先朝南走去。
盛年滿腹疑問,又覺丁原舉止神色頗多古怪,也只好跟著。
盛年道:“丁師弟,這屋子裹外積滿灰塵,好像很久沒人住了。”
丁原暗道:“沒錯啊,墨晶給我的地址就是這里,門口那株分岔大槐樹更是顯眼?稍趺磿䴖]有人在,難道說她已經搬走了?”
正巧身邊有兩個漁民經過,丁原連忙叫住問道:“請問兩位大哥,這里原先是不是住著一戶姓墨的人家?”
盛年聞言,雙目精光一閃,臉上神情復雜,卻沒有開口。到這個時候,他才曉得了丁原帶自己來這兒的用意。
墨晶的遭遇,淡言真人也曾告訴過他,抱著與老道士一樣的想法,他不愿意再去打擾墨晶平靜的生活,更不曉得她的下落。
誰料到,丁原竟將自己引到了這里,想要再走卻是遲了,更顯矯情。
一個黑黑壯壯的漢子道:“兩位是找墨老三一家吧?他們早幾年就搬走了,連招呼都沒跟我們這些老朋友打上一句!
丁原頓感失望,再問道:“那大哥可知道他們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另一瘦小的漢子搖頭道:“那可沒人知道了,聽說是投奔什么遠親去了。”
丁原“哦”了一聲,抱拳道:“多謝了!
盛年莫名的心底,也泛上些許失望的感覺,可很快就想到,這樣也好,墨姑娘從此便可和她爹娘弟妹一起過些普通人的日子。
別人總道神仙好,可誰曉得我們這些修仙之人,很多時候反不如常人來得平安快樂。
那兩個漢子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差點忘記說了。墨家的大閨女好像還有回來過,這些年,我們村里有人在海邊上見著過幾回。你們要想找墨老三,可以到北面的海邊去瞧瞧,運氣好,興許能碰到!
丁原大喜道:“多謝了,我們這就去看看。”
那兩漢子走遠,卻依稀聽見瘦小的那個嘀咕道:“奇怪了,怎么又有人來找墨老三家?”
另一漢子道:“問那么多干什么,又不關咱們的事。”
他們談話聲音雖輕,卻怎么逃得過丁原與盛年的耳朵。
兩人對望一眼,都是心頭一沉,暗道又會是誰來這里找墨晶,難道是平沙島的人?
丁原突然記起,自己在越秀山一時盛怒,對平沙島那些人所說的話,“哎吆”一聲道:“該死,我給墨晶惹麻煩了。”也來不及跟盛年解釋,拉著他,就直奔北邊。
兩人行出十多里,靈覺中警兆升起,分駕清風飛上數十丈,朝東海方向眺望。
只見距離岸邊十數里之外的海面上,隱約有劍光閃動,正有人爭斗。
盛年、丁原雙雙低喝一聲:“走!”御起仙劍,直朝劍光亮處飛去,快逾閃電。
遠遠看見半空中,外圈圍了七八個東海平沙島的弟子,內圈中,一對青年男女斗得正疾。
那少女白衣飄飄清冷絕秀,正是墨晶,與她激戰的那男子,丁原倒也認得,正是當年曾有一面之緣的晉公子。
只見那晉公子手中玉簫碧光縱橫,將墨晶困在當中不得脫身。
他意似活捉,因而下手留了三分后勁,不然墨晶早該不敵。
也許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墨晶與晉公子身上,丁原跟盛年直迫到三十丈外,也沒有人發覺。
丁原目中寒光閃爍,冷笑道:“好個平沙島,滅口的事也做!”
他縱身就想闖進戰圈,不防盛年低聲道:“丁師弟,讓我來。”
卻是盛年擔心他激憤之下,一個失手殺了平沙島的弟子,給自己樹立強仇。
丁原想的又是另一層,他臉上怒氣一斂道:“好,盛師兄,這英雄救美的機會,小弟就讓給你了!
盛年心知丁原誤會,也沒時間解釋,搖頭一聲苦笑,沖上前去。
外圈那些平沙島弟子這才察覺,只見眼前人影一晃,盛年已經閃進里面,手起掌落,“啪”的拍開玉簫。
晉公子手臂被擊得酸麻,不由自主倒退數尺,心中驚詫暍道:“什么人?”
他成名甚早,與耿照等人并稱東海三英,修為自足不凡,但一打量來人,卻不認得。
那也是因為當年盛年平沙蒙冤之時,晉公子恰奉師門之命外出,不在島內的緣故。
他見來人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右手執著一柄少見的黑鞘重劍背在身后,左掌迫開玉簫收回胸前,半點破綻也不外露。
晉公子正欲開口詢問,眼角余光,卻見墨晶淡漠的玉容上,浮現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朱唇輕輕吐出三個字:“盛師兄?”
盛年向墨晶微微一笑,朗聲道:“這位兄臺,你與墨師妹都是平沙門下弟子,有什么話不好說,何故卻要相殘?”
晉公子聽得墨晶喊出盛年的名字,心里一驚道:“原來,他就是將本門弄得雞犬不寧的盛年,果然有些真實本事。”
一正顏色,晉公子冷笑道:“盛年,你既然曉得我與墨師妹乃是同門,就不該插手我平沙島內務。況且,如今你已不是翠霞弟子,更沒資格站在這里指手晝腳!
丁原晃身立到盛年近旁,不屑道:“姓晉的,你唱什么高調,你們平沙島,又哪里將墨晶當作同門對待?”
墨晶徐徐道:“晉師兄,許多事情你不知情,小妹也不便相告。但小妹這條性命,早死過了一回,墨晶的命雖賤,總也抵得過師門的養育之恩了,請你不要再苦苦相逼,令小妹難做!
晉公子冷冷道:“墨師妹,你有什么苦衷,我的確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不可說給掌門師伯與曲師叔聽?何必勾結外人為難本門,豈不辜負師門栽培?”
丁原嗤之以鼻道:“若不是耿南天與曲南辛,我盛師兄與墨晶姑娘也不至于此。她要是答應跟你回去了,只怕今晚就沒命了。”
晉公子劍眉一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詞?”
原來,十年前丁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童,如今相貌已然不同,晉公子哪里還認得出。
丁原傲然道:“你不認得我,耿照卻曉得丁某。當年客棧中,和蘇真愛女在一起的那個孩童,就是我!
“晉公子那天的表現,還真是不賴,丁某今日正想領教!”
晉公子一怔,從丁原的眉宇中依稀認出他來,著實沒想到,那個小混混搖身一變,竟也成了翠霞派的高弟。
他曾打同門師兄弟那里,聽說過耿照為丁原重創之事,但自恃修為更勝耿照,又不信丁原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本事,故此不屑道:“原來是你這小子,看來,翠霞派是存心與本門過不去了!”
丁原說道:“對不住,我已不是翠霞派的門下弟子了,今后丁某一切作為,也都與翠霞無關,你們休想再用什么狗屁門規教條來擠兌我!
晉公子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又是一個翠霞棄徒,果然跟盛年都是一丘之貉。今日我索性辛苦一些,順帶為翠霞派清理門戶!”說罷,玉簫一點,幻起漫天碧影,欺身攻向丁原。
丁原豈會怕他,雪原仙劍在手中一記鏑鳴,泛出紫光,就要迎戰,孰料身旁人影一晃,盛年已經搶先出手。
第六章漁火
盛年石中劍高舉過頂,轉手劈落,一蓬罡風挾著滾滾雷鳴,如天廬傾塌,罩住十數丈的方圓。
他這一劍沒有半點取巧虛招,一如其秉性光明磊落,渾然無儔。而劍勢之盛,聲威之壯,卻令人陡生出不可匹敵之感,如佇風雷中心,心神俱撼。
晉公子玉簫中暗藏的三十六般變化,在石中劍大開大闔的這一劈之下,竟全不管用,直覺得無論如何應變,終躲不過當頭的雷霆一擊。
無可奈何,惟有橫過玉簫,蜻蜓點水一般,擊在石中劍上,只盼以巧破千斤。
“叮”的一響,玉簫遠遠蕩了開去,晉公子頓時門戶大開,身前要害,全數暴露在盛年眼皮底下。
他暗吃一驚,實在沒料到,盛年居然使出如此剛猛雄渾的劍招,印象里,翠霞劍式中并無此招,以致一個疏忽,吃了大虧。
晉公子終究了得,心念急轉問抽身飛退,左肩微聳,拂出東海平沙袖,護在胸口。
盛年朝前一步,口中吐氣揚聲,石中劍中宮直進刺出,這一劍,與方才那電光石火的風雷之式,又有不同,招式變得十分凝重緩慢,仿佛手上拖著千鈞重物。
晉公子的東海平沙袖用老,盛年的石中劍這才堪堪殺到,剛好趕上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噗”的戳破袖襟。
旁人未免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怎的盛年如此笨拙緩慢的招式,竟一舉破了平沙島的絕技,惟獨丁原瞧得是心弛神搖、大聲喝采。
以他的眼力修為,才能體會到盛年早料敵先機,算準晉公子退守之中必會護守身前,所以才以慢打快,以逸待勞。
可弄不明白的是,盛年的這套劍法氣勢絕倫,大拙不工,隱隱脫胎于翠霞的大衍九劍,不曉得是如何參悟而來的。
晉公子的大袖,宛如泄了氣的皮囊,立時癟了下去,眼見石中劍刺到胸前,臉色不由大變,正打算揮動玉簫,與盛年拼得玉石俱焚,盛年卻手腕一壓一收,石中劍倏忽而退。
短短兩個回合,東海三英之一的晉公子,居然一敗涂地,這樣的結果,連丁原也沒料到。
想來,在正常情形下,晉公子再不濟也能抵擋二、三十招,奈何盛年兩記奇峰迭起,對手偏自負過甚,被攻了個措手不及,連碧海潮生曲這等絕學,都尚未有機會施展,便已落敗,未免也有點輸得窩火。
盛年見好就收,石中劍劍鋒朝下,抱拳道:“晉兄,多有得罪了!
晉公子面色鐵青,心中清楚,如果剛才盛年不收回石中劍,自己多半被穿個透心涼。至于盛年,在自己玉簫的殊死反擊之下,也輕則受傷,重則殞命。
盛年在穩占上風的情勢底下,自然不肯與自己硬拼,必定會變招以避免同歸于盡。這么某當閉關苦修,青山不改,咱們來日再會!”
盛年微笑道:“晉兄豪情,盛某甚是欽佩,不過比起斗劍,我卻更喜歡跟閣下坐下來比酒量。”
晉公子一怔,搖搖頭道:“不成的,你是本門大敵,咱們這輩子是交不成朋友了!闭f罷,玉簫還袖,再不看旁人一眼,掠身向東而去。
墨晶靜靜目送晉公子等人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之外,驀然嚶嚀一聲,自朱唇里溢出一縷鮮血,滴落在雪白無瑕的衣襟上,宛如杜鵑殘陽,凄艷無比。
盛年站得最近,見她的面色剎那蒼白,立覺不妥,問道:“墨師妹,你受傷了么?”
墨晶竭力壓抑住,胸口翻騰著好似隨時要噴薄而出的氣血,嘴角含著一絲淡淡淺笑,道:“沒什么,不過是被晉師兄的東海平沙袖拂中了一下,稍歇片刻就好!
盛年是此中行家,怎能不知強壓內傷的后果,況且墨晶在受傷后,還與晉公子惡戰許久,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全憑一股堅強意志支持。
如今強敵已去,心神一松,傷勢頓如洪水猛獸直壓過來,為害更甚先前。
墨晶曉得,此丹是布衣大師耗費數十年心血煉制,如今所剩不過三五枚而已。她實在不愿再接受盛年的恩惠,搖頭婉拒道:“盛師兄,小妹沒——”話到一半,強壓的傷勢終于發作,嬌軀一晃,便從空中摔落。
盛年手疾眼快,也顧不得男女大防,探身將墨晶接入懷中,一枚“太乙元真丹”送到墨晶櫻唇邊,沉聲道:“快服下,療傷要緊!
丁原在旁也勸道:“墨姑娘,你要再逞強拒絕,我就讓盛師兄把這丹藥扔到海里!
墨晶眼圈微潤,終于默默把“太乙元真丹”服了下去。
她見盛年雙目朝著海岸方向打量,已揣測到盛年的意思,低聲道:“盛師兄,離這里西南不遠的一處礁石里,藏著艘漁船,我們可以暫時到那里歇腳!
盛年一點頭道:“墨師妹,你先莫著急說話,趕緊調息療傷!
墨晶清澈明亮的眼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聽話的合上,將頭依靠在盛年寬厚堅實的胸膛上,凝神調息,但在腦海深處,那傳自盛年身上的火熱體溫,跟胸前有力沉穩的心跳,卻怎也揮之不去。
三人尋到墨晶藏在巖石深處的小漁船上,盛年扶著她坐下,靜修了一會兒。
“太乙元真丹”的藥力漸漸散開,墨晶臉上重又有了血色。
那一抹嬌艷的紅暈,映襯在冰肌玉骨的頰邊,分外動人。
不過,晉公子那一記東海平沙袖,打得著實也不輕,即便有“太乙元真丹”之助,若要復原,也要一段時日。
墨晶緩緩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瞧見,盛年充滿真摯的關懷之色。
她靠住船艙的板壁,輕輕道:“盛師兄、丁師弟,多謝你們了!
盛年微笑道:“墨師妹,你怎么越來越會客套了?”
墨品徐徐道:“除了這些,小妹還能說什么呢?我虧欠你們的實在太多了!
盛年有意轉開話題,環顧小舟問道:“墨師妹,你怎么會在這兒藏了艘船?”
墨晶道:“這本是家父捕魚用的小船。那年我回到家鄉不過一年,就有平沙島的同門找到我家。幸好小妹與家父剛巧出海打魚,才躲了過去,事后小妹就與家父商量舉家遠遷,只把這艘小船藏在這里,算為我聊避風雨之用!
了原問道:“既然這樣,你為什么還獨自留在此地,難道——”
墨晶沒有回答,但這個答案,盛年縱是再笨也能明白。他的虎軀一震,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墨晶垂下頭來,朱唇微微顫抖,仍是不答。但她的芳心卻宛如手指無意間卷繞的衣襟,柔腸百結,欲說還休。
丁原眼珠一轉,起身道:“盛師兄,難得我們能再見著墨姑娘,我這就去弄幾壇好酒來,今晚大伙一醉方休。”不由分說,出了漁船。
盛年明白丁原是故意制造機會,好讓自己勸說墨晶改變主意,出面作證。
但他若真存有這樣的想法,又何須苫等到今天,當下說道:“墨師妹,你心中的苦衷,盛某雖是粗魯男子,也能了解一二,更從沒有記恨怪罪你的意思。
“這回若不是丁師弟……帶我前來,我原本也不想打擾你,沒想到,卻碰巧又撞上這么一檔子事。”
墨晶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奇怪的微笑,道:“盛師兄,這回還是你救了我,難道不怕我再害你一次?”
盛年虎目凝視著墨晶,仿彿直看到她的心底,緩緩道:“其實你也是受害者,你的心里比我還苦。我還能得到師父與朋友的信任與同情,而你卻已一無所有。
“在盛某心中,甚至希望你能再害我一次,如果這樣能夠讓你重歸師門的話!
兩行冰冷的淚水,悄無聲息的從墨晶面頰上淌落,她沒有想到,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為師門付出那多的犧牲,到最后唯一真正能夠了解、體諒自己的,竟是自己在迫不得已下,誣陷迫害的盛年!
她的神色,終于失去平靜和淡漠,顫抖的櫻唇低低道:“盛師兄,小妹直的真的對不住你,你還是殺了我吧!”說著,閉上雙眼。
盛年微一搖頭,起身大步走到甲板上,魁梧偉岸的身軀,佇立在黃昏的夕陽里,海風如潮飄蕩起他的衣袂,也隨風傳來盛年堅定的話語:“你是盛某的朋友,盛某的劍,永遠不會指向朋友。”
墨晶一震,睜眼默默凝望著盛年背影,明眸中蘊藏著千言萬語,偏無從說起,一顆芳心就如同那船兒,在海上載沉載浮,隨波飄蕩。
小舟上一片寂靜,似是有意似是無心,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看著渾圓壯觀的落日,自遠方海天.色的地平線上漸漸沉落,絢爛的晚霞,燃燒過最輝煌的剎那,悄然的隱退。倦鳥還巢,在暮色里盤旋清鳴,舒展著雙翼,做最后自由的翱翔。
多少回,墨晶也曾期盼自己能如那海鳥一般的自在,飛翔到再無憂愁的彼岸。
就這么靜靜的相對,在沉默里,兩人的思緒,伴隨著清冽的海風飛揚。
不用冗長蒼白的話語,有些事、有些心情,彼此早已在沉默中讀懂。
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丁原的抱怨:“見鬼,這是什么地方,灑鋪也不見一個,居然害得我要飛出一百多里。”他的身影出現在蒼茫海天中,卻將那份微妙的沉寂,也一起打破。
盛年雖不清楚,可不用多想都知道,丁原此言太夸張,不然漁村里的人想買點酒喝,難不成都要跑斷腿么,丁原這么說,不過是為自己有意的耽擱,尋找一個借口而巳。
見丁原左右手各抱了一個酒壇子跳上船頭,盛年的鼻子猛一嗅,笑道:“這是汾州城里,酒司徒親手釀制的正宗‘一碗倒’,果然是要跑到百里之外才有的!
丁原仔細打量了一下盛年的臉色,又瞥了眼墨晶,嘿嘿笑道:“盛師兄的鼻子,果然厲害,這可是我從酒司徒的地窖中挖出來的寶貝。起先他說什么也不肯賣,我一惱,便把他在床上癱了十多年的老婆揪下了地!
盛年一怔問道:“丁師弟,你用強了?”
丁原笑著搖頭道:“我丁原再混,也不至于去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婦孺,那跟巴老三不成了同類么?我瞧他老婆是下肢陰氣淤塞,不利于行,索性用真氣替她打通了經脈,沒半炷香工夫,她就能跑進廚房做飯了。
“那酒司徒對我是千恩萬謝,不單送了這兩壇美酒,還追著問我姓甚名誰,說什么也要供個牌位,嚇得我拿了酒,扭頭就逃!
盛年啞然失笑道:“你這家伙,總沒正經。”
經丁原這么一鬧,船上氣氛活躍許多。
兩人并肩走進艙里,盛年問道:“墨師妹,你這裹有沒有碗碟?”
墨晶頷首道:“這些日常的小東西,船上是有的,只是粗糙了點!
說罷,就要起身去取,卻被丁原攔住道:“墨姑娘,今日就讓我們喧賓奪主一回吧。”
他依著墨晶的指點,拿出碗碟擺在桌上,盛年點亮油燈。
昏黃的燈火,照得艙里朦朧一片,小小的火苗,隨著吹入的海風,搖曳跳躍不定。
丁原往三個土海碗里倒滿美酒,一股醉人心脾的濃郁芬芳,在船艙中蕩開。
他剛舉起海碗,背后皮囊里的年旃,從冥輪中現出元神,憤憤不平道:“好小子,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陪你買酒的是老子,怎么喝酒時就沒我的碗?”
墨晶一怔,盛年微笑解釋道:“墨師妹,這是丁師弟的一位朋友,這次要陪我們一同趕赴云夢大澤!
墨晶盡管心中犯疑,什么時候丁原又多了這么一位稀奇古怪的朋友,但她素來不喜打聽別人**,當下也不好奇追問。
盛年回身又取了一個海碗,倒滿酒,送到年旃面前道:“年老先生,請坐!
年旃大刺刺,往丁原對面一坐道:“這還差不多!
丁原哼道:“奇怪了,老鬼頭,你的元神也能喝酒?”
年旃翻了他一眼道:“老子不光能喝酒,還能吃肉吞包子!”說著,嘴巴一張,吐出一道青氣注入海碗,碗里的酒“絲絲”輕響,融入青氣中。
年旃低哼一聲,青氣吞回口中,卻把一海碗的酒漿,也全數落肚。
盛年喝采道:“年老先生好精純的‘一氣吞元功’!”
年旃得意洋洋,示威似的掃了丁原一眼道:“總算找到一個識貨的了!
丁原笑道:“盛師兄、墨姑娘,咱們喝咱們的,別理會這老鬼頭。”
盛年卻叮囑道:“墨師妹你身上有傷,這酒喝一點,對藥力運行有好處,但不能多飲。”
墨晶點頭,果然只啜了一小口。
盛年與丁原對飲一碗,閉目回味半晌,才睜開眼睛贊道:“酒司徒原來還藏著這么好的東西,可惜少了點下酒好菜,不然滋味就更妙了!
丁原道:“盛師兄,今晚月色真是不錯。不如,我們駕著墨姑娘的這艘小船,揚帆出海,抓幾條大魚燒來下酒!
當下,四人揚帆,將小舟駛入海中,月光粼粼灑在浩瀚濤頭,極目處水天蕩漾,銀光如星辰閃爍,遙映蒼穹。
這漁船上,捕魚的器具倒也是一應俱全,年旃一把就從丁原手里奪過漁網,飄身飛浚海面。他活了兩百來歲,什么事都干過,獨獨這打漁還是頭遭。
年旃雙手一抖,張開漁網,滿以為網到魚來,誰曉得這網著實不給他面子,居然將他的身子罩了進去。
眾人見狀,莫不又好笑又驚訝,沒曾想堂堂的冥輪老祖,竟被普通的漁網套住。
丁原站在船頭,幸災樂禍道:“老鬼頭,不會就別逞能,鬧個大笑話,可不太好看!
盛年躍到年旃身旁,剛打算為他解開漁網,年旃卻身形一抖,化作一束青光,打漁網裊鉆了出來,罵道:“什么玩意兒,老子偏不信邪。”
盛年接過漁網,含笑道:“年老先生,讓在下幫你先捕上一網!笔滞笠晦D一抖,十分熟練的將網撒進海里。
年旃眼睛瞪得老大,看出了些許名堂,喃喃道:“原來也沒什么花樣,倒讓老子出了個大洋相!
丁原正欣賞著年旃的精采表演,卻聽墨晶在身后輕聲問道:“丁師弟,你與那位玉兒姑娘如何了?”
原來她這些年僻居漁村,對丁原的遭遇絲毫不知。
丁原呆了下,回答道:“她如今已是南海天一閣的弟子,我也有兩年多沒見著了!
墨晶的眸子,注視著丁原,說道:“原來如此,我還當你們兩人已比翼雙飛了呢!
丁原笑道:“怎么可能,是你誤會了,我一直都把她看作最親近的妹子,就如盛師兄待你一般!
墨晶的心沒來由的一沉,良久后才道:“恕墨晶多嘴,那位玉兒姑娘恐怕不這么想!
丁原這是第二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蘇真知道自不奇怪,可墨晶怎么也像非常清楚似的,要知道蘇芷玉矜持穩重,絕不可能到處宣揚,況且她與墨晶只見遇兩次而已?
丁原禁不住問道:“墨姑娘,你怎么知道?”
墨晶淡淡道:“若是兄妹,當日她在棲鳳谷中看你的目光,斷不會是那樣柔情百轉,更不會為了你,甘愿犧牲自己的清白名聲。
“丁師弟,這樣癡情的姑娘,你怎么忍心辜負?”
丁原被說得云里霧里,怔怔道:“墨姑娘,你在說什么,什么犧牲清白名聲,我怎么一點也沒聽說過?”
墨晶微覺意外,道:“你盛師兄和淡言真人他們,都沒有告訴過你,乇兒姑娘為你療傷之事?”
丁原隱隱感到,盛年與玉兒乃至布衣大師和老道士,都對自己隱瞞了什么,深吸一口氣問道:“墨姑娘,到底是什么事情,為什么大家都要瞞我?”
墨晶搖頭道:“既然這樣,還是等有一天你與玉兒姑娘見面了,自己去問吧!
丁原怎肯罷休,大步走進船艙,在墨晶面前蹲下道:“我現在就想知道!
墨晶還沒說話,外面傳來盛年爽朗的笑聲道:“丁師弟,你還不快生火,年老先生一網捕到的大魚,足足夠上我們四人大吃三天!
了原回頭看到已站到甲板上的年旃和盛年,吐了口氣站起身子。
墨晶看著丁原走出船艙,暗自思量道:“我透露了玉兒姑娘為他療傷的事,卻沒有把實情全部告訴他,究竟是對還是錯?”
四人在艙里擺下一桌全魚大宴,本該最活躍的丁原,腦海里卻一直在轉著墨晶的話語,只喝著悶酒。
年旃卻跟盛年拼上了酒力,也忘記了要鉆回冥輪,一碗接一碗的大練“一氣吞元功”。
眼看桌上杯盞不剩,年旃伸個懶腰,哈哈笑道:“痛快,老子***不知道有多少年沒這么痛快過了!”
丁原看不順眼,冷冷道:“老鬼頭,別倚老賣老了,誰都曉得你在潛龍淵里幽禁了九十來年,都快忘了酒是什么滋味!
年旃瞪他一眼道:“你總算說話了,我當你一下啞巴了呢!
第七章天照
丁原不甘不弱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年紀大了就愛喋喋不休,生怕有些話這輩子來不及說!
年旃嘿嘿道:“你小子是在咒我?放心,老子如今涵養好得很,不與你計較,更懶得跟你吵嘴!闭f完,端起酒就喝,可沒片刻,又指責起丁原的坐相不雅。
墨晶沉郁的心情,被這一老一少逗得也舒展不少,望著盛年問道:“盛師兄,白天你擊退晉師兄時,用的是何種劍法,看起來并非翠霞所有?”
她這問題一出,丁原與年旃同時閉嘴,年旃的耳朵更是豎了起來,敢情他們也對盛年的那套劍法充滿好奇。
盛年謙遜一笑,回答道:“那是盛某自己揣摩出的幾招劍式,原也是心血來潮的涂鴉,登不得大堂!
年旃不以為然道:“你當老子是外行么,劍映心境,你那兩手劍法激壯雄渾,一往無回,剛猛之處更勝燕山劍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盡管招式的變化極少,卻去蕪存精,稱得上大拙不工、渾然天成,再配上你的重劍,堪稱相得益彰、威力絕倫!
盛年微微一驚,沒想到年旃一語,就點破劍法的精要。當年他為平沙島陷害心郁難張,閉關三月以療九刀之傷,不料最后竟得成此劍法,可說是無心插柳,頓悟之作。
他含笑道:“年老先生過獎了,盛某可不敢當!
年旃冷哼道:“你的意思是,老子的眼光不夠,沒有說中?”
盛年苦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盛某覺得這套劍法仍有許多欠缺雕琢之處,如有機會,還要向年老先生請教。”
年旃得意得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比如你使的第一招,若是身軀再朝左側上半分,封死那晉公子的左手玉簫,他最后那記反撲就決計施展不出!
墨晶問道:“盛師兄,你那招可有個名頭?”
盛年道:“我把它喚作‘擲地有聲’,不過是取其形似罷了!
年旃卻點頭道:“這名字取的有點意思,那第二招又叫什么?”
盛年照實答道:“‘一諾千金’。”
年旃笑道:“難怪那劍出得慢,原來是掛了千斤的分量。”
盛年道:“年老先生說笑了,這式劍法,其實脫胎于翠霞派的‘大江奔流’。盛某只不過剔除了所有的后手變化以及虛招,再將劍勢刻意減緩五分,便竊為己作,實在慚隗得很!
年旃搖頭道:“不能這么說,莫說你做了這么大的改動,就是絲毫不改,只其劍意已變,那也算是創新。老子不像你們正道中人喜歡循規蹈矩,故步自封,惟恐練錯半分師父傳下的劍招,對其中奧妙再明白不過了!
丁原猛然回想起,老道士授劍之時的情形,不正是要自己避免犯年旃所說之錯。盛年能夠創出劍法,其實也有淡言真人的軟化之功。
丁原問道:“盛師兄,那你的這套劍法,也總該也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吧?”
盛年微笑道:“我把它稱作‘天照九劍’,取的是天意昭昭、胸懷坦蕩之意!
丁原拊掌道:“天照九劍,果然不錯。我看要不了多久,這四個字就會響徹天陸!”
盛年道:“丁師弟,正如年老先生所言,這套劍法還只是雛形,還有許多需要雕琢的地方。你要是有興趣,日后我便把它一一演示給你,也好相互切磋!
他說得客氣,其實就是要將自己嘔心瀝血所創的劍法,授與丁原,丁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想別人若有些許所得,必然挾珍自重,惟恐被人偷去,獨獨盛年能有如此胸襟,可毫不猶豫的慨然傾囊。
丁原搖頭道:“盛師兄,你的天照九劍剛正浩然,氣勢無雙,小弟是學不來的。劍映心境,有朝一日,我也會悟出屬于自己的功夫,可也絕及不上你的剛猛!
他一語成讖,日后果然創出了一式“六道神劍”,名震千古,卻非眼前所能料及。
一桌酒盡歡而散,墨晶倦了,先盤膝靜修,年旃也想躲回冥輪中去。
不心丁原說道:“老鬼頭,你再等上一等,我有些話,要單獨同盛師兄說!
年旃瞪眼道:“什么話老子聽不得?”
丁原也回瞪著他,淡淡道:“聽不得就是聽不得!
年旃哼了聲“稀罕”,晃身到船尾去了。
盛年一笑道:“丁師弟,正巧我也有事想與你商量,我們不如到岸上走走如何?”
師兄弟兩人離了小舟,沿著寂靜的海灘,緩緩并肩漫步,帶著堿濕味道的海風吹來,散去他們不少酒意,更有幾分清涼。
丁原道:“盛師兄,你要說的是有關墨姑娘的事情?”
盛年頷首道:“正是,她所受內傷頗重,一兩月內無法強運真氣,連劇烈運動都不可以。明日一早我們便要離開,我擔心平沙島還會卷土重來,為難她!
丁原道:“你是打算將墨姑娘護送回她父母身邊吧?”
盛年轉頭望著丁原道:“我覺得只有這樣才穩妥,可又怕耽誤了行程!
丁原笑道:“這有何難,盛師兄,你只管先將墨姑娘安頓好,我與老鬼頭先行一步,到時,我們在桑土公那兒碰頭就是!
盛年說道:“好,丁師弟,我最遲三日后,在云夢澤與你們重新會合。”接著,他把桑土公與晏殊所在的大致方位說了,然后問道:“你剛才說,有什么話要問我?”
丁原徐徐道:“盛師兄,這個問題,你可得如實回答小弟。當日在棲鳳谷,我為風雪崖九霄罡風所傷,九死一生,昏睡的那段工夫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到底是怎么被救活過來的?”
盛年笑道:“丁師弟,你好端端的,又問起這個做什么?”
丁原神情肅然,目不轉睛盯著他道:“我只想知道,這期間玉兒做了什么?”
盛年的笑容斂起,緩緩問道:“丁師弟,你可是聽誰說了什么?”
丁原嘿然道:“你果然也知道,卻一直瞞著我。告訴我,盛師兄,玉兒她究竟做了什么,為何墨姑娘說,她為我犧牲了女兒家的清白名聲?”
盛年停下腳步,沉聲道:“事情并非像你想像的那么嚴重,我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也是因為蘇姑娘的要求!
丁原道:“好啊,既然這樣,我就干脆沖到南海,當面去問玉兒!”
盛年低喝道:“丁師弟,你要是這么做了,將置蘇姑娘于何地?”
丁原看著盛年回答道:“可我更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受人恩惠,卻渾然不知,往后被人罵作是忘恩負義之徒!”
盛年雙目炯炯,凝視他良久,嘆息道:“也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早晚你都會、也應該知道,我就告訴你。”
他將當日蘇芷玉以青陽雙修心法,救治丁原之事,和盤托出,最后道:“丁師弟,這事本來不該由我多嘴,但想來蘇姑娘這一輩子都是不會對你提起。你現下已經知道了原委,更該欽佩她的胸襟魄力,卻絕不可當面再向她說起!
丁原的神色,在月光下陰晴不定,也不曉得有沒有把盛年的話聽進去,鋼牙下意識咬著嘴唇道:“我明白,她這么做,是不想令我負疚、不想要我為難,她連這也為我做了,我卻毫不知情,還一意的傷害到她,著實是混蛋一個。”
盛年嘆道:“這也不能怪你,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勉強不得的!
丁原遙望自腳下直延伸到無窮處的滄海,月色下粼粼銀光閃爍,和著雄渾的濤聲。在那海的另一頭,在他視線瞧不見的彼岸,有一處叫做歧鳴山的地方,玉兒如今正在那里修煉仙道。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那個曾經只愛哭鼻子叫著“丁哥哥”、纏他講故事的小女孩兒,如今亭亭玉立,芳華盛綻,卻將所有的柔情心思,盡皆牽系到自己身上,然而他又怎能當得、怎配消受?
不知不覺中,丁原的牙齒深嵌入唇,咬破出一絲血來,他卻只怔怔望著明月滄海,腦子里亂成一團。
盛年勸慰自己說,有些事情原本就勉強不得,就如雪兒的變心,自己無論多么心痛,也只有承受。
可玉兒呢,她為自己默默付出那么多,從不曾要求過絲毫回報,而自己又能為她做些什么?
在這個時候,倘若蘇芷玉出現在他面前,要丁原為她做任何的事情,即使赴湯蹈火,丁原也一定會毫不猶豫、一往無前。
但他知道,玉兒不會這么要求自己,而她想要的,自己居然無法給予。
縱然雪兒已經遠去,縱然心已如死水,不能微瀾,但他又怎能漠視玉兒的款款深情,可又豈能勉強自己欺騙玉兒?
他便如此呆呆的佇立著,風寒月冷,不知歸宿。
盛年的大手,默默拍在丁原肩膀上,什么話也沒有說,只用理解寬容的目光,凝視著他。
丁原回過頭,迎上的仍是那溫暖真摯的眼神,還有屹立如山的魁梧身軀,就仿佛是此刻能夠支撐著他的最堅實柱石。
丁原深深吸進一口潮濕而含著腥味的海風,清涼的氣息,令他的頭腦一醒,靜靜的說道:“盛師兄,南海的月亮,今晚也該是這么圓吧?”
南海月明,蘇芷玉卻沒有看到。
或許冥冥天意注定,她已先一步踏入了云夢大澤。
六日前,她終于順利結束了整整兩年的閉關苦修,一躍進入了忘情境界。
這個進境快得幾乎令蘇芷玉本人也覺得意外,畢竟自己在兩年前,不過是初窺坐照。
她并不清楚,十八年來,水輕盈與蘇真早為愛女打下了無比堅實的基礎,只是顧慮于天一閣的門規,水輕盈無法將本門最精奧的心法私授,否則以蘇芷玉的天資,和蘇真夫婦的傾力教導,她的修為早不僅于此。
如今,蘇芷玉得安孜晴引薦,拜于天一門下,由樊婆婆等絕世高手傾心栽培,將天一心法全盤傳授,正起了畫龍點睛、水到渠成之功。
想那天一閣心法,本最適于女子修煉,參悟的途徑,回然異于天陸諸派,往往資質上乘者,三十年就可見大成。
當年,水輕盈出師、云游天陸時,尚未及三十歲,卻已被許為仙子一流,其修為進境,遠遠快過正道諸家。
蘇芷玉的條件,更是得天獨厚,短短兩年,已然被天一閣許為下一代不二的衣缽傳人,更期許著她能夠在日后的蓬萊仙會上,劍壓天陸另兩大圣地傳人,光耀門楣。
于是,仙閣珍藏的各種仙丹靈草、萬年何首烏等不世珍品,都毫不吝嗇的捧出,只等著蘇芷玉有朝一日一鳴驚人,超越其母。
蘇芷玉果然也不枉費了安孜晴、樊婆婆等人的苦心造就,兩年內,如期參悟忘情境界,成為天一閣有史以來,修為進境第二快的弟子,比起水輕盈還早出了三年,看來,這“天一閣千年第一傳人”的名頭,很快就要易主。
水輕盈自然不會感到失落,眼見女兒青出于藍,一了自己六十多年的遺憾,真是喜在心頭。
可也有不好的消息傳來,便是外山云游、以完成先師遺命的安孜睛,已經有四個月不見消息。
原來,安孜晴遵照先師遺命,低調遠行要舉三件功德,前兩樁都已辦妥,只差著最后一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她一般每兩月都會托“大雩靈鳥”傳回首訊,可從年前一次說是打算深入云夢大澤一行,直到今日,再沒有任何消息。
盡管安孜晴的修為當時罕有人匹,更萬難有人傷害到她,可終究眾人放心不下。
最后,水輕盈與樊婆婆、顏紅漁等人商議,當即派出蘇芷玉和楚凌仙,分路前往云夢大澤查尋,也好好歷練這二個人。
蘇芷玉奉命踏入云夢大澤,已有數日,但這地方滿目蒼涼,渺無人煙,連一個可供打聽問路的人也沒有,又到哪里去找尋安孜晴的蹤影?
云夢大澤地處大陸東南,原是沒有人開發的蠻荒之地,方圓五六千里盡是澤國,各種魔物毒草遍布其中,沼澤上空陰霾密布,終年也沒有一絲陽光照射。
就是這么一處所在,卻時常出現正魔兩道各派人物的蹤跡,或為采藥煉丹,或為捕捉魔物以供驅使煉化,對這些修煉之人而言,云夢大澤無疑是上天所賜的天然寶庫,實在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甚至運氣好的碰上葸外驚喜也不定。
不過,這云夢大澤著實太大,那么多人宛如是滄海一粟,難得有照面的時候,往往也能相安無事。
眼見天近響午,蘇芷玉孤身行出了百余里,身上的水色衣裳早被霧氣打濕,好在她也不以為苦,只細心搜尋著一切可能的線索,期盼能從中找到安孜晴留下的蛛絲馬跡。
驀然,遠處層云中,有紅色光華一閃,依稀是仙劍散放出的劍芒,風一吹過,更傳來幾聲凄厲的鷹隼嗚叫。
蘇芷玉一怔,進入大澤好幾天了,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有人的影蹤。
雖然單看劍華模樣,就曉得絕對不是安孜晴,可好歹也是有了轉機,當下催動盈雪仙劍,騰空飛起,向著劍華所現方向趕去。
飛出三里多,蘇芷玉遠遠就看見,云端里七八頭體態巨大的雪色鷹隼,張牙舞爪,正在不斷撲擊圍攻當中的一名紅衣少女。
那女子一望不過二十余歲,豐姿卓越,竟教蘇芷玉生出驚艷的感覺。
她手握一柄同是紅色的仙劍,光芒閃爍力敵雪隼,眉眼之間從容自若。顯然有所保留。那紅衣少女似乎不想傷害到雪隼性命,因此只以靈動的身法周旋,一時不能驅退這些橫行大澤的空中霸王。
在紅衣少女的肩上,兀自停了只七彩鸚鵡,一面緊張的攀住主人,惟恐失足摔下成了雪隼的午餐,一面不停的鼓噪學舌。
原來惹禍的就是它,也該這些雪隼有眼無珠竟盯上了七彩鸚鵡,這才引發了一場人隼激戰。
蘇芷玉一見紅衣少女,莫名的生出親近之心,遙遙說道:“這位姐姐,待小妹助你驅散雪隼!”玉腕一揚,祭起天一閣鎮閣仙寶之一的“流波太上綾”。
這湛藍色仙綾,在半空迎風一展長逾九丈,射出柔和光暈,在蘇芷玉的真言驅動底下飄飛舞蕩,眨眼卷裹住群隼,收回到主人手中。
紅衣少女氣定神閑,還劍入鞘淺笑道:“多謝施主援手,小妹因不愿肆意殺生,卻被這些雪隼糾纏得好苦,還是施主的法子最好!
那只七彩鸚鵡大大松了口氣,得意洋洋瞪著被束縛在仙綾中的雪隼,叫道:“看你們再咬我,看你們再咬我!”
蘇芷玉不禁莞爾一笑,問道:“小妹唐突,請問姐姐芳名,為何孤身進入這云夢大澤中?”
紅衣女子回答道:“小妹已是半個出家人,如今帶發修行,師尊賜下的法號‘靜齋’,從前的名字已長久不用了!
蘇芷玉頗是意外的“啊”了聲,直覺得如她這般嬌艷絕倫的芳華少女,早早遁入空門未免可惜。紅衣少女似乎瞧出她的想法,淡淡一笑,卻沒說話。
蘇芷玉道:“看大師身法劍勢,似是東海飄渺峰靈空庵一脈?小妹蘇芷玉藝出南海,說起來,你我能在茫茫大澤中相逢,也是有緣。”
紅衣少女的玉容微微一變,但很快恢復了平靜,也自含笑道:“蘇施主好眼力,小妹確是靈空庵門下,但‘大師’二字遠遠不敢當。歸根結底,小妹也個過是個看破紅塵的微末女子罷了。”
蘇芷玉聽她平淡的話里,暗暗埋藏著一縷幽傷,心中思量道:“這位靜齋姐姐,想來也是曾受到了莫大的打擊,才動了出家之念。我雖從未作過此想,可此生恐怕也不會出嫁,日后在南海清心苦修得望大道,與這位姐姐的處境卻是一樣的。”
由此,她不禁對眼前的紅衣少女,又平添出一分同病相憐之感,微笑問道:“請問姐姐,在這云夢大澤中可有見過其他人?”
紅衣少女尚未回答,她肩上的鸚鵡,卻迫不及待叫道:“見過、見過,你要問哪一個?”
蘇芷玉微喜,將安孜晴的體貌模樣說了。
紅衣少女沉吟道:“抱歉,蘇施主所說之人,小妹還沒有見過,想來還在大澤深處!
蘇芷玉略感失望,迅即想道:“我也想得太容易了,這世間哪有這么湊巧的事情?”
她一抖仙綾,放了嗚咽不止的雪隼,那些畜生已知蘇芷玉厲害,再不敢糾纏振翅飛遠,果然畜生也會使欺軟怕硬的一套。
蘇芷玉說道:“多謝姐姐,看來小妹還要再向西去。”
紅衣少女道:“蘇施主,前兩日,小妹曾在離此不遠的地方遇到兩位異人,聽他們說,是為看護一株奇花,已在大澤中居住好幾年。施主或者可以向他們打探,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也未可知!
蘇芷玉黝黑的跟眸一亮,問道:“請問這兩位異人住在哪里,小妹這就趕去請教!
紅衣少女想了想說道:“蘇施主,要是你愿意,小妹替你引路如何?”
蘇芷玉笑道:“能與靜齋姐姐同行,小妹求之不得,就伯會耽誤你的行程。”
紅衣少女搖頭道:“不礙事,我也不少這半天工夫。”
兩人駕起仙劍,朝著西南方飛去,大約行了兩百余里,紅衣少女放緩速度,說道:“要是小妹記得沒錯,這附近應該有處草廬才對,他們就住在里面!
蘇芷玉神色微動道:“靜齋姐姐,你可有聽到打斗之聲?”
紅衣少女凝神細聽,果然隱約聽見前方傳來金石之音,問或還有兩聲呼喝。她詫異道:“真是奇了,今日的云夢大澤竟熱鬧得很?”
二女順著聲音傳來的方位,再飛出數里,就見腳下不遠的草廬外,兩伙人正在惡斗。
其中一對男女拼命守在一株絳禹蘭旁,身上負傷多處,猶自不肯退走,與兩名皓首道士斗得天昏地暗。
而在外一圈,還站著四男一女五個道士,都是白發蒼蒼、神情肅穆,各自眼中精光炯炯,分明有極高的修為。
這些人顯然是顧惜自己的身分,不愿以多打少,否則那對男女縱再厲害,也早已落敗,多半殞命當場。
蘇芷玉乍一見,不由輕咦道:“這不是桑真人與晏仙子么?”
至于那七名道長雖不認得,但單看打扮極似碧落七子,只不明白到底為了什么原因,竟惹得他們也一并出動,現身于云夢大澤中。
紅衣少女釋然道:“原來蘇施主也認得他們,卻不知為何與碧落劍派的人激戰在一起,我們先設法勸開兩邊再說!彼话聪蓜,縱身投入圈內道:“諸位施主,且請住手!”
她聲音嬌柔動聽,卻運上了靈空庵嫡傳的“小無相音”,震得在場眾人莫不一驚。激斗中的四人不由自主閃身各退出數步,放眼打量。
桑土公與晏殊一眼瞧到蘇芷玉,可分別十年,只覺得眉宇相似,也不敢輕易相認。
最后還是晏殊瞥見了盈雪仙劍,才試探問道:“這位小妹妹可是芷玉姑娘?”想起昔日客棧初遇,臉上不禁也微微一熱。
第八章雪玉
蘇芷玉含笑道:“桑真人、晏仙子,玉兒著實沒有想到,居然能在這兒遇見你們!
她心思細膩,經這兩年靜修后,才思更是敏捷許多,盡管沒有出口相詢,已然猜到兩邊動手的原由。
那邊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卻是將目光投射在紅衣少女身上,微微皺眉道:“丫頭,你該就是姬別天的孫女雪兒姑娘吧,怎么會在這里?”
蘇芷玉一震,望向姬雪雁,暗自詫異道:“雪兒姑娘?她不是與丁哥哥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么,怎的又突然出家為尼?難不成,他兩人生出什么誤會,又或者是丁哥哥遭遇了不測?”頓時間一顆芳心七上八下,不知該放在何處才穩妥。
姬雪雁向蘇芷玉淡淡一笑,似是問候似是致歉,而后回答停心真人問話道:“前輩金安,雪兒來得唐突,請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頷首道:“你來得正好,便看本門如何降伏那兩個魔道妖孽!”
晏殊啐道:“老牛鼻子,莫要再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們碧落七子,不就是眼饞絳禹蘭么,偏要裝作正人君子,打著除魔衛道的幌子,真是不要臉!”
停心真人身旁站著的停濤真人,低喝道:“妖婦,絳禹蘭本是天地菁華,惟有德者居之。倘若落到你等手中,天陸不曉得要多出多少殺孽。我堂堂碧落劍派威凌天下,千年根基,又豈會稀罕這區區的絳禹蘭?”
桑土公忍不住結結巴巴道:“說、說得——比唱、唱得都、都好聽!”
晏殊噗哧一樂,贊道:“桑真人,你這話可要臊死他們啦。”
停心真人也算涵養好,徐徐道:“自古道魔勢如水火,貧道卻愿意看在天陸一脈的分上,網開一面,只要你們束手就擒,貧道愿以百年聲譽,擔保你們性命無憂!”
蘇芷玉謝道:“諸位真人,想那桑真人與晏仙子并非十惡不赦之人,絳禹蘭更是療傷圣藥而非蠱毒之物,落在他們手中,也不會生出事端。
“停心掌門剛才也曾說天陸一脈,同氣連枝,何苦動輒性命相拼?”
那先前與桑土公動手的停儀真人,搖頭道:“小娃兒,你年紀輕輕,又怎懂得正魔之分?且不說桑土公乃九妖之一、天陸著名的兇頑之輩。那晏殊妖婦的師父絕情婆婆,更是在百年前傷我同門無數,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桑土公喘息道:“蘇、蘇姑娘,你別、別管這事——了!我、我與他、他們拼了!”說著話,臉上青筋跳起,神情激怒,顯是動了真火。
蘇芷玉擔心他一怒之下,再又施展元神出竅的舍命招式,溫言道:“桑真人、停心真人與諸位道長,都是馳名天陸的正道耆宿,一定不會不問黑白是非,橫加殺手。你先別著急,有話大家好好商量,更不必把百多年前的師門恩怨,牽扯到晏仙子的身上!
停雪真人冷冷瞧著蘇芷玉,問道:“女娃兒,桑土公口口聲聲稱你‘蘇姑娘’,你手中所用又恰似盈雪仙劍,莫非你就是蘇真那魔頭的寶貝女兒?”
蘇芷玉聽那老道姑斥責父親為魔頭,卻并不動怒,靜靜回答道:“前輩可是停雪真人,晚輩蘇芷玉,家父名諱確為蘇真人。”
停雪真人不屑笑道:“我道你為什么一力維護這兩個妖孽,卻是蘇真的女兒,與他們同屬一丘之貉,這倒難怪了!”
蘇芷玉明白自己若是一怒拔劍,那么非但勸架不成,局面反會更糟,忍耐著淡淡怒火,說道:“前輩,芷玉并非要維護桑真人與晏仙子,不過凡事都需講個理字,即便正魔有別,芷玉也以為萬不能僅憑著這個理由,便妄動殺伐。若是前輩覺得芷玉的話有何不妥,晚輩洗耳恭聽。”
她的話不卑不亢,一時令停雪真人語塞。
停心真人卻與停濤真人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停濤真人更是會意的微一點頭,開口說道:“蘇芷玉,原本看在水輕盈水仙子的面上,我們也不欲為難于你,可你卻秉承你父魔性、冥頑不靈,一意要替桑土公、晏殊出頭。
“貧道寬容為懷,再奉勸你一次不要插手,不然,我也只好先將你拿下,等著蘇老魔與水仙子登門賠罪!
蘇芷玉心中雪亮,曉得碧落七子看破自己來歷后,已動了窺覷之念,要扣下她來要挾蘇真,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還在妄想那幅《曉寒春山圖》。
事既至此,無論自己再說什么也是沒用,縱然搬出天一閣的名頭,恐怕也阻擋不住這些人的貪婪**。
當下蘇芷玉從容道:“自古有道匹夫無罪,懷玉其罪。芷玉知道再多作解釋也是無用,既然諸位得道真人苦苦相逼,芷玉也只有領教高明!”
她的話音一落,周身散發出柔和沛然的無形劍氣,吹得衣襟輕揚,秀發微漾。盈雪仙劍在手中感受到主人空靈坦蕩的心境,低低鏑鳴,閃爍起蓬蓬碧光。
停濤真人目力老辣,自能識得其中厲害,心下驚異道:“蘇老魔與水輕盈連調教出的女兒,也這么厲害。看她峙若山岳、氣度沉穩,偏偏身子之中蘊藏輕盈流水般的變化,顯然已得著二人真髓。
“難怪她敢孤身一人,深入云夢大澤赴此盛會,貧道可不能小覷了她,以致陰溝里翻船。”
原來,他只當蘇芷玉此行的目的,與在場眾人一樣,都是為近日一件極為隱秘的傳聞而來,卻不曉得對方其實另有使命。
他正遲疑問,姬雪雁忽然朝前踏出三步,擋在蘇芷玉身前道:“蘇施主,剛才你助我擊退雪隼,如今也該小妹來還這情啦!”
停雪真人愕然道:“姬姑娘,貧道聽聞你已拜在靈空庵庵主九真師太門下。靈空庵是我正道牛耳,天陸柱石,怎能自降身分,去與魔道妖人為伍?”
晏殊叱罵道:“臭道姑,我們就算是魔道妖人,也總好過你們這群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桑土公卻是覺得自己又牽累到了蘇芷玉,朝她歉疚一笑道:“蘇、蘇姑娘,對、對不住——你啦!”
蘇芷玉悠然道:“桑真人,你什么時候也學會與人客套了?芷玉倒是覺得十幾年前,那在土地廟中舍生忘死,也要帶走玉兒的丁哥哥的桑土公,來得更加可愛率真。”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不言不語。
停濤真人見狀,望向姬雪雁道:“姬姑娘,你要知道你與蘇芷玉、桑土公、晏殊之流大不相同,咱們先不談如今你已身為靈空庵九真師太座下弟子,只說令尊與令祖父都是本門摯交,高風亮節、嫉惡如仇,教我等欽佩不已。
“姑娘你可不能一念之差,不僅自己失足魔道,更毀了靈空庵與翠霞派的千古清譽啊!
若說修為,碧落七子齊集一處,哪里會怕了誰,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姬雪雁。
但停心真人等人,也不得不顧忌到翠霞劍派的姬別天,何況還有號稱天陸三大圣地之一的靈空庵,故此才捺著性子,勸說姬雪雁,希望她能知難而退。
但若他們曉得那蘇芷玉卻是另一圣地的衣缽傳人,卻會是怎樣的表情?
蘇芷玉說道:“姬姐姐,小妹的這淌渾水,就讓芷玉自己來解決。停濤道長的話也不無道理,你的好意,芷玉心領就是!
她明白眼前就是一場惡戰,盡管碧落七子自恃著尊崇身分,當不至于圍攻,可無論其中哪一個,莫不是當世耆宿,殊不易與。一旦姬雪雁卷入其中,保不定會兇多吉少,倘若她真有些許意外,未免對不起丁原。
誰知姬雪雁主意已定,倔強的搖頭拒絕道:“蘇施主,這忙小妹是幫定了。”
停雪真人低喝道:“蘇芷玉,你可敢與貧道一戰?”
她終究不愿與姬雪雁交手,更曉得關鍵還在蘇芷玉的身上,只要這丫頭就擒,剩下事情都不足道哉。
蘇芷玉嬌軀輕晃飄到空中,玉帶凌風,風姿曼妙,以一式“有鳳來儀”立住門戶,恭聲道:“芷玉多有得罪,前輩請了!
停雪真人飛到蘇芷玉對面站定,冷冷道:“貧道看你是個晚輩,便先讓你三劍,也免得日后有人說貧道以大欺小。”
蘇芷玉微笑道:“前輩風范氣度實令芷玉欽佩,不過這三劍之德,芷玉愧不敢受,況且晚輩年幼,理應禮讓真人您才對。”
停雪真人心頭一動,暗道:“這女娃兒倒也算知書達禮,與她爹爹有天壤之別,卻像極了水輕盈。只可惜當年水輕盈誤入魔道,和蘇真那魔頭生下這個女兒,不然,未始不是我正道中的翹楚人物!
她徐徐拔出相隨百年的仙劍“渡難”,面如寒霜道:“你也不必客氣,貧道收回那三劍,便由你先出招就是!
蘇芷玉應諾一聲,盈雪仙劍輕揚,虛點向停雪真人的面門。
停雪真人手中渡難仙劍,暴漲出團團銀光,涌向正前方,直要將盈雪淡淡的柔華淹沒。
可蘇芷玉這式“鳳徊青云”不過是記虛招,一出即收,更無半點拖泥帶水,令停雪真人的招式,也落到了空處。
兩人翻翻滾滾,拆解了二十余照畫,身姿劍勢無不美極,猶如翩翩起舞,翱翔于層云之上。
停雪真人的渡難劍華光千丈、氣勢凌厲,卻總也吞噬不了蘇芷玉的盈雪。那點滴碧色光暈,宛如暴風雨中的熒火,此起彼伏,始終不滅。
停濤真人與他的掌門師兄暗自對視一眼,都感覺到了彼此目光里蘊藏的驚訝。停雪真人并未有留手,可說施展出了**成的修為,強攻蘇芷玉,即便是停濤真人自己,也需有十二分的小心才能應付。
可那蘇芷玉儀態優雅,身法從容,只用上了三分攻勢,分明還留著后手未盡全力。
假如再這么斗下去,百招開外,停雪真人勢必因真氣耗損而身手減緩,落敗下來,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那邊桑土公與晏殊也在緊張的注視打斗,晏殊看了半天,禁不住輕聲問道:“桑真人,瞧那停雪老道姑氣焰囂張,蘇姑娘不會輸吧?”
桑土公瞇著兩顆綠豆小眼,大氣也不喘一口,回答道:“別、別問我,我、我也說——不明白!
晏殊白了他一眼道:“早就曉得問你這木頭也是白搭。”
卻聽姬雪雁輕輕道:“兩位放心,蘇施主不會輸的。”
晏殊聞言精神一振,兀自懷疑道:“姬姑娘,你卻是怎么知道的?”
姬雪雁嫣然一笑,回道:“晏仙子不妨瞧一瞧對面幾位道長的臉色,就明白了!
晏殊將信將疑,悄悄望向碧落七子那邊,果真見他們盡管神色如故,可眉宇卻在不知不覺里越皺越緊,顯然是戰況不利。
她暗暗一驚道:“這女娃兒好靈活的眼力,我和桑土公是比不上了!辈挥稍倭粜钠沉思а┭銉裳,只覺她明眸中神光暗蘊,錯不了又是個難惹的角色。
晏殊心中不由犯起嘀咕道:“這年頭的世道怎么突然變了,個個年紀輕輕就有一身超卓修為,把我們這些老骨頭全甩在了后面。
“先前那個丁原、盛年跟阿牛就不說了,眼前的姬雪雁和蘇芷玉,竟然也是如此,難不成我們真的老了?”
就在她稍稍走神時,蘇芷玉突然起了變化,身形游走如風,漸漸化作一束水光,水銀瀉地一般四下流動,竟令停雪真人惟有仗劍在后面追趕的分。
再到后來,幾乎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匆而飛凌九天,忽而足點泥地,不住的周旋在方圓百丈的范圍里。
停雪真人久追不上,心頭漸漸火起,以為蘇芷玉在戲弄于她,猛地袍袖飛鼓,隨著一聲真言,念動射出了“徹空百光梭”。
那神梭不過三寸多長,卻幻化起,束冗長彩光,呼嘯著直竄蘇芷玉背心。
晏殊關心則亂,忍不住低低驚呼。
蘇芷玉卻只是身姿曼妙的凌空盤旋,輕輕閃過了徹空百光梭的追擊。
然則此物與停雪真人早心意相通,一擊不中立刻回轉,長著眼睛似的繼續追去,大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蘇芷玉悠然抬腕,祭起靈犀鐲,“叮”的一聲,擊飛了徹空百光梭。
這靈犀鐲本有一對,其中一只她已贈與丁原,另一只卻是事后由水輕盈傳給了她。
徹空百光梭雖非凡品,終究也敵不過靈犀鐲的厲害,卻看得停雪真人一陣痛心,惟恐寶物有絲毫的損傷。
但蘇芷玉為祭出靈犀鐲,身形也不禁慢了一慢,被停雪真人追到跟前,寒聲道:“看劍!”
渡難仙劍掛著尖銳呼嘯,直刺蘇芷玉的后腦,快得幾乎無法以肉眼分辨。
不料,陡然之中,停雪真人眼前碧光晃動,依稀就是“流波太上綾”,猶如萬層巨浪撲面打來,那陣陣罡風,吹拂得她差點穩不住身形,渡難劍撞在那碧光之上,“嗡嗡”悶響,彎成弓字。
停雪真人大吃一驚,就聽底下停心真人焦急的聲音喝道:“三師妹,快退!”
方圓百丈驟然起變,升騰起一團詭異的紅色光霧,星移斗轉間,停雪真人只覺得四周景物幻化不定,駭然中,急忙退守到停濤真人身旁,問道:“掌門師兄,這是怎么回事?”
停心真人面色凝重,注視著周圍變化,徐徐道:“我們都中丫蘇丫頭的詭計,她借著與你拼斗的機會,暗中布下陣法,將你我都擋在了陣外。”
排行最末的停風真人,不忿道:“掌門師兄,我先前也觀量過,我們所站的位置,距離絳禹蘭不過十丈,縱使蘇丫頭的陣法再妙,我們闖將進去,未必不能找到他們!
停濤真人搖頭道:“你也太小看蘇真了,蘇丫頭布下的陣法,必是出于蘇直的杰作,有鬼神莫測之功。
“遠的不說,最近一回在翠霞山,他孤身一人就是依仗著陣法變化,在百多高手的圍困當中兔脫而去。我們魯莽行事不僅不能得手,反有為蘇丫頭所乘之虞!
停雪真人苦笑道:“那么我們便無計可施,任由他們安安穩穩端坐陣中?”
停濤真人搖頭道:“放心,三師妹。這陣法盡管奧妙,可未必能持久,我們只要多些耐心守住陣外,諒他們也飛不上天去!
停心真人卻皺眉道:“我擔心的卻是桑土公,若是他施展土遁將人帶走,你我縱有通天法力,也無可奈何。”
停風真人色變道:“那可如何是好?”
停濤真人凝視綺麗的紅色霧光,回答道:“就只有看他們是否舍得下絳禹蘭了!
卻說紅霧起時,姬雪雁也是一驚,手握雪朱仙劍,抱元守一,靜觀其變,肩頭的彩兒撲騰雙翅,驚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全看不清了?”
忽然聽見側旁蘇芷玉恬靜的嗓音喚道:“姬姐姐!”
姬雪雁順著聲音瞧去,卻望不到蘇芷玉的人影,只有無數幻象不住的變化游走。
驀地,紅霧中分現出一個炯娜身影,蘇芷玉伸出右手道:“請隨小妹來!
姬雪雁微一遲疑,彩兒已迫不及待的飛到蘇芷玉頭頂道:“蘇姑娘,快行行好,帶我和小姐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姬雪雁瞥了這沒骨氣的鸚鵡一眼,頷首道:“有勞蘇施主引路!
兩人攜手來到絳禹蘭旁,桑土公與晏殊都守候于此,眾人見面自有一番欣喜。
桑土公說道:“蘇、蘇姑娘,你、你這——是布、布下的什么陣勢?嚇——得我半、半步都不敢亂動!
蘇芷玉含笑道:“這是家父所創的‘玄斗八罡陣’,布置起來倒也簡單,情急之下,芷玉也只好權作庇護之用。”
晏殊左右望望,除了翻卷的紅霧和光怪陸離的幻景,沒有半個碧落七子的蹤影,猶疑問道:“那幾個老牛鼻子卻去了哪里,莫非已被姑娘困在陣中?”
蘇芷玉搖頭道:“若真是如此,芷玉只需引著人家出陣而去,何必坐守此間。想來碧落七子如今就候在陣外,虎視眈眈!
桑土公頗樂觀的道:“那、那就讓——他們等、等去吧,咱們先——睡上一覺!
三女聽他說得有趣,無不莞爾,連姬雪雁朱唇問也露出一縷笑容。
蘇芷玉說道:“桑真人要想睡上一兩日,自是沒有問題,可這陣法難于持久,三日之后,即便不為碧落七子所擊破,也將因靈力消退而不存。所以,我們只是暫時安全了!
三人一聽此陣只有三日之功:心情頓時又沉重起來,晏殊道:“就怕他們賊心不死,一意守在外頭。”
桑土公一挺胸脯道:“不、不要緊,我——用土遁把、把你們帶走!
晏殊苦笑道:“要是這樣,咱們早走了,還需連累蘇姑娘與靜齋師父援手?人可以走,但這絳禹蘭卻怎生是好?”
彩兒忍不住叫道:“這花有啥稀奇,性命要緊,性命要緊!”
姬雪雁輕撫彩兒羽毛,令它安靜,抱歉道:“晏施主,鳥兒不懂事,你別把它的話放在心上。”
彩兒還想爭辯,可見晏殊眉毛一挑,兇巴巴的樣子,嚇得把話變成嘰咕一聲,又縮了回去。
晏殊猶豫片刻,嘆了口氣道:“靜齋師父,你的鳥兒說的也不錯,和我們這些人的性命比起來,絳禹蘭不要也罷。”可她的目光落到含苞待放的仙花上,想著自己與桑土公這多年來苦心守候,最后卻要功敗垂成拱手讓人,著實的難受不甘。
蘇芷玉說道:“晏仙子、桑真人、姬姐姐,眼下我們也不急立刻決斷,畢競還有時間讓我們再作考慮,也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晏殊氣餒道:“蘇姑娘,你不用再安慰我們了。云夢大澤方圓五六千里,少有人煙所至。就算偶爾有人經過,多半落井下石還怕來不及。我與桑真人又都沒什么朋友,這個時候,誰還肯冒著觸怒碧落劍派的危險,來救我們?”
她的話自是實情,眾人也早都想到,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一陣沉默后,蘇芷玉黑黝黝的眼眸里,突然閃起一點星光,道:“或許,尚有一線的希望,可大澤茫茫,也不曉得能否湊巧撞上?”
彩兒立刻叫道:“是誰、是誰?他能救得我們,打敗外面的那些壞蛋么?”
蘇芷玉微笑道:“想那碧落七子何等修為,當世恐怕沒人能夠孤身擊敗他們!
晏殊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搖頭道:“那縱然找到這人不也沒用,最多又多了一個陪我們一塊上路的冤魂而已。”
蘇芷玉道:“不能擊敗他們,卻未必不能勸退。芷玉之所以深入云夢,原是為了找尋本門的安閣主。她大約在四個多月前進入大澤,至今尚無音訊。
“若是能找到安閣主出面,碧落七子無論如何也會賣她一分薄面!
桑土公驚訝道:“原來你、你已是——天一閣弟子!”
蘇芷玉淡淡一笑,點頭默認。
姬雪雁說道:“蘇施主,不是小妹打擊你,既然安閣主這多月消失了音訊,恐怕也絕難如此巧合讓我們撞上,這機會著實太渺茫。”
蘇芷玉道:“姬姐姐說的不錯,幸好與小妹同時進入云夢大澤的,還有一位同門師姐。我們分作南北兩路,約定一個月后,在云夢大澤中心的無崖坡聚首。
“倘若桑真人腳程快些,一路朝北而行,或許就能遇上!
曼殊望向桑土公道:“這似乎可以一試,總比坐以待斃得好。要是多一個天一閣的弟子出面,碧落七子無論如何,也不敢亂來,這點老臉他們還是要的!
桑土公道:“對!再不濟,咱們五、五個人拼——他們七個,也、也不能叫他們得、得著便宜!”
于是蘇芷玉將楚凌仙、安孜晴的名號相貌說了,桑土公道:“我、我明白了,若找——不到她們,我也會回、回來接、接走你們。”
晏殊凝視著桑土公,輕聲道:“你也要小心,千萬別出了茬子!
桑土公用力一點頭,與眾人作別,最后再看晏殊一眼,埋身鉆入泥沼中不見。
第九章碧落
桑土公的土遁之技果真了得,須臾在泥沼中鉆出二十多里,料想碧落七子縱然再神通廣大,也難以找到自己,這才打地下采出頭來。
四周一片荒涼寂靜,偶爾有一兩只飛鳥掠過,豐茂的水草足足有半人多高,密密麻麻仲展向遠方。
桑土公三棱錐一點,躍出泥沼,藏身在水草叢中左右觀望,借著多年的經驗閱歷,辨明南北。猛然,他圓圓的小耳朵動了一動,卻是聽見在十數丈外竟有人聲。
其中一名青年男子的聲音頗是熟悉,只聽他說道:“老鬼頭,你不是說對云夢大澤的路徑,比盛師兄還熟,跟著你不會有錯么。那好,你現在說呀,咱們這是到哪里了?”
另一人聽上去年紀甚老,不服氣的道:“老子哪里曉得這是什么鬼地方,這狗屁大澤走到哪兒都是一副模樣。上回老子來,還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對這里當然熟悉得很,可過了這多年,老子也有點記不清楚了!
先前那青年笑道:“你終于承認找不著路了,要是昨日就肯這么說,咱們也不至于要白費了一天的工夫,在里面兜圈子玩。”
另一老者的聲音哼道:“你放心,咱們離著要找的地方,是越來越近了,也許就差那么一二十里就到。小子,別著急,待我好好再想想!
青年不以為然道:“好啊,等你想完了再告訴我,它是往東一二十里呢,還是往西,又或者是往南,說不定還是往北?”
老者怒道:“你別吵吵,攪亂老子的思路。”
桑土公越聽這兩個聲音,越覺得熟悉,正打算撥開草叢張望,突然聽見那老者沖著自己蔽身之處,低喝道:“什么人,敢偷聽老子我的說話?”沒等桑土公反應過來,頭頂一暗,一道褚色身影快若電光,凌空射落,探手抓在桑土公的后脖子上。
盡管事先毫無征兆,桑土公未免有些猝不及防,可對方的身手也的確太快了點,竟讓他連躲閃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桑土公就覺得后脖子一緊,被人提了起來,一雙粗短的小腿在半空里全不著力,渾身更是酸麻無比、無法動彈。
他急忙叫道:“別、別——”竟是一急,話也講不出來了。
卻聽背后那青年頗是意外的咦道:“老桑,你怎么會在這兒?”
桑土公脖子一松,人總算落回到地上。
桑土公大喘兩口氣回過頭來,就見一名豐神俊朗、眉宇間頗帶孤傲之氣的褚衣青年,雙手負后,意態悠閑,不是丁原是誰!
也該著桑土公福大運大,剛一潛出泥沼,就撞見了前來找尋他們的丁原與年旃。
這兩人在東海漁村別了盛年和墨晶,丁原御劍帶著年旃,直奔云夢大澤而來。
起先兩人還是依照著盛年指點的方位前尋,奈何澤中景物看起來竟沒有多大差別,又不似城市里街有街道、路有路名,兩人連著幾天什么也沒尋到。
年旃漸漸火起,仗著自己曾經在百多年前數次深入云夢,便引著丁原四處游走。
他的記性著實也不算差,再加上盛年指點的頗為精準,兩人逐步已接近到晏殊與桑土公的所在。
可這一個上午,繞著附近轉了一圈,偏偏近在咫尺,就是屢屢擦肩錯過,丁原不免又對上了年旃。也虧是這么一路吵吵鬧鬧,否則漫長路上真要憋壞了他們。
這兩人正斗著嘴,桑土公就從地下鉆了出來。若非他的土遁可瞞過丁原與年旃的耳目,早在百丈就該為兩人察覺了。
饒是這樣,他的行跡仍逃不脫兩人靈覺。于是丁原與年旃一面斗嘴穩住桑土公,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擊而下,卻把桑士公逮個正著。
桑土公見果真是丁原,一顆心落回原位,卻在心中暗自詫異。
昔年天雷山莊一戰,雖然說丁原威震八表,斬天龍、誅雷遠,可修為與自己尚是難分軒輊,哪曉得幾年下來,他居然變得如此厲害,抓他的時候,直如老鷹抓小雞一般輕松。
桑土公摸摸還火辣辣的脖子,苦笑道:“你、你小子下、下手——夠狠,我、我差點沒、沒斷了氣。”
丁原笑道:“這可不怨我,誰叫你鬼鬼祟祟躲在草叢中不吭聲?我還當是哪路的小賊在偷聽壁角,居然是你老桑改行做起來了這個營生!
桑土公見丁原誤會,老臉憋得通紅道:“我、我沒——”
丁原不耐他磕巴,一拍桑土公肩膀道:“老桑,你來得正好。我也剛巧要找你和晏殊,卻被那老鬼頭引著在附近轉了一天,你這就帶我去見晏殊吧。”
桑土公一怔,想不明白丁原怎么要找上自己和晏殊,況且剛才自己明明聽到有兩個人的聲音,現在只見著丁原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丁原口中的“老鬼頭”又是誰?
他正疑惑著呢,還沒等開口,就聽那老者的聲音怒道:“狗屁!要不是靠老子指點,你照著盛年的話做,現在只怕還在三百里外呢!
桑土公但聞其聲不見其人,小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四處尋摸。
不防丁原背后金光一閃,打那背著的皮囊里,躍出一只冥輪,定在桑上公頭上,冷笑道:“桑胖子,你找什么找,老子就在這里面!
桑土公一見冥輪更無懷疑,張口結舌叫道:“冥輪老祖!”他這四個字倒說得極順暢,一點螺絲也沒吃。
年旃瞧著桑土公驚訝中,甚而藏著一絲敬畏的神情,大是得意,哈哈笑道:“桑胖子,你小子的記性不差,難得還記著我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百萬大山不待,陪著一個女人鉆到這鳥地方來了?”
桑上公還沒緩過神來,看看了原,再瞧瞧頭頂的冥輪,打破他的穿山甲腦殼也猜不透,這一老一少、一道一魔全不相干的兩個人,如何混到一起去了。
丁原笑道:“老桑,你別怕這老鬼頭,他也就嘴上嚷嚷的兇,你不理他就是了!
桑土公暗道,你是沒見過年旃百多年前的厲害,殺個把人,簡直跟吃顆豆子一樣簡單,南荒的小孩聽到他的名頭,都能給嚇傻,那可不是靠嘴上嚷嚷出來的。
他心懸晏殊等人,磕磕巴巴說道:“我、我還要去——找人,你們、你們——”
丁原疑惑道:“你要去找什么人?還是先帶我們去見了晏殊再說。我們這次來是有要緊的事情與她商量,不然,也用不著千里迢迢跑到這地方來了!
桑土公一急道:“晏殊她——碧落七子,蘇、蘇姑娘——”這些話前言不搭后語,聽得年旃與丁原一頭的霧水。
年旃不等他說完,勃然怒道:“桑胖子,你結結巴巴說些什么,老子聽不明白。爽快點,先引著老子去見晏殊,我可不管什么碧落七子、黃泉八孫!”
桑土公急得額頭上的汗珠子都出來了,話更說不明白了。
丁原瞧出蹊蹺,微笑道:“老桑,你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有我跟老鬼頭在這兒,天塌下來也不打緊。”
受了這么一句奉承,年旃面色大是見緩,少有贊同丁原道:“不錯,有老子——啊,還有丁原這小子在,就算碧落劍派的那七個老家伙全來了,也不用怕他!
桑土公苦笑道:“老、老祖,你算——說對了,他們、他們真——的全來了!”
年旃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個人溜出來,又要往哪里去?”
桑土公費了老半天勁,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其中卻漏了姬雪雁的存在。在他看來,少說一個東海靈空庵的女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把蘇芷玉一提再提。
丁原和年旃好不容易聽完桑土公敘述,直比他說的人更費精神,才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年旃冷笑道:“嘿嘿,這七個老東西越活越回去了,這種事情,老子一直以為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做得出來,沒想他們碧落劍派,倒趕到了老子前頭!
丁原神情平靜,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說道:“老桑,那天一閣的人,你也不用去找了,即便去了,也未必能在茫茫云澤里遇上。你這就引我與老鬼頭回去,我倒要看看這些正道耆宿道貌岸然的虛偽嘴臉!”
桑土公猶豫道:“他、他們——你、你和老祖——”
這話沒頭沒尾,年旃也能聽懂,分明是懷疑自己與丁原兩人的修為,敵不過碧落七子,還不如再去找天一閣的人來救駕。
他一生桀騖不遜、目無余子,聞言怒道:“什么我們他們,你這就帶老子去,看你家爺爺我,如何收拾這群老崽子!”
丁原也傲然笑道:“老桑,不就是幾個碧落劍派的牛鼻子老道么,你盡管放心。撞見我們算這些人倒楣,就算我與老鬼頭只有兩人,也照樣送他們上路,況且,不是還有你和晏殊她們?”
桑土公見這兩人說的信心十足,竟似全然不把碧落七子放在眼里,不禁將信將疑。
年旃的修為他是沒話可說,奈何一個冥輪老祖再有三頭六臂,也斗不過碧落劍派的七人高手,何況他們還有一套威震天陸的碧落劍陣。
至于丁原,雖然剛才露了一手令自己刮目相看,可畢竟桑土公心里沒底,不曉得他如今到底有幾分的修為,敢與翠霞六仙齊名的碧落七子一拼。
可想著倘若加上自己和陣中的晏殊等人,未始沒有反擊之力,興許解困的希望,還大過毫無頭緒的去找尋安孜晴或是楚凄仙。
于是,桑土公一點頭道:“好,我、我這就帶你們去!”
年旃哈哈一笑,藏回丁原的皮囊中,三人縱身騰空,施展御風之術朝著回返,不到二十里的路轉眼就到,遠遠望見前方紅霧繚繞,籠罩著百多丈的方圓。
在那紅色光霧之外,立著七名杏衣道士,個個神精氣足,皓首如雪,目光炯炯的注視著陣中。
桑土公與丁原、年旃剛一靠近,停心真人首先發覺,銳利如刀的目光,陡然射向半空,呵呵笑道:“桑土公,原來你是邀了幫手來了!”
桑土公雙足落地,在碧落七子面前站定,把胸脯一挺道:“正是!”
停風真人輕蔑的一掃丁原道:“貧道倒要瞧瞧,你請回的是哪位高人?”
可他的目光真個瞧清丁原,不覺一愣,沒想到桑土公帶回的救兵,居然是這么一個年輕人。
停心真人也大感意外,卻又覺得這褚衣青年甚為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時記不起來。
停雪真人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不過是個翠霞派的年輕弟子。桑土公,你好大的面子啊,居然接二連三的請來名門正派中的人物,與我們作對。
“先是天一閣、靈空庵,現在又是翠霞派,稍后是不是連蓬萊仙島跟云林禪寺的圣僧,也要搬來?”
停心真人這才想起,眼前的褚衣青年,乃是在越秀山與他有一面之緣的翠霞派弟子。不過那次為屈痕賀壽,各派到的人物均多,耆宿長老更是數不勝數,自己也沒留心到隨在姬別天身后的這個年輕人,依稀只記得好像叫做“丁原”。
他拂塵一擺道:“后生,你可是翠霞派姬別天門下的弟子丁原?”
丁原漠然道:“我是丁原,不過既非姬大胡子門下,如今也不是翠霞派的弟子!
停心真人一怔,說道:“丁原,你隨著桑土公而來,莫非是想幫陣中之人?”
丁原回答道:“若我沒記錯,閣下就該是碧落七子中的停心真人吧,你說得不錯,丁某此來,為的就是救出被你們困在陣中的朋友。”
停濤真人一皺眉頭道:“我看你年紀甚輕,修為不俗,可不要一時糊涂,聽了桑土公這等妖人的花言巧語蠱惑,墮入魔道,枉費了一身的藝業。你可知道在這陣中,被圍困的是什么人么?”
丁原冷笑道:“不用閣下提醒,丁某知道該怎么做。至于里面困著的是誰,我自然曉得,你們要這么做的原因,我更加是一清二楚。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談,或者你們退走,或者讓丁某送你們回碧落山,不過走時,可就沒來時那般瀟灑了!
碧落七子中的停月真人最是火爆,聽丁原出言狂妄,雪白的濃眉一挑,喝道:“丁原,你分明就是翠霞派的弟子,現在居然敢連師門也不認了!難怪你和桑土公這魔道妖人廝混在一處,看在淡一真人面上,貧道給你最后一次悔悟的機會,快快退定,休得饒舌。
“如若不然,貧道說不得,只好多管閑事,為翠霞劍派好好教訓你這不肖門人!”
原來他們進入云夢大澤已有時日,尚且不曉得翠霞山所發生的種種大事。
冥輪老祖打從皮囊中飛出,哈哈狂笑道:“好威風、好煞氣啊!老子九十來年沒露面,沒想到你們這幫老雜毛,一個個都把屁股翹上天了。嘿嘿,停月真人,你不是口口聲聲叫囂著要教訓丁原么,老子就作個公證,看看你們兩個到底是誰被教訓?”
碧落七子一起變色,望著空中肆意飛舞的冥輪,異口同聲駭然道:“年旃!”
冥輪老祖喈喈笑道:“老子還以為,你們狂妄無恥到連我都不放在眼里,哈哈,怎么,如今可是怕了?”
碧落七子互相對望,萬沒料到,居然這個老魔頭也突然現身。可他分明該被翠霞派幽禁於潛龍淵中,怎的會脫因而出?
眼前多了這么一個難惹的主,事情可有點棘手。怪不得桑土公回來時底氣十足,竟是邀來這人。
停雪真人冷笑道:“年老魔,我堂堂名門正派豈會怕你?倒是你不知怎的逃出潛龍淵,卻不體悟上天好生之德,又跑到云夢大澤里興風作浪。你要是明白人,就該趕快回南荒閉門思過,痛改前非,別在這里糾纏不清!”
她這話,說得跟對牛彈琴實在沒什么兩樣,年旃驅動冥輪,匆匆悠悠盤旋漂浮,輕蔑回道:“老道姑,老子今天既然來了,就算是和你們對上了。這九十來年,老子待在潛龍淵里修身養性,卻把腿腳都憋癢了,今日正好拿你們活動活動筋骨!
停雪真人面罩寒霜,沉聲說道:“既然如此,貧道也只好除魔衛道,為天陸再去一惡!”
年旃嘿嘿一笑,根本沒把停雪真人擺在心上。
停心真人望著丁原道:“丁原,貧道著實為翠霞派痛心。淡一真人若是曉得,他的門人居然與年老魔、桑土公之輩同流合一污,只怕也會忍痛清理,大義滅親!”
丁原淡淡道:“停心真人,我如今與翠霞派毫無干系,你把淡一真人抬出來也沒用。你不是要為翠霞清理門戶么,丁某就站在這里候著。”
停月真人仙劍出鞘,喝道:“我家掌門何等身分,今日便由貧道代勞,教訓你這欺師滅祖的不肖弟子!”身影晃動中,仙劍“奔月”光華環繞,直刺了原咽喉。
丁原見他上手就出殺招,顯然不留任何余地,不禁冷笑道:“閣下不仁,莫怨丁某無情!”腳下穿花繞柳步一錯,閃過奔月仙劍,雙拳一縱一橫,轟向停月直父面門與胸口,施展出曾山創出的二十二字拳。
停月真人初識此拳,不由微微一愣,暗道:“這娃娃何時練會如此精妙的拳法,我對翠霞派的劍法拳路并不陌生,卻從未見過,難道是年老魔教授給他的?”
他不敢怠慢,劍訣一引奔月仙劍,回旋封架,側身拍出左掌。
這一記守中帶攻,正是碧落劍派精華的劍式,沒有一個甲子以上的苦修,絕不可能達到如此收放自如、渾然天成的地步。
丁原卻是輕松瓦解,身軀鬼魅一般,閃到停月真人左側,飛起一腳劈魔腿。
停月真人左掌擊空不及回守,惟有雙足點地飛退躲閃。
丁原早算準了他有此一招,劈魔腿踢到半路,竟成凌空跨步,朝停月真人側后方轉去,整個身子離地浮升,以上勢下轟出一記“八”字訣。
這雙拳從中門向外一錯,分打停月真人雙肩,看似簡單無華,奈何已罩住了對方左右回旋退路,猶如兩條飛索直鎖蛟龍。
停月真人處變不驚,見丁原雙臂張開,露出胸前偌大破綻,想也不想挺劍疾刺,拼著受上兩拳,也要把丁原斃于劍下。
哪里曉得丁原又快他半拍,雙肘陡然內合,正夾住刺來的奔月仙劍,劍鋒在離他胸膛不到兩寸處停下,硬是不能再進毫厘。
停月真人手腕翻轉,想迫丁原松手,可奔月仙劍竟是紋絲不動。
他一驚之下,只有擊出左掌,拍向丁原面門。
丁原微微一笑道:“滾吧!”雙肘中翠微真氣勃然爆發,輕輕一拋一松,停月真人握著奔月仙劍猶如彈丸,被甩飛上天。
他畢竟是修煉百多年的人物,驚變中不忘雙腿飛踢,好教丁原無法乘勢追擊。
可雙腳剛一踢出,奔月劍上猛涌來一股磅礴驚人的真氣,震得他悶哼一聲,連在空中翻轉數圈,才卸去勁道。
碧落七子無不駭然變色,連素來最為鎮定的停心真人,也不禁目光一閃。
雖說停月真人適才不過是吃了點小虧,還有再戰之力,只需盡斂輕敵之念,穩守門戶,三五十招內,丁原未必能拾掇了他?僧吘箤Ψ讲贿^是個年方弱冠的翠霞派年輕弟子,而停月真人的修為,在碧落七子中亦屬中游。
以停心真人的眼力,更是看出停月真人居然在功力上也吃了點暗虧,這令他愈加的驚訝。
他尊為碧落七子之首,可要說在功力強出諸位同門多少那也未必,絕不可能如丁原般,兩個照面,就將停月真人硬生生震退。難不成,眼前的褚衣青年已然有了大乘之境?
桑土公看得又驚又喜,完全沒有想到分別幾年的丁原神乎至斯,連碧落七子中人也全不是對手。
他若是要曉得就在不久前,丁原尚在翠霞山硬撼紅袍老妖,迫其簽訂城下之盟,只怕驚詫得眼球都能滾落下來。
年旃見停月真人吃癟,那些老道個個震撼至極,不由在冥輪里眉飛色舞大感爽快,只可惜別人看他不著。
他哈哈笑道:“小子,干得漂亮!不過你的修為終究還沒到家,若是剛才雙肘再加上一點回旋之力,保管讓那老雜毛,多摔幾個跟頭!
丁原哼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老鬼頭你自己怎不試試?”
年旃早就心癢難熬,藉著丁原的話,冥輪朝前一竄,挑釁道:“呵呵,的確也該老子活動活動身子了。你們底下那些未打過的老雜毛,有誰敢上來陪老子玩玩,要是害怕一個人輸的太慘,一口氣上來兩三個也行。”
他雖狂妄,可也沒有忘乎所以,曉得碧落七子終非虛名所致,兩三個道士一起上來,自己還罩得住,可要是一下沖上四個以上,那他也惟有腳底抹油的分了。
碧落七子沒有立刻作答,互相以目光交流,首次感覺到事情的棘手。
單單一個冥輪老祖就已經夠受,眼前再加上一個看起來絕不遜色的丁原,這仗可就難打了。
殊為可慮的是,陣中還守著蘇芷玉與姬雪雁,一旦覺察陣外有變,沖將出來,局勢必定急轉直下。碧落七子百年的威名,不復存焉。
停濤真人目光射向丁原,低喝道:“看來,你是存心要與魔道妖人勾結起來,與我正派為敵作對,便不怕淡一真人來日親手清理你這孽徒么?”
丁原不以為然的道:“怎么,你們掂量著自己的斤兩不夠,便改了口風了?墒悄銈兙筒缓ε绿煲婚w尋上門來?莫說淡一真人,就是把天王老子抬出來,今天一樣沒用!趁著我現在心情還可以,你們趕快滾蛋,別等劍下見血,才曉得后悔!
他要是出言溫和婉轉一些,或許碧落七子也就借坡下驢知難而退,可這么一說,那七名老道老臉再厚,也無處可放,只剩下與丁原年旃對撼一途。
不然,日后傳了出去,說是威名赫赫的碧落七子,居然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娃娃銷罵而退,整個碧落劍派都算完了。
停心真人目含精光,拂塵一擺,沉聲道:“諸位師弟師妹,事既至此,我們也只好仗劍除魔,捍衛我碧落千年盛名。”
另六人齊齊道:“愿與掌門師兄共進退!”
年旃看出苗頭,嘿嘿冷笑道:“哈哈,你們是想攢雞毛湊膽子,群毆了?”
停心真人也不答話,收起拂塵,一字一頓道:“列陣!”
桑土公心頭一顫,知道碧落七子已下決心誓死一戰,竟要動用馳名天陸、享譽四海的碧落劍陣,對付丁原與年旃!
第十章凝眸
卻說碧落七子一怒之下,竟動用劍陣大戰丁、年二人,玄斗八罡陣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由于陣勢阻隔,外面盡管打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陣中三女仍無從知曉,更沒想到桑土公居然這么快就遇著了丁原、年旃。
桑土公去后不久,晏殊取出茶具,在絳禹蘭前的木桌上擺開道場,一烹一煮頗有神韻,惹得彩兒贊嘆不已。
姬雪雁捧上一杯晏殊送上的香茗,尚未入口,瓊鼻間已是滿馥芬芳,不由贊道:“晏施主,你這茶香,手藝更是了得。”
晏殊聽得姬雪雁捧場,笑道:“過獎了,我不過是和桑真人終年守著絳禹蘭,著實的百無聊賴,才想著以此打發光陰!
蘇芷玉望著杯盞中晶瑩如玉的碧色茶葉,根根如針尖狀飽滿豐潤,亦說道:“晏仙子,這茶葉質地上佳,卻非天陸尋常之處可見,莫非就出自云夢大澤中?”
晏殊頷首道:“蘇姑娘,你眼光真是厲害,這么一看便猜中了。我以前也沒想到,云夢大澤里竟然還能出此名茶,還是一次搜尋三腿金蟾時偶然發現的。
“這茶名叫‘碧妍春’,只有三四月間盛出,你們來得可也真是時候!
彩兒叫道:“晏仙子,我也要,我也要!”
姬雪雁微笑道:“彩兒,你也要學人湊這熱鬧么?”
晏殊起身道:“沒關系,是我忘了還有彩兒,這就再取一個杯子來就是!彼D身走向草廬。
彩兒一聲歡呼跟了上去,一邊拍打翅膀,一邊叫道:“給我大點的杯子!”
姬雪雁輕輕搖頭,無可奈何道:“都是我嬌慣壞了它,晏施主莫要介意!
晏殊笑道:“哪里的話,連你的鳥兒都喜歡我烹的茶,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蘇芷玉見晏殊的身影消失在草廬里,輕輕說道:“姬姐姐,過去我曾經常聽見丁哥哥說起你,只恨無緣當面。今日有幸邂逅,你果然是天仙化人,著實令小妹艷羨仰慕!
姬雪雁兩年來第一次聽到“丁原”的名字,止水似的芳心,仿彿被灼熱的烙鐵熾疼。一雙美麗冗長的睫毛,微微一顫,玉頰上的血色,也淡去許多。
她勉強的一笑,回應道:“蘇施主,我如今已身入佛門:心無俗欲,前塵過往,今日種種皆如過眼云煙,或忘或棄,都已不在心上了。”
蘇芷玉一怔,隱隱從姬雪雁如畫的眉宇中,看見深藏的幽怨與痛楚,而那驀然慘白的面色,更非尋常。
她天生慧質,立刻覺察到了什么,徐徐問道:“莫非是丁哥哥他出了什么變故?”
姬雪雁的玉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指中把著的杯盞險些濺出了茶水,朱唇邊浮起一抹凄然微笑道:“蘇施主,你還不知道么,丁原早在兩年前,便已墜入有死無生的潛龍淵,再無聲息。”
“叮”,蘇芷玉的杯子,脆生生掉在桌子上,熱茶從杯口汩汩流出,她卻渾然不覺,花容失色,再無法保持素有的矜持從容,怔怔望著姬雪雁,顫聲道:“姬姐姐,你說的可是真的?”
姬雪雁心中一動,暗暗思量道:“原來,這位玉兒姑娘也如我一般,對丁原情根深種不能自拔。我雖福薄,但總也有過一段兩情相悅的快樂日子,可玉兒姑娘卻連丁原的死訊,亦是現在才能得曉。比起她來,我已幸福了許多!
一念至此,不禁對蘇芷玉生出無限同情,更有一份被牢牢壓抑的感懷,又從沉寂的心底冒起,明眸霧光如幻,微微點頭道:“是真的,這是我親眼所見,是我眼睜睜瞧著他墜入茫茫黑霧之中,身影漸漸消失于深不可測的潛龍淵里。”
蘇芷玉腦海中“嗡”的空白一片,茫然而固執的搖頭道:“不會,這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我出關后應有所感應才對,為什么我絲毫無覺,而我的靈犀鐲搜索之下,更發現他已在涼州方向?”
姬雪雁幽幽一嘆,好似隱含著無限的痛苦與惆悵,低聲道:“我也寧愿這是假的,我更寧愿以自己的性命,換得他的平安,但——”
說到這里,她難以自抑,干涸已久的淚珠悄然滴落,“啪”的溶在芬芳的香茗里。
蘇芷玉的心漸漸沉落,她終于明白姬雪雁山家的原因。此刻她的心中惟有一個念頭,便是馬上趕赴翠霞山,縱然是舍生一躍,也要在潛龍淵中找見丁原!
她可以由衷而痛楚的祝福他有了幸福的歸宿、可以犧牲所有換取他的快樂,但絕對不能接受丁原不在的消息,即便這話是從姬雪雁的口中說出!
草廬里響起彩兒歡快的叫聲道:“這個杯子好,我就用這個啦!”
接著腳步聲起,晏殊走了出來,口中還笑道:“就你這機靈鬼最是麻煩。連找個喝茶的杯子,都這么的挑剔。”
姬雪雁與蘇芷玉急忙各自收拾,努力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可滿懷的心事,又怎瞞得過老道的晏殊?
她瞥了二女一眼,雖覺奇怪,但還是忍住沒問。
然而那香茗再入口時,蘇芷玉竟覺無比的苦澀。
正當蘇芷玉與姬雪雁為丁原傷懷掛牽之際,丁、年二人與碧落七子的激戰,已到了白刀關頭。
碧落劍陣籠罩住方圓三十多丈,碧氣沖霄,罡風翻涌,直已不見九人身影。
想那碧落劍陣共有三大陣型,分為九宮、八卦、七星,與一般劍陣相反,列陣之人越少,劍陣威力卻更盛。
當年,蘇真夫婦與停濤、停云、停雪、停風,以及五名碧落劍派二代弟子亂墳崗一戰,用的正是九宮碧落,卻迫得蘇真、水輕盈大損真元,身上染血,方才苦戰得勝。
今日碧落七子齊至,又是擺下了七星碧落陣,其中兇險,不可同日而語。
激戰到百多回合開外,碧落七子中停雪、停風、停月與停濤皆先后負傷,年旃的冥輪也遭重創,竟逼出他的元神戮力死戰。
丁原盡管未曾受傷,可真氣消耗十分厲害,額頭已見汗珠。
然則碧落七子何嘗不是全力施為,頭頂之上水氣蒸騰,各自舍出苦修百多年的真元,一意要斃丁、年于劍下。
碧落劍陣不住收縮盤旋,一寸寸朝里壓迫著丁原與年旃的空間,從五丈而四丈,逐漸又近到三丈。
丁原心中雪兄,若容那七個老道沖破三丈方圓的防御,自己與年旃失去周旋余地,眼前一戰兇多吉少。
奈何對方穩扎穩打,無論他如何不之以弱,或者嚇之以強,碧落七子就是不上當,死死守著各自陣位,連成一氣,直如天衣無縫。
他有心祭起平亂訣,或是施展出天殤琴的絕學以求一搏,然而碧落劍陣的攻勢卻是排山倒海,此起彼伏,根本不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
年旃與他犄角相守,苦苦抵御著金風密雨一般的劍芒,雙目如赤,怪笑道:“不要臉的老雜毛,老子今天就算要歸天,也得捎上你們幾個!”
他一貫狂妄桀騖,如今說出這等話來,足可見形勢危急。但碧落七子也是有苦說不出來,姑且不提七人損耗的真元,日后要耗費多少時日才能復原,就是眼下縱然能擊敗丁、年,自己這邊的傷亡,也在所難免。
停心真人見己方漸漸占據了主動,也不欲真個拼得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當下說道:“丁原、年老魔,只要你們肯認輸退去,貧道便可網開一面,放你們離去如何?”
年旃聞言犯起猶豫,私底下,也覺得為了晏殊、桑土公這些不相干的人,與碧落七子拼得你死我活,未免有點不值。
丁原卻已冷笑道:“勝負未分,閣下別把大話說滿!世上有戰死之丁原,卻無逃跑之丁原!”
年旃一震,暗自“呸”了一聲,心道:“老子真他***越活越回去了!當年縱橫天陸九州四海,何曾有低頭認輸之時?就是羽翼濃當面,老子照樣也敢硬撼,如今區區幾個雜毛,居然就動起投降念頭,真他媽丟人!”當下精神一振,哈哈狂笑道:“說得好,老雜毛,你們便死了這條心吧!”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沉聲道:“風起云動,七星聚會!”
七柄仙劍如應斯聲,齊齊清鳴而起,陣勢驟然再變,一**攻勢宛如驚濤駭浪,逼得丁原與年旃連說話的縫隙也沒了。
桑土公瞧得是焦急,丁、年二人能在碧落七子劍下對攻兩百余招,已是奇跡,放眼當世,又有幾人可以做到?他有心舍命沖上去幫忙,而碧落劍陣全力發動,是何等的驚人,身子尚未接近到二十丈內,便被漫天劍芒生生迫退。
他光光的腦門上,熱汗流得只怕比陣中人還多,握著三棱錐,目不轉睛的注視若九人拼殺。
眼看局面越來越吃緊,桑土公的心窩子里,就像爬著百只螞蟻,亂糟糟一團,不知怎生是好。
忽然他靈光一閃,暗叫道:“我怎么笨到這個地步!竟是忘記了玄斗八罡陣里,還有蘇姑娘她們在!眼前丁原、年旃與碧落七子打得驚天動地,蘇姑娘她們卻未必知情,我只需施展土遁找著她們,便可憑添強援。”
想到這里,正要施展土遁入陣,猛聽見年旃一聲怒吼!原來停雪、停云、停心三劍齊發,沖破丁、年二人拼死構筑的重重防御,直插丁原胸前。
年旃被另四個老道緊緊纏住,近在咫尺,卻不能救援。
桑土公只看得魂飛魄散,眼睛下意識的一閉不敢再望,不料耳朵里傳入“轟”的一響,整個泥沼仿佛也震顫起來。
一團奪目絢爛的白光,從劍陣中爆裂,閃得桑土公眼前一片迷茫。
他愕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接著聽到的非為丁原的呻吟,卻是碧落七子的失聲驚呼。
桑土公急急又睜開眼,目光穿透彌漫不散的白色光霧,就見丁原的身軀上光華籠罩,隱隱呈現出太極圖形,停雪真人身形飄飛,踉蹌而退。
原來丁原急切之問,左拳右劍封架開停心、停云兩位真人的仙劍,卻不得不將停雪真人放入,左腳辟魔腿盡管已然踢向對方右腕,終究仍慢了半拍。
幸而丁原的身法靈動,在停雪真人的仙劍刺中自己的剎那,猛一側轉,讓過胸膛要害,卻再也躲不過肩頭。
停雪真人大喜,手中的奔月仙劍寒光閃爍,“!钡拇讨卸≡绨。
豈料從丁原肩頭傳來一股莫大的回震之力,劍鋒戳破衣裳,剛觸及到肌膚上,就宛如陷入一汪泉水,軟綿綿渾不著力,偏偏不能再進半寸。
她正自驚愕,丁原身上陡然進射出耀眼白光,轟的一聲,炸裂開滔天的罡風,竟將停雪真人的身子拋飛了出去。
停心真人離得最近,趕緊催動真氣護體,于澎湃的白色光華中穩住身軀,失色低喝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碧落七子縱有合計千多年的道行,此刻亦禁不住驚駭莫名。
只見丁原全身蒸騰著烈烈光焰,猶如天神降臨,散發出一股無敵氣勢,那被刺中的左肩衣裳破裂,露出上里面的肌膚,居然連一個白點都沒有。
無論是誰也沒想到,停雪真人傾力一擊,結果竟是這般。
眾人聽到停心真人的低暍,俱是心頭劇震。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乃上古仙寶,翠霞鎮山之神器,現在不僅落到丁原手上,更與他身符合一,其中原由與奧妙,端的令人猜想不透。
難不成,這小子果真是天地之所鐘,千年方一出的不世俊彥?
碧落七子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護體,丁原等若金仙之身,好在看樣子他尚不知如何運用,故此惟有在命懸一線之際方才爆發,不然碧落劍陣早已繳械。
饒是這樣,底下的陣仗也著實難打。
丁原挨了這劍,表面雖說無事,可停雪真人的修為畢竟了得,劍氣只被“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卸去七成,剩下的三成仍是攻入了他的經脈,整條左臂一陣酸麻。
假若這時碧落七子毫不遲疑的繼續猛攻,丁原終非神人,依舊有敗亡之虞。
況且,丁原并未能對仙符駕馭自如,而他的真元更不足以支撐大光明符接連發動,只是這些內情,連丁原自己都懵懵懂懂,更不要說是碧落七子。
停心真人等驚駭于伏魔大光明符,一時都怔怔忘記出手,正給丁原異常寶貴的喘息機會。
他趁著彈指的工夫,運轉真氣,沖破左臂的淤塞,口中真言一動,天殤琴凌空飛升,落在身前。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靈力驚鴻一現,迅速消失,白光散盡,又露出了原真身。
他左手五指錯落有致飛撥琴弦,天殤琴騰起,冉冉光云戾氣大盛,奏響金戈鐵馬的激壯音律。
轉眼問,風云變色,攻守易主,“化雷訣”、“馭風訣”、“破罡訣”、“筑壁訣”、“銷金訣”次第而出,各色光芒魔氣縱橫呼嘯,天空中奼紫嫣紅璀璨綺麗,再配上雪原仙劍紫華滌蕩,直打得碧落七子步步后退。
年旃大是興奮,隨著丁原發威,他身上的壓力頓時小了許多,于是抖擻精神,驅動冥輪,施展出“上天遁地惟我獨尊輪”,金光翻涌州層層駭浪,洪水決堤一般,撲向碧落七子。
依照常理來說,即便丁原祭起天殤琴,碧落七子也不至于呈露敗象,可惜他們心中皆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陰影籠罩,心魔一生,十成的修為,也只能打上了折扣。
往往是一劍遞出,驀然腦海中醒悟道:“哎吆,不好!丁原盡可以不理會我這一劍而中宮直進,有著仙符護體,我的劍卻傷他不得,反要為他所弒。”如此一權衡,只好急急變招回守,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卻再無先前聲勢。
這么縮手縮腳,大大的成全了丁原,他了無后顧之憂,放手進攻,雪原仙劍、天殤魔琴使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只逼得碧落七子自顧不暇,陣型漸漸散亂,全仗著各自的精純修為勉力支撐。
桑土公看得又驚又喜,一顆懸了良久的心終于放下。
他猛一拍腦袋,記起剛才欲做之事,急忙施展神功,哧溜一聲,鉆進泥沼不見。
地下自然是一片漆黑不辨東西,桑土公僅憑著先前印象,潛行出三十余丈,腰板一挺,打底下探出腦袋來,不防一蓬紅霧,鋪天蓋地的涌到,嚇得他一跳,定睛再看周圍幻象綽綽,不知是何所在。
桑土公丹田運氣,揚聲叫道:“晏仙子!蘇、蘇姑娘——”
聲音一入紅霧,立刻不可思議的被吞噬,更無半點回音。
桑土公側耳聽了半天,又叫上了兩聲,可仍不見什么動靜。
他一著急,埋頭又鉆進地下,朝著南面遁出十多丈,再起身尋找,卻依舊一無所獲。
這玄斗八罡陣端的神奇,最近的一次桑土公距離草廬不到三丈,硬是沒有看到晏殊等人,更莫說他叫嚷的聲音了。
若是他當時敢冒險而出,氣機牽動之下,蘇芷玉定然會有所察覺,可惜桑土公怎敢再把身子探入陣中,萬一一個不慎,觸動其中機關,縱有土遁也難保萬全。
他宛如無頭的蒼蠅在泥沼中到處亂竄,不時把腦袋露到地上,尋找晏殊等人的蹤跡,可越是著急就越無頭緒,足足在底下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也沒撈到誰的衣角。
到最后,桑土公的蠻性也上來了,索性一個躍身,沖出泥沼,手中三棱錐一通狂舞,卷得陣中紅霧四處流竄。
他一邊揮動三棱錐,一邊叫道:“晏仙子、晏仙子!”
說來也怪,說什么他部結巴,惟獨這二個字,念多少遍都分外清晰。
身周驟然風起,四面幻景生出變化,一股龐大的殺氣洶涌而至。
桑土公一驚,正打算再鉆回泥地里,忽然聽見背后有人叫道:“桑真人!”
那股殺氣立時隱去,周圍的紅霧與幻景也退到一邊,桑土公聽出是蘇芷玉的聲音,大喜過望叫道:“蘇、蘇姑娘!”
蘇芷玉翩然轉到桑土公身側,微笑道:“桑真人,你怎的又回到陣中來了?”
桑土公一把拽住蘇芷玉衣襟,喘著粗氣叫道:“快、快出陣,救、救兵來了!”
蘇芷玉一喜問道:“是安閣主還是楚師姐,你這快就找到她們了?”
桑土公連連搖頭道:“不、不是她們,是、是丁原!”
蘇芷玉的心弦劇顫,直覺得腦海一眩,急忙定神問道:“桑真人,你說是丁哥哥已到了陣外?”
桑土公又連連點頭道:“他和年旃跟碧落七子已動手啦,咱們快、快去幫忙!
蘇芷玉尚且不曉得丁原修為已臻化境,一聽之下,急忙道:“桑真人,你閉起眼睛朝前直行三十尺,再左轉六尺,即是草廬。我需立刻出陣接應,免令丁哥哥遭受不測!闭f完話,水色的身影晃動,已是渺然無蹤。
桑土公急得一跺腳,心道,要遭受不測,只怕不是你的丁哥哥,而是那碧落七子,可要待喚回蘇芷玉,人家卻早不見了。
他想了想,閉起眼睛,照著蘇芷玉所言,小心翼翼的挪著步子朝草廬而去。
且說蘇芷玉心懸丁原安危,倏忽飛身出了玄斗八罡陣,迎面一股氣浪迫來,逼得她身形一沉落到地上。
就見十數丈開外的半空里,丁原大發神威,天殤琴如有神助縱橫呼嘯,雪原仙劍更是力壓碧落七子勢如破竹。
在丁原身畔,有一身形高大的青色元神,威風凜凜催動冥輪,與雪原仙劍交相輝映,肆意狂舞,正是傳聞中被幽禁了九十余年的冥輪老祖年旃。
蘇芷玉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丁原修為之高,直追乃父,竟然連聞名遐邇的碧落七子,也被他與年旃打得節節后退,只剩下招架之功。
不過她也瞧出碧落七子雖退不亂,隨著碧落劍陣漸漸朝外擴展,戰圈不住拉大,這七人反多了一絲回旋的空間。
丁原與年旃若想徹底擊潰碧落劍陣,未始有那么容易,再斗下去,便成了兩面高手的功力拼爭,人數占據絕對優勢的碧落七子,不一定就會輸了。
蘇芷玉默按劍訣,盈雪仙劍自背后劍鞘中,清音一振彈射而起,她玉腕招展身劍合一,化作一束碧色光芒,直沖入劍陣。
停風真人首當其沖,只聽身后蘇芷玉的聲音道:“道長,芷玉得罪了!”
一道凌厲劍氣如芒刺在背,急忙回頭,見看到碧華晃動,蘇芷玉人美如玉劍如虹,轉瞬已到。
停風真人不敢直攖其鋒,迫不得已閃身側飛,露出陣勢的偌大破綻。
丁原、年旃自是毫不客氣,與蘇芷玉里應外合破繭而出,令碧落七子惟有眼睜睜瞧著他倆沖出劍陣。
丁原見著蘇芷玉,哈哈一笑道:“玉兒,兩年不見,你的修為著實大有長進!”
蘇芷玉如黑夜一般烏漆水靈的妙目,在丁原臉上打了個轉,方才淺淺含笑道:“丁哥哥,南海一別經年,芷玉真沒想到你我竟會在這里重逢!
停心真人見劍陣被破,蘇芷玉也已現身,明白繼續打下去,能夠保住平手就算不錯。
他深吸一口氣,積累體內急劇耗損的真元,聲若洪鐘道:“丁原,你待怎講?”
丁原聽他一喝,倒起了三分欽佩,暗道:“這老牛鼻子人雖不怎的,修為果真不俗。激戰至今,居然還中氣十足,不愧是碧落七子之首!
蘇芷玉嫣然道:“停心真人,芷玉以為縱然再惡斗下去,亦不過是兩敗俱傷之局,卻是何苦來由?莫不如握手言和,先前晚輩出言或有唐突冒犯的地方,也請真人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環顧疲態盡顯的眾同門,苦笑道:“罷了,罷了!”仙劍“!钡穆尤肭手,腳下生風,頭也不同的離去,自是無顏再作逗留。
停雪真人冰冷的目光掃過丁原、年旃,緩緩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鄙硇我伙h,隨著掌門師兄去了。
剩下幾人亦都面色鐵青,不發一言,各自御風退走。
雖然說他們未真個敗北,但被丁原、年旃逼迫得如此狼狽,實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此后,整個碧落劍派與丁原結下深仇,多也由此而起。
丁原見碧落七子走遠,收了琴劍,笑問道:“玉兒,你怎的也來了云夢大澤?”
蘇芷玉微微一笑,悠然道:“不止是小妹,還有一個丁哥哥你必定更加想見到的人,她也來了云澤,而且就在玄斗八罡陣中!
丁原一奇,暗想:“難不成是盛師兄已經到了,可桑土公并未說起他!況且若盛師兄在,沒道理令碧落七子如此猖狂。”
正疑惑問,蘇芷玉已收了陣勢,紅霧飄渺草廬隱現,依稀看見其中三個人影。
幾乎就是第一眼,還來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丁原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抹亮麗的紅裳之上。
如真如幻,似是百年夢回,那在寂靜深夜,無數次出現在腦海中的身影,竟赫然映入了他的眼簾。
紅衣如畫,雪膚依然,驀然抬眼間,伊人無恙。
恍惚從前,就在那某一個夏日,他的雪兒佇立在思悟洞前,如此凝眸、如此含笑,癡癡望著自己歸來的身影。
丁原只覺得一股熱血上涌,呆呆的瞧著那紅衣少女。
剎那中,天地之間,仿彿就只剩下她的影子,在朝自己凝眸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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