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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第一章天一

  天一生水,故筑閣于海上。依《天陸山海志》記載,南海碧波中有一仙山岐茗,空懸海上萬尺,為云霓托起,不著于水。山逾方圓數十里,高過千仞,遍目紅楓勝火,終年如春。岐茗多水,山間處處溪流潺潺,有如古箏幽鳴,有似琴音叮咚,更有飛瀑鏡湖,其色幽藍,清之見底。山麓筑有一閣,乃仙人所駐,常見劍光映霞,紫氣凌霄。

  山中珍禽異獸,奇花異草不知凡幾,多為世間所無其地僅有。

  每當日出時,紫霧漫天升于海上,絢光綺麗騰于山間,恰似紅塵仙境。

  上面這一段文字,丁原昔日在紫竹林中曾有讀過,但只有親眼目睹時,才明白文中所述仍難及眼前景象萬一。若非身臨其境,又怎能相信世上居然果有懸浮于半空的山巒,有此如夢似幻之境?

  因他依舊不可妄動真氣,故此一路由蘇真御劍攜來,浩渺煙波中,岐茗仙山猶如璀璨珍珠鑲嵌海上,仿佛奪去天地中所有的靈氣。

  水輕盈御劍在前,眼看岐茗山越來越近,在眼簾里越加清晰,身形反有些遲疑。一別個多甲子,仙山依舊人已白頭,心底不由感慨萬千。

  忽然,海上亮起一道水色劍華,瞬間便到得近前。

  蘇真四人收住去勢,只見一位二十如許的藍衣女子凌波云頭,向著四人微微一禮,說道:“天一閣楚凌仙,見過四位仙友。”

  水輕盈見藍衣女子面容姣好,肌膚晶瑩如玉,顯是修為精深,但她在南海時并未見過此女,亦未聽聞過楚凌仙之名,想來是天一閣近年所收的得意弟子。

  故而,水輕盈也還以一禮,含笑說道:“楚仙子,愚夫婦遠來萬里,欲求見安閣主當面,還望仙子代為通稟引路。”

  楚凌仙道:“請問四位高姓大名,欲求見閣主所為何事?”

  水輕盈答道:“小妹水輕盈,攜外子蘇真、小女芷玉與丁原公子有要事相求,望楚仙子替輕盈通稟一聲,懇請閣主賜見。”

  楚凌仙聞言臉色微變,笑容在嘴角隱去。她上下打量水輕盈等人,說道:“原來你便是當年叛出本門的水輕盈!”

  水輕盈幽幽一嘆道:“正是!”

  楚凌仙手中光芒閃耀,湛藍色的凌波仙劍遙指水輕盈道:“水仙子,請恕晚輩無禮。六十余年前,師門曾立下嚴令,若有發現仙子踏入南海地界一步,格殺勿論,晚輩惟有得罪了!”

  水輕盈搖頭道:“此次輕盈一為丁公子求醫,二為負荊請罪,并無絲毫挑釁天一閣之心,又如何敢與楚仙子動手?”

  楚凌仙一怔,但凌波仙劍仍未放下,沉吟道:“水仙子苦心,晚輩已能明白一二,奈何師門之命領銜不敢不遵,還請水仙子拔劍!”

  蘇真雙眉一揚,冷笑道:“你真當是我們怕你不成?”

  楚凌仙躬身道:“晚輩豈敢?當年水仙子乃本門第一傳人,修為博大精深,晚輩難及萬一。蘇先生亦是名動天陸、睥睨四海的前輩人物,晚輩再是狂妄,也不致在兩位座前放肆,不過既有師門之令,晚輩縱明知不敵,也惟有拔劍一拼!”

  蘇真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臉色和緩了些許。丁原與蘇芷玉因是晚輩,又知其間涉及水輕盈的師門恩怨,所以都默立一旁。

  水輕盈苦笑道:“看楚仙子起劍姿勢,應是安閣主座下弟子吧?”

  楚凌仙一怔,她所擺出的劍勢,乃天一閣甚是常見的起手勢“有鳳來儀”,幾乎每名弟子都會,何以水輕盈能夠一眼瞧出自己的師父是誰?

  水輕盈道:“當年安閣主修煉這一式有鳳來儀時,因不喜此招只守不攻,過于內斂之故,有意將劍鋒上揚半分,身形微向左側,由此可連接上后手的攻招‘鳳舞岐茗’。這一變化,同門之中惟安閣主所有,旁人也是學不來的。”

  楚凌仙聽的心中佩服,回答道:“水仙子說的不錯,安閣主正是晚輩授業恩師。”

  水輕盈取下背后仙劍,雙手捧在手上。她原本所用之劍盈雪已傳與愛女,如今所用之劍,乃近年所煉的“還情”,威力盡管遠不如與凌波仙劍并列天一閣七大名劍之一的盈雪,可對水輕盈來說,卻是區別不大。

  楚凌仙見水輕盈執劍在手,誤以為對方打算出手,即刻暗自提氣,凌波仙劍光華大盛,照得方圓數十丈一片絢爛。

  楚凌仙迎風而立,衣袂翩翩,朗聲說道:“請水仙子賜教!”

  水輕盈嘆息道:“輕盈手中之劍名為‘還情’,楚仙子可明其意?”

  楚凌仙冰雪聰明,微一思索便已領悟。

  水輕盈微笑道:“輕盈將此劍暫先托于楚仙子保管,只求能見上安閣主一面,再到皈依堂向先師靈位敬上一香!”

  說罷,水輕盈雙手輕送,還情劍下升起一團淡淡碧光,冉冉朝著楚凌仙飛去。

  楚凌仙并沒伸手接劍,躊躇道:“水仙子苦心,凌仙了然,但晚輩地位微下,不敢擅自作主。”

  蘇真嘿然道:“你卻害怕什么,老夫也將配劍交與你就是。”也不見他有什么動作,背后赤血劍連鞘飛出,飄浮在還情仙劍之上。

  丁原與蘇芷玉也依樣畫葫蘆,各自將仙劍飛送到楚凌仙身前。

  水輕盈說道:“請楚仙子行個方便,愚夫婦感激不盡!”

  楚凌仙面對眼前的四把仙劍,遲疑道:“好吧,四位可隨凌仙來。但閣主是否愿意召見,本門對四位會如何處置,卻非晚輩能夠左右。”

  水輕盈見楚凌仙應允,露出笑容道:“這是自然,多謝楚仙子成全。”

  楚凌仙還劍入鞘,再將四把仙劍雙手捧于胸前,說道:“四位請!”

  五人御風而行,飄然降落在天一閣前。

  天一閣紅墻青瓦,占地不到三十畝,屋宇不過百十余間,與天陸各大門派的莊園相去甚遠,但苑內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分外雅致,就連腳下的碎石都似乎沾著一點仙氣。

  千年以來,天一閣的門人弟子,始終維持在百人左右,且專收女子。這些女弟子雖未出家,但十之**都不曾嫁人,只在閣中參悟天道,孤老終生。

  水輕盈的師尊,便是上一代的閣主莫念閑,已于二十余年前羽化登仙,如今的天一閣閣主安孜晴乃莫念閑首徒,水輕盈師姐,也年過兩甲子。

  五人剛落下云頭,天一閣山門一開,打里面分出兩列六名女弟子,最后正中站著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矮小枯干的黑衣老婆婆,手拄一根青木杖立在臺階上。

  楚凌仙一見那黑衣婆婆,趕緊躬身道:“三師叔!”

  黑衣婆婆哼了聲,并未理她,目光從蘇真等人臉上掃過,最后落在水輕盈的身上,冷冷道:“水輕盈,你還有臉回來。”

  蘇真也哼了一聲,卻比黑衣婆婆的聲音還響,更透著一股不屑與譏笑的味道。

  水輕盈急忙搶在蘇真之前,向黑衣婆婆禮道:“輕盈拜見三師姐!”

  黑衣婆婆面沉如水,答道:“我巫老婆子豈敢受你的大禮,也不敢再當你的什么師姐。”

  丁原站在蘇真身后打量巫婆婆,見她面色焦黃枯槁,白眉低垂,目光灰暗,瘦小的身軀藏在寬大的黑衣里稍稍有些駝背。

  丁原心中詫異道:“這老婆婆看上去與普通村婦并無差別,難道說,已修煉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可聽她語調冷淡,談吐不善,丁原亦有些著惱。丁原昨日原本打算一早返回翠霞山,卻被蘇真夫婦勸阻,水輕盈只說要帶自己遠赴南海天一閣求醫,或可有一線生機。丁原自是不了然其中的恩怨糾葛,又見蘇真夫婦說的平淡輕松,故此答應下來。水輕盈本想留著蘇芷玉守山,真實用心卻是惟恐天一閣萬一不利于她夫婦二人,也好保全蘇芷玉。至于丁原,本是外人,又是翠霞派弟子,想來天一閣即使不肯醫治,也不至于為難。

  可蘇芷玉放心不下爹娘與丁原,執意要隨同前來,蘇真夫婦最后也只得答應。可還沒進到天一閣,丁原已漸漸察覺這件事情有些不對頭,至少不似蘇真夫婦說的那么簡單。先是楚凌仙說,什么“踏入南海地界格殺勿論”的;再是巫婆婆橫眉冷目如對強仇,哪有半點同門之誼?難道說,蘇真夫婦為醫治自己的傷勢,前來天一閣竟是冒著極大的風險,想到這里,丁原心頭不由一緊。水輕盈垂首道:“三師姐,您這么說折殺輕盈了。”巫婆婆哼了聲,轉頭向楚凌仙問道:“楚師侄,你忘記老閣主的遺命了么,竟敢放他們踏上岐茗仙山!”話音一落,劍鏑聲聲,那六名女弟子竟紛紛亮起仙劍,各占陣位,將水輕盈等人圍在中間。蘇真微微冷笑,雙手負后動也不動,似乎根本就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

  丁原見那六名女弟子的步法身形、修為,個個恐不在自己與蘇芷玉之下,放之天陸亦算一等一的高手,看來天一閣圣地之名果非虛傳。

  水輕盈注意到的則是那六名女弟子三前三后,布成兩面扇形,正是天一閣的“海天劍陣”。

  所謂上為天,下為海,前為陽,后為陰,一旦發動風云變色,威力驚人,更勝于碧落九泉劍陣。

  蘇芷玉見雙方話不投機,巫婆婆揮手便布下劍陣,南海之行打一開始就坎坷難行,心中暗想:“娘親為了爹爹背叛師門,天一閣的人記恨娘親與爹爹也是應然。可事過境遷六十多年,這位巫婆婆的怒氣仍是這么大,看來今天的事情難以善了。不曉得那位安閣主是否是位通情達理的高人,要是她能出面,或可有一線轉機。”

  楚凌仙一看要鬧僵,急忙道:“三師叔請慢!弟子今日奉命巡游,路遇水仙子等人便上前攔截。水仙子言道欲向師門謝罪,并將所佩的四把仙劍交與弟子保管,以示誠心,弟子這才領著他們前來,想稟報師父,由她老人家發落。”

  “謝罪?”巫婆婆尖聲笑道:“說的漂亮,早六十年干什么去了,六十年后的今天來談什么謝罪?”

  丁原見這老婆子不依不饒,堪跟曲南辛有一比,打心底就來氣,朗聲道:“蘇大叔、水嬸嬸,咱們回去,小侄的傷勢,寧死也不求她們!”

  巫婆婆白眉一聳道:“好啊,水輕盈,你果然別有他圖。不妨告訴你,有老身在,你就斷了那些癡心妄想,今日這天一閣,你半步也休想踏進!”

  水輕盈說道:“三師姐,輕盈此來確有為丁公子求醫之意,但請罪之心絕非虛妄,請您明鑒!”

  巫婆婆將青木杖重重往地上一拄,怒道:“廢話少說,老身懶得聽你這本門叛逆啰嗦。你想見安師姐,想為人求醫,先過老身這關再說1

  蘇真喝道:“巫婷芳,難道我們夫婦怕你不成?內子好話說盡,你卻一味蠻橫,老夫就算沒有赤血在手,一樣將你擺平!”

  水輕盈輕瞥蘇真一眼,緩緩說道:“三師姐,您不能見諒輕盈苦衷,輕盈亦能明白。歸根結底,是當年輕盈辜負了師父她老人家的造就之恩。今日輕盈重返仙閣,甘愿領受所有責罰,只求三師姐成全讓輕盈見上閣主一面!”

  說罷,她面向天一閣盈盈跪倒,令蘇真也措手不及。

  巫婆婆一陣錯愕,口氣和緩了一些,說道:“即便你假意乞憐,老身也不會心軟。罷了,你們還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莫在此逗留!”

  說完,青木杖一揮,撤去了海天劍陣。

  水輕盈并不起身,只繼續懇求道:“三師姐,請您成全輕盈!”

  巫婆婆皺眉道:“安師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況且現下本門的幾位師姐妹正有要事商議,也抽不出身來管你的事情。你在這兒就是跪穿石板也不會有用,回去吧,否則休怪老身出手驅逐。”

  丁原再忍不住,沖到水輕盈身旁想將她扶起,誰曉得水輕盈紋絲不動。

  丁原叫道:“水嬸嬸,你快起來!丁原一條破命死就死吧,你這樣委曲求全,簡直比殺了我還要難受!”

  水輕盈朝丁原微微一笑,似是寬慰,卻沒有說話。

  蘇真的大手握在丁原肩膀上,沉聲道:“丁原,這是我們老一輩的恩怨,不關你的事。你水嬸嬸這一跪,為的是師門,所以即使是老夫也不能阻攔。”

  丁原喉嚨一熱,望向蘇真,見他眼神,分明也是在極力克制著憤怒與痛惜。

  丁原情不自禁仰天長嘯,將滿腔激憤發泄其中,他不能妄動真氣,這嘯聲自不如往常嘹亮悠遠,但依舊讓聞者色變。

  巫婆婆嘴唇一動似乎想阻止,可終究只冷眼旁觀沒有出聲。

  忽聽山門中有一清冷的女子聲音問道:“是誰在此放肆,擾亂仙閣清凈?”她的話音平緩,卻蓋過丁原的嘯聲,清楚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丁原只覺胸口一窒,仿佛被那話音重重擊了一拳,一口氣接不上來,嘯聲嘎然而止。

  他暗吃一驚,向山門瞧去,就見楚凌仙陪著一名雪衣婦人走下臺階,身后還跟著數名女弟子。

  這雪衣婦人容顏端莊冷傲,生的甚美,頭頂秀發盤成宮髻,眉心一點朱痣。她兩眼含霜,不怒自威,一派出塵之意。

  水輕盈抬頭望著雪衣婦人,露出驚喜道:“安師姐!”

  雪衣婦人目光拂過水輕盈,眉頭微鎖,冷冷問道:“你是誰,我何時有過你這么一位師妹?”

  蘇真心中激怒,哼然冷笑道:“好一個安孜晴,裝模作樣難為盈妹!若不是盈妹昨日一再懇求于我不可發怒出手,今天管你是什么三大圣地,蘇某一般的血濺五步。罷了,看在盈妹分上,老夫暫且再忍一忍。”

  水輕盈聽安孜晴說的毫不帶感情,心頭難受輕聲答道:“小妹輕盈,拜見閣主。”

  安孜晴望也不望水輕盈,寒聲責問道:“三師妹,為何還不將他們拿下?”

  巫婆婆似甚敬畏安孜晴,聞言低頭答道:“他們四人的仙劍已被楚師侄收去,小妹若是出手,怕有勝之不武。”

  安孜晴怎不曉得這是巫婆婆的借口,冷哼一聲,右手水袖飛出,輕輕托起楚凌仙手中所捧的四把仙劍,再一引一送,凌空推到水輕盈跟前,說道:“本座不認得你這師門叛逆,更不認得你身后的那個魔頭。

  “你既敢來南海,顯是未將先師遺命放在眼中。本座蒙先師恩澤傳以衣缽,自當體照先師遺命,以保仙閣聲名不為宵小玷污!水輕盈,當年先師在世時,許你為本門師姐妹中第一傳人,且讓本座看看六十多年后你長進多少?”

  水輕盈動也不動,顫聲道:“小妹不敢!”

  安孜晴徐徐道:“先師遺命,由不得你。”

  水輕盈道:“閣主若想殺輕盈,輕盈亦絕不反抗,但輕盈有兩事相求,請閣主應允,一是輕盈自知有負師門,更愧對先師,故此次前來,想在她老人家靈前敬上一炷心香;再來就是這位丁公子身患奇癥,非天一閣圣術難以活命,也求閣主慈悲。若能了卻這兩樁心愿,輕盈縱死無憾!”

  丁原大聲道:“我不要她醫治,什么天一仙閣、正道圣地,不過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安孜晴聽到丁原責罵,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丁公子,仙閣之中盡是女子,偽君子這三字未免有些不敢當。你是翠霞派弟子,你的病自由翠霞派救治,本座亦不會越廚代庖。這里是仙閣靜地,切忌喧雜,本座與水輕盈說話,更沒有你插嘴的余地。”

  丁原剛要還嘴,蘇真已開口道:“安孜晴,截止目前,我夫婦二人忍氣吞聲,只為求得天一閣的諒解,你卻一再相逼,欲置盈妹于死地。天一閣凌波九劍名動四海,云生水起訣威震八荒,老夫今日就來領教一二!”

  “真哥!”水輕盈說道:“你忘了昨日的約定么,這里的事情就由輕盈應對,即使閣主要處置于我,輕盈亦是百死無悔。”

  蘇真高大的身軀如山站立,冰冷的眼神掃過對面的天一閣眾多門人,就仿佛一座努力抑制熔巖噴薄的火山。

  蘇真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好,老夫就瞧瞧安閣主會如何處置!”

  丁原此刻徹底醒悟,水輕盈與蘇真此行,竟是抱著必死之心,難怪起先不欲帶著蘇芷玉同行。水輕盈對于師門愧疚,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然而,如果不是為了醫治自己的傷勢,又何至于此?

  他一生孤傲,不愿平白受人點滴恩惠,可從幼年起,蘇真夫婦與蘇芷玉不計回報得失,屢次救助保全自己,甚至是以性命相托,這番恩情不啻山高海深,又教他如何自持?

  一念至此,丁原狠狠盯著安孜晴,沉聲道:“安閣主,你是海外高人,萬眾仰慕,丁原僅是個無名小卒,無父無母,可在丁原心中,你不過是個心胸狹隘、毫無感情的冷血老女人!丁原一生不愿虧欠任何人,更不會搖尾乞憐,大丈夫死則死耳,有何可懼?”

  說罷,當下咬牙逆運真氣,體內的魔氣與翠微真氣同時奔流而出,經脈里一陣翻江倒海。丁原面色瞬間青紫,嘴巴一張,怒濺一股血箭!在場眾人,誰都沒料到丁原竟如此剛烈,為不累及蘇真夫婦,不惜逆運經脈意圖自盡。

  “丁哥哥!”蘇芷玉離的最近,驚呼一聲,再顧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手抓住丁原,一手抵在丁原前心,渡入真氣。可丁原體內兩道真氣已亂,蘇芷玉急切間亦無法制止。丁原口中鮮血連噴,卻目光炯炯死死盯著安孜晴。蘇真搶到近前,低聲喝道:“玉兒,讓爹爹來!”他的修為自非蘇芷玉可比,奈何丁原心存死志,發功極狠,蘇真的真元注入后,僅能保住心脈不被震散。蘇真呵斥道:“笨蛋,你死了又有何用,還不快守住丹田!”

  丁原轉眼望向蘇真,淡然一笑,咽下一口熱血,喘息道:“蘇大叔,你你們的恩情丁原來來世再報!”

  話沒說完,人已昏了過去。

  蘇芷玉飛快的取出一枚無憂丹,欲塞進丁原嘴里,可丁原牙關緊咬,根本送不進口,蘇芷玉只得撬開丁原牙關,才將丹丸塞入。

  無憂丹入口即化,融成一股甘甜的暖流,順著喉嚨口流了下去,一條性命,這才算暫時保住。

  這一系列變故兔起鶻落,無論蘇真夫婦、蘇芷玉,還是天一閣弟子,無不動容,幾名天一閣年輕弟子,更是失聲驚呼。

  蘇真面罩寒霜,凌空抓起赤血魔劍,遙指安孜晴,一字一頓道:“安孜晴,老夫已失去耐心,是戰是和,憑你一言!”

  第二章師恩

  巫婆婆一拄青木杖,喝道:“蘇老魔,要打便打,我天一閣怕你不成?”

  水輕盈見丁原為避免拖累自己與蘇真,竟逆血攻心,以求一死,不由心頭一陣激動。

  眼看得蘇真與巫婆婆劍拔弩張,頃刻間就要血濺五步,無論誰勝誰負,其結局皆非自己所愿見。

  更況且,盡管蘇真早臻大乘之境,世所罕匹,但天一閣垂名千年,豈是輕易可撼?

  真若師門之前血流成河,兩敗俱傷,丁原的傷勢,必也斷絕最后一線希望,自己又于心何忍?

  念及至此,她探手拔出還情仙劍,堅毅的目光,掃過丈夫與愛女的面容,平靜道:“安師姐,諸般罪過,都由輕盈而起,亦應由輕盈承擔,輕盈只求以一己之死,換得丁公子的性命!”

  說罷,翻轉手腕,仙劍華光一亮,義無反顧吻向玉頸,心底默默說道:“真哥,對不住了,小妹要先舍你而去。有這六十多年光陰,又有了玉兒陪伴,輕盈已不枉此生!師父啊,弟子來向您謝罪了!”

  這些念頭不過是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還情仙劍已近在毫厘!

  蘇真與蘇芷玉皆沒想到,水輕盈繼丁原之后再求自盡,待察覺不對,雙雙飛身撲去,奈何鞭長莫及,終究慢了半拍。

  驀然一束藍光,后發先至擊在水輕盈玉腕之上,仙劍一震,從胸口滑落,跌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石之聲,卻是安孜晴早一步出手,得以及時阻止。

  饒是如此,水輕盈的肌膚上仍泛起一抹淡淡殷紅,只差一點便天人永訣。

  蘇真一把抱住水輕盈,沉聲道:“盈妹,你恁的這般傻!”仔細打量了一下傷口,見只傷及了表層的肌膚,才放下心來。

  水輕盈淺淺一笑,愛憐的目光掃過蘇芷玉,伸出左手,輕輕替她抹去眼角淚珠,低聲道:“傻孩子,你哭什么?”

  蘇芷玉百感交集,一顆心瞬間從地獄到天堂游走了一回,一時說不出話來,顫聲道:“娘親”

  所有人都站在周邊默然凝望這一幕,誰也沒有出聲打擾,但每一個人的心中,對于丁原與水輕盈慷慨取死的豪情厚誼,無不深深震撼,只礙于安孜晴在場,不便有所動作。

  巫婆婆瞥了一眼安孜晴,快步走到水輕盈跟前。

  蘇真抬頭冷冷注視她問道:“你要怎的?”

  巫婆婆低低嘆了口氣,丑陋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伸手取出一個黑色凈瓶道:“這是本門的金創圣藥,快與她敷上吧。”

  蘇真哼了聲,動也未動,蘇芷玉見狀,接過凈瓶輕聲道:“多謝婆婆!”

  巫婆婆搖搖頭,藉著背對安孜晴之機,以傳音入密說道:“水師妹,安師姐其實也是掛念你的,不然她亦不可能先一步出手救下你。只是她身為閣主,又有師命在身,不得不如此待你,你千萬不要記恨她!”

  水輕盈仰望巫婆婆的面龐,心中覺得一股暖流融融穿過,徐徐向她頷首。巫婆婆不再說話,拄著青木杖返回原位。

  水輕盈從蘇真懷中站起,向著安孜晴盈盈拜倒道:“安師姐,謝謝您!”

  安孜晴神色漠然,仰面眺望青天白云悠然聚散,喃喃道:“師父,您老人家猜對了,徒兒到底是不忍心向水師妹下手!”

  這句話說的極輕,只有身旁的楚凌仙勉強能聽到大概。

  水輕盈見安孜晴沒有反應,也不起身,就那么一直跪著。

  不知過了多久,安孜晴低下頭來望向水輕盈,嘆息道:“水師妹,你起來吧。”水輕盈從安孜晴話中聽出已有諒解之意,欣喜道:“安師姐!”安孜晴轉過頭吩咐道:“巫師妹,你引蘇真與芷玉姑娘,先到別院的精舍小歇。”蘇芷玉關切道:“安婆婆,那丁哥哥怎么辦?”安孜晴抬手道:“凌仙,你將這位丁公子送到葉婆婆、樊婆婆兩位長老的草廬前,請她們救治。”楚凌仙應了,從蘇芷玉手中接過丁原。蘇芷玉小心翼翼將丁原交與楚凌仙,說道:“楚姐姐,有勞您了!”楚凌仙朝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芷玉妹子。”巫婆婆瞅著蘇真,左手一引道:“閣下隨老身來吧。”蘇真瞧了眼水輕盈,見妻子向自己含笑點頭,于是哼了聲,收起赤血劍,與蘇芷玉跟著巫婆婆去了。

  安孜晴目送蘇真等人去遠,說道:“水師妹,你隨我來。”說罷,轉身邁步走進山門。

  水輕盈緩步行在安孜晴身后,六十年后重入山門,映入眼簾的一草一木,只覺得曾經是那么的熟悉與美麗,腳下曾走過千萬回的清幽香徑,這刻竟是另有一番滋味,無數次朝思暮想的奢望,夢里縈繞的仙閣,如今終于又在眼前,上天待己是何等的寬厚恩寵!

  兩人一前一后,行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在一座祠堂前停住。

  這座祠堂僻居天一閣一隅,極是清凈,院落里蒼松翠柏參天而起,聳入一團流動的紫色云氣中,多為千年之古齡。

  地上清一色鋪著七彩晶瑩鴿蛋大小的鵝卵石,質樸無華,不染塵埃。青石臺階上朱門虛掩,飛檐勾角,一派的肅穆古樸。

  在祠堂門上的黑色牌匾上,由于年代久遠,色澤有些黯淡,但那以篆書寫著“皈依”二字嶄新如許,隱約有霞光縈繞。

  水輕盈在天一閣修煉多年,自然知道這是供奉本門歷代閣主靈位的祠堂所在,非經現任閣主的允許,任誰也不得踏入半步。

  水輕盈的眼眶微潤,輕聲道:“安師姐,難為你了。”

  安孜晴背對水輕盈,緩緩道:“水師妹,方才在山門外,我一意為難于你和蘇真,更迫得你和那位丁公子險些自盡,你不恨我么?”

  水輕盈搖頭道:“縱使輕盈剛才果真追隨師父她老人家而去,也不會對師姐您有半句怨言。”

  安孜晴說道:“當年,在同門師姐妹里,我的性格最是孤僻,大伙多不愿意與我接近,我也懶得與人交往,只一心求道。惟有你從入門第一天起就真心待我,將我視同手足姐妹處處關懷,這些我都是明白的,也十分感激。”

  水輕盈答道:“安師姐,你這樣說,豈不是要愧煞小妹?”

  安孜晴冷漠的朱唇邊浮起一抹微笑,只是水輕盈站在身后無法看見。

  “師父她老人家一生所收五名弟子里,我入門最早,你卻是最晚,可你的天資與勤奮遠勝于我,師父更期許你為本門千年一出的奇才,早早就決定要將衣缽傳承于你。”

  安孜晴仰望著黑色的牌匾,繼續說道:“對此,我毫無嫉妒,并不因自己是首徒而心生不忿,只覺得本門能得水師妹這般的奇才,光大天一閣,掃蕩天陸魔氛指日可待,心底由衷高興。”

  水輕盈知道這番話乃安孜晴發自肺腑,回想往日師姐妹濟濟一堂聚在先師膝下的景況,不能自持,哽咽道:“安師姐,輕盈從無奢望能掌管天一閣,當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守在師尊與大伙的身旁,一心修煉天道,只是世事難料,辜負了師父與你的期望。”

  安孜晴嘆息道:“你何止是辜負,簡直是傷透了師父她老人家的心!她嘔心瀝血造就與你,將你視如己出,滿懷希望你能青出于藍。可是你甫一出山,便為蘇真那魔頭所惑,明珠暗投,決裂仙閣,你可知道師父得知這個消息后當即吐血,將自己關在祠堂中整整七日,我們師姐妹便在這院子里,跪守了七天七夜!”

  水輕盈熱淚盈眶,緩緩跪倒在青石階下語不成聲道:“師父”

  安孜晴繼續說道:“我當時尚不肯相信,懇請師父許我出山尋你查個清楚。說實話,那時傷心失望之下殺你的心也有,更恨不得將蘇真碎為齏粉,以告慰師父與本門先祖。”

  水輕盈不能抬頭,只說道:“師姐,小妹與蘇真執手實是情難自禁,但絕無半點要背叛師門的念頭!”

  安孜晴哼道:“否則豈容你與蘇真逍遙到現在?更要緊的是,師父她老人家一力保全于你。當日她從祠堂中走出時神色平靜,只說了一句:‘罷了,由輕盈去吧!’“為了掩人口實,她才下了一道禁令,要你與蘇真終生不得踏入南海,其實連本門弟子的身份,師父她老人家都一直為你保留著,而你,一去六十多年,竟連師父仙逝時也不曾歸來!”

  水輕盈眼前浮起師父在世時慈和美麗的面容,心如刀絞般酸疼,說不出半句話來。

  安孜晴回過身,說道:“師父閉關羽化前將閣主之位傳讓于我,卻問我道:‘如果有一日輕盈回來,你當如何?’“我奇怪問道:‘師父,這么多年水師妹也沒有回來,她還可能再重返仙閣么?’“師父微笑道:‘一定會,我的徒兒我最清楚。她只是愧于見我,等她戰勝了這一層心魔,自是歸來的時候,但仙閣盛名勢必不能寬恕于她,那便會是你的難題了。’”

  水輕盈不禁想到,師父實是這天地間最了解自己的人之一,可惜唯一看錯的事就是沒有料到自己會愛上蘇真,由此義無反顧的離開師門。今日自己終于回來了,可這一去已是六十多年!恩師已然仙去。

  安孜晴嘆息道:“雖然我不相信師父的話,但還是回答道:‘徒兒絕不讓她活著踏入南海半步!’“師父聞言,搖搖頭道:‘只怕你屆時下不了手。’“我那時只想著但有一日能替師門肅清叛逆,一雪仙閣之恥,便發下誓言,只要你敢再回天一閣,我必將你弒于劍下。可是,師父她老人家真的說對了,我畢竟不忍心對你出手,甚至還阻止你在山門前自盡。”

  安孜晴望著祠堂的朱門,低聲道:“師父,徒兒違背了對您老人家的誓言,可徒兒知道,您心底其實也一樣希望保全水師妹,這罪過便由徒兒來擔當吧!”

  說罷,她扶起水輕盈道:“水師妹,進祠堂吧。對我違抗師命的懲處,師父已在生前有所安排,她囑我與你一并聽訓。”

  安孜晴推開祠堂虛掩的朱門,一股淡雅的香燭氣味彌漫在靜穆的殿堂中。

  祠堂分作里外兩進,外一間供奉的是天一閣的開山祖師云淡清真人,在她的彩塑石像兩廂,尚侍立著四尊小一號的玉雕石像,乃是云真人昔年座下的四大弟子。

  安孜晴與水輕盈雙雙在云真人像前跪下,敬香叩首后,方才起身穿過外間。

  連接里外兩間廳堂的是座小苑,苑中青木紅楓錯落有序,一層蘭色的小草猶如地毯般鋪滿院落。

  在院落左右兩側,是兩排衣冠冢,葬著歷代仙閣宗師,正中的石墳格外高大,周圍筑著石欄,古樸里透著典雅,正是云淡清真人的衣冠冢。

  跨過小苑,便到得里間的廳堂,比之外間,這兒又大了不少,左右兩排香案上,供奉著天一閣歷代先祖的靈位,安孜晴與水輕盈之師莫念閑的靈位,列在了左首第四座。

  當日師尊的音容笑貌,如今卻化作尺許靈牌上冷冰冰的幾個朱字,惟有七炷心香不滅,終年陪伴。

  水輕盈徐徐跪倒在蒲團上,淚眼朦朧里,百年的仙心如何再能空明一片?

  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即使參透生死,心如明鏡不染纖塵,可又焉能抹去牽系一個多甲子的思念與愧疚?默默無語的敬上香燭,水輕盈暗自念道:“師父,徒兒來拜望您老人家了!”

  安孜晴傍在水輕盈身邊,凝視靈牌輕聲道:“師父,孜晴帶著輕盈來看望您,您最鐘愛的徒兒今日終于回來了。弟子到底違背了您生前的禁令,可弟子明白,您老人家若是在世,也絕不忍心殺死水師妹。如果徒兒的決定有錯,或是違拗了您的意愿,徒兒甘愿領受您的責罰。”

  水輕盈搖搖頭道:“不,安師姐,所有的罪過只在輕盈一人!無論師父她老人家留下怎樣的懲戒,都讓輕盈來承擔,絕不能拖累了你。”

  安孜晴淡然道:“水師妹不必爭了,且先看看師父究竟留下的是什么?”說著,恭恭敬敬的從香案上捧起一個寸許見方的紅木香盒,微一按機關盒蓋倏的彈起,里面盛的卻是一枚藍色寶珠。

  這枚珠子如龍眼大小,樸實無華,透體渾圓不帶半點瑕疵,竟是名列天陸六珠之一的“漠雪珠”。

  安孜晴朱唇輕啟,默運玄功,漠雪珠“叮”的一聲清鳴,發出一蓬淡藍光霧,漸漸朝四下擴散,轉眼間,在朱盒上方形成一道銅鏡似的光幕,再是一團七色光華輕輕舒展,最后浮現起莫念閑的容顏。

  “師父!”水輕盈低聲喚道,她知道這是莫念閑生前利用漠雪珠合上“雁過留聲”、“浮光掠影”的秘技,所產生的影像。

  盡管斯人已逝,眼前的不過是虛幻光影,可對于自己而言,無異于恩師當面。

  莫念閑唇邊含著一抹慈和熟悉的微笑,以她慣有的平和語音說道:“輕盈,你終于回來了,可惜為師已無法見著你。你能到這兒,便說明孜晴違背了為師的禁令,亦說明其實她已在心中原諒了你。”

  水輕盈不禁望向安孜晴,她的神情依舊冷漠,只專注的凝視著莫念閑的光影。然而透過那雙淡然的明眸,水輕盈已可讀到她心底的溫情。

  莫念閑的聲音在空幽的廳堂里回蕩,遙遠如來自天上,卻顯得如此親切。

  “不過,為師不曾原諒你,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真正責怪過你!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為師怒的是你竟然不愿回來見我一面,不愿向我解釋求情,這才真正傷到為師的心。”

  水輕盈心如刀絞,喃喃道:“師父,原諒徒兒吧,她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也無顏再見您老人家!”

  莫念閑所余不過是生前影像,自然聽不到水輕盈在說什么,繼續含笑道:“好在為師明白自己的徒兒,她并非絕情,而是心懷愧疚不敢相見。因此,為師故意設下禁令,掩人耳目,因為我相信,終有一日你會戰勝自己的心魔,縱是刀山火海在前,也不能阻攔你歸來的腳步。”

  安孜晴心下一松,暗道:“師父的心意果然如此,看來水師妹不會再受過重的責罰了。”

  耳中聽到莫念閑喚道:“孜晴,這道禁令對于你何嘗亦不是一次試煉?為師料定你會違背,否則就不必再留下如今的影像,但你這么做,勘透的是心中恩怨仇恨,全賴于姐妹深情、師門厚誼,而非真正參悟到為師的用心,我有說錯么?”

  安孜晴一震,想起剛才師尊所說的“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恍若晨鐘暮鼓震人耳聵。

  她思量道:“當年水師妹全因蘇真那魔頭才離棄師門,今日我亦因同門之情違背了師尊的禁令。其中緣由雖有不同,但莫不因一個‘情’字,我雖早已參悟‘忘情’境界,其實又何曾真的勘破一個‘情’字?”

  忘情非無情,道是無情卻有情。

  只是這情已非拘泥胸中一己私念,而應是匡天地之彰理,扶萬世之情!

  一層明悟涌上心頭,安孜晴頓感無比的輕松與欣喜,臉上亦露出一縷會意微笑。直到此刻,她才開始體悟到莫念閑的苦心,更參悟到“情”之深處。

  她又想道:“水師妹雖說嫁與蘇真,違背門規墮入魔道,但她約束蘇老魔六十多年未造殺孽,何嘗不是一件功德?況且今日見那蘇真雖是桀驁,可一再隱忍未曾出手,若要換作六十多年前,恐怕早已血濺五步了,這亦不能不說是水師妹教化之功。”

  眼前的光影緩緩暗下,顯然已近尾聲。

  莫念閑神色悠然和藹,毫無悲戚之意含笑道:“孜晴,你善惡分明,聰慧持重,可惜過于執著心中所見,為師對你的懲戒,便是要你游歷天陸三年,做上三件功德之舉。惟有入世才能出世,惟有極情方可忘情,這是為師對你最后的期許,至于輕盈如何處置,便由你定奪,為師相信你會處理的很好。”

  入世三年,舉功德三件,安孜晴沒想到,師父對自己的處罰竟是這樣,更沒想到她將對水輕盈的懲處交給自己。

  光影由濃而淡,徐徐消失,只聽到莫念閑最后的聲音緩緩說道:“天道在心,因果自求。為師深信你們終可步入仙門,那便是我們再見之日--”

  余音繞梁,影像已經不見,安孜晴與水輕盈靜靜的跪倒在蒲團上,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朱盒“砰”的一聲自動關閉。

  廳堂里的光線幽暗了許多,可兩人的心頭卻更加亮堂,彼此淚眼相視,會心一笑,一甲子多的恩怨如風過水,暫態泯去。

  安孜晴起身道:“水師妹,你起來吧。”

  水輕盈跪地不動,低聲道:“安師姐,輕盈聽奉你的處置。”

  安孜晴雙手珍而重之,將朱盒放回原位,扶起水輕盈道:“我已想過了。師父命我出山游歷天陸三年,此間你便留在皈依堂為師尊守靈,同時修煉仙閣心訣,有你在,我亦可放心遠行。”

  水輕盈明白與其說這是處罰,倒不如說是恩典。

  她握著安孜晴略顯冰涼的手,說道:“安師姐,小妹想與你一同游歷天陸,為師門再作三件功德,也算是彌補輕盈心頭愧疚。”

  安孜晴微笑道:“師父如此旨意自有她的用意,你我豈可一再違背?你守著皈依堂,師尊若天上有知,也必會由衷高興,事情就這么定下,不用再爭了。”

  水輕盈輕輕應了,與安孜晴再向靈牌一拜,走出祠堂。

  門外臺階下,楚凌仙正等候在那兒。

  安孜晴問道:“凌仙,你有什么事?”

  楚凌仙躬身道:“師父,是丁公子有些麻煩。”

  水輕盈一緊,問道:“可是他有性命之虞?”

  楚凌仙搖頭道:“那倒不是,他已經蘇醒。”

  安孜晴問道:“那還有什么問題?”楚凌仙苦笑道:“他乘著兩位師叔祖疏忽,竟偷偷摘了一片七瓣冰蓮!”這一下連安孜晴臉上也微微變色,丁原這個禍可闖大了。

  第三章冰蓮

  三人還沒有行到草廬,就聽見丁原雖弱但理直氣壯的聲音道:“是你們事先答應,只要過的了那臭老鼠一關,便可任由我摘走冰蓮,你們想耍賴么?”

  “什么?臭老鼠?臭小子,那是四翼赤兔!”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駁斥道。

  “好,就算是四翼赤兔,我放倒了它拿到冰蓮花瓣,你們怎又說話不算數了?”

  另一個婦人的聲音慢條斯理道:“我們是許你以真實修為勝過四翼赤兔,可丁公子用的手段可不怎么光采。”

  丁原毫不理虧的道:“你們明明曉得我不能妄動真氣,更曉得那四翼赤兔比天陸九妖還難纏,我若不以智取勝,怎可能拿到冰蓮?再說,你們也沒說不準我用其他手段啊。”

  先前說話的婦人怒道:“你這娃娃,伶牙俐齒,純屬胡攪蠻纏!”

  楚凌仙低聲道:“糟糕,葉師叔祖發怒了。”

  水輕盈與安孜晴快步走近草廬,安孜晴搶在丁原開口前說道:“葉師叔、樊師叔,弟子攜水師妹特來向二位請安。”

  說完腳下緊走幾步,與水輕盈進了草廬的丹室,向屋中兩位本門長老盈盈一拜。

  只聽葉婆婆的聲音叫道:“閣主,這臭小子真是你請來的好客人!”

  安孜晴不動聲色,就見丁原站在一尊銅鼎旁,手里攥著片冰蓮花瓣,氣定神閑的瞅著門口。

  葉婆婆與樊婆婆站在丁原對面,中間還跪著一名中年婦人。

  那婦人仰著頭,好奇的望著進來的水輕盈,嘴里呵呵傻笑,雙手中還按著一只火紅色、只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獸。

  可憐那四翼赤兔罩門被婦人緊緊卡住,空有一身靈力無從施展,宛如偎灶貓似的低低叫喚。

  安孜晴問道:“葉師叔、樊師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葉婆婆身材高大,滿頭皓發如雪,面色晶瑩如玉,圓睜的雙眸中,射出的目光竟似有形。她一身黑色衣裳,衣飾極為樸素,足下穿的竟是草履,儼然一派超卓風范。

  如今天一閣上一輩耆老中,碩果僅存的便是眼前兩位,一剛一柔,一暴一和,倒也相得益彰。

  可惜,葉婆婆現在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一指丁原道:“你自己去問那小子吧。”

  水輕盈暗自嘆息一聲問道:“丁原,究竟你如何惹怒了兩位長老?”

  丁原見到水輕盈,欣喜道:“水嬸嬸,你沒事吧?”見水輕盈朝自己微一頷首,放下心來才回答道:“我醒來以后就在這里,那位楚姐姐告訴我,說是安閣主請兩位婆婆為我醫治。”

  安孜晴冷哼道:“既然如此,你應感恩戴德才是,為何反私采冰蓮,觸怒兩位長老?”

  丁原道:“我丁原再混帳,又豈是不知好歹、恩將仇報之人?當時我便謝過了這兩位婆婆,連楚姐姐也都一并謝了。”

  楚凌仙俏臉微紅道:“丁公子說的不錯,他醒來后的確有謝過兩位師叔祖,只是后來的事情就出乎凌仙意料之外了。”

  樊婆婆說道:“丁公子忽然向凌仙問起七瓣冰蓮的事情,我便告訴他,這冰蓮乃仙閣至珍之寶,栽于草廬外的荷花池中,由老身與葉師妹照料,老身問他何以問起冰蓮,丁公子卻是不說。”

  丁原道:“我不是不說,是說了也不見得有用。后來,我不是問兩位婆婆可否借我一瓣冰蓮花心么,樊婆婆想也沒想就說不成了。”

  樊婆婆道:“你不說緣由,老身豈能將冰蓮花心隨便與人?”

  丁原道:“樊婆婆不答應,我就只好故意說這么一朵冰蓮栽在水中,有何稀罕。我若想取,不過伸伸手的事情。只是看在兩位婆婆面上,不好意思罷了。”

  安孜晴問:“后來呢?”

  “后來就是葉婆婆發話了,”丁原說道:“她說就算她們不在,荷池旁也有那只臭老鼠看守,我想偷摘冰蓮,得先過了它這一關再說。”

  葉婆婆怒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這娃娃,怕你恃強偷摘,激怒四翼赤兔,屆時有你的苦頭。”丁原笑道:“您老是前輩高人,說出的話一言九鼎,晚輩當然是深信不疑了。”葉婆婆明曉得丁原是抓著自己的把柄胡攪,可又不能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一時氣極,呸道:“狗屁!”眾人見葉婆婆兩百多歲的年紀,居然還出此俚語,無不暗自莞爾。

  安孜晴已逐漸明白原委,疑惑道:“然則丁公子既然身受內傷不可妄動真氣,又是怎么過的四翼赤兔這關?”

  這也是水輕盈疑惑的地方,要知道四翼赤兔乃上天異品,奔云走電,即使丁原毫發無傷時也制服不住它,何況如今?

  楚凌仙道:“當時丁公子只‘哦’了聲就不再提冰蓮之事,弟子也只當他問過就算。過了一會兒,丁公子忽然起床說要出恭,樊師叔祖便讓甘師叔引丁公子前去。”

  葉婆婆哼道:“我事后才醒悟,他是算準出恭這件事情,我們誰都不會跟著,正有機可乘。”

  水輕盈自然清楚丁原的詭計層出不窮,斗起心機不輸任何人。兩位師叔盡管修為精深,可畢生未踏出仙閣一步,毫不識人間險惡,這一點上又怎是丁原對手?她又好氣又好笑道:“可你為何把主意打到甘師妹的身上?”

  丁原瞧了瞧跪在地上念念有詞的婦人,得意洋洋道:“我醒來時就注意她啦。這位嬸嬸雖然修為不凡,可腦筋似乎不怎么靈光,當時我就想著怎么借用她的力量。”

  “心衍!”葉婆婆沖著那婦人喝道:“你告訴為師,那丁原是如何騙你捉取四翼赤兔的?”地上的甘心衍被師父的聲音嚇了一跳,繼而傻呵呵的笑道:“師父,丁公子沒有騙我,他是陪我玩呢。”葉婆婆按住怒氣道:“那他是怎么陪你玩的?”“他要和我玩藏貓貓,”甘心衍道:“我最喜歡玩的了!”安孜晴問道:“甘師妹,你和丁公子玩游戲,怎的又抓住四翼赤兔不放?”

  甘心衍回答道:“丁公子說屋子外面沒什么地方好藏,只有荷池底下能躲。可是他怕我的小兔兔會咬傷自己,又不敢躲進荷池里,所以他想了想又說不玩了。”

  葉婆婆哭笑不得道:“所以,你就自告奮勇把四翼赤兔給抓了?”

  甘心衍點頭道:“是啊,師父。我就抓著小兔兔,然后閉上眼睛等丁公子藏好,嘿嘿,其實他藏哪里我都知道,不就是荷池底下么?”

  丁原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水輕盈低喝道:“丁原!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么?”

  丁原一怔,他自認識水輕盈以來,對方每回說話都是和顏悅色,不曉得為什么這次如此嚴厲,大異往常。

  楚凌仙輕嘆道:“丁公子,你不知道,甘師叔原本是葉師叔祖最得意的弟子,可八十多年前為沖破‘忘情’境界走火入魔。雖然性命保住了,可從此神志不清,智力更只如四五歲的孩童,所以,她才會這么輕易為你所騙。”

  丁原的笑容頓時凝固,方才的自得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低頭看著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多想的甘心衍,油然涌起一陣愧疚,尤其對方亦是為走火入魔所困,與自己可說同病相憐,自己剛才卻還利用嘲笑于她,實在是不可寬恕。

  他驀然跪倒,向甘心衍深深一拜道:“甘嬸嬸,丁原對不住你,給你賠不是了!”

  甘心衍見丁原給自己跪下,不明所以呵呵笑道:“丁公子,你是要和我玩拜天地么,好啊,好啊!”說著也朝丁原拜去,卻被楚凌仙攔下。

  葉婆婆見丁原跪地認錯,怒火消去大半,看著自己傻徒兒的模樣長嘆道:“罷了,罷了,丁原你起來吧。”

  丁原站起身形,問道:“葉婆婆,那甘師叔的病癥就無藥可治了么?”

  葉婆婆搖頭道:“除非大羅金仙降世,不然任誰都無能為力。”

  丁原心道:“事在人為,這世間未必就沒有醫治的法子。我定要設法醫好甘嬸嬸,也算對她的補償。”但他只是心里這么想,并沒說出口,以免事有不成空許一場。

  安孜晴問道:“丁公子,你現在可否告訴我們,為何要摘七瓣冰蓮?”

  丁原拔出背后皮囊里的雪原仙劍,念動真言,光霧一閃處,芊芊盈盈而立,朝丁原禮道:“奴婢見過主人!”

  丁原將芊芊的身世來歷照實說了,眾人這才明白了來龍去脈。

  那邊甘心衍自是不明白丁原在說什么,她牢牢盯著芊芊,呵呵傻笑道:“你怎么生的這么小,是沒飯吃么?”說著伸手就往芊芊抓去。

  芊芊驚呼一聲躲到丁原身后,葉婆婆斥責道:“心衍,你在做什么?”

  甘心衍見葉婆婆面色不善,嘴角抽動幾下竟是要哭,咕噥道:“我要藏貓貓,我要那個小妹妹陪我玩。”

  安孜晴嘆了口氣吩咐道:“凌仙,你帶著她先出去吧。”

  楚凌仙應了,連哄帶騙將甘心衍拉出丹室。葉婆婆望著愛徒背影,喃喃道:“都是我當年心切,逼她太緊,否則”

  樊婆婆安慰道:“葉師妹,凡事莫非天定,你已盡力,也不必太過自責了。”

  安孜晴有意岔開話題道:“葉師叔,這冰蓮花心卻又如何處置?”

  葉婆婆哼道:“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丁原既然摘得,老身自然應將花心送他,只是方才老身著實不忿他的手段罷了。”

  丁原大喜,拜謝道:“多謝葉婆婆!”他平生少說謝字,可為了芊芊的事情,這一聲“謝”也是發自肺腑。

  葉婆婆苦笑道:“你摘都摘了,我又能如何,不過是個順水人情,但我正派行事畢竟與魔門不同,即便目的是好的,也應采用光明磊落的法子。看在你年紀尚輕,老身也不與你計較了,可日后不可如此。”

  丁原心里頗不以為然,暗道,我若非先斬后奏,這冰蓮花心會如此輕易到手?但見葉婆婆說話時神色凜然,義正詞嚴,他亦不能反駁。

  芊芊喜極而泣,當日與丁原提起七瓣冰蓮之事,原不抱什么希望,卻未想到丁原竟銘記心上,更為她從天一閣討得花心。雖其中過程芊芊并不十分明了,可冰蓮乃天地珍品,丁原自是花費了一番功夫,說不定還為此冒了觸怒天一閣的風險。

  樊婆婆道:“丁公子,你雖然得到花心,可是否知道如何使用,以助芊芊重塑肉身?”

  丁原老老實實搖頭道:“這個晚輩并不曉得,請婆婆指點。”

  樊婆婆微笑道:“說起來不復雜,做起來卻需費一番周折。這樣吧,索性好事做到底,芊芊重塑肉身的事情,便由老身與葉師妹代勞,丁公子與芊芊姑娘可有意見?”

  丁原笑道:“丁原求之不得,有勞婆婆了。”

  芊芊向樊婆婆深深一拜,哽咽道:“芊芊多謝婆婆再造之恩!”

  樊婆婆道:“芊芊姑娘,以花心煉魂只是第一步,其后你還要受不少的苦楚,若竟全功則少說需兩年的光陰,這段時間,你卻需與丁公子暫時分開了。”

  丁原慨然道:“只要芊芊能夠重生,這不是問題。”

  芊芊望著丁原猶豫道:“可是公子,若沒有芊芊的魂魄凝鑄仙劍,雪原的威力將會大損,這可如何是好?”

  丁原不以為然道:“我丁原仗劍天陸靠的是真實修為,怎可再讓你為我犧牲?這些日子有你幫我,我已是十分感激了,現在正該還你自由!”

  芊芊一震,語氣堅定的道:“不,主人!芊芊永遠是公子的奴婢,愿一生追隨公子到天涯海角!”

  安孜晴道:“這個問題就等芊芊肉身重塑后再說,現在不急。至于丁公子的仙劍,可否讓本座一觀?”

  丁原爽快的將雪原劍交與安孜晴,安孜晴撫劍揣摩片刻,沉吟道:“丁公子,這劍可是鎮仙竹所煉?”

  丁原頷首道:“是!”

  樊婆婆道:“竹劍無鋒,靈氣內蘊,耿直不群,大節不愧,丁公子用劍時,亦需體會此中涵義。”

  丁原一怔,這才醒悟老道士為何要給自己配上竹劍,其中竟還有這么一層苦心。可笑當時自己一百個不服不忿,還以為是老道士故意刁難。【云霄整理排版】

  安孜晴說道:“如今仙劍已煉至‘紫虛’境界,不過,這全仰仗芊芊姑娘魂魄合體之功。如果丁公子信得過本座,在兩個月內,本座可還你一把晉升‘青痕’境界的紫竹仙劍。”

  丁原大喜,可想起一事,又遺憾的搖頭道:“恐怕不行,我實在著急返回翠霞,可能等不了這么久。”

  葉婆婆嘿道:“你以為你的傷勢三五天就可痊愈么,最快也要七十余天,才能初步解去你的頑癥。這段時間,你就在天一閣乖乖待著吧。”

  水輕盈驚喜道:“這么說,安師姐和兩位師叔是答應為丁原治愈傷勢了?”

  葉婆婆道:“如果讓這小子死在了天一閣,豈不是教別人譏笑我仙閣無能?”

  丁原沒想到事情發展的這么順利,不僅水輕盈和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了,連芊芊的事也得到安排。他反而有些奇怪,問道:“婆婆,你跟我認識才這么一會,我方才又惹你暴跳如雷,怎的一下子你又待我這么好?”

  葉婆婆沒好氣的道:“誰說我暴跳如雷了?我幫你忙,不過是正閑著無聊,好找些事情做做罷了。你以為你是誰,能得我老人家另眼相待?”

  誰都聽出這話多半不由衷。安孜晴道:“丁公子,你須明白,并非誰人在幫你,而是你自己幫了自己。”

  丁原一怔,低頭思索這句話的涵義。

  樊婆婆道:“丁公子,有一件事情老身尚需你來解惑。”

  丁原道:“婆婆請說。”

  樊婆婆道:“適才我體察你經脈與丹田中的真氣,分明有一道一魔兩股截然不同。其中之一自然是翠微真氣,可你為翠霞派弟子,怎又修煉了魔教的不傳之秘大日天魔真氣?”

  丁原苦笑道:“這其中因緣巧合一時也說不清楚,但當日修煉時,晚輩也不曾知曉那是大日天魔真氣,只覺得雖有些古怪,可也威力無窮。”

  樊婆婆也不追問,點頭道:“是了,正因丁公子不曉得,所以才險些釀成殺身之禍。須知古往今來,無人能將道魔二流合體,丁公子縱有九轉金丹和**回春之功護體,也不過是延長抑制發作而已,可正好比筑堤堵水,堤壩越高,泛濫的也越加厲害。”

  芊芊最是擔心丁原,連忙問道:“婆婆,那主人他”

  樊婆婆道:“幸而發覺的不算太遲,不會有太大問題。待丁公子傷勢初步穩定后,老身可傳公子一套‘化功神訣’。丁公子日后即可以此心法,逐步化去體內的大日天魔真氣,最多三年就可恢復如初。”

  葉婆婆補充道:“但你也別高興的太早。首先,那大日天魔真氣是不能再修煉了,哼,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不要也罷!其次,三年之內,等閑的運氣發功并不礙事,可切忌耗用真元,損傷根基,再就是絕不能情緒過分激動,引發經脈內臟的舊傷復發。違背了這三點的哪一條,就算大羅金仙到時想救你也是不成!”

  丁原點頭道:“晚輩都記住了!”

  葉婆婆道:“記住就得做到!我最怕你一時沖動又干出什么傻事,浪費我與樊師姐的一片心血!”

  丁原微微一笑,心想若能不死,我還要留著命兒與雪兒白頭到老,只要想到這點,三五年的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倒也不難。

  安孜晴忽然朝丹室外問道:“凌蘅,什么事?”

  屋外一名女弟子焦急驚慌的聲音道:“稟閣主,是四師叔被人打傷了!”

  草廬中眾人都面露驚訝之色,那女弟子所說的四師叔,乃是安孜晴的師妹梵庭詩,修為早到出神入化之境,又有誰能傷的了她?更何況,這是在天一閣!

  葉婆婆勃然變色,大喝道:“是誰干的?”

  門外楚凌仙與另一名女弟子一左一右扶著一位黃衣婦人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渾然不知、一臉茫然的甘心衍和幾名弟子。

  那黃衣婦人面色微微發紫,眼眸半閉半睜,額頭上冒著細細冷汗,顯是傷的不輕。聽得葉婆婆問話,她喘息一口回答道:“是辟星神君!”

  安孜晴訝然道:“是他?”

  葉婆婆怒道:“呸,什么辟星神君?老混蛋一個!”

  樊婆婆先讓梵庭詩在蒲團上盤膝坐下,察看片刻皺眉道:“是中了焚老妖的‘熔金化骨’之毒。”說著轉身為梵庭詩調制解藥。葉婆婆叫道:“好你一個焚天鎩,上次苦頭沒吃夠,卻又欺負到我天一閣門上來了,待老身去會他!”梵庭詩阻止道:“葉師叔,他已經走了!”安孜晴問道:“凌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叫管凌蘅的女弟子答道:“方才山門外突然來了一個紫衣漢子,誰也不曉得他是如何躲過巡游師姐妹溜上天一閣。那漢子一言不發,揮掌凌空震碎了山門上的匾額,弟子一面阻攔質問,一面要何師妹稟報閣主,可閣主您那時正在與水師叔談話不便打擾,故此梵師叔便出門查看。”

  安孜晴道:“你梵師叔修為不在本座之下,那辟星神君再是厲害,也不可能輕易將她傷至如此,這中間究竟又發生什么?”

  葉婆婆哼道:“那還用問,定是那老妖使出了不要臉的偷襲手段!”梵庭詩苦笑道:“即使他不偷襲,小妹怕也難逃此劫,今日之辟星神君已非昔日可比!”

  第四章散仙

  安孜晴沉默半晌,似是自語道:“難道他果真參悟生死之劫,晉升散仙?”

  梵庭詩剛要回答,卻聽樊婆婆低聲道:“別說話,全力護住心脈,抑制毒氣蔓延。”于是梵庭詩只得點點頭,表示肯定。

  葉婆婆冷笑道:“這老妖為破大乘之境,不知道又造了多少殺孽?”

  安孜晴淡然道:“他是不忿當年之事,一待功德圓滿,就迫不及待的尋上天一閣,報仇來了。”

  管凌蘅說道:“閣主說的正是,那辟星神君這次就是來向天一閣下戰書的。梵師叔沒料到,他竟卑鄙到全然不顧身份,利用戰書蘊毒,藉梵師叔接書之機催動偷襲,梵師叔猝不及防,才中了奸計。”

  葉婆婆罵道:“焚老妖有個狗屁身份?讓他煉成散仙,那是老天不開眼!”

  安孜晴問道:“后來呢?”

  管凌蘅答道:“那辟星神君見師叔中毒,哈哈大笑兩聲就御劍而去,弟子等追之不及,只好眼睜睜看他逃了。”

  樊婆婆微微一笑道:“他那是自己想走,可不是逃,你們即便追上,也留他不得。”說著,右掌猛在梵庭詩背上一擊,冒出縷縷輕煙,梵庭詩一口黑血噴出,頭頂騰起一團紫色煙霧。

  安孜晴知師妹已無性命之憂,松了口氣問道:“戰書在哪里?”

  梵庭詩從袖口里取出一張紫色帖子,苦笑道:“這帖子上原本沒有熔金化骨之毒,全憑焚老妖真元自手上度入,小妹這才著了道。誰也沒想二十多年未見,他竟真的煉成散仙,小妹的護體真氣根本抵擋不住劇毒。”

  安孜晴接過帖子展開,上面只有寥寥十二個字:“明日午時,重臨仙閣,再會高明”,其下是辟星神君落款,和一個五星標記。

  安孜晴合上帖子,淡淡道:“來便來吧,本門還怕他不成?”

  水輕盈這才得空問道:“安師姐,這辟星神君當年號稱魔道十大高手之一,近些年銷聲匿跡,卻如何與本門結下瓜葛?”

  安孜晴道:“萬般事由,莫不因貪念而起。二十二年前我剛接掌本門,那辟星神君便找上門來,說要借仙閣的《天一十章》一覽,原來他自知大限將至,惟恐修為不夠,不能參破死劫,所以想借鑒本門的天一心法度劫羽化,可莫說非本門弟子不可翻閱,況這焚老妖噬殺成性,肆意妄為,本座又豈能允他?

  “一言不合之下,焚老妖突然出手,欲扣巫師妹為人質要脅,幸未得逞,本座一怒之下,布下海天劍陣,困住了焚老妖。”

  葉婆婆接著道:“那焚老妖也真了得,我與樊師姐、安閣主六人以海天劍陣攻他,本可一網成擒,為世間除去一害,誰曉得他竟然祭出元神拚死一搏,又卸下一條骼膊,使出‘血遁**’,居然僥幸逃脫,那時老身就料到,只要焚老妖不死,他總有一日必會再登門尋仇。”

  梵庭詩嘆道:“我見到他時也是一驚,盡管容貌年輕了許多,可聲音神色、眉目長相分明還是他。我只當他尋得了靈藥仙丹,返老還童,卻沒想著散仙這一層。”

  安孜晴道:“他因未得到《天一十章》,又被打成重傷鎩羽而歸,心中對本門必恨之入骨,傷了梵師妹,不過是想先立個下馬威。”

  丁原搖頭道:“那倒也不全是。”

  葉婆婆瞪了他一眼道:“大人說話,你這娃娃插什么嘴?”

  丁原不服道:“哼,就算你年長我兩百來歲,也不見得你見識就比我高出多少,至少我就明白,那焚老妖打傷梵嬸嬸的用意。”

  葉婆婆嘿道:“你口氣還不小!好,你說說看,焚老妖到底有什么用心?”

  丁原胸有成竹道:“很簡單,他是怕了你們的海天劍陣!我聽水嬸嬸說過,同門師姐妹中,若論成就最高的,當年共有五位,加上兩位婆婆該就是七位了,可水嬸嬸多年不歸,天一閣真正的頂尖人物也就六位,正可擺上一座海天劍陣。上回焚老妖吃了劍陣的虧,這次他還不長個心眼,那也太笨了吧?”

  說到這里,丁原不再開口,心里了結一句:“換了我,我也要想個法子,叫你們湊不起六個人來。”

  葉婆婆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不錯,我怎么就沒多想到這一層?你這娃娃腦袋果然靈光,可別用到歪路上去。”

  丁原得意道:“可焚老妖天算不如人算,沒想到水嬸嬸正巧重返天一閣。雖則傷了梵嬸嬸,可一座海天劍陣仍然能夠擺開,到時候焚老妖還得再被打的頭破血流,把剩下的骼膊也卸下來,逃命去也。”

  樊婆婆搖頭道:“丁公子,你不明白散仙與大乘境界之間的差距,是何等巨大,有了輕盈助陣,補上庭詩的空缺,固然是件好事,可明日之戰也未必能竟全功。”

  丁原怔道:“散仙就真有那么厲害嗎?你們六大高手,再加上海天劍陣,都贏不了他?”

  水輕盈解釋道:“散仙已脫出肉胎,汲日月精華,運天地山川之力,更非凡兵可傷。一旦臻至散仙境界,便再無九劫之憂,唯一懼怕的僅是天地大劫。

  “所謂地劫三百年一次,三千六百年一輪回;所謂天劫,九百年一回,八千一百年方一輪回。若躲過一個輪回的地劫,便可由地仙晉升金仙;若躲過一個輪回的天劫,則邁入天門,羽化成仙,從此與天地同壽。”

  丁原不解道:“既然做散仙也有這多好處,為何大伙還冒九死一生的危險,要參悟大乘境界,登上仙界?”

  葉婆婆嘿道:“你現在不敢說,年紀大小未必代表見識長短了吧?婆婆我不妨告訴你,莫說那八千一百年的悠悠歲月著實難熬,期間的大小二十四次劫難,直比尋常的九劫更加艱險。有捷徑可走,縱是起初危險一點,可誰都想搏上一搏。”

  水輕盈補充道:“另一個原因就是,參悟死劫之人,莫不是奇才翹楚,多半自負,焉肯在最后關頭退縮不前,再去受輪回之苦?故而除非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會先想著晉升散仙。”

  丁原這才明白,點頭道:“原來如此,那豈不是說這個焚老妖如今也恁的難以對付,天一閣明日的麻煩還真不小。”

  葉婆婆傲然道:“那也未必!天一閣千年以來號稱正道圣地焉是虛至?方才我師姐說沒把握,只是怕拼出真火時會有傷亡,若抱以玉石俱焚之心,別說一個焚老妖,就是再來一兩個,也一樣叫他留下性命!”

  安孜晴道:“葉師叔,辟星神君并不值得我們以命相拼,還是穩妥一些的好。”

  葉婆婆一瞪眼道:“穩妥,你以為我想死么?可明日擺明就是一場惡戰,不做好萬一準備,說不定還要吃上大虧。”

  安孜晴心知葉婆婆所說非虛,招手道:“凌蘅,你去請巫、許兩位師叔即來草廬議事;凌仙,你請丁公子先到精舍歇息,待大敵退后即可為他療傷。至于芊芊姑娘,從今天起就跟在兩位師叔身旁。”

  丁原明白安孜晴是要聚集天一閣高手耆老,商議明日應戰之事,自己也不方便在旁側聽,于是跟眾人道別,隨著楚凌仙出了草廬。

  那甘心衍見丁原要走,蹦蹦跳跳追了半路,直問什么時候再玩藏貓貓?遠遠的,還看見她沖著丁原與楚凌仙咧嘴招手告別。

  一夜無話,翌日正午辟星神君如約而至,安孜晴率眾迎出山門。

  蘇真、蘇芷玉與丁原因是賓客身份,故此隨在了安孜晴身后。

  葉婆婆、樊婆婆與梵庭詩、巫婆婆、水輕盈,以及天一閣另一位耆宿顏紅漁,分列在安孜晴左右,其后尚有楚凌仙等十數名年輕弟子。

  辟星神君一襲寬大的黃衣,卷裹在干瘦如竹竿一般的身上,左袖空空蕩蕩拖曳到腰間,他看上去如四十余歲之人,因常年修煉毒功,頭發已轉呈靛藍色,雜亂的用一根木簪,別在腦后。

  此人眼睛極小,深深陷入眼眶,如同紫色的鬼火一閃一閃,甚是懾人。

  除此之外,辟星神君的相貌倒也與常人無異,只是多了些倨傲和張狂。

  在他背后,負了一把四尺掛零的長劍,劍柄尾端雕刻著一頭飛鷹,展開的雙翅,正形成劍鍔。

  辟星神君冷眼瞧著安孜晴說道:“安閣主,好大的陣仗啊,居然連蘇真也被邀來助拳,真是看的起老夫。”

  蘇真冷笑道:“焚老妖,蘇某若要找你的晦氣,單劍孤身即可,今日不過是因緣際會看個熱鬧。閣下若怕了老夫,也不必用這話來擠兌。”

  辟星神君哈哈大笑道:“蘇老魔,六十多年未見,你目中無人的脾氣越發見長!若在那時,老夫說不準還怕你一怕,可如今你給老夫提鞋也不配!”

  這時突然有人懶洋洋道:“少條骼膊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要是這回再丟上一兩條腿,連鞋錢也可省啦。”

  辟星神君被人揭到短處,眼中爆射紫色精光,狠狠盯在丁原臉上,怒道:“你是蘇真的兒子?”

  丁原的眼神與辟星神君的目光甫一接觸,頓感胸口被人仿佛重重擂了一錘,氣血翻騰說不出的難受,更覺得只要一開口,還沒說話只怕一口鮮血先要噴出。他已非初出茅廬之輩,立刻明白對方藉著投射來的目光用上了邪術,竟令自己生出不敵之感。

  丁原剛欲運氣抵御,忽覺肩頭一熱,一只大手握在他的肩膀上,一道渾厚無比的真氣自肩貞穴源源涌入,瞬間胸口的異狀消失,卻是蘇真。

  蘇真答道:“丁原乃翠霞弟子,并非蘇某子侄,不過他方才說的話,卻正是老夫想奉勸閣下的。”

  辟星神君再次哈哈大笑,可與先前一回卻又有不同。

  那笑聲起初低沉如悶雷,隆隆震耳,可到后來,越來越尖銳高亢,隱有金石之音,直穿云霄,方圓數十丈內的古樹,先是枝葉繽紛墜落,繼而發出“喀啦啦”的響聲,竟是樹干從內而外爆裂,搖搖欲墜。

  修為稍高者,聞此笑聲尚能無礙,那些年輕的天一閣女弟子,開始還能勉強抱元守一苦苦支撐,可時間一久,渾身不禁劇烈顫抖,面色慘白,牙關緊咬。

  葉婆婆怒道:“焚老妖,就當你一個人會鬼叫么,老身也不輸于你!”說罷,她運起三個多甲子的精純仙家真氣,也學著辟星神君般,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一比拚高低立判,葉婆婆的嗓門雖然很大,可總蓋不過辟星神君的聲音,漸漸反有不支之勢。

  樊婆婆見狀,深吸一口氣說道:“神君笑夠了吧,也該歇一歇了!”

  她在吐出第一個字的時候聲音極低,連身旁人也幾乎聽不清楚,可說到一半時,已十分嘹亮,竟與前兩者的笑聲鼎足而三。

  似乎受到天一閣兩大長老聯手夾擊之力,辟星神君的笑聲節奏頓時微微紊亂,給人有一口氣快接不上來之感。

  可樊婆婆的話音也由高轉低,說到最后幾字時已是嘶啞。

  那邊葉婆婆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笑聲當中,明顯聽的到喘息。

  辟星神君先一步收了笑聲,譏嘲道:“天一二老名冠四海,也不過如是!”他話里中氣十足,絲毫不見力竭。

  水輕盈朗聲道:“神君此言差矣,天一閣名冠四海、宇內共仰,并非因修為有過人之處,乃是秉持千年正氣道統,無數先賢殺身成仁,才換得普天下人衷心擁戴,若只一味逞強欺弱,倒行逆施,修為縱高,所獲者不過是萬載罵名!”

  辟星神君目光掃過水輕盈,不由一緊,暗自思量道:“這婆娘六十多年未見,修為竟至超凡入圣之境,毫不遜色那兩個老婆子。我昨日只當傷了梵庭詩,令天一閣擺不了海天劍陣,今日即可勝券在握,孰知又橫生枝節,冒出了更厲害的蘇真夫婦。鬧不好,二十多年的血仇又要成空。”

  可他九死一生勘破散仙境界,怎肯就此退卻?

  何況現在,他自恃修為卓絕于世,除非絕跡千年的大羅金仙重現,否則誰又是抗手?當下說道:“水仙子機言善辯,老夫甘拜下風。可惜,今日之事,絕非嘴巴動動就可解決,憑的還是真實修為!”

  安孜晴淡淡道:“若論真實修為,我天一閣也不遜色于閣下邪魔歪道的功夫。昨日閣下自甘墮落,偷襲傷了梵師妹,這帳本座今日正要與你一并算清!”

  辟星神君滿不在乎道:“老夫已是金剛不壞之身,通天徹地之能,還怕你區區天一閣不成?昨天不過是個警告,今日老夫便要血洗天一閣!”

  巫婆婆哼道:“好大的口氣,老身卻想瞧瞧,稍后你這老妖又會留點什么下來?”

  “巫嬸嬸,還是讓他把另一條骼膊也卸下吧。他的腳丫子太臭,嘴巴更臭,咱們可不要。”

  丁原最看不慣辟星神君的囂張模樣,況且剛才他辱及葉婆婆與樊婆婆,心頭正惱,便又出言相譏。

  “好膽!”辟星神君低喝道。

  他被丁原一譏再譏,哪堪再忍,雙目猛然一合一張,開閉間精光大盛,兩道紫色電光飛掠而出,直取丁原。

  一旁的蘇芷玉早有提防,見異變突生,立刻口念真言,祭起天心燈。那紫芒實在太快,天心燈尚不及飛起,卻已到了丁原近前。

  蘇真近在身側,又豈容對方傷了丁原,更況且他與辟星神君早年打過交道,知根知底,自然曉得,這老妖有一手“極目千丈”的本事。

  翻手出劍,蘇真的動作,快到幾乎肉眼不能分辨,“叮叮”兩響,斬在紫芒上,爆起一串火星。

  蘇真右臂一麻,心頭暗凜道:“這老妖的修為竟精進若斯,一記紫芒就迫我使出七成功力,若多發幾下,老夫也只有閃躲一途,今日一場血戰斷不能免!”

  驀然紅光一起紫芒退去,天心燈罩住丁原,硬生生把辟星神君的電光擋在其外,“哧哧”數聲后,紫芒油盡燈枯,消匿無蹤。

  安孜晴說道:“神君,丁原乃翠霞弟子本門賓客,與閣下恩怨無甚關聯。閣下有什么怨憤怒火,直管朝本座來就是,何必拿一個孩子出氣?”

  辟星神君冷笑道:“說的好!當年若不是你們吝嗇,老夫何至于拚死一搏煉成散仙?此恩此德,老夫二十余年不敢相忘。”

  巫婆婆道:“我堂堂仙閣天書,焉能讓你這奸佞之徒窺看?不必多說,要報仇盡管上來!”

  辟星神君嘿嘿道:“巫老婆子,你們不就是依仗海天劍陣么?老夫既然來了,自是不怕!”

  安孜晴頷首道:“如此本座恭候了!”

  話音一落,除了安孜晴站在原地不動,身旁葉婆婆等五大天一閣頂尖高手,紛紛化作一縷虹光,沖天而起,在半空的紫氣里,猶如黑、綠、藍、紫、黃五條緞帶飄舞,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辟星神君巋然不動,嘴角不屑的掛著絲冷笑道:“雕蟲小技,何足道哉!”

  安孜晴玉面含霜不露喜怒,朱唇中以清冷之音吟道:“天地無極,滄海無量;以心御劍,行道為陣!”

  空中五道彩影,宛如天女散花般散開,隨著漫天飛舞的紅楓青葉冉冉飄落,三后兩前,將辟星神君夾在當中,隱成合圍之勢。

  雖然五人均未亮劍,但罡風徐起,紫霧騰霄,平靜中已蘊藏石破天驚的龐大氣勢。

  安孜晴輕移蓮步,在葉、樊兩位婆婆中間站定,合上最后一線破綻,徐徐說道:“神君請了!”

  “叮”的一聲,六把碧色仙劍同時在匣中鏑鳴,清脆似玉珠落盤,聲震長天。

  觀戰眾人,心頭莫不有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數十道目光注視場內,甚至不敢眨上一眨,惟恐錯過驚心動魄的鏡頭。

  “還等什么,都亮劍吧!”

  辟星神君雙目微合,寬大的袍服鼓風而起,袖口更像充滿的氣球一般獵獵而響,周身散發出淡淡的紫色光霧,不住朝外擴散。

  四下原本彌漫的紫色霧氣,一遇光霧立時潰散,潮水似的向后退去。

  安孜晴六人頓感殺氣迫面,好像身旁的空氣正在悄然凝縮,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似乎吸上一口氣也變的艱難。

  六人不約而同改以內胎流轉呼吸,體內天一真氣隨意念而起游走全身,抵御辟星神君的強大氣勢。

  紫光越來越濃,漸漸將安孜晴她們籠罩在其中。

  “叮--”

  六人里以顏紅漁修為最弱,第一個支撐不住,亮出仙劍“踏波”。

  一團碧華飛閃,顏紅漁身周的紫光剎那黯淡,那團濛濛碧光徐徐膨脹,罩住方圓一丈多的空間。

  緊接著巫婆婆也拔劍而出,她的仙劍“清澗”自青木杖里龍吟掠起,劈破重重紫色光霧,護住全身。

  安孜晴見狀低喝道:“六劍經天,浩氣千秋!”玉腕翻轉,仙劍“天一”破鞘飛騰,亮起耀眼光芒。葉婆婆與樊婆婆亦各自出劍。那端水輕盈拔出盈雪劍,左手劍訣微攢,遙指辟星神君。

  六人的執劍姿勢各有所異,或鋒芒畢露,或虛實相加,或綿里藏針,或氣吞萬里,但仙劍皆斜射向天,直刺天狼!

  辟星神君佇立劍陣中心,只覺得罡風激蕩,碧華奪目,雖尚未真個交手,但已勝過不知多少尋常陣仗。

  他心底忖道:“二十年來,這幾個婆娘的修為進境非同小可,老夫若不是煉成散仙,勢必難逃一敗。哼,今日魚死網破,定要教天一閣血流成河!”

  他仰頭發出一記長嘯,頭頂上竟隱隱響起炸雷聲,騰騰紫光翻卷如潮呼嘯而起,聲勢更勝方才百倍。列陣六人好似心有靈犀,同時催動體內真氣,仙劍之上光芒大盛,一道道劍芒沖天飛起,在高空中匯聚一點。

  那一個碧色的小光點轉瞬鼓脹,迅速形成一個數尺直徑的圓球,猶如太陽一般灑下閃閃碧華,頓時再壓過紫光。

  這一層斗法,在外行人眼中也許只是好看新奇,可對陣中七人而言,何啻是一場生死之爭?

  辟星神君二十二年臥薪嘗膽,居然將紫薇天星真氣修煉到收發由心、幻化劍芒的地步。那紫色光霧,等若是無數道仙家劍氣,安孜晴等人只要一個懈怠,即是肉身湮滅、元神渙散的下場。

  幸而天一、盈雪、踏波、清澗、飛流、龍泉六把仙劍,皆乃天一閣稀世奇珍,那天一圣劍,更是上古所傳的通靈仙兵。

  六劍齊出之下,寰宇一清,魔焰退避,反暫時占據住了上風。

  可誰也不敢忘記,辟星神君的“鷹揚古劍”尚隱在鞘中!

  第五章劍陣

  金烏當空,整整半個時辰,陣中七人猶如泥塑動也不動,仿佛光陰在這刻凝滯,惟有碧華浩蕩,紫云翻卷,在此消彼長中拉鋸絞殺。

  雙方都不愿貿然出手,海天劍陣更是以“以靜制動”為主旨,在辟星神君發動前,整個陣勢都處于蓄勢待發間。

  這時,明明風云涌動,雷滾電鳴,可偏偏每人都可清晰的聽見彼此的呼吸,與周圍葉落繽紛的響動。

  些許的細微變化,在這些絕世高手靈覺里被擴張至無限,甚至是哪一只蚯蚓從泥土鉆出的聲音。

  二十多年來,辟星神君苦思冥想破陣之道,自不肯再蹈當日覆轍。他佇立劍陣中央,如同山岳橫亙,一任劍氣沖霄,卻始終不為所動。

  “以不變應萬變,后發制人。”

  二十二年來,所有想過的法子,到最后,辟星神君都以這短短兩句話濃縮。

  觀戰眾人鴉雀無聲,心中明白,決戰早已開始。

  盡管截止目前,七個人沒有交過一劍,可半個時辰的對峙,對修為、意志、精力、耐力,無不是一次艱難的角逐。

  安孜晴等人的神態雖然保持如初,可隱約里頭頂已開始冒起若有若無的水氣,顯然是將功力提升到極致。

  誰也不曉得雙方還要對峙多久,距離劍陣也由最初的十丈,逐漸退后到十五丈開外。而在那十五丈的方圓內,即便是玄鐵金石,剎那間亦灰飛煙滅。

  “啪!”

  一滴汗珠從巫婆婆的額頭滑落,砸在騰起濛濛白氣的地上。

  這一聲敲在天一閣眾人心頭,不啻是重重一捶,丁原亦是心頭一緊,暗道:“糟糕,巫嬸嬸要堅持不住了!”

  果然,巫婆婆身周的碧色光團悄然的收縮,盡管變化十分細小,可落在行家眼里,已是極大的征兆,但也就在此時,劍陣驀然動了。

  天一閣六大高手同時移動,由東而西,繞著辟星神君如同走馬燈一般旋轉,六柄仙劍光華閃爍,遙指焚老妖的咽喉。

  半炷香后,辟星神君亦開始移動,卻是從西往東逆向而行。

  他先是小心翼翼的跨出半步,在地上留下一個猶如斧削的腳印,仿佛是試探對手反應,待見安孜晴等人不為所動,辟星神君再又是半步踏出,腳印卻淺了不少,而后他速度突然加快,漸漸化成無數黃影在內圈飛馳。

  劍陣的包圍圈越來越緊,不斷壓縮辟星神君游動的空間,而辟星神君繞行的圈子,卻越來越大,雙方距離瞬間拉短,陣外之人只見光影飛轉,劍氣跌宕,卻又哪里再看得清楚人影?

  這時,安孜晴六人早改以靈覺感知辟星神君的動靜舉止,對方速度雖快,可也逃不過靈臺心鏡的把握。

  而辟星神君亦是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天地間微到毫末的變化,盡了于胸。

  “砰!”

  辟星神君右掌一提,陣中紫光陡盛,一道高逾三丈的巨大云柱憑空旋起,直轟向顏紅漁。

  丁原見狀也不禁佩服,辟星神君這一掌的威力,絕不遜色于風雪崖的獨門絕技“金露玉屏風”,其間變化雖說少了些,可揮灑如意,說來就來,卻遠勝前者。

  當日自己與風雪崖斗的九死一生,險些在“金露玉屏風”上栽了大跟頭,不過料想天一閣的海天劍陣尚不至于此。

  但見顏紅漁身側的巫婆婆和水輕盈,雙雙出劍疾如流星,一左一右,兩縷碧華刺入云柱,那道咆哮奔騰的云柱,宛如被雙劍制住七寸,在原地不停旋轉扭曲。

  顏紅漁低叱一聲,踏波仙劍橫空破出,直斬在云柱中段,“轟”的一聲,將它攔腰切成兩截。

  可沒等眾人喝采,辟星神君的身形已轉到葉婆婆與樊婆婆近前,鼻子里發出古怪的一哼,噴出兩股濃烈的紅霧。

  那紅霧迎風擴散,竟幻化成兩個大小神態宛若辟星神君的血煞鬼魅,朝著葉、樊二人撲去。

  葉、樊兩大長老雙雙縱劍而出,但那兩個血煞乃辟星神君精血所煉,等若是兩大分身,眼見仙劍刺到,血煞以一敵一,硬生生糾纏住了二老,急切之間尚收拾不下。

  兩招一出,劍陣移轉速度不由減緩,現出六人身影。

  辟星神君哈哈一笑,晃身欺到安孜晴右側,右掌石破天驚,轟出一團紫光,原來他早已打定主意,在這六人之中,最先要對付的便是安孜晴,只要安孜晴一退,劍陣失去指揮協調者,自可不戰而潰。

  可惜,海天劍陣聞名遐邇,豈是彈指可破?

  安孜晴神色不動,仿佛早算到辟星神君會有此招,白衣飄然,朝后輕退五尺,陣形已變。

  安孜晴左右的葉婆婆、樊婆婆當即舍下血煞,與安孜晴形成“品”字陣列,三劍齊出抵住紫光。

  水輕盈與巫婆婆、顏紅漁錯身而進,手中仙劍閃爍,凌空射出三道劍芒,在中途匯聚成一團光球。那兩個血煞尚來不及回身,卻已被光嵐轟得支離破碎,連殘渣也不留半點。這一記陣勢轉換,好似行云流水,將辟星神君的第一輪攻勢轉眼瓦解,卻依舊是不分勝負之局。但對丁原等人而言,已是大開眼界,收益匪淺。辟星神君一擊不中,飛身而起,升到百十丈的上空,縱聲道:“底下太小,到上面來再打個過癮!”葉婆婆低喝道:“追!”率先掠起,另五人亦隨后御風而上,扶搖千尺,重新把辟星神君圍在正中。安孜晴天一仙劍虛指,冷冷道:“辟星神君,上天入地,我天一閣無不奉陪!”辟星神君道:“你這婆娘休要大話,方才老夫不過是讓你們幾個暖暖身子罷了,好戲還沒開鑼呢!”葉婆婆嗤之以鼻道:“邪魔外道也敢與仙閣爭輝,老身倒要看看,一別二十余年,閣下卻有什么長進?”

  辟星神君蔑然道:“六個婆娘,好似一萬八千只鴨子,老夫沒空跟你們饒舌,看打!”唇中真言低吐,左袖口里飛出一溜青光,乃是一面外凸內凹的銅鏡。【整理排版】

  這銅鏡表面坑坑洼洼灰暗無光,僅是殷紅色的斑點,哪里能照出人影?在鏡面中央,有一紫色異形圖符,乍看上去,倒像江湖郎中用以騙人錢財的鬼畫符。

  銅鏡升到上空滴溜溜直轉,冒出一團紅霧。

  樊婆婆喝道:“小心,這是焚老妖的‘懾魂血鏡’!”

  辟星神君嘎嘎笑道:“老婆子記性不差,不過小心也沒用!”他右手雙指并起,一點懾魂血鏡,銅鏡上紫光一亮,逸出一縷青煙,竟是厲鬼魂魄所化。緊接著,懾魂血鏡“嗤嗤”直響,千百道青煙冒起,一時不知放出了多少鬼魂。

  這些鬼魂,皆是辟星神君百多年來為修煉元神所噬,最后煉入血鏡所成。

  剎那天空中被映的一片慘綠,日月無光,風云變色,數百只厲鬼魂魄,在辟星神君驅動下,鋪天蓋地壓向劍陣。

  “咄!”顏紅漁輕喝一聲,祭起一只翡翠玉鐲。

  此鐲名為“澄波”,乃天一閣鎮門之寶,辟邪克魔,專收天地之間的妖魔魑魅。顏紅漁平日將它戴在右手玉腕上,也和尋常飾物無異,但此刻卻成了克制血鏡之物。

  澄波鐲煥出層層玉色光華,皎潔清澈朝著四周蔓延,一**宛如漣漪散開,那些魂魄甫一撞上立刻嘶叫掙扎,全身騰起縷縷黑煙被滅了形神。

  奈何血鏡釋放的厲鬼魂魄太多,澄波鐲縱是厲害也澤被有限,功夫一長,鐲子上隱約蒙上一層血光,竟是被血鏡放出的妖孽之氣所侵。

  巫婆婆心知顏紅漁堅持不了多久,催動青木杖激射而出,“轟”的一聲,擊在懾魂血鏡上。

  可懾魂血鏡只是微微一顫,毫發無傷,青木杖卻被撞得倒飛出去,險險脫離巫婆婆的控制。

  巫婆婆心頭一凜,急忙收了仙杖,自己也為氣機牽引,震得晃了一晃。

  青木杖才退,葉、樊兩大長老紛紛出手,一祭起漱玉簪,一打出煉心佩,一紫一藍兩束精光,幾乎同時轟中懾魂血鏡。

  漱玉簪與煉心佩的威力又高出青木杖不少,懾魂血鏡發出劇烈震顫上下翻飛,眼看不敵。

  辟星神君張口吐出一道紫芒,竟是將真元注入銅鏡,懾魂血鏡得主人真元襄助,頓時又穩住陣腳,光芒大漲,迫得二寶不得近身。

  水輕盈未曾參與二十余年前的那場惡戰,目睹辟星神君以一方銅鏡,竟敵住天一閣四大高手所祭仙寶,果非易與,她真氣一轉,靈犀鐲隨著主人意念飛起,卻不是再射向懾魂血鏡。

  “叮”的清響,靈犀鐲在空中畫過一抹光影,擊在辟星神君吐出的紫芒上。仙鐲陡然撞上以辟星神君百年真元所聚的紫芒,頓時光華一黯,不停的在原地打轉,可也成功的截斷了與懾魂血鏡的聯系。

  安孜晴焉會錯過這個機會,當即祭起一方白色繡帕。

  那帕子平展開來,晃晃悠悠好像全不著力,直奔著銅鏡而去。那懾魂血鏡所放的紅霧一碰上方帕,立時被吸了進去,方帕毫不停頓逆流而進,顏色卻由白驟然變紅,顯是大量吸收了銅鏡上的血氣之故。

  一番周折,方帕終于掩上銅鏡,鏡面上光芒大減,再射放不出紅霧與厲鬼魂魄。

  觀戰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想到辟星神君不過是祭起一盞銅鏡,居然迫得天一閣六大高手一起出手,最后才依靠安孜晴的無瑕雪帕勉強制服,也不禁為之駭然。

  巫婆婆不待辟星神君再出詭招,仙劍九朵劍花飛出,光華璀璨如繽紛落英,身形也緊跟而上。

  辟星神君右手五指從容屈彈點按,化解了巫婆婆的“九花朝鳳”,卻見面前劍光閃動,踏波仙劍直指眉心。

  巫婆婆一動,水輕盈與顏紅漁緊從而上,同樣一式“波瀾不驚”,分襲辟星神君左右兩肋,好教他難以兼顧。

  海天劍陣名為一陣,實則乃是“海”字陣與“天”字陣合并而成。海陣為藍,天陣為青,攻守之間卻未有定式,隨心之間可化出萬千陣法,端的妙到巔毫。

  巫婆婆與水輕盈、顏紅漁結成海陣,巫婆婆一動,則水輕盈與顏紅漁亦心領神會同時出手,等若一人。

  辟星神君無論專攻其中一人,遇上的必然是三把仙劍。而一陣受攻,另一陣則立即予以奧援,合成一體渾然無分。

  辟星神君上回在這上面吃了大虧,豈能不明白這層道理?他見巫婆婆當先攻到,也不硬碰,一個假身脫出劍影,反手一掌拍向顏紅漁。可頭頂金風響動,原來是安孜晴與葉婆婆、樊婆婆齊齊殺到,又只得撤身回掌。

  七個人在高空斗的天昏地暗好不燦爛,但看七色光影變幻萬千,云動風涌,海天變色。

  辟星神君以鬼魅一般的身法游走陣間,避免纏斗,卻又想憑借高出一籌的功力,硬碰天一閣諸女。

  而海天劍陣不論辟星神君如何移動騰挪,陣形始終不散,更不單獨與其對撼,只利用陣法的種種變化困住老妖,不住消耗他的真元。

  七人翻翻滾滾拆解了百十招兀自難解難分,可誰都曉得辟星神君尚未拔劍,仍留有余手,再斗下去天一閣未必就能討得好去。

  蘇芷玉望著娘親仙袂飄飄,劍華凝霜,似已將“凌波九劍”發揮到極致。再看身旁的蘇真神情冷靜,從表面絲毫瞧不出喜憂,不由小聲問道:“爹爹,娘親她們不會輸吧?”

  蘇真注視著上空答道:“玉兒放心,只要劍陣陣形不散,你娘親她們身法不亂,即可以海天劍陣與焚老妖周旋到底。焚老妖雖未拔劍,可海天劍陣也同樣未發動‘海天一線’的終極陣訣。”

  丁原奇道:“‘海天一線’,那是什么玩意兒?”

  蘇真道:“不是‘玩意兒’,而是極為厲害的一種劍陣境界,可令海天兩陣合而為一,渾然無分。一旦發動,方圓百里皆為祥光瑞霞籠罩,藉日月之光、天地之氣以為筑陣,生生不息,不死不滅,等閑人斗志全消不戰而屈,即便如焚老妖這般的散仙也難逃一劫。”

  丁原振奮道:“既然如此,水嬸嬸她們又為何不即刻發動,莫非另有蹊蹺?”

  蘇真頷首道:“你也不算笨,能想到這層。姑且不論一旦發動‘海天一線’,你水嬸嬸她們至少要耗損三五年乃至十數年的真元,與焚老妖拼到不死不休,單就啟動‘海天一線’就需循序漸進,配以天時地利火候等等條件,并非隨心所欲之事。”

  丁原怔道:“這么麻煩?”

  蘇真哼道:“海天一線已非人間之陣,若不恤天意,不體人心,縱是發動,也不過虛有其表,不堪一擊。”

  說話間,劍陣里風云突變,辟星神君似乎覺察到什么,身形飛轉直起,一拔百尺多高。安孜晴六人如影隨形,緊追不舍,忽聽“鏗”的一響如同悶雷,天上爆起一溜金光,轉瞬里血戾盈霄,煞氣大盛,焚老妖的鷹揚古劍終于亮出。

  葉婆婆夷然不懼,豪氣沖天道:“焚老妖,我們便見個真章!”她龍泉仙劍劍走陰陽,昂然清嘯刺向辟星神君咽喉,一時劍氣縱橫氣勢無兩。這一招“長河擊浪”大拙不工,慷慨激越,乃凌波九劍中最剛烈凌厲的一式,以葉婆婆率真火爆、一往無前的性格,使來更是錦上添花,氣象萬千。

  饒是辟星神君亦不得不小心應對,鷹揚古劍金光霍霍“當”的一聲,以硬碰硬擊在龍泉仙劍上,只激得火花四濺,罡風亂舞。

  葉婆婆右臂酸麻踉蹌而退,仙劍嗡嗡輕鳴顫動不已。辟星神君情形稍好,不過是在原地身形微微一晃藉以卸力。可不等他提氣調息,樊婆婆與安孜晴接踵殺到,依舊是一招一模一樣的“長河擊浪”,迫得他惟有勉力再接。

  梅花間竹的兩記金石撞擊聲幾乎同時響起,安孜晴與樊婆婆的攻勢固然消退,可辟星神君也被硬生生震退兩步。他心底不禁暗道:“這幾個婆娘好生了得,斗到現在,竟仍有如此勁力與老夫對撼,絲毫不見氣殆!”

  念頭一動時,水輕盈的盈雪劍已從側翼殺至,攻向他最難受的左肋。辟星神君端的了得,左臂空蕩蕩的袖子一揮,抖的筆直,竟堅逾金石,“叮”的一響彈開盈雪仙劍。

  巫婆婆與顏紅漁伺機而上,雙劍從后直插辟星神君的脊梁骨,此刻焚老妖的一劍一袖,招式都已用老,不能回防,在旁人看來,似乎只有閃躲一途。

  葉婆婆精神大振,深吸一口氣打通淤塞的右臂,就等著辟星神君躲避時,半路截擊再給他一個難堪。

  誰料辟星神君的頭顱大異常理,一百八十度的轉到腦后,兩眼精光一閃射出森寒劍芒,正打在了巫婆婆與顏紅漁的劍上,仙劍一震偏開數尺,不由自主從辟星神君身側滑過。

  這一輪攻守驚心動魄,看得眾人心曠神怡又不禁提心吊膽,每人心里都在暗暗為安孜晴等人鼓勁,恨不得一招就將辟星神君了結。

  葉婆婆見辟星神君居然以此不可思議的方式,化解了巫婆婆與顏紅漁的攻勢,亦不由贊道:“焚老妖,真有你的,咱們再來打過!”她越戰越勇,腳踩東風舞長天,袖掛飛云驚四海,龍泉仙劍再是一式“破釜沉舟”,當頭朝著辟星神君劈下。

  辟星神君大皺眉頭,暗道:“這個老家伙好生暴烈,六人里以她最是兇悍難纏。若是能想法子先制住了她,這個劍陣威力少說也去掉三成三!”

  想到這里,頓時有了主意,他身子一展,斜斜朝后上方飛退,竟不硬接,一頭撞進水輕盈三人布下的“海”字陣中。

  葉婆婆劍走空處,豈肯無功而返,她只當辟星神君連抗下幾記硬招,真氣已有不濟,鼓勇而進道:“焚老妖,有種我們再拼一劍!”

  那邊水輕盈見辟星神君退到跟前,盈雪劍化為秋水,潺潺籠住對方背后九大要穴。巫婆婆與顏紅漁心意相通及時跟進,一攻左肩,一挑右腿。辟星神君身形左右晃動,接連使出七個假身躲過踏波、清澗兩劍夾攻,再是左袖回展彈開盈雪仙劍。

  可剛解決后顧之憂,安孜晴與樊婆婆搶在葉婆婆之前已然殺到,葉婆婆焉甘落人之后,仍是一式“長河擊浪”當胸刺出。

  三把仙劍層層迭迭錯落有致,偏偏水輕盈與巫婆婆、顏紅漁又護翼側旁,封死了辟星神君趨避之路。辟星神君低喝一聲,鷹揚古劍左接右架,封住樊婆婆與安孜晴的劍招,卻無暇再理會葉婆婆。

  眾人只當辟星神君會故技重演,施展“極目千里”的功夫緩解一劍穿心之厄。哪料到焚老妖竟然不躲不守,反挺身前迎,把胸膛撞向龍泉劍鋒!

  “不好!”葉婆婆心念急閃暗叫道,可收手已是不能。

  但見辟星神君頭頂天靈蓋上,三朵紫色光焰繁花一閃,全身由上至下,迅速覆蓋起一層淡紫光華,依稀流動著金芒。

  “叮”的一聲,龍泉劍刺中辟星神君的胸口,劍刃不僅沒有能透心而入,反彎曲成一個大大的弓形不住顫鳴,若非仙劍歷經無數錘煉非同凡響,早被這絕大的沖擊力折斷。

  “三花聚頂,金剛不壞,焚老妖竟一強至斯!”這念頭在所有人心中閃電般掠過,葉婆婆卻來不及細想這些,右臂被震得真氣回涌一陣麻木,連回劍的力道也欠奉半點。

  她若不是秉性剛毅,這一劍斷不會刺的如此之猛不留后手,而辟星神君亦正是看中這點,才步步設伏故意示弱,終于令葉婆婆中計。

  他費盡心計,行險求逞,好不容易抓住這難得機遇,又如何肯放過?隱而不發的左袖,頓時飛縱而出。

  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難以想像,這柔軟的衣裳,竟可化為鐵石金鋼,掀起一蓬狂瀾,掃向葉婆婆腰間。

  安孜晴等人盡管近在咫尺,無奈總差之毫厘,眼睜睜瞧著葉婆婆遇險,竟不及施救,情不得已之下,惟有圍魏救趙,五人仙劍并起,光寒八荒,俱以舍生忘死的剛烈劍勢,攻向辟星神君。

  至于能否破解他的“金剛不壞”之體,連安孜晴也沒把握,事到如今,也惟有全盡人事,只盼葉婆婆能絕境逢生,逃過此劫。

  第六章海天

  面臨生死,每人都會有不同抉擇。

  即便是必死之時,每人心中亦會有各種心念。

  葉婆婆一招失慎,被辟星神君抓個正著,她心底甚或沒有想到半分自己的存亡,只念及道:“糟糕,這記若是吃上,我就算不死,也是重傷,海天劍陣等若土崩瓦解,仙閣大難就在臨頭!”

  咬牙之間容不得多加思量,她竟不管不顧襲來的鐵袖,舍命催劍。

  辟星神君終非神仙,葉婆婆兩百余年修為,全力施展豈是兒戲?胸口紫色光罩一黯,仙劍立時入肉三分。

  辟星神君沒想到,這老婆婆竟強橫至此,心口氣血翻騰,低哼一聲,嘴角邊逸出一絲淤血。可在同時,他的左袖也結結實實掃在葉婆婆的腰上。“砰!”一記悶響,葉婆婆的身軀飛拋而出,在空中翻轉不停,一路灑下熱血無數。眾人目眥欲裂,紛紛呼叫道:“葉婆婆!”辟星神君左擋右閃,化解去安孜晴等人的猛攻,心中慶幸終于除去一個強敵。可他也曉得自己付出不小代價,不僅耗損真元,祭起三花聚頂的金剛不壞之身,更吃了葉婆婆絕境反擊一劍,受了不輕的內傷。

  幸而,少了葉婆婆,海天劍陣已不成型,剩下的事情好解決的多了。

  可就在大伙兒心傷葉婆婆之際,空中忽然傳來滾滾雷嘯,葉婆婆蒼白的皓首上碧華如波,升起一團光霧逐漸斂成人形。

  蘇真“嘿”了聲道:“好個老婆子,竟是元神出竅!”他因種種緣由,對天一閣素來不忿,然而這一句卻是由衷贊賞。

  丁原立刻醒悟,原來葉婆婆猶如當日桑土公一般,將生死置之度外,拼著肉身被毀,先一步施展元神出竅,要與辟星神君抵死周旋!

  當日桑土公是在逃無可逃的情形下,不得已而為之,而以葉婆婆修為,吃了辟星神君的鐵袖,未必會有一死,這么做完全是為了保持劍陣完好無缺,仙閣不為焚老妖所辱。

  他與葉婆婆相識不過短短兩天,話也不曾說過多少,可這個老婆子爽直熱心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印刻在自己心中,眼看她舍生取義,丁原情不自禁悲憤難平,恨不能將焚老妖碎尸萬段!

  葉婆婆的元神在空中穩住身形,凌空抓起龍泉仙劍一指辟星神君,豪情萬千的叫道:“焚老妖,老身說過,你我不死不休,看誰先完蛋!”

  天一閣諸女早是熱淚盈眶,安孜晴深知葉婆婆肉身遭受鐵袖一擊損毀嚴重,也不曉得能否修復,而葉婆婆的元神又能支援多久?

  安孜晴穩定心緒,清聲吟道:“斗轉星移,海天一線!”

  樊婆婆、水輕盈、顏紅漁、巫婆婆盡斂悲傷,明白此刻惟有爭分奪秒,盡速挫敗辟星神君,葉婆婆才有一線生機,不然,等到真元大損,元神不保,那可就真的是回天乏力,悔之晚矣。

  聽得安孜晴發下陣令,四人齊駕長風,變幻方位,那邊葉婆婆也持劍歸還,加入陣列,劍陣重新合圍,恢復先前模樣。

  辟星神君功敗垂成,懊喪不已,狠狠盯著葉婆婆道:“好你個老婆子,居然還有這手!”

  一句話未了,天一、踏波、清澗、龍泉、盈雪、飛流六劍同時鏑鳴,經天而起直破天幕,在空中閃放出團團波光,卻倏忽去遠,消隱在蒼穹深處,但余光猶在,映照得海天生輝,紫霞翻卷。

  辟星神君面色微變,他抱元守一,橫鷹揚古劍在胸,左袖積聚源源真氣,意在搶先出手。

  以他之強悍,也不敢放任六劍齊飛,泰山壓頂。

  安孜晴等人眼睛微合,唇間念動真言,雙手捏著仙印,不住變換手勢,一派莊嚴肅穆之相。

  一層圣潔的碧光自這六人體內發出,宛如星辰閃爍在與日月爭輝。驀然六柄仙劍消失處天幕開裂,傳來鳳鳴聲聲。

  辟星神君一怔,手上不由慢了半拍。

  但見赤橙黃綠青紫六色光柱從天幕縫隙間射落,好似銀河倒卷直瀉滄海,一一對應著安孜晴等人,將她們的身軀籠罩于內,光柱里隱現六羽彩鳳,卻是仙劍所化。

  辟星神君不敢再有怠慢,呼喝一聲祭起鷹揚古劍。

  金劍在空中晃動幾下,陡然生出五個分身,隨著辟星神君劍訣一引,幻化成六只碩大的光焰雄鷹,射向安孜晴等人。

  天一閣六大高手心有靈犀,手起劍訣,彩鳳清鳴,引著光柱直沖金鷹,在天宇間劃出六道色彩斑斕的軌跡。

  這時,各人修為也顯露無遺,葉婆婆因得元神出竅之助,光柱最為燦爛壯麗;安孜晴、樊婆婆與水輕盈次之;顏紅漁和巫婆婆則稍弱一些,但已是巍巍壯觀,嘆為觀止。

  “轟”的一聲,十二束光華撞擊在一起,仿佛整個天空都搖動了一下,岐茗山周圍百里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呼嘯奔流。

  六頭金鷹被打回原形踉蹌飛退,重新合成一把鷹揚古劍。

  安孜晴漫聲低吟道:“海天一色,萬流歸宗!”

  六人雙手齊起“云生水起”印,彩鳳飛翔匯合成一股洪流,閃耀著六色光華朝著太陽奔去。恍然間,那股光束漸漸融合成一片湛藍之色,朝著四外蔓延。

  此刻日漸西往,青天萬里,腳下的滄海洶涌澎湃,數不盡多少風流。海天映色,風煙跌宕,又有多少生死豪情在穹宇間橫流!

  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天地間已充滿祥和的藍光,殺氣消退,暴戾不存,連辟星神君的心頭也是一恍。

  “咄!”安孜晴朱唇輕吐道。她右手玉指虛按乾坤,空中的光柱合成一羽遮天蔽日的七彩鳳凰,向著辟星神君當頭射落。辟星神君萬沒料到,天一閣的海天劍陣,最后竟留有此驚天動地的絕殺之技,心中涌起怯意。

  他有心施展血遁遠揚千里,奈何氣機被制竟是動彈不得,更明白就算上天入地,這一劍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過了。

  當下他兇性再起,抱著魚死網破的念頭,催動兩百年的苦心積煉真元,身劍合一,御起鷹揚古劍沖天飛騰,以作殊死之搏。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鼓蕩耳膜,絢目的白光,從撞擊處炸裂開,波及十數里遠。每個人都被迎面迫來的巨浪掀飛,不由自主的閉起眼睛,調息壓制體內翻騰不已的氣血。盡管尚未看到結果,可大伙兒心里都泛起同一迫切的念頭:“贏了么?”

  六柄仙劍從光焰碎散間如花一般散開,劃過美輪美奐的弧線,飛回各自主人的手中。安孜晴等人無不吐出一口熱血,面色如金,衣裳盡濕。

  再看辟星神君右手橫握鷹揚古劍佇立原地,雜亂的頭發隨風飛舞,眉心一點殷紅徐徐滴下幾滴鮮血,空蕩蕩的左袖早已灰飛煙滅。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轟”的一聲,從辟星神君體內爆出一團紫色光芒,頓時將他的身軀消融在一片霧華中,惟有鷹揚古劍只斷裂成三截,頹然墜入海中激起幾朵浪花。

  丁原被龐大的氣勁甩飛足有三十多丈才勉強穩住身形,抬頭正看到這觸目驚心的一幕。他不禁暗自松了口氣,思量道:“這老妖怪總算完蛋了,這下神形俱滅,真正萬劫不復啦,卻不曉得水嬸嬸、葉婆婆她們怎么樣了?”

  他明知自己不宜妄動真氣,可顧不得這么許多,御風而起朝著上空飛去。這時光嵐未散,煙霧彌漫,空中兀自有亂流縱橫激撞。丁原一面小心躲著,一面尋找水輕盈等人的身影。忽然聽到背后有人道:“丁哥哥,你沒事吧?”聽這聲音,丁原不用回頭也曉得是誰,不由心頭一暖暗道:“不管我在哪兒,玉兒總能第一個找到我。”蘇芷玉飄飛到丁原身旁,關切道:“丁哥哥,你傷勢未愈,不宜催動真氣,還是讓玉兒帶你一程吧。”丁原搖頭道:“這點小事應該沒問題,先找到水嬸嬸再說。”不遠處,蘇真攙扶著水輕盈過來道:“玉兒,丁原,我們在這兒。”蘇芷玉迎上前去,一邊仔細打量水輕盈,一邊問道:“娘,你沒事吧?”水輕盈勉強微笑道:“娘親沒什么大礙,休養一陣子就好啦。”蘇真哼道:“說的輕巧,這下至少耗損了十年修為,經脈也俱遭震傷,沒有兩三年靜休焉能復原?”水輕盈苦笑道:“比起辟星神君,輕盈已算好的了,更何況葉師叔肉身遭創,亦不知現在如何了?”

  丁原道:“對了,我們還是先找到葉婆婆吧!”不曉得什么原因,他對這位脾氣火爆的老婆婆分外投緣。“葉師叔,您要堅持住啊!”就聽遠處響起顏紅漁的聲音,話語里充滿焦灼不安,顯然情形不妙。

  四人趕忙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約莫在三里多外,就見安孜晴等人圍攏在葉婆婆身旁,顏紅漁正雙手抱著她的身軀。

  葉婆婆的元神已然歸位,可氣若游絲,嘴里不停朝外噴血,全賴樊婆婆以精純的真元支撐,才沒有立刻神消。她面容平靜,艱難的喘息道:“我是不行的了,樊師姐,你別再為我枉費真元了,你自己的傷--”樊婆婆沉聲道:“別開口,無論怎樣我也要救活你!”

  葉婆婆笑了笑,卻嗆出一口熱血染在衣襟上,斷斷續續說道:“有焚老妖墊背,老身也不虧了。這樣離去,總算對得起仙閣和先師,只擔心心衍她--”

  安孜晴低聲道:“師叔您放心,心衍師妹我一定會全力照料,絕不會讓她出半點差錯。”

  丁原撲了上來叫道:“婆婆!”

  葉婆婆顫抖著伸手撫上丁原頭發,微笑道:“你是個好孩子,跟婆婆一樣是熱心腸,只是脾氣也跟婆婆一般壞了些。”

  丁原鼻子一酸,說道:“婆婆你放心,丁原縱是赴湯蹈火,也要醫治好甘嬸嬸!”這話一出,此后自是九死無悔,百折不回!

  葉婆婆欣慰一笑道:“丁原,記住婆婆一句話,無論別人怎么待你,無論發生什么,都要一心向善,體恤天道,千萬不要一時沖動,墮入殺劫,白費了許多人的心血,和你大好的資質!”

  丁原重重點了點頭,以少有的肅然口吻承諾道:“我聽婆婆的,絕不墮入殺劫,也絕不作惡人!”

  這話他即使對著老道士也從沒有說出,也許是震撼于葉婆婆即將飛升,也許是欽佩于她的舍生取義,丁原這才作出許諾。

  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有的人相識一世,也未必會有什么情誼,而有的人則只認識了一天,卻已足夠!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一位自己關切的長者離去,第一次體會到對于死亡的震撼。

  何為生,何為死,生死又為何?

  這些問題,對于眼下的丁原來說,未免有些深邃復雜,而他已深深沉浸在對葉婆婆即將仙逝的哀痛之中。

  沒有一滴淚水,更沒有過分的激動,丁原的一貫性格就是如此,但分明心底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在沸騰。

  葉婆婆環顧眾人,以一種淡然的語氣說道:“老身先去了,光大仙閣、匡扶良善的事情,就留給你們這些后生晚輩吧。”她這句話說的極其流利,臉上也泛起一片紅潮,顯然是回光返照。

  眾人紛紛跪倒,更有許多年輕女弟子哽咽抽泣,樊婆婆望著相交三個多甲子的同門師妹,徐徐道:“葉子,你便去吧,來世你我還做姐妹!”

  聽得多少年沒有人呼喚的小名,葉婆婆嘴角現出一抹微笑,頷首道:“好啊,來世我們還是姐妹,還是仙閣弟子--”

  話音猶在耳畔,葉婆婆的雙目輕輕合起,溘然而逝。

  頓時,周圍哭聲一片,聲驚鴻雁。

  安孜晴驀然喝道:“不準哭!師叔生前光明磊落,為仙閣殺身成仁,死得其所,這是她老人家的心愿。如今她駕鶴西歸,焉知不是一種解脫紅塵的福分?我們應該為她高興才是--”

  說到這里,安孜晴也已難成語,眼中熱淚飽含。

  丁原默默望著葉婆婆平靜含笑的面容,曉得她再不可能開口說一句話,自然也不會再跟自己斗嘴,大罵上一聲“狗屁”了。

  一剎那中,丁原的心底一片空明寧靜,脫離了哀傷與悲憤,無喜也無怒。

  只是在想著:“除非羽化成仙,紅顏英雄,販夫走卒,人終歸是要死的。如葉婆婆這般轟轟烈烈舍生取義,生死已不是大難,即使是死了,她其實也留在了許多人的心里,做人總該像她一般才好。”

  日暮時分,天一閣中設下靈堂,以安孜晴、樊婆婆等人為首,為葉婆婆守靈三日。

  三日后的清晨風輕云淡,天洗如碧,葉婆婆的遺體被火化成灰,灑入滄海。

  望著滾滾波濤帶走老友的最后一點骨灰,樊婆婆站在濤頭低聲道:“塵歸塵,土歸土;葉落歸根,百川入海。葉子,你我都生于天一,亦將歸于天一,百年之后,未必不是一段新因緣。”

  蘇真雙手負后豪情飛縱,朗聲吟道:“日月造化兮,萬世銅爐,生死飄渺兮,不負皓首!”

  嘯聲響徹,令眾人悲痛郁悶的心情為之一舒。

  安孜晴道:“蘇先生,孜晴有一事想與閣下商量。”她不再直呼其名,也不斥之為“蘇老魔”,顯是給足了蘇真和水輕盈的面子。

  蘇真聞言問道:“閣主又有何事需要蘇某首肯,莫非是關于輕盈和玉兒?”

  安孜晴點頭道:“正是,水師妹需在仙祠為先師守靈三年,怕是不能隨閣下回去了。”

  蘇真道:“這個我已知道,安閣主是要打玉兒的什么主意吧?”

  安孜晴道:“芷玉資質上佳,可說是蘇先生與水師妹精心養育之奇葩。不過我看她有許多仙閣精深的心法尚未領悟,想來是水師妹未得師命不敢私傳,故此本座想收了芷玉,也好不浪費了這大好奇才。”

  蘇真嘿然道:“你要動我寶貝女兒的念頭只管說來,不必繞上這么一大圈子,只要盈妹和玉兒答應,老夫自不會從中作梗。”

  水輕盈又驚又喜,問道:“安師姐,你真打算收玉兒為徒么?”

  安孜晴徐徐說道:“不是我,而是甘師妹。芷玉這個孩子,我們師姐妹要一同為葉婆婆和甘師妹收為徒弟,也必要將她造就成仙閣千年不出的奇才,這也好彌補先師離去時的缺憾。”

  水輕盈頓時領悟安孜晴的心意,她是要為葉婆婆收一名嫡傳的徒孫,好延續這一支的香火。

  當下水輕盈問道:“玉兒,你都聽明白了,你可愿意拜入甘師妹的門下?”

  蘇芷玉毫不猶豫道:“能繼承葉婆婆的衣缽,侍俸甘嬸嬸,正是芷玉所愿。”

  安孜晴見蘇芷玉答應,微笑道:“好了,事情就這么定下,明日我們便行個簡單的儀式,芷玉就算是甘師妹收的唯一弟子了。”

  蘇芷玉悄悄望了丁原一眼,見他的目光也正瞧著自己說道:“玉兒,恭喜你!”

  蘇芷玉心中思量道:“我這么快就答應下來,未始就沒有丁哥哥的原因在內。從此,芷玉便在仙閣一心修煉,以期天道,或可將丁哥哥相忘于紅塵,只盼他與雪兒姑娘峰回路轉,白首偕老。”

  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丁原的身影不管怎樣也是不能抹去的了,就算成仙飛天而與日月同壽,那又怎樣?

  漫漫歲月里,陪伴自己的,不過是綿綿不絕的思念而已。

  回到天一閣用過早點,丁原被蘇真叫到了外面。

  蘇真走到花間小徑上,說道:“丁原,我馬上就要回聚云峰了。”

  丁原一怔道:“這么快,蘇大叔不多住幾天么?”

  蘇真笑道:“這是所謂的正道圣地,我這個邪魔外道,多住一天也令許多人不自在。老夫若不是因為你水嬸嬸和玉兒,又怎么會踏上這岐茗山半步?如今事情已了,自該離去了。”

  丁原說道:“蘇大叔,謝謝你們!”

  蘇真嘿嘿道:“你小子也學會用謝字了?玉兒的事情,老夫以后也是不管的了,只要你不欺負她就好。等你養完傷就回翠霞吧,不過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姬老鬼可不會那么好說話,更況且正道的所謂門規輩分,也夠你瞧的。”

  丁原點點頭回答道:“小侄明白,不過小侄也自信能夠解決。實在不行,到時候,就帶著雪兒遠走高飛,逍遙海外。”

  蘇真道:“最好你能解決。”說著,從袖口里取出一只卷軸,交到丁原手上道:“這個你收起來,有空就琢磨琢磨,卻萬不可對旁人隨便提起。”

  丁原疑惑道:“這是什么?”

  “曉寒春山圖。”蘇真一字一頓道:“我跟翠霞派的賭約,是不可能再履行了,這卷軸自該交給你。當日老夫不甘白白便宜了翠霞派的那些老家伙,才設下此約,更在言語里使了點機巧,說若是輸了,只將此畫交到你手,故此,此圖現已為你所有,交不交給翠霞派,也由你決定。”

  丁原急忙把卷軸送回道:“蘇大叔,這如何使得?”

  蘇真并不接過,哼道:“怎么,你怕燙手?”

  丁原昂然道:“我丁原自打懂事,什么時候有怕過?只是此圖據說暗藏天道上卷,乃不世奇書,小侄焉能收下?”

  蘇真道:“老夫想送給你,你收下便是,何必婆婆媽媽?況且這畫留在老夫手里近七十年尚未參悟,可見我與它并無緣分。索性就送給你作個紀念,若是機緣巧合,你能悟出些許門道,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場。”

  丁原心下激動,手握卷軸道:“蘇大叔--”

  蘇真一揮手道:“不必多說什么,老夫這就去也。”

  丁原想起一事,忙道:“你不跟水嬸嬸和玉兒告別么?”

  蘇真笑道:“分分合合不過旦夕小事,何須故作兒女情懷?云散云聚,我心何擾?”說罷,祭起赤血,倏忽已在碧空中化成一點紅光遠去。

  第七章驚變

  一晃眼,丁原在岐茗山待了五十多天,體內傷勢好的七七八八,盡管有時候偶會發作,但烈度已大為減輕,通常不到半個時辰便可恢復。

  樊婆婆傳下的化功心法果然神奇,丹田內積聚的大日天魔真氣,一日日的被化解開來,當然,若想克竟全功,尚需三五年的功夫。

  對此,丁原也不著急,整日除了在草廬療傷,就是和芊芊滿世界的閑逛。

  蘇芷玉名義上是甘心衍的弟子,可這位師父實在無法傳授什么,故此,只好由安孜晴等人代勞。

  可這么一來,她與丁原見面的機會也少了許多,多數時候都是在閉關靜修,短短不到兩個月,蘇芷玉的修為已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天一閣的心法,大異于天陸正道百家,不以屯實根基為要,而是講求以心體悟,悟中修煉。

  大凡天一閣的弟子,十年即可有小成,三十年則有大成,直抵得上其他名門正派弟子一甲子之功。

  蘇芷玉自幼隨水輕盈修煉,早打下扎實的根基,所欠者,只是水輕盈礙于仙閣門規不便傳授的一些心法精要,如今再由安孜晴等人傾心指點,自是水到渠成,一日千里。

  這當間,安孜晴果也守得承諾,將丁原的雪原仙劍煉到青痕之境,紫竹透體,隱約流動青色絲光,與主人心意相通,再無半點隔閡。

  有時,丁原甚至感覺到雪原仙劍已有了思想,能夠與自己溝通互動。

  逍遙自在的過了這么多日子,丁原終究心懸姬雪雁,在服用完最后一顆“冰蓮朱丹”后,便向安孜晴、水輕盈和樊婆婆等人告辭。

  安孜晴再過些時日,也要奉師父遺命,離開仙閣游歷天陸,本想屆時偕丁原同行,路上也好對他有個照應,奈何丁原去意堅決,她亦不強求。

  樊婆婆亦是沒有挽留之舉,臨別送了他三顆天一閣的絕世圣藥“冰蓮朱丹”,又叮囑了一些關于傷勢上的事情,更要他不可妄動真元,前功盡棄。

  惟有水輕盈問了一句:“如今玉兒正在閉關,你何不再多等兩天,待她出關后,與她道別后再走?”

  丁原道:“蘇大叔臨別時曾對我說,分分合合不過旦夕小事,我回翠霞更沒什么大不了的,就麻煩水嬸嬸替我向玉兒道別吧,他日天陸相逢也未可知。”

  水輕盈暗嘆一聲,點頭道:“好吧,丁原,你此去翠霞,多多保重了。”

  丁原也不婆媽,再與眾人辭別后,駕起仙劍飛返翠霞。

  御劍之快,當真是轉瞬百里,可惜對丁原來說似乎仍嫌慢些,他恨不得立刻能見著雪兒,好知她如今何樣?

  想來這些日子,姬別天等人,必然對她是百般逼迫,或許軟禁起來也未可知。自己縱然回到翠霞,姬別天也不可能改變主意,甚至要遷怒于他,再有不利,可丁原也管不了這許多,即便明知百險在前,也硬要闖上一闖。

  接近翠霞山的時候已然入夜,坐忘峰上點點星火宛若繁星,丁原不欲聲張,故先收了仙劍,御風匿跡而行。

  他兩個月未曾回山,也不曉得情況到底如何,因而想了想,先朝紫竹林而去,決定先探明姬雪雁的近況再說。

  到得紫竹林前,丁原雙足飄然落地,林中紫霧彌漫萬籟俱寂。丁原走入林間,一草一木都熟稔無比,轉眼間,遠處的紫竹軒赫然在望。

  想到馬上能夠見著老道士與阿牛,丁原的心頓時熱了起來,不由得加快腳步,揚聲叫道:“老道士,阿牛,我回來啦!”

  門扉開處,第一個竄出的卻是大黑,它吠了幾聲,撲到丁原腳前,拿鼻子嗅了又嗅,等確認真是丁原,立馬以它特有的歡迎禮節,伸出舌頭一陣狂舔。

  阿牛打門里沖了出來,乍看到丁原兀自有點不敢相信,先揉揉眼睛,繼而驚喜道:“丁小哥,真的是你!”丁原大步迎上去,笑道:“怎么不是我?”阿牛欣喜的一把抱住丁原肩膀,叫道:“你果然沒死,真是太好了!”

  丁原被阿牛的蠻力抱的幾乎透不過氣,微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像我這樣的壞蛋,又怎么能輕易死掉?”

  阿牛松開丁原,重重在他胸口又捶了兩下,滿面喜色,咧著大嘴呵呵直笑,卻不曉得該說什么才好,只一個勁道:“你回來了,丁小哥回來了!”

  丁原感受著阿牛的摯情,撫著發疼的胸口苦笑道:“你揍這么重干嘛,我又不是鐵打的金剛。”阿牛不好意思撓撓腦袋,憨笑道:“對不起,丁小哥,我實在是太開心了。”

  丁原望了望老道士平日居住的竹廬,問道:“老道士呢,是不是又坐在床上擺譜,等我去拜見?”

  阿牛搖頭道:“師父他老人家出去好久啦,說是要采擷一種仙藥,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丁原心知應與赫連宣的傷勢有關,可沒見到老道士,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失望,哼了聲道:“他倒是快活自在,說不定又到哪里去喝茶下棋呢。”

  阿牛拉著丁原道:“丁小哥,快進去坐吧。你一定餓了,我這就做點好吃的。”

  丁原到屋子里坐下,大黑也跟著竄了進來,往桌子底下一趴,很快便進入夢鄉。

  丁原說道:“阿牛,你別忙活了,我也不餓。”

  阿牛倒了杯水,說道:“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我都擔心死了,師父他老人家嘴里雖然不說,可連我都看的出他老大的擔心,要是他曉得你平安無事的回來,說不定要有多高興呢!”

  丁原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笑道:“沒我給他添亂,他才開心呢。”

  “哪里有?”阿牛急忙說道:“丁小哥,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師父他老人家么?我敢說,他其實最喜歡的就是你,所以對你也就最是嚴厲。有幾次我半夜打坐醒來,都能從窗上瞧見他獨自一個人走進你的屋子,半天沒出來。”

  丁原心下感動,一擺手道:“阿牛,咱們不說這個了。倒是你這些日子修為進境如何了?”

  阿牛笑呵呵道:“我笨得很,跟丁小哥和盛師兄都沒的比。師父說要是一切順利,再過一年多,我才能閉關參悟‘坐照’的境界,那還是得靠曾太師叔祖朱果的幫忙。”

  丁原聞言,由衷為阿牛開心,一拍他壯實的肩頭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時候,雷威和神鴉上人可都不是你的對手啦,秦老爺子的血仇準能報。”

  阿牛重重點頭道:“我一定要為秦老爺子報仇,雷威他們也太可恨了!”

  丁原想起一事,取出一粒冰蓮朱丹,交在阿牛手上道:“這是天一閣的圣藥冰蓮朱丹,聽樊婆婆講,功效不輸于翠霞派的九轉金丹。你先拿著,以備不時之需。”

  阿牛連忙推辭道:“丁小哥,這么珍貴的東西我怎么能收,再說,這是人家送給你的啊。”

  丁原道:“送給我便是我的了,我送你一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況在天一閣的五十來天里,我已服用過三顆,臨行前,樊婆婆又送了我三顆,你若再客氣,可就不把我當兄弟了。”

  阿牛這才收下,問道:“丁小哥,你怎的跑到天一閣去了?”

  丁原回答道:“這事說來話長,以后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吧。對了,有沒有盛師兄的消息?”

  阿牛搖搖頭道:“沒有,只聽師父說,盛師兄他們找到了新的棲身之地,已經隱居下來,應該沒什么事。”

  丁原道:“阿牛,你曉得么,在越秀山的時候,我狠狠教訓了耿照一頓,管叫他兩三個月下不了地!”

  阿牛點頭道:“我早就聽說了,現在翠霞派誰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姬師叔門下的段師兄一回山,就來向師父稟報越秀山的事,我當時便在旁邊聽見了。”

  丁原笑容一斂道:“這么說,他也告訴了老道士我和雪兒的事情?”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這事可真鬧大了。”

  丁原不以為然道:“鬧大了又能如何,我既然做了便不會怕。”

  阿牛道:“師父聽了段師兄的稟報什么話也沒說,我也不曉得他心里頭是怎么想的。不過姬師叔那邊就不好辦了,雪師妹已經被關起來,不能隨便走動了。”

  丁原聽到姬雪雁的名字,心里一緊問道:“阿牛,你有雪兒什么消息么?”

  阿牛的臉色立刻有些不對,囁嚅半天說道:“我多少天沒離開紫竹林了,也沒聽到什么她的消息。”

  可他的表情變化焉能瞞的過丁原,丁原頓時隱約覺得有事,追問道:“你騙不了我,趕快告訴我,雪兒究竟如何了?”

  阿牛來回搓著雙手,黝黑的臉膛憋的通紅道:“真沒什么啊,丁小哥。”

  丁原冷冷道:“你還要騙我?先是說不曉得,現在又說沒什么。好,你不肯告訴我,我就自己去碧瀾山莊看個究竟!”

  說著,站起身就要往門外走。

  阿牛趕緊拉住丁原叫道:“不能去,你千萬不能去,丁小哥!”

  丁原回頭瞪視阿牛問道:“為什么不能去?”

  阿牛在丁原的目光逼視下,不覺低下頭,支吾道:“今晚,今晚”他一連說了幾個“今晚”,卻沒了下文。

  丁原更感事非尋常,沉聲問道:“說,今晚到底怎么了?”

  阿牛猛一咬牙,抬起頭看著丁原,說道:“丁小哥,你便忘了雪師妹吧!她今晚在碧瀾山莊正與屈箭南定親,聽說三天后,就會在越秀山舉行盛大的婚禮。”

  丁原胸口如遭重錘,面色寒勝霜露,徐徐道:“這不可能!”

  阿牛叫道:“是真的!幾日前段師兄還給師父送來請柬,我這就拿給你看!”說著,找出一張燙金紅帖遞給丁原。

  丁原看也沒看就把它扔到地上,微微一笑道:“就算這樣,也一定是姬別天逼迫的,我這就去碧瀾山莊,把雪兒搶回來!”

  阿牛望著自信滿滿的丁原,喉結骨碌幾下,還是說道:“丁小哥,你別去了,是雪師妹親口應允的,你去了也沒用!”

  丁原渾身一震,眼睛里閃爍著駭人的光芒,咄咄逼視阿牛道:“你說什么,雪兒答應了屈箭南的求婚?”

  阿牛面對丁原的眼神沒有一點害怕,反在心頭泛起深深同情,點了點頭。

  丁原的嘴唇被牙齒緊緊咬住,半晌沒有開口,忽然展顏一笑道:“你上了姬別天的老當了,阿牛,雪兒怎可能變心,定是姬別天故意放出的謊話,好瞞騙不知情的正派各門,藉以保全他的老臉。”

  阿牛嘆了口氣道:“不是的,丁小哥。前幾天雪師妹曾經悄悄來過,向我打聽你的下落。我有問起過她,是她親口向我承認的。”

  丁原一瞬間猶如泥塑佇立在原地,問道:“阿牛,是她親口這么說,答應了屈箭南的婚事?”阿牛幾乎不敢看丁原的臉,低聲道:“是!”丁原低低哼了一聲,伸手扶住桌角支撐著身軀的份量,轉眼望向窗外森森紫竹,喃喃道:“二十年恍惚如一夢,碧海無心葬山盟!”喉嚨口猛然一甜,一縷血絲,從丁原嘴角汩汩逸出。阿牛扶住丁原,驚叫道:“丁小哥!”丁原神色漸漸變的冷厲深沉,一把甩開阿牛的大手,嘿嘿道:“我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雪兒會負我,不相信她會答應屈箭南的求婚!我一定要去問個清楚,這短短兩個月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阿牛拚命從后抱住丁原虎腰,勸阻道:“丁小哥,你去不得啊!以你的脾氣,還不會把碧瀾山莊鬧翻天嗎?到時候,姬師叔他們焉能饒過你嗎?師父他老人家又不在,萬一有事,可怎么辦?”

  丁原回過身子,凝視阿牛冷靜的道:“阿牛,我曉得你是為我好,你放心,我不是去生事的,我只是要找雪兒當面問個明白,說不定,我還會喝上他們的一杯喜酒!”

  話沒說完,又一口熱血涌到咽喉,被丁原生生壓下。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你這個樣子怎么能去?不如等師父回來,我們再來想辦法吧!”

  丁原固執的搖頭道:“老道士又能幫我什么,這事還是需得我自己解決。這些年我已經夠麻煩他的啦,跟雪兒的事情,就讓我自己處理吧。”說著,掰開阿牛的手指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

  阿牛猛一把再緊緊抱住丁原道:“不,我絕不松手!丁小哥,以前我都聽你的,可這事就聽我一回吧!你去了只能讓事情更糟,你自己也有可能出事。”

  丁原這時哪里還能聽進阿牛的話,一時掙扎不脫,突然右手撮指一點戳在阿牛背心。但見一團青光從指尖散開,凝入阿牛身軀,阿牛渾身一麻,頓時動彈不得,卻是丁原情急下施展出“定形符”。

  阿牛的喉結滾動數下,顯是想說什么,可連舌頭亦不聽使喚了,他的眼里滿是焦慮與懇求。

  丁原從阿牛的懷抱里脫身出來,靜靜的道:“阿牛,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非去不可。我制住你是怕你跟在我身后,這渾水就讓我自己去趟吧。”

  說罷,他推門而出,卻聽見背后兩聲狗吠,原來大黑不知何時醒來,正好奇的趴在桌子下瞧著自己。

  丁原沖它微微一笑,關上了竹門。

  風嵐如詩,紫霧如夢,丁原一步步穿過紫竹林,每一個角落,都幾乎留下他與雪兒的記憶,今晚卻顯得無比的蒼涼寂寥。

  當最后一排紫竹被丁原拋到身后,深邃的夜空豁然在頭頂舒展,點點星辰靜謐的閃耀,仿佛藏蘊著無數傳奇。

  丁原御風而行,小心的隱匿行蹤,片刻就見碧瀾山莊已巍然佇立在云岡之上。

  丁原雖說情緒激動,恨不能立刻找到姬雪雁問個明白,可也清楚碧瀾山莊非比等閑,自己倘若貿然闖進去,只怕連雪兒的面尚未見到,就被人半路截下。

  幸好他曾在碧瀾山莊住過幾日,對莊內路徑建筑略有印象,覓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飄然潛入,依稀聽到遠處的人聲喧嘩。

  丁原辨了辨方向,朝著姬雪雁平日居住的小樓而去。

  碧瀾山莊的守衛,除了幾個固定的地方之外,并不嚴密,尤其今晚又是合莊大喜之日,不免較平日更疏松不少。

  丁原有意藏匿身形,一路潛行竟也未被察覺。

  到得小樓近前,丁原隱到一株樹上,卻見樓內漆黑一片,似乎姬雪雁并不在屋內。

  二樓的一扇窗外,懸著個偌大的鳥巢,正對著丁原所藏身的大樹,彩兒耷拉著小腦袋,睡眼惺忪的伏在它的小窩里,也不知睡著沒有。

  丁原心念一動,施展傳音入密向彩兒喚道:“彩兒,彩兒!”

  叫了幾聲,彩兒的身子突然一震,隨即從鳥巢里探出腦袋,骨碌碌轉著小眼睛,四下張望。

  丁原知道彩兒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心頭一喜,再用傳音入密說道:“別聲張,我是丁原,就藏在你對面的大樹上。”

  彩兒的眼睛立刻沖著大樹瞅來,它不會傳音入密的功夫,只好啼了兩聲,表示看到了丁原。

  夜里彩兒清脆的鳴叫傳得甚遠,丁原馬上低喝道:“別叫,先飛過來!”

  彩兒倒也聽話,拍動翅膀,晃晃悠悠飛出鳥巢,停到了丁原近前的一根枝椏上。

  丁原雙手在胸口虛畫,一蓬青光閃過,筑起一道結界,好教說話聲不外露出去。

  彩兒迫不及待開口叫道:“野小子,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丁原也沒空跟它計較稱謂,問道:“雪兒現下在哪里?”

  彩兒答道:“該是還在浩然閣,哼,她去吃香的喝辣的,不帶上彩兒,真是不夠意思!”

  丁原瞧著彩兒義憤填膺的模樣,卻實在笑不出來,深吸一口氣道:“今晚的浩然閣,是不是在舉行雪兒與屈箭南的定親大禮?”

  彩兒偏著小腦袋,瞅著丁原道:“丁原,你怎么搞的,一去就是兩個月,小姐這些天不跟彩兒說話,一個人成天坐著發呆,到底什么事,急死彩兒了。”

  丁原沒有回答,繼續追問道:“屈箭南的求親,是雪兒親口答應的么?”

  彩兒道:“好像是。”

  丁原冷笑道:“什么叫‘好像是’?”

  彩兒氣鼓鼓的道:“那天屈箭南來,登門求見小姐,小姐和他在小樓里談了好久好久,偏不讓彩兒在旁邊偷聽,可屈箭南出來的時候,神色有些古怪。”

  丁原奇道:“古怪是什么意思?”

  彩兒歪著腦袋道:“古怪就是古怪,反正就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像是興奮,又像是不興奮的模樣。”

  丁原問道:“后來呢?”

  “后來?”彩兒想了一想,續道:“后來就傳出消息,小姐許親啦,這可樂壞姬老爺子,見誰都哈哈笑。”

  丁原心底一沉,思量道:“看來雪兒變心是不會錯的了,阿牛和彩兒都不可能騙我,可是不過才兩個月的功夫,她怎么會就這般移情別戀?說什么海誓山盟,此情不渝,難道只是她一時的心血來潮,隨口空許?”

  猛然胸頭一痛,低低吼道:“她怎么可以這樣!”

  彩兒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再看丁原目充赤血,神色冷厲猙獰的可怕,猶如一頭正極力遏制怒火的獅子,它下意識朝后退了兩步,道:“野小哎,丁原,你不會是在越秀山的時候,和小姐鬧了別扭吧?”

  丁原搖搖頭,猛然想起道:“莫非是我與玉兒的事傳到了雪兒的耳朵里,雪兒誤會了?”

  可仔細再一想,又覺得不對,且不說自己與蘇芷玉的事情僅限少數幾人曉得,就算是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出,以姬雪雁的個性,也絕不會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就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

  彩兒見丁原陷入沉思,面色也和緩了一些,心下稍安自言自語道:“其實小姐回來,天天不說話,只一個人念叨你的名字,怎么屈箭南這小子一來,就什么全都變了?”

  接著又道:“不過也難怪,那個屈箭南不愧是名門弟子,風流倜儻,生得一表人才,又慷慨大方從越秀山帶了好多好吃的給彩兒,我到現在還沒吃完呢”

  丁原越聽越怒,一拍樹干叫道:“住嘴!”

  這一下他用力頗猛,竟擊得整株大樹簌簌顫抖,片片葉子蕭蕭飄落。

  “什么人?”

  驀然聽到院外有人喝道,衣袂風動,已逼到樹下。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巧這個聲音對丁原甚是耳熟,便是曾有交惡的巫挺。剎那中,丁原心頭翻騰起無數新仇舊恨,只感到一團怒火已勃然燎原!

  第八章喋血

  丁原飄飛下樹,在巫挺對面站定,漠然道:“巫挺,咱們又見面了。”

  巫挺陡然見樹上飄下一人,正是失蹤兩月有余的丁原,不由一驚,手撫背后仙劍,說道:“丁原,你居然還沒死,真是冤家路窄啊。”

  丁原面對巫挺惡語,反而漸漸氣定神閑道:“小爺沒有死,你很失望么?”

  巫挺冷笑道:“廢話少說,你深更半夜偷偷潛進山莊,又躲到雪師侄女小樓外,想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當晚在越秀山所發生的姬雪雁抗婚之事極為隱秘,事后諸人也守口如瓶,故而巫挺絲毫不曉得其中變故。今夜他奉命輪值巡游山莊,酒也多喝了幾杯,悠哉悠哉行到姬雪雁的小樓外,卻遇見了丁原。

  丁原輕蔑的道:“小爺要做什么,你管得了么?”

  巫挺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否則也不會當年在劍會上因失手于阿牛,而惱羞成怒背地突襲,聽得丁原譏嘲,他如何能忍,勃然變色道:“丁原,別忘了這里是什么地方!你若聰明就乖乖隨我去見師父,聽憑他老人家處置。如若不然,休怪我不顧同門之情!”

  丁原雙手抱胸,滿不在乎道:“姬大胡子我自是要見,卻不勞你引路,至于同門之情,閣下何曾講過?”

  巫挺面色鐵青,冷喝道:“這么說,你是要我動手?”

  丁原心中暗道:“既然被巫挺發覺,一時半刻我也脫不了身,索性把事情鬧的大些,且看雪兒會不會聞訊前來見我?這也算是給她的最后一回解釋機會!”

  打定了主意,丁原有意傲慢,說道:“就憑你?你還不配跟我動手,要不要我饒你一條骼膊?”

  彩兒再伶俐也不過是只鳥兒,見狀不禁急道:“丁原,不要打架!”

  丁原抬頭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這塊廢料,我還不放在心上。”

  彩兒見丁原不聽勸,想了一想,悄悄展開翅膀,朝浩然閣飛去。

  巫挺鏗然拔劍,說道:“丁原,既然如此,莫怨我不客氣了!”身形一晃,施展“大衍九劍”攻了上來。

  閉關三年中,巫挺亦算是臥薪嘗膽,苦苦修煉這套劍法,自覺已領悟了十之**,只是始終未得實戰,如今狹路撞上丁原,正可藉他試劍。

  然則丁原歷經磨難,早非劍會之時的吳下阿蒙,巫挺修為在同輩中縱屬上乘,也不過是知著之境,與天陸九妖中的天龍真君尚相差不少。

  見巫挺氣勢洶洶撲上來,丁原也不拔劍,只以右手配合身法與他周旋。

  巫挺呼喝連連劍走如風,陡看氣勢極盛,可十余回合下來,連丁原衣角也碰不到一點,丁原也不著急反擊,一邊游斗,一邊出言譏諷,更令巫挺心浮氣躁,十成修為,僅發揮不到六成。

  卻說彩兒疾飛,掠過層層院落,猛然前面的長廊里轉出一群人來。彩兒收勢不住,一頭撞了上去。

  眼瞧就要撞在那人身上,就聽他輕咦一聲:“小心!”右手一托,發出股柔和力道,將彩兒穩穩接在手上。

  彩兒定睛一看,叫道:“屈公子!”

  屈箭南正送幾位越秀劍派的同門返回客舍,不巧差點跟彩兒撞上,他微笑問道:“彩兒,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彩兒一吐它又小又尖的靈舌,道:“我要找小姐!”

  屈箭南道:“雪師妹正和姬師叔、嬸嬸在一起,你這么著急找她,可有要事?”

  彩兒小腦袋搖的像博浪鼓,連聲道:“沒事,沒事,我是悶了,才想找小姐玩吶。”

  它的小伎倆如何逃的過屈箭南眼睛,于是屈箭南追問道:“彩兒,恐怕不是這么簡單吧?”

  彩兒一眨眼睛道:“好吧,告訴你吧,是丁原來了。”

  屈箭南面色微微一變,急問道:“彩兒,你沒騙我,他在哪里?”

  彩兒氣哼哼的道:“我騙你作甚,他現在正和巫挺在小姐樓外斗的火熱。哎,我說你可以放我走了吧,我還要去找小姐報訊呢!”

  屈箭南頷首道:“雪師妹就在浩然閣內,彩兒你快去吧,我先勸阻丁師叔與巫師叔他們。”

  說罷放了彩兒,疾步向小樓而去,他身旁的同門不明所以,也跟了過去。

  彩兒撲騰翅膀急急飛過走廊,前面不遠的浩然閣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宴席仍在酣處。院落中來往穿梭盡是人流,多半都帶著幾分醉意,自是未留意這只鸚鵡。

  彩兒飛進大廳停到梁上,眨巴著小眼睛,在攢動的人頭里尋找姬雪雁的身影,忽然聽見有人道:“咦,哪里來的鸚鵡?”

  有幾人抬頭張望,其中一個醉醺醺的漢子呵呵笑道:“這只鸚鵡倒也漂亮,不如抓下來帶回家養去。”

  彩兒怒道:“兀那臭家伙,誰要到你家去,我是來找小姐的!”

  鸚鵡會說人話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居然能如常人般對答如流。

  那醉漢一怔,樂呵呵道:“好玩,好玩,你家小姐是誰,我出個價錢,跟她把你買來如何?”

  彩兒剛想反唇相譏,就聽見姬欖的聲音道:“彩兒,快過來,飛到梁上去做甚?”

  彩兒一見姬欖暗呼倒楣,乖乖的飛到他肩頭停住,道:“彩兒想找小姐。”

  姬欖道:“你找小姐干什么,她正在陪她娘親說話,你莫要去打擾,還是先跟著我吧。”

  彩兒自不敢向姬欖說出丁原的事情,蹲在姬欖肩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只盼姬雪雁能突然出現在廳中。

  正在此時,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一名碧瀾山莊的弟子,見著姬欖,急忙上前小聲稟報道:“姬師叔,紫竹軒的丁師叔正在小姐樓下鬧事,已與巫師叔打了起來。”

  姬欖眉頭一皺,暗想這個丁原也真是雪兒的命里魔星,失蹤兩個來月,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趕在今晚現身,莫不要把浩然閣的喜宴又給攪的一團糟。

  姬欖低低吩咐道:“你莫要聲張,速速報與莊主知道,這件事情就不必讓雪師妹知道了。”

  那名弟子欠身應是,悄然朝后堂走去。

  姬欖見左右賓客杯盞交錯,顯然未留意自己這里,稍稍放下心來,低聲道:“彩兒,你來找小姐也就是為這事吧?”

  彩兒心里發虛,含含糊糊道:“好熱啊,這里人忒多了!”

  姬欖哼了聲,他急于平息丁原之事,也無心跟彩兒算帳,快步走出浩然閣。

  再說丁原與巫挺斗了二十余個照面,巫挺已被丁原戲弄的氣喘如牛,汗如漿下。

  此時,附近有不少碧瀾山莊的弟子趕到,有認識丁原的便欲上前勸阻,可劍光森寒,罡風橫流,等閑哪里能夠近身?

  巫挺漸漸醒悟到丁原是在故意戲弄于他,不然雪原仙劍一出,三五招內自己必然落敗,可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堂堂的姬別天嫡傳弟子之名分,又豈甘就此收手?

  想通這點,他心頭更是惱怒,埋身猛攻,盡是舍命招式,就算與丁原拼的玉石俱焚,也認了。

  可惜,兩人修為著實差了一截,丁原在巫挺暴風驟雨的攻勢里閑庭信步,從容已極。他一邊游斗,一邊留心周圍動靜,候著姬雪雁到來。

  可他等來的并非姬雪雁,而是屈箭南。

  屈箭南得著彩兒報訊,逕自奔小樓而來,遠遠便望見巫挺正被丁原戲弄得狼狽不堪,旁邊幾個與巫挺交好的同門,摩拳擦掌就要助陣。

  屈箭南眼看亂戰即起,急忙朗聲叫道:“巫師叔、丁師叔,兩位先請住手!”

  丁原聽到屈箭南的聲音,更有火上澆油之感,右手二十二字拳化守為攻,綿綿不絕迫住巫挺,令他首尾難顧,節節后退,突然飛起一腳辟魔腿,掃在巫挺腰上,將他打飛出數丈遠。

  巫挺被丁原一腳踢得全身酸麻,人在空中失去平衡,眼見著就要萬分難堪的仰天摔倒在地,忽覺背后有人伸手在自己腰眼輕輕一托,也不見使了多大力氣,雙腳借勢一彈,穩穩落下,躲過一劫。

  屈箭南接下巫挺,雙手抱拳禮道:“箭南拜見丁師叔、巫師叔!”

  巫挺得屈箭南之助才免遭大辱,可以他性格,又不肯低頭說上一句軟話,只輕輕一哼,算是回答。

  丁原上下打量屈箭南,見他一身大紅喜服,冷笑道:“這是我翠霞派弟子之間的爭斗,不曉得何時輪到越秀劍派的人插手了?”

  與屈箭南同來的一名越秀劍派弟子,瞧不慣丁原倨傲,亦冷笑道:“今晚屈師弟已與姬欖姬師叔的千金雪雁小姐定親,可算是半個碧瀾山莊的人了,閣下在莊內鬧事,我屈師弟怎么管不了?”

  屈箭南一聽,立刻在心中暗叫糟糕,果然丁原眼神中燃燒起深深的仇恨與怒火,更有著一分不屑與冷傲。

  他有滿腹的言語想對丁原解釋,奈何丁原已搶先道:“這么說,屈箭南,我該是恭喜你,終于當成碧瀾山莊的乘龍快婿了。可惜丁某來的匆忙,除了背后的雪原仙劍,什么也沒帶在身上,對不住了。”

  屈箭南苦笑道:“丁師叔,我明白您話里的意思,可是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巫挺這時已緩過勁來,說道:“屈師侄,何必跟他廢話?這小子分明就是來鬧事的,且先擒下他再說!”

  丁原嘿然道:“巫挺,你說的不錯,小爺就是打算來這里找茬的,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又能拿我如何,有種你就再上來試試。”

  巫挺聞言氣急敗壞,左手一掐劍訣,就要施展御劍術。

  屈箭南趕緊勸阻道:“巫師叔,今晚實不宜妄動刀劍,若讓長輩們曉得,總是我們晚輩的不是。您先在旁歇息一會,這里的事情交由箭南處理。”

  巫挺惡狠狠瞪了丁原一眼,他也曉得自己出手實在討不到好去,只是一口惡氣難以下咽罷了。

  屈箭南勉強勸住巫挺,又向丁原道:“丁師叔,打打殺殺終究不能解決問題,不如我們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如何?”

  丁原冷著臉道:“你叫我丁師叔,丁某承當不起,至于我跟閣下之間也沒什么可說。這里不關你的事,你去把雪兒找來,今晚我到這里,只為了聽她的一句話!”

  他的話剛說完,周圍就有人怒斥道:“丁原,雪師妹的閨名是你可以亂叫的么,她又憑什么要見你?”

  更有幾名越秀劍派的弟子年少沖動,鈧啷拔劍尖叫道:“臭小子,你果真是來找茬的,當我們屈師兄是好欺負的么?”

  丁原雙手負在背后,對旁人的喧囂視若無睹,只冷眼盯著屈箭南。

  屈箭南道:“丁師叔,彩兒已去找雪師妹了,稍后她就會到。不過,這里人多口雜,實在不宜說話,可否先找一僻靜之所,讓箭南先說上幾句話。說完之后,丁師叔再要做什么,箭南也絕不阻攔!”

  丁原心頭冷笑,早先在越秀山時對屈箭南的一點愧疚,已為滔天的嫉火掩蓋,但想到事關雪兒清譽,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就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曝光畢竟不妥,免得讓旁人看了笑話,當下微一點頭道:“好,你跟我來,我看你有什么可說?”

  屈箭南問道:“不知丁師叔要箭南去何處,箭南須先留下話來,也好教雪師妹知道。”

  丁原想了想道:“后山思悟洞外,那里她再是熟悉不過了。”

  有越秀劍派弟子問道:“屈師弟,我們一起陪你去?”

  屈箭南搖頭道:“多謝師兄好意,我只是和丁師叔聊上幾句,不會有事。”

  這時明眼人已隱約猜測到一些,可終究這種事情太過驚世駭俗,也不敢多想。丁原與屈箭南一前一后縱身飛起,倏忽去遠。

  他們前腳剛走,姬欖已到,見著巫挺,立刻問道:“巫師弟,丁師弟與箭南現在何處?”

  巫挺答道:“他們去了后山思悟洞,師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欖怎會說與巫挺知道,將彩兒交與巫挺保管,足尖一點地,話也不多說便追了下去,剩下眾人在那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丁原與屈箭南去勢均快,宛如兩道閃電疾馳,轉眼已過數十里。

  丁原眼角余光打量離己不遠的屈箭南,見他亦步亦趨隨在身旁,從容之間絲毫不顯吃力的模樣,似乎也未盡全力。

  丁原的爭雄之心頓生,暗道:“這屈箭南果然名不虛傳,比那耿照強得太多。哼,我說什么也不能輸于他,卻讓旁人恥笑!”

  他催動真氣,腳底又加快幾分。

  丁原心中吃驚,屈箭南也在暗自驚訝。

  屈箭南在屈痕的苦心調教下,修煉二十多年,早超出同輩多多,即便是放眼天陸青年才俊,亦是罕有匹敵。

  他跟在丁原身旁看似輕松,其實已施展出越秀劍派“白駒過隙”身法的八成功力,平日用來連楊摯夫婦也難以言勝。只是這套身法本就講究儀態悠閑逍遙,故此從外表絲毫瞧不出端倪而已。

  丁原這一加速,屈箭南更感吃力,可他到底也是年輕氣盛,不甘落人于后,不聲不響也加了一成功力,緊緊咬住不到三尺的差距。

  他卻不曉得,丁原顧忌著體內傷勢不敢盡興,不然自己能否再跟上,可就難說了。

  兩人相互較勁一番風馳電掣,不多時便到了思悟洞前。

  丁原收住腳步,回頭望向屈箭南。

  只見屈箭南也是說停就停,毫無拖泥帶水,更難得的是依舊氣定神閑,面色如常,呼吸悠長細微,顯然修為比自己不遑多讓。

  “就是這里了。”丁原說道:“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屈箭南苦笑道:“丁師叔好厲害的修為,箭南險些就跟丟了。”

  丁原漠然道:“屈箭南,我答應和你到后山來,乃是乘你當日在越秀山因耿照之事為我開脫之情,也算是你我相交一場,我須買你的面子,可不是聽你廢話來的。”

  丁原心頭對屈箭南亦頗為矛盾。一方面怒其橫刀奪愛,在自己與姬雪雁間插上一手;另一面也曉得屈箭南未必真正知情,原也怪他不得。

  況且,在旁人眼里,人家是明媒正娶,門當戶對,反倒是他丁原有錯。

  可話雖這么說,自己愛侶被奪,今夜已與人定親,三日后便要完婚,放在誰身上也難以咽下這口氣,何況是丁原這般生性高傲偏激的少年?

  屈箭南嘆了口氣道:“丁兄,承蒙你還記得越秀山相交之情,箭南甚是感動。其實,你與雪師妹的事情,箭南已經知曉了。”

  丁原勃然道:“是雪兒告訴你的?”

  屈箭南點頭道:“小弟日前拜訪翠霞,有幸再見著雪師妹,這些事也的確是從她那里才曉得的。”

  丁原冷笑道:“好的很,她居然全部告訴你了!而你還能惺惺作態,叫我什么‘丁兄’?屈箭南,我實在是小看閣下了!”

  一想到姬雪雁竟然肯將這樣的內情也告訴屈箭南,而后又答應人家的求親,丁原心中如有刀絞,滿胸燃燒的怒火中卻有八分已經妒火攻心,一種前所未有劇烈的苦澀味道,令丁原頭腦中最后一絲清醒的弦也快要繃斷。

  屈箭南見丁原神色駭人近似瘋狂,急忙道:“丁兄,你先冷靜下來,讓箭南將前因后果說出來,或許你就能明白雪師妹的苦衷。”

  丁原神色凄厲,哈哈大笑道:“什么前因后果,什么苦衷?她既然已經答應嫁給你,什么話也都不用解釋了!我丁原并非鼠肚雞腸,不能容物之人,若雪兒果真變心,我亦不會糾纏,你放心好了!”

  屈箭南叫道:“丁兄,你為何不肯聽我把話說完?”

  丁原笑聲徐歇,眼神浸潤在一片冰冷中,望著屈箭南道:“你還要跟我說什么,我已不想聽了。你走吧,我還是那句話,讓雪兒來見我,只要她一句話,我從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說完這句話,丁原心頭一陣劇烈酸痛,滿腔的熱血洶涌而上,被他硬生生壓在喉間。

  忽聽對面半空中姬欖冷冷道:“丁原,你死了這條心吧,雪兒是永不會再見你的了。”說著來人身形飄落,在屈箭南身旁站定。

  丁原冷眼望著屈箭南道:“你不是說已去找雪兒了么,怎的來的是她爹爹?”

  屈箭南自然也不曉得個中原由,姬欖卻先一步答道:“雪兒怎么會再見你,自然是由我替她來了,也好要你徹底死心。”

  丁原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你告訴我實話,是雪兒不想見我,還是你故意這么說的?”

  姬欖把心一橫,道:“我的話自然就是雪兒的話,這還會錯么?”

  這話其實一語雙關,含著兩層截然不同的意思。

  可丁原情緒激動下,哪里還能再做分辨,只當是姬欖方才所說,不過在轉述姬雪雁之言,要不然她怎的不來見自己?

  屈箭南聽出其中蹊蹺,開口說道:“姬”

  卻被姬欖揮手打斷道:“箭南,你不必跟丁原多說什么,他是明白人,事到如今也該清楚了。”

  丁原“哼”的一聲,一口殷紅的熱血吐出,灑落在思悟洞前的泥地里,這兒曾是他往日與雪兒嬉戲把游之所,今夜冷月寒風,卻惟有孑然影對。

  立時丁原生出一種悲憤莫名、萬念俱灰之感,大聲叫道:“雪兒,你對的住我!”

  這一聲包含無數怨恨情意,發泄出一腔的不平激憤,只震得空寂的群山久久回響,山嵐嗚咽不忍聽聞。

  姬欖見狀,也不禁動容,可他明白,此刻心腸絕對軟不得半分,否則恐怕又將生出無窮禍害。

  他靜靜道:“丁原,你該想清楚了。雪兒縱是曾經喜歡上你,可她畢竟是名門閨秀,是碧瀾山莊的天之嬌女,又怎能背負上**之名,與你一錯再錯,終生人前不能抬頭。為你為她,這樣的結局都算是最好。”

  丁原哈哈一笑,神態已是張狂,點頭道:“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原來如此!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冬雷震震,不過全是狗屁!你們全都是聰明人,全都是為了雪兒好,只有我這么一個傻瓜,要守一份承諾,卻反成了**通奸、成了行茍且之事的十惡之徒,要置雪兒于不義!”

  姬欖輕嘆道:“丁原,你現下的感受我亦能體會一二,有些事情全因你們年少無知,一時沖動而起,原也不能太過責難于你。

  “好在此事本就僅限箭南與我等少數幾人清楚,斷不會再泄漏出去,毀了翠霞派與雪兒的名聲,這件事最好就讓它這么過去,我也會請家父向淡怒師叔為你求情從輕發落,從此你重新做人,未始不能創下自己的天地!”

  這話放在平時算是真心之言,可如今聽在丁原耳朵里句句刺耳,他嘿嘿冷笑道:“姬師兄,你這是在為我好呢,還是怕我把事情張揚出去,壞了你和姬大胡子的名頭?不愧是翠霞派的高弟,行事果然與眾不同!”

  姬欖臉色微變,他強忍著不計較丁原與姬雪雁之事,又苦口婆心勸說于他,沒想到得來的居然是對方的冷嘲熱諷,不由得怒火升起,喝問道:“丁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第九章含憤

  丁原見姬欖動怒,絲毫不懼昂然道:“何必問我,你自己明白!”

  姬欖的脾氣就算比其父溫和不少,這時也忍不住要發作,伸手一指丁原道:“好你個丁原!我好心勸說開導于你,你卻執迷不悟,惡語相加,似你這般的劣子,雪兒未曾嫁與你,真是幸事。”

  丁原怒視姬欖,冷笑道:“我是劣子,閣下又是什么,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屈箭南見兩人又要說僵,從旁道:“姬師叔”

  姬欖也瞪著丁原,惱怒這小子言出無狀不可救藥,故意微笑打斷道:“箭南,過了今夜,你也該叫上我一聲‘岳父大人’了吧,何需再如此生分?”

  屈箭南焉不懂得姬欖用心,苦笑道:“姬師叔,這件事情實在是有些誤會。”

  丁原目光滴血,冷喝道:“夠了,你們不用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演戲!不就是怕我再糾纏雪兒么,不妨告訴你們,從今往后,我丁原與姬雪雁恩斷義絕,永無糾葛!”

  說這話時,丁原心痛如絞,可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厚著臉皮糾纏不清,更去受姬欖的嘲笑?

  姬欖終于聽到丁原的這一句話,暗想只要再過三天,雪兒與屈箭南之事就算塵埃落定,到時即便丁原再想生事也難以回天了。他不動聲色,說道:“就怕你言而無信,事后反悔。”

  丁原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凝望如自己一般孤獨的清冷明月,低低道:“你不必拿話來擠兌我,我丁原一語既出,駟馬難追。”

  屈箭南道:“丁師叔,你”

  丁原努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說道:“屈箭南,我恭喜你了,你贏了我,也贏得了雪兒。我丁原其實并非不如閣下,可愿賭服輸,就祝你與雪兒白頭偕老!”

  說罷,向著山崖外走去。

  屈箭南情急問道:“丁師叔,你要去哪里?”

  丁原淡淡道:“天下之大,何處不得容身,總之不再見雪兒就是了。”

  姬欖搖頭道:“丁原,你若是回紫竹軒我管不了你,可若是想就此離開翠霞山,眼下恐怕還不行。”

  丁原回轉身,說道:“我丁原并未賣身翠霞,難道連走都走不得了?”

  姬欖說道:“丁原,你畢竟是翠霞派弟子,縱然要離山,也須得到本門師尊或是掌門師伯的準許。何況,你與雪兒的事情,對本門終究須有一個交代。”

  丁原心頭再次冷笑,思忖道:“說的倒也義正詞嚴,恐怕還是在打蘇大叔那幅曉寒春山圖的主意吧?”

  他卻不知這次倒是真的冤枉了姬欖,蘇真與翠霞派的賭約極為隱秘,姬欖也未曾知曉。他所擔憂的,是怕丁原一時沖動跟誰再說出姬雪雁之事,那可就平生枝節了。

  丁原道:“先前是巫挺攔我,現在又是閣下不讓我離山,碧瀾山莊真是好做派啊。可惜丁某素來自由散漫慣了,最不愛受人拘束,我就是要離開翠霞,你又能如何?”

  在丁原想來,他只是要暫離這傷心地,以免觸景生情,更怕自己做出什么沖動事來,可姬欖聽了,卻誤以為丁原竟萌生了脫離翠霞的念頭,那在任何門派而言,都是十惡不赦之罪,況且丁原所處的,是正道翹楚翠霞劍派?

  姬欖面色不由微變道:“丁原,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么?”

  丁原想也不想,回答道:“奇怪了,這事也輪著你來操心?今晚我就是走定了,看你姬欖能奈我何?”

  姬欖神情凝重,說道:“你若真敢如此,說不得姬某要出手得罪了!”

  丁原從未見過姬欖身手,對他的底細并不清楚,可想來當年劍會時那些二代弟子不過爾爾,巫挺更被初出茅廬的阿牛打的狼狽不堪,姬欖縱是高明,也不見得就厲害到哪里去。

  實際上,即便姬欖高出自己一籌,此刻丁原也不可能認軟回頭!他劍眉一挑,輕輕用拇指拭去嘴角干涸的血跡,說道:“姬欖,你真當我不敢對你動手么?”

  屈箭南眉頭緊皺,勸阻道:“丁師叔,姬師叔,有話好好說,何苦要同門刀兵相見?”

  姬欖搖頭道:“你也看到了,非是我要出手,是他強要脫離翠霞!”

  丁原也沒留意姬欖用的是“脫離”二字,只覺得姬欖自現身后,一再譏諷為難逼迫自己,一門心思只想攀上屈痕這根高枝,恁的可憎。

  再想起越秀山姬雪雁抗婚時,他與姬別天聲色俱厲,強要拆散,如今遂了心愿,卻還不依不饒,不準自己離山,種種憤恨更加猛烈的翻騰而起,頓時把積郁半夜的憤怒,全數傾泄到姬欖身上。

  他冷笑道:“屈箭南,聽你岳父大人的話,這兒已沒你的事情,回去照料雪兒吧!”

  屈箭南心中焦慮道:“雪師妹現在還沒到,顯然是尚不知道丁原歸來的消息。丁原與姬師叔一旦交手,以我的身份實在是不便強行出手勸阻,這可如何是好?”

  姬欖聞言,佇立未動說道:“箭南,你不必插手,卻看我如何教訓這本門叛逆!”

  丁原星眸炯炯,不屈的邁步再向山崖邊行去道:“我這就走了,便等你來教訓!”

  姬欖見丁原已走出三丈開外,厲聲道:“丁原,你敢再向前半步試試?”

  丁原是何種性格,聽了這話反大大朝前一步,冷笑道:“那又怎樣?”

  姬欖見丁原把自己的警告全不當回事,再次挑釁自己,心中不由怒極。他右掌青光濛濛揮灑拍出,口中喝道:“好膽1這一記出手,姬欖實則僅用了五成的功力,只想藉此向丁原立威。

  哪里曉得丁原毫不領情,一個翻轉翩飛到山崖外的云嵐之中,淡淡道:“看在你是雪兒的爹爹面上,丁某讓你一招,閣下若再出手阻攔,休怪我要不客氣了!”

  姬欖面沉似水,頷首道:“好,姬某正要領教!”雙掌在胸口幻出朵朵青華,一氣轟出六道罡風直迫丁原。

  丁原也不閃躲,攥指成拳,以曾山所創的“缶”字訣擊出。他雙拳快如流星,隱隱在身前筑起一團光嵐,“砰砰”數響,將姬欖的六道掌力盡數化解,更借力雙臂一震揉身欺進,片片腿影籠住姬欖頭頂。

  姬欖一凜,暗道:“這小子果有些驕狂的本錢,由守轉攻間如同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修為遠勝我當年。難怪爹爹對他頗有期許,要傳與袖手旁觀訣。可惜他著實愚頑,又個性偏激,膽大妄為,白白辜負了本門一番心血!”

  他見丁原飛腿踢到,雖不識是本門耆老刻于思悟洞中辟魔腿法,可觸類旁通,也不驚慌,右手雙指撮起,連連朝上虛點,每點一記,空中便爆開一簇花朵般的光暈,漣漪一樣的擴散,剎那已似星羅密布,青花眩目,可丁原雙腿明明距離光暈一段距離,卻不得不一出即收,無功而退。

  屈箭南年紀雖輕,可見識上絲毫不遜色于當世大家,見姬欖這一招化劍為指,將普普通通的“一石千浪”演繹得出神入化,直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效用,看似雜亂無章的隨意點擊,卻將丁原所有出腿的空間封死,若是對方恃強不退,就等若拿自己的雙腳往指鋒上硬撞。

  屈箭南情不自禁脫口叫道:“好劍法!”

  他的喝采剛出口卻立刻醒悟過來,自己沉浸在丁原與姬欖精采紛呈的對決之中,竟是忘記了攔架!可此刻戰團中的兩人已拼出真火,互不相讓,方圓十丈內風蕩氣漫,潑水不進,自己再想插手也是晚了。

  姬欖與丁原心頭各堵著一股怒火,均是以快打快,誰也不肯先退上半步。起先兩人尚各有顧忌收著三分力道,可到后來俱是越斗越狠,不能自己放手施為。

  翻翻滾滾十多個照面眨眼即過,卻是棋逢對手,難分軒輊。

  姬欖一邊驚訝丁原恁的強橫,一邊又大感酣暢淋漓,實是自己近年來少有的痛快搏殺,不知不覺里無名怒火漸漸淡去,取而代之一片空明心境。

  啪啪兩聲,兩人各自在對方身上印了一拳,誰也沒討到多少便宜。

  丁原身形一側,消去姬欖的拳勁,反手已拔出雪原仙劍道:“姬欖,你我劍上再比個高明!”手腕一抖,朵朵劍花迎風怒綻。

  姬欖也不答話,悶聲不響,亮起隨身多年的蒼虬古劍,雷聲隱隱如同怒龍咆哮,不讓雪原仙劍專美于前。

  劍光交錯又是十余回合,姬欖逐漸適應丁原天馬行空的出手,顯示出深厚的仙家修為慢慢占據主動。他在天陸聲名不顯,蓋因素來低調,常年隱居碧瀾山莊少有露面,往往被人疏忽于姬別天的光芒底下。

  惟姬別天等少數親近之人明白,姬欖家學淵源,早年又得燃燈居士指點,純論修為,早在二十年前已達坐照之境,比之其父所差者,不過是功力火候,在翠霞派二代弟子中,姬欖足可穩居翹楚。

  丁原在翠霞數年,所見二代弟子不過巫挺之流,真正高手如姬欖、羅鯤等人,或開府收徒,或閉關苦修,罕有在人前一顯身手的機會。故此,也讓丁原一直以來都誤以為翠霞劍派的二代弟子不過爾爾,即便姬欖也厲害不到哪里去。

  可二十多招斗下來,丁原輕慢之心漸收,思忖道:“這個姬欖好生了得,比起他那個草包師弟巫挺實是云泥之別,恐怕盛師兄也未必如他!哼,定是姬大胡子偏心藏私,不然同樣的嫡傳弟子,修為怎會相差偌大?”

  他這么稍微一走神,姬欖卻是何等人物,立刻覓到丁原的破綻,蒼虬古劍水銀瀉地,源源不絕直叩丁原,每一劍都教丁原感到無比難受。丁原明明曉得自己每一步都落入姬欖算計之中,可偏偏除此之外別無良方,只得受制于人硬撐下去。

  “鏗鏗”兩劍,雪原仙劍劍勢微散,露出丁原胸前一線的縫隙。姬欖目光犀利,更不放過自己苦心制造出的制勝機會,古劍激昂掠向丁原咽喉。他當然不會真個殺了丁原,手上已暗施回旋之勁。

  不過,姬欖著實過于樂觀了。丁原乃淡言真人苦心造就的天陸奇葩,在風雪崖那樣的強敵手下尚且屢次絕處逢生,今日又焉會輕易一敗涂地?

  他手中雪原仙劍已然用老,左拳亦不及回防,可對姬欖這招“一泄千里”卻早有預料。須知高手對決并非一味比拚蠻力,有如舉棋博弈,對彼此數招內的攻守變化早有了然。

  丁原在姬欖振劍挑出時想也不想,上身柔如棉絮,朝后倒去幾乎貼到腿上,堪堪從鼻間眉上閃過劍鋒。饒是如此,空中也有幾許發絲斷落,面龐更是被劍氣拂的生疼。

  姬欖劍落空處,怒眉一挑道:“穿花繞柳,哼,雪兒居然連這也傳給了你!”

  丁原腰眼一挺,雙足凌空飛彈,腳尖點向蒼虬古劍,身在險境,嘴里仍不肯饒人道:“是又如何,不服再來!”

  姬欖斗的興起,猛撤身飄飛出十丈,撮唇發出一記清嘯。他左手一引劍訣,蒼虬古劍鏑鳴陣陣,煥出層層青光,照得眼前一片絢麗不可逼視。

  丁原一看這架式,就曉得姬欖準備施展“青霞退魔訣”。

  此乃翠霞劍派上三品的劍訣之一,數百年來威震天陸,名動九天,若是任由姬欖盡情施為,自己無論如何也討不到好去。

  他腦筋轉的極快,手腕一揚,祭起三枚石磯珠,再縱身合劍射向姬欖。

  那三枚石磯珠方自發出,蒼虬古劍陡然射出一蓬青光,“叮”的一響將石磯珠撞飛。姬欖口中真言念動,翠微真氣注入仙劍,蒼虬古劍渾身震顫光華爆漲,竟似活了過來,宛如蛟龍怒吟脫手騰起。

  丁原身在空中,只覺得漫天劍氣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自蒼虬古劍上激出的縷縷凌厲劍芒呼嘯穿空,好似亂箭齊發,欲將自己扎成刺猬。

  丁原明白僅僅是自己慢了小半拍,姬欖的御劍術已然發動,他當機立斷轉守為攻,身形恰似陀螺急速朝上飛轉,在幕天席地的劍芒縫隙中趨閃躲避,直如游魚。

  姬欖左手劍訣不住變幻,口中低喝道:“疾!”蒼虬古劍感應主人意念,驀然盤飛半圈,幻化出一束青色電光,尾隨丁原扶搖直上,如附骨之蛆緊追不舍,轉眼逼近。

  丁原盡管眼里看不到蒼虬古劍,可靈覺洞徹若明,清晰映出仙劍軌跡。他明白自己再快也是快不過御劍術,閃躲絕不是辦法,惟有正面硬撼。

  眼看蒼虬古劍追到丈許開外,丁原左手食指一彈,擊出一道玄金飛蜈的指力,“當”的撞擊在仙劍鋒刃上。蒼虬古劍輕輕一顫,只緩了少許又再鼓勁追至。

  丁原得這一絲喘息之機,身軀倒翻以頭朝下,眼睛正對著呼嘯襲來的仙劍。他左拳二次催動翠微真氣,轟然打出一股狂飆,狠狠撞向蒼虬古劍。

  拳風劍光交錯激撞,暴出一聲悶響,蒼虬古劍劈裂重重罡風脫困而出,丁原的二十二字拳竟不能阻截分毫,但這結果早在丁原預料中,雪原劍中真氣積聚至盈滿,不停發出“絲絲”清鏑,一式百轉千流舞蕩出縷縷華光,把全身緊緊卷裹在內。

  在姬欖強大劍勢激發之下,丁原亦傾盡全力,體內真氣汩汩涌出流轉各處經脈。可就在這關鍵當口,他的胸口猛然一疼,一股魔氣自丹田崛起直沖膻中穴。

  原來翠微真氣耗損頗多,已無法克制蟄伏多日的大日天魔真氣。這些天魔氣被丁原以化功神訣逐步削弱,日趨式微,無復早先之勇,不得不隱于丹田忍氣吞聲。

  眼下丁原為抵御姬欖的御劍術盡起真氣,耗費真元,終被大日天魔真氣尋覓到反擊的破綻。它可不管主人是否正在九死一生、命懸刀口的緊要時分,憋著一股戾氣揭竿再起。

  幸而心脈中立時涌起一團暖流,乃是九轉金丹與冰蓮朱丹所化的藥力守在膻中穴上,鎮住魔氣反撲。翠微真氣隨即生出感應,硬生生壓下魔氣。丁原心口一舒,這才緩過氣來,但雪原仙劍已不由自主的稍顯凝滯。

  青霞退魔訣被譽為翠霞派三大上品劍訣之一,端的是無孔不入。丁原體內傷勢不過稍有抬頭,蒼虬古劍如水銀泄地,避實搗虛直插黃龍。

  “叮叮叮叮”梅花間竹似的仙劍撞鳴煞是動聽悅耳,蒼虬古劍在姬欖驅動下無孔不入,終究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撕裂丁原的防守,高歌猛進。

  就在雪原劍告破之際,驀然半路截殺出一溜翠色劍華,光潤如玉,淳厚浩大卻又蘊含一股清雅風流的氣宇,正是屈箭南驅動仙劍趕至。

  “鏗”的一記清越激鳴,那抹翠華橫身擊在蒼虬古劍之上,再合上丁原手中雪原仙劍之力,終于破去青霞退魔訣。

  姬欖收回仙劍,對屈箭南橫加插手非但無惱怒之意,反暗自慶幸未失手重傷了丁原。他的心底同時也掠過一絲疑惑,不曉得為什么丁原怎的突然身手凝滯,仿佛有所羈絆?否則,以自己出劍的分寸,丁原也絕不可能一敗如斯。

  屈箭南攔在兩人中間說道:“姬師叔、丁師叔,兩位分屬同門何苦以命相決,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好好談的?”

  丁原壓下翻騰的氣血,不顧身上被蒼虬劍氣割破的幾處傷口兀自汩汩滲出鮮血,斷然道:“我和他沒什么好談,要想留下我,便問雪原仙劍答不答應?”

  姬欖見事到如今丁原居然仍冥頑不靈,毫不體惜自己忍讓保全之心,不顧師門恩重,規法如山,一味要脫離翠霞派犯下忤逆大罪,不由火往上撞,呵斥道:“箭南,這是我翠霞派內務,與你無關,快閃到一旁,待我替淡言師伯清理門戶!”

  丁原毫不相讓,冷笑道:“分明是你想殺人滅口,卻用老道士來壓我,今日莫說是你,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丁原也走定了!”

  屈箭南正左右為難,遠遠聽到淡怒真人低喝道:“丁原、姬欖,還不放下仙劍?”

  屈箭南心情一松,就見黑夜里淡怒真人駕著五爪金獅飛來,身旁尚有姬別天、羅和與淡嗔等翠霞耆宿。

  原來姬別天得著弟子稟報,馬上避開賓客會知淡怒真人。自從淡一真人閉入死關后,如今的翠霞派事務皆統交淡怒真人處理。丁原在碧瀾山莊喜慶之晚前來生事,姬別天也感到有些棘手,況且牽涉到不在翠霞的淡言真人,他也不愿妄作決斷。

  以淡怒真人與姬別天等人的修為,趕到思悟洞本是彈指小事,奈何浩然閣高朋滿座,盡須應酬遮掩,好不容易才得脫身。

  丁原見來人中依然沒有姬雪雁的身影,不禁又是一陣失望,繼而死心道:“看來雪兒果真是不想見我的了,她竟連最后一點解釋辯白的機會也不要,無疑已鐵了心,要隨屈箭南而去!”

  一股激憤禁不住勃發而起,恨不能砸爛這無情虛偽的天地紅塵,再不要想起昔日雙宿雙飛的快樂時光。

  同時他也不免有些奇怪,怎的這里都鬧翻了天也不見曾山?這個老頭子人老心不老,可是最愛湊熱鬧的,難道說他也轉了性?

  丁原卻不知道,曾山大劫將至,已和淡一真人一般閉入死關,神游太虛。除非是功德圓滿自行蘇醒,否則就是天塌下來也管不了了。

  石磯娘娘本打算留在迭翠谷為曾山護法,可離開宮中多日終須回去照應。她這一走,畢虎自然也跟著離去,如今的后山則轉由翠霞五仙輪流守值。

  姬欖見狀,收起蒼虬古劍,向眾人見禮道:“弟子見過諸位師叔、師伯!”

  淡怒真人面沉如水不見喜怒,問道:“姬師侄,你們二人為何拔劍相向,同門相殘?”

  姬欖稟告道:“淡怒師伯,非是弟子魯莽,實是丁原欲到山莊鬧事在先,執意離開翠霞在后。弟子好言相勸丁原卻置若罔聞,無可奈何之下,弟子才出手阻攔。”

  淡嗔的脾氣絲毫不遜色姬別天,沒等姬欖把話說完便喝道:“丁原,姬師侄說的可有不對?”

  丁原此刻心灰意冷,腦海中只不斷浮現一個念頭道:“雪兒真的舍棄我了,我縱成仙道又有什么用?”

  他心不在焉聽到淡嗔問話,從心底里就對這從小開始刁難自己的老道姑生起厭惡。

  他故意眼睛一翻不瞧淡嗔,漫聲道:“你們這么多人前來興師問罪,還有我說話的分么?姬欖說什么就是什么吧,鬧事的是我,要離山的是我,什么惡事壞事都有我丁原的分。反正從上山之日起你們都已看我不順眼了,何必再假惺惺擺出公道模樣,想整治丁某盡管來,我眼皮跳一下就不是好漢!”

  淡嗔被丁原一通搶白,連消帶打氣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只用手指點著丁原道:“你你”

  丁原見淡嗔被自己嗆的無言以對,郁悶的心頭微感暢快,嘿嘿笑道:“老道姑,你是在施展什么殺人無形的指法么,怎么我一點皮肉癢癢都沒有?”

  第十章心焚

  淡怒真人沉聲道:“丁原,你是想要離開翠霞?”

  丁原眉宇一揚,答道:“怎么,你也想攔我?”

  淡怒真人搖頭道:“貧道不想這么做,你是淡言師弟的弟子,理當先由他來處理此事。只不過你師父他離山有日尚未歸來,你要走也該等他回來以后。若到時候淡言師弟不予阻攔,貧道和本門各支首座自不會越廚代庖,加以阻撓。”

  丁原一聽,還是姬欖說的老調,哼了聲說道:“你別拿老道士來圈我,當年我跟他曾有約定,有朝一日只要我想下山,他絕不阻攔,他現在就是在這里,我若想走,他也無話可說。”

  姬別天怒道:“這話暫且不提,你險些敗壞了雪兒一世的名節,今晚又到碧瀾山莊意圖生事,就想這么拍手走人,老夫頭一個不許!”

  不說起姬雪雁還好,一提姬雪雁,丁原頓時新仇舊恨一起翻起,怒視著姬別天,思忖道:“如果在越秀山不是他粗暴拆散我與雪兒,又怎會有今天的事情?說什么禮教大防,人倫門規,不過全是他們的借口!

  “我看在雪兒的面上本想就這么算了,這姬大胡子倒不依不饒起來,莫非覺得我丁原背后沒有屈痕這樣的好爺爺,就是好欺負的?”

  他充血的目光環顧四周,姬欖、屈箭南、淡怒真人、羅和、姬別天、淡嗔,一張張面龐在眼前滑過,可突然間覺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獨!

  雪兒已經舍棄自己投入屈箭南的懷抱,老道士云游多日不知所終,生自己的父母已經天人永隔,養自己的娘親現在正躺在冰冷的冰棺中期待奇跡;盛年師兄、阿牛他們正在做什么?玉兒和水嬸嬸遠在海外,蘇大叔也回了聚云峰,就連本該在這里的曾山也沒了影蹤,難道他也在躲避自己么?

  剎那間,仿佛所有曾經關心自己的人都離他遠去,整個世界,已將他毫不留情的拋棄了!

  想到這里,丁原把心一橫,仰天悲嘯,不忿與絕望的感受,隨著夜風飄渺萬里,卻怎能輕易化解去心頭的痛、心頭的恨?

  他一仗仙劍,昂然喝道:“說到底,你們還不是圖謀那幅曉寒春山圖,實話告訴你們,蘇大叔已把它送與我,現在就攜在丁某身上,可我就算把它燒成灰燼,也絕不會讓你們看上一眼,今晚丁某已無生趣,想要我命只管來吧!”

  曉寒春山圖!

  丁原的話重重擊在眾人心頭,幾乎有半刻奇異的沉默,淡怒真人才徐徐說道:“丁原,曉寒春山圖與你今日之事全不相同,不可混為一談。你要知道,我翠霞立派千年被人尊為正道翹楚,第一靠的是門規嚴謹,守正不阿,修為心法尚在其次。”

  丁原輕蔑道:“你少把話說的這么漂亮,騙騙三歲小孩或許可以,可我不吃你這一套。”

  羅和搖搖頭苦笑道:“丁師侄,天道奇書確是萬眾矚目之奇珍,可我翠霞派也不至于為了它,卑鄙到算計你這么一個孩子的地步!當年掌門師兄與蘇真立下賭約,本是雙方商議的結果,我翠霞派亦沒有使用任何小人手段。今天的事的確與圖卷無關,我們也絕不想難為你,你為何就不相信淡怒師兄的話?”

  丁原深深吐了口氣,好像要把所有的憤懣傾瀉出去。他平靜的說道:“你們的鬼話我已經聽的太多,在翠霞派除了老道士和曾山,我不相信你們任何人!你們要是想恃強凌弱,阻攔于我,今日丁某便在思悟洞前和你們玉石俱焚!”

  面對翠霞派的耆老在前,丁原已抱必死一拼的念頭。有了這個想法,他反而冷靜下來,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凄涼笑容。

  羅和暗暗叫苦,他曉得丁原個性剛烈偏激,脾氣一上來誰也不怕。如果淡言真人或者曾山在,或許還有轉機,可偏巧這兩個人都無法分身!

  忽然聽到阿牛叫道:“丁小哥,你可別干傻事啊!”

  一道光影飛速馳來。

  丁原聽到阿牛焦灼的呼喊,心里一暖暗道:“在我行將離去時,到底還是能再見到一個真心關懷我的人。”

  他朝阿牛微微一笑道:“你怎么還是要來,也好,待會便麻煩你替我料理后事吧,我可不想這些人的臟手再污了我的衣服!”

  阿牛從丁原話里聽出求死之意,急忙撲上前叫道:“丁小哥,我不準你這么做,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師父回來再說啊!”

  丁原揮手打出一記柔和的拳勁迫退阿牛,搖頭道:“即使老道士來了,也幫不了我啦,你沒看到今晚這個陣仗么?替我再轉告老道士一句,我丁原至死,最想跟他說的,就是叫他一聲‘師父’,可惜不成啦!”

  說完,丹田翠微真氣洶涌升騰,靈臺進入一片空明境界。

  他的左手猛然一翻,手指如花綻放,掐成劍訣,雪原仙劍感覺到主人誓死之心,一聲悲鳴飛上蒼穹,青痕縷縷盡是血淚!

  淡怒真人面色微變,從塵封的記憶中想起一事,可又不敢確定,只喃喃低聲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羅和在旁勸阻道:“丁原,你快停手,我羅和以生家性命為你擔保!”

  阿牛更是凌空跪倒在眾人面前,叫道:“諸位師叔師伯,求你們對丁小哥高抬貴手,他不是壞人啊!阿牛寧愿用自己的性命相換,求你們別為難他了!”

  然而這一切,丁原都已充耳不聞,他的腦海里一片空靈,擺脫了悲傷憤怒,只全心沉浸在仙道之中。

  翠微真氣不停的提升,從他的頭頂陡然生起一團靈光,隱約現出元神。

  于是乎紅塵不存,眼前所有的倏忽消失,丁原的心底,依稀只聽見一個聲音在吶喊道:“毀滅這天,砸爛這地,我要這所有的骯臟,都隨我一起墮入地獄!”

  隨著丁原右手劍訣捏起,淡怒真人終于色變,高聲喝道:“平亂訣!”這聲音中摻雜著幾多欣喜,幾多驚訝。

  平亂訣,沉寂埋沒數百年后,竟在一個本門少年的手中重現。

  雖然連淡怒真人也僅是從翠霞派故老的相傳里,知曉這一曠世的劍訣,可眼前丁原的姿態手勢,已分明無誤的告訴自己,這就是平亂訣!

  淡怒真人的喝喊一出,眾人瞬間動容。

  數百年前的傳說,對這些翠霞派的耆老們來說,實在是再熟悉不過,而位列三大上品劍訣之上的平亂訣,之于他們的心中,何啻是一個古老神奇的傳說?

  眼看著雪原仙劍飛舞九天,青色的華光幾乎照亮半邊夜幕,將眾人完全籠罩在其中,姬別天大喝道:“快朝后退,讓老夫來!”

  他明白丁原已祭起元神,以求能夠驅動平亂訣,修為比起往常豈止高出一成?再加上平亂訣威名在耳,即使有著百多年修為的姬別天,也不敢有絲毫怠慢,紅蓮仙劍從赤火中沖起,閃耀于高空。

  可這劍甫一升起光焰頓黯,震顫驚鳴不已,居然是抵擋不住迫面襲來的雪原劍氣,直在空中趨避打轉。淡嗔見狀,唇吐真言,祭出映月仙劍,竟是與姬別天聯手抵御雪原劍氣,這才堪堪敵住。阿牛熱淚滿襟,渾然不曉周遭危險,不顧一切朝著丁原再次撲去,叫道:“丁小哥!”突然骼膊一緊被羅和扣住,半身發麻動彈不得。就聽羅和的聲音道:“羅師侄,丁原已進忘我之境,平亂訣再不分敵我,你這樣貿然沖上去于事無補,反只會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阿牛叫道:“可我不能眼睜睜就這么瞧著丁小哥啊,羅師叔,你最是聰明睿智,一定有法子攔下丁小哥的對不對?”

  羅和暗叫慚愧,不敢看阿牛熱切的目光。

  他十分清楚,丁原連受打擊之下,已進入半瘋魔狀態,反激起他孤注一擲,不留瓦全之心。

  平亂訣一旦發動,風云變色,山河臣服,非是人力可以阻止,所能為者,便是竭盡全力抵御雪原仙劍排山倒海的殺伐,保全眼下眾人的性命。

  六百多年前,散衿真人一世高人,只為憤懣魔道猖獗生靈涂炭,故以大慈悲心造天地之殺劫,嘔心瀝血創下空前絕后的平亂劍訣。今日丁原悲憤莫名不得舒展其志,心境與散衿真人倒有七分相似,從而更可體會到劍訣境界。

  只是,散衿真人做夢也絕不會料到,六百多年后平亂訣再世,居然是用以對付翠霞派的弟子。

  “丁原--”

  恍惚中,一抹亮紅色的身影掠過思悟洞,猶如鳳凰投火沖向丁原,那一聲凄厲的呼喊直回蕩在九霄云外。

  姬雪雁終究還是趕來了,在她的肩頭彩兒舉著兩只翅膀捂住腦袋,緊閉眼睛不敢張望一下,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心里卻在念叨上天保佑,鳥命千年。

  可惜丁原體內氣血沸騰,瀕臨走火入魔的邊緣,根本聽不見也看不到姬雪雁的存在。他仿佛感覺自己正在墮入一個無邊的黑暗深淵,周圍是那么的冰冷寂寥,惟有靈臺不滅,依舊驅動著雪原仙劍!

  于是,他看不到姬雪雁淚流滿面,穿著喜慶的紅裳朝自己撲來,看不到姬欖拚命截住愛女向后拖曳,更看不到姬雪雁臉上那刻骨銘心的痛楚與深情青色的光華越來越亮,坐忘峰后山照如白晝,雪原劍傲然飛翔在浩渺蒼穹下,飛蝗似的凌厲劍芒鋪天蓋地,令紅蓮與映月兩把仙劍苦苦支撐,戰栗呻吟!

  這便是平亂訣中的“承平”境界,卻多了幾分暴戾的殺氣,少去幾分原有祥和。

  淡怒真人見勢,亦只得出手襄助姬別天與淡嗔,祭起仙劍在空中與紅蓮、映月擺成品字陣形。

  丁原頭頂的元神冒出絲絲輕煙,明顯是真元透支的征兆。

  “平亂!”

  猛聽得一聲,披肝瀝膽,聲震山河,在眾人心頭重重敲響。

  雪原劍睥睨四海,奔騰云霄,直向三把仙劍沖去,隱隱雷聲四起,風云舞動飄散,每個人的臉龐都被劍光映得亮青。

  一劍之威,石破天驚,然而這卻是丁原以生命釋放出的最后絢爛,就若是流星在隕滅前耀眼的璀璨。

  淡怒真人、姬別天與淡嗔皆知,此時的丁原已不可理喻陷入瘋魔狀態,見雪原劍發動驚天一擊直可震碎山岳,也惟有咬牙催動十成功力,驅使各自仙劍逆風而上,卷著萬縷光環撞向雪原。

  “轟”的一聲巨響,思悟洞劇烈搖晃,大塊的山石簌簌落下,激起濃烈煙塵。五顏六色的光華,宛如禮花在天空奪目盛綻,一個個光團拖著絢爛的長尾四散飄落,跌入黑沉沉的萬丈懸崖。

  所有人在那一瞬都短暫的失去知覺,眼前充盈著強烈的彩光,耳朵里轟然的雷鳴直刺痛每根神經。

  磅礴的氣浪滾滾爆裂,將思悟洞前的萬物拋飛在空中,樹木、山石、風云,一切都被滌蕩而起,無序軟弱的掙扎沉浮。

  姬欖也不由自主的松開姬雪雁的手,轉眼兩人便越分越遠。

  姬雪雁竭力穩住身形,奈何在罡風里,自己的身軀猶如柳絮飄擺,全不能站定,隨波逐流,直飛出三十多丈才勉強立住。

  姬雪雁站穩后的第一眼,就是看到雪原仙劍光華黯然,冉冉降落向丁原。丁原的元神與肉軀同樣也被拋出數十丈遠,竟已在另一面的山崖之外。

  那元神猛噴幾口殷紅熱血,徐徐收入丁原體內,可肉身上早是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雪原劍終于追上了主人,一縷靈性不滅,“叮”的哀鳴,用微弱的劍華,護持住丁原軀體。

  丁原的腦海里混沌一團,所有的真元幾乎在剛才的一擊中釋放殆盡,體內殘存的魔氣失去禁制,肆虐歡快的奔流,掃蕩不足抗拒的翠微真氣。他從頭到腳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只覺得有些麻木,有些冰冷。

  迷迷糊糊里依稀聽見雪兒的呼喚,丁原提起最后的意識掙扎著張開眼睛,在光影浩風中,他仿佛看到那抹熟悉的紅影正向著自己飛來,從遠而近“我又是在做夢了,雪兒怎可能出現在這里?”

  丁原昏昏沉沉的腦子里想道:“這定是我臨死前的幻覺,不然我怎會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終于緩緩合起,身軀卻飛速的下沉,墜向山崖下深不見底的迷離云霧。

  淡怒真人、姬別天、淡嗔三人在這場浩劫中首當其沖,所受沖擊也最重。三人不約而同噴出幾口鮮血,遠遠站定收回仙劍。每人的面色都是慘白,劇烈的喘息,伴隨著發絲的飛舞顯出幾許狼狽。

  但這時沒誰會來笑話,能夠撐過平亂訣的雷霆之怒,即使發動者是丁原,也足堪自豪。他們都來不及檢驗體內傷情,如姬雪雁一般在云霧中尋找丁原身影,竟同時泛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此子乃上天所成,千年僅有!”

  羅和拉著阿牛站到思悟洞頂的山崖上,阿牛聲嘶力竭的叫道:“丁小哥!”拚命擺脫羅和的箝制。

  羅和終究心里一軟,放開了緊抓阿牛的手,阿牛身后一松,人如飛箭,射向丁原隕落處。

  屈箭南在仙劍撞擊時站在姬欖身后,受到的沖擊稍小一些,此刻也恢復過來,見著姬雪雁正朝丁原撲去,而丁原的身軀已失去平衡急速的下沉,幾乎被山崖間的云霧吞沒,僅僅靠著生死相隨的雪原劍華,尚能依稀辨認。

  他想也沒想,凌風飛起,奮不顧身的追了下去。

  可終究大伙兒都慢了一步,丁原孤傲的身軀已教崖下翻滾的云霧吞噬,消隱無蹤。雪原劍的光芒一閃而滅,也隨之消失。

  姬雪雁一呆,突然喊道:“丁原--”縱身投向飄渺濃重的黑色云霧中。

  姬欖后發而至,一把挽住愛女的腰肢叫道:“雪兒,不可!”

  姬雪雁回過頭來,眼神中竟有一絲冰冷決絕,漠然道:“爹爹,到這個時候,你還要攔我?”

  姬欖不知為何,竟不敢面對女兒的視線,擔憂、愛憐、痛惜、害怕,百般渾不相干的矛盾滋味交織心頭,手上一松卻重又抓得更緊,似恐這么一放就將失去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垂下頭道:“其實爹爹也不想丁原這樣,但你可知道這山崖下是什么地方?”

  姬雪雁凄然一笑,說道:“這已沒關系了,無論是什么地方,我都要隨他而去。”

  身后姬別天的聲音道:“傻閨女,再往下便是潛龍淵,千年以來從無人能回的絕地!你就算不顧惜自己,可也一樣救不了丁原。”

  趕至的屈箭南一驚,不由低頭朝腳下翻卷的云霧瞧了眼,徐徐道:“原來潛龍淵就是這里!丁師叔他”

  淡怒真人面色沉重,頷首道:“莫說丁原垂死之軀,即便完好無損,也絕不可能再活著脫出入地有門、升天無路的潛龍淵,這一切,皆是天數!”

  阿牛高聲叫道:“我不相信,丁小哥他不會死!多少回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可每次他都能好好的回來,這次一定也是一樣!”

  他這么說著,眼中卻有燙熱的淚水奔涌而出。

  數年以來,他與丁原朝夕相處,盡管兩人的脾氣南轅北轍,卻分外投緣,端的比手足更親近。

  突然間,這樣一個生死與共的朋友,就在自己的面前眼睜睜的消失,而他卻無能為力,甚至連為丁原報仇也不能!

  他能怨恨誰?姬雪雁的薄情,屈箭南的橫刀奪愛,抑或是姬別天等人的蠻橫插手?這究竟是誰的錯,是誰將丁原帶走?阿牛呆呆的俯視潛龍淵,期盼著奇跡的出現,嘴唇卻被鋼牙不覺里咬出熱血。

  木訥如他者,難免會遭到同門師兄弟的嘲笑與捉弄。惟有丁原,始終真誠的關懷著他,乃至不惜以性命相維護,卻從沒要求回報。

  然而上蒼為何要開這般的玩笑,將自己身邊最好的兄弟手足帶去另一個世界?

  羅和嘆了口氣道:“這次真的不同,阿牛。潛龍淵底深逾萬丈,終年黑霧繚繞。可它卻汲取了萬載的天地菁華,能保的出竅的元神不滅、漂游的孤魂不死。本門不少先賢在功敗垂成時遁入其中以求一線生機,可從沒見一個人出來過。”

  屈箭南皺眉道:“或者小侄可下去一探,興許還能將丁師叔救上來?”

  淡怒真人搖頭道:“誰也不可能救出丁原了。這潛龍淵底或是逃遁或是為本門囚禁的歷代魔道兇神惡煞無數,他們的元神若是不滅又怎肯放過丁原?最重要的是,八十多年前翠霞山一場惡戰,為鎮住年旃,本門數位長老不惜脫出肉軀兵解成仁,在潛龍淵里布下伏魔大陣,連年旃也不得出,況且是丁原?”

  羅和苦澀一笑道:“那些長老舍生取義,固是保全了本門,可自身的靈性意識也盡皆消散,陷入一團混沌中,只憑生前真元鎮住潛龍淵。曾山師叔日夜守護于此,就是為看護伏魔陣,使之不致失控。”

  姬雪雁神色木然,默默的站在一邊,失神的眸子一動也不動望著腳下深淵,好像旁人的話題與她絲毫無關。

  她的眼眶里竟沒有一滴淚水,若是芳心已死,又哪里存有哀怒?

  姬欖暗嘆一聲“冤孽”,勸慰愛女道:“雪兒,事已這樣無可挽回,你莫要太過傷悲了。”姬雪雁徐徐道:“爹爹,你放心,女兒不會覓死,女兒更會保重身子,好好活著,只是女兒對不起丁原!”姬欖望著撫育十八載的女兒,一時竟無言以對,只沉重的點點頭道:“這就好!”

  屈箭南見阿牛還不甘心的凝視著腳下黑霧,一副隨時想縱身而入的模樣,忍不住勸道:“羅師叔,或許真如你所說,丁師叔吉人天相可保無事。潛龍淵也未必能困得住他。”

  阿牛眼睛一亮,抬頭盯著屈箭南問道:“真的,你也是這么想?”屈箭南心頭苦笑,實在明白自己方才之言不過是安慰之辭,殊無可能,但對著阿牛熱切的目光,他惟有點頭。淡怒真人沉思半晌,終究一揮衣袖跨上金獅道:“我們回去吧,碧瀾山莊還有許多賓客需得照看。”姬雪雁一搖頭道:“你們先走吧,我要在這兒多陪一會丁原。”

  姬欖瞥了屈箭南一眼,暗示要他出言相勸。

  屈箭南低聲道:“雪師妹,如果你想多待片刻,便讓我留下陪你吧。”

  姬雪雁呆呆望著重重黑霧籠罩的地方,聲音飄忽似從萬里之外傳來,語氣卻又堅定不容旁人多說道:“不用了,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和丁原說會話,你們都走吧!”

  可姬別天等人,又如何能放心把姬雪雁一個人留在這里?正待再勸,姬雪雁的秀眉驀然緊蹙,蒼白的嘴唇間伴隨吟嚀一聲,逸出一抹殷紅血絲。

  姬欖急忙扶住搖搖欲墜的愛女叫道:“雪兒,你怎么了?”

  姬雪雁毫無反應,癡癡凝望埋葬丁原的霧淵,朦朧中,就聽見那首與丁原常唱起的歌謠,在耳畔回蕩:“郎愛妹來比海深,妹想郎來比水長。只盼老天也有情,郎與妹子共白頭!”

  忽然小腹傳來劇烈的絞痛,一股熱血從裙底汩汩流淌出來。似乎聽見爹爹和彩兒他們的驚慌呼叫,可自己卻什么也不愿多想,只覺得真的累了,想睡上那么一會兒

  第十一章雪淚

  對鏡貼花黃,明珠簪云發。銅鏡里映襯著姬雪雁憔悴蒼白的面容,她只怔怔的坐在梳妝臺前動也不動。女為悅己者容,然而丁原已經走了,自己即便妝若天仙,又可給誰看呢?門開處,屈箭南一身白衣站在門口,卻沒有進來。他沉默片刻,緩緩道:“雪師妹,我是來向你辭行的,稍后我和爺爺他們便要回返越秀山了。”姬雪雁沒有說話,屈箭南嘆息道:“事已至此,箭南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盡管我今生沒有福分娶你為妻,可仍愿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倘若今后有什么為難事情,只希望你能想著在越秀山還有我這么一個大哥在。”

  姬雪雁依然沉默不語,只機械的梳理著秀發,靜靜聽他說話。

  屈箭南在門外又站了半晌,見姬雪雁沒有回答,再嘆了口氣雙手抱拳禮道:“雪師妹,箭南告辭,你多加保重!”他最后深深望了梳妝臺前那穿著縞素之服的少女一眼,毅然轉身。

  忽然聽見背后姬雪雁輕輕道:“屈師兄!”

  屈箭南一震,立刻回轉過頭,眼神里頗多復雜。

  姬雪雁對著銅鏡里屈箭南的身影,說道:“你是好人,是雪兒對不住你,今后便忘了我吧!”

  屈箭南心底翻起一陣酸楚,故作輕松的微笑道:“雪師妹,在這事上,你和我和丁原,還有姬師叔、我爺爺他們其實都沒有錯。若說有錯,亦全是造化弄人,我心中絕無怪罪你和丁師叔的意思,相反對你們甚為敬佩。箭南這就去了,但愿他日相逢時,能重見雪師妹的笑顏。”

  門外沉重的腳步聲漸遠,四周歸于寂寥,姬雪雁放下梳子,出神的望著銅鏡。恍惚中,仿佛在鏡中又出現了丁原的身影,依然是孤傲不羈的笑容,依然是倔強剛毅的神情,只是如此的模糊又那樣的遙遠。

  “丁郎--”姬雪雁輕輕喚道,卻聽不見丁原熟悉的回答,銅鏡中的幻象也倏忽渺然。

  但她仍對著銅鏡,癡癡念道:“你答應過雪兒,將來要與雪兒一起到海外尋找傳說里的仙山,就我們兩個人雙宿雙飛,過著神仙也羨慕的日子。然后,雪兒會給你生上許多娃娃,讓他們成天繞著我們叫‘爹娘’。這些都還沒有做到,你為什么就這樣舍下雪兒走了?為什么要把雪兒一個人留在這紅塵里煎熬?”

  如瀑的黑發被她挽到胸前,玉指木然在上滑動著自語道:“雪兒知道,你走時一定在恨我,在恨我變心薄情,可你為什么不等雪兒對你解釋?為什么就這樣匆忙的離去?”

  這些問題,丁原已無法回答。

  如果他在,或許會嘿嘿一笑,滿不在乎的說上一句:“你的小腦瓜里,哪里來的這多古怪問題?”

  姬雪雁忽然展顏微笑道:“不過現下雪兒已不必問你了,等有一日我們重逢在另個世界時,再讓你這野小子回答吧。丁郎,莫怪雪兒還要你等上多年,實是雪兒不忍爹娘傷心,只好再在這孤寂的紅塵中繼續煎熬。雪兒的心已隨你去了,留在世上的,僅有一副空軀罷了。”

  她平靜的拿起桌上的剪刀,更沒有半點猶豫,一縷青絲無聲無息的落在梳妝臺上.屋子里低低蕩漾起悅耳哀婉的歌聲:“郎愛妹來比海深,妹想郎來比水長。只盼老天也多情,郎與阿妹共白頭!”

  紅燭泣血,銅鏡無聲,窗外晨曦正在悄悄映白窗紙,一輪月痕卻依然固執的孤獨掛在淡藍的天幕上。

  “啪!”一滴珠淚終于落到銀剪上,潤濕一片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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