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女
一顆,兩顆,三顆.....
我就這樣,在這布滿皚皚白雪的高山上,已經數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雪花了。
我有著黑色的長發,它們軟軟得披散在我腰間,隨著風隨意飄蕩。我的頭發很神奇的,在沾到雪花的時候,就會變成冰冷的銀白色。這讓我覺得很有趣,于是常常在下雪的日子,屋內屋外地來回跑,看著頭發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然后一個人在皚皚白雪中,笑著打滾。可這游戲在玩了上百次后,就膩了。
我也喜歡堆雪人,堆成百上千個。在我心中,他們有著不同的模樣、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過往。我在滿地的雪人中跑來跑去,想著它們陪我玩耍,和我說笑。只可惜,太陽出來后他們有許多就化了,又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個。
人們叫我雪女,說的我像是這雪山的主宰。可實際上呢?我不過是神的玩物,無情的被拋棄在時間的夾縫中,一個人孤單著,過了上千年。擁有著永遠不會跳動的心臟,和早已經結了冰的靈魂。
這種生活,人類,你羨慕嗎?
我看著桑田變作滄海,滄海又變回桑田。我看過無數場大雪,幾乎和我做過的夢一樣多。但可笑的是,我的夢中,也只有鋪天蓋地的白雪,讓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日,我早早的醒來。窗外是難得的好天氣,金燦燦的陽光透過冰做的窗格,暖暖的灑在地上,濺起了一片瑣碎的光芒。我微微避開那刺目的光芒,走出門去。想著今日該做些什么呢?
突然,遠處傳來了沙沙地腳步聲。
我嚇了一跳,幾百年了,我從未見過有人類來到這山上!我連忙躲到石頭后面,像一只緊張的小倉鼠,只露出個腦袋細細查看。
真的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他穿的并不多,身上裹了好多件破爛不堪的麻布單衣,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下巴上滿滿的胡茬,眼神中流露出疲憊的光芒。像深秋的殘葉,掛在樹上搖搖欲墜,好像一陣微風,就能徹底碾碎他。
人類,為什么會這么脆弱啊。
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我太久沒見過人,太久沒有開口說過話。如果他問我叫什么,我又該如何回答呢?我是一個無名之神,生于天地,也終將泯滅于風雪之間。無父無母、無親無愛,沒人會記得我,更別提給我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呃......"那人突然踉蹌兩步,摔倒在了雪地里。我輕聲尖叫了一聲,顧不上別的,下意識走過去查看:果然,他是因為太過寒冷勞累,暈倒了。
我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蹲下看他:是個年輕人的模樣,眉目清秀,長相倒不讓人討厭。可他為什么會來這里?他為何要在隆冬,攀上這充滿著死亡味道的孤寂雪山。
不過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在他周圍待了一會兒,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不是我不幫他,一是我作為雪妖,不用風雪作怪也就算了,還反過來幫助困難的行人,傳出去是要被同行笑掉大牙的。再一個,我的寢宮四面是冰,寒氣逼人,比這里還要冷。我要是把他帶回去,估計死的更快。
想到這,我下定決心,不再理他了。我不明白人類為什么會懼怕嚴寒,懼怕冰雪。它們在我手心中,明明是溫熱的。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擺。
我嚇了一跳,驚慌回頭:竟是這倒在雪地里的人,他明明臉都埋在雪中,這時竟然還有力氣,顫顫巍巍的抓住我的裙子。
我轉身,故作鎮定道:"你拉住我做什么?"
"因為,我覺得你可以幫我。"他疲勞的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了一個微笑:"你剛剛明明看見我了,你想幫我的。"
"才沒有呢。"我的眼神瞥到別處:"我的眼睛一向只會直視前方,不會低頭!"
"是嗎?"他嘆了口氣,露出略微戲謔的表情:"那我面前,怎么會有這么多凌亂的腳印呢?"
我腦袋里瞬間閃過了之前的半個時辰,我在他周圍慌張的跑來跑去,不知如何是好的丟人模樣,一時尷尬的恨不得從山尖上跳下去!
"算啦算啦,看來你也有難處啊。"那人笑笑,扶著地緩緩爬起。他的手起了許多凍瘡,開裂、結痂、又再次開裂,每當他摸到白雪時,殷紅的血跡就會緩緩流出,在晶瑩的雪上蘊成一片,像是有梅花走過,落了一地的頑強。
"我才沒有難處,我就是不想幫你。"我認真的告訴他:"我是個妖怪,幫了你,會被其他妖怪嘲笑的。"
"你認得其他的妖怪?"他笑道:"都有什么樣的?會吃人嗎?"
我看了他一眼,慌張的不再接話。我怕我再說話,他就會發現我幾乎沒見過其他的妖怪,因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我很好奇,這個人為什么都不害怕呢?以前也有人曾經爬上過雪山,他們見到我時,嚇得屁滾尿流,好像我面目可憎一樣。
"你為什么不害怕我?"我有著不滿道,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愣了一下,笑道:"這世間比妖怪更可怕的,是人。我連人都不害怕,為什么要害怕你?況且......"他欲言又止。
"況且怎么?"我問道。
"況且,你長得很好看,與一般妖怪不同。"
"難不成,你見過其他的妖怪?"我詫異地問道。
"當然沒有。"他笑笑:"我一介凡人,能見到你,就已經算三生有幸了。"
我紅了臉,他說遇見我,三生有幸。
"對了,你叫什么?"他問道。
到底還是迎來這個問題了,我一陣苦惱,最后繳械投降:"我......沒有名字。"
"是嗎,那叫你雪蓮如何?"他故作好心的建議道:
"雪蓮?"我嗤之以鼻:"一點也不好聽,我才不要。"
之后的幾天,我一直偷偷跟著他。看著他吃飯,看著他睡覺,看著他漫無目的地在山里行走。我很小心的,大多數時候都是遠遠的望著他。
"喂,我說妖怪姑娘。"他突然無奈的轉頭。
我嚇了一跳,慌里慌張的蹲在雪地里,恨不得像野雞一樣,一頭□□雪里。
"別躲了,我都看到你了。"他一手拿著木拐棍,一手掐腰,似笑非笑道。
"誰躲了!我才沒躲呢!"我蹭得一下站起來,怒氣沖沖得望著他:"我,我也要走這邊!"
"哦?那妖怪姑娘跟著在下,繞著這山峰走了一圈,難不成是在鍛煉身體?"他挑眉道。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話,氣得腳邊結了一大片冰碴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笑著搖搖頭,從兜里拿出了塊糖,遞給我:"喏,妖怪姑娘,這個給你。"
"我才不要呢,什么破玩意!"我傲慢的扭過頭去,眼神卻不受控制的望他手上看。
"你不要,那我可吃了啊——我可吃了——"
"等等!"
我和他并排坐在大石頭上,我吃著糖,他吃著干糧。
"說吧,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你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嗎?"我吃完了糖,滿意的舔了舔嘴唇,嗯真甜。
他愣了一下,垂頭道:"還真有一件事,想問問姑娘你。不知道姑娘,知不知道雪蓮啊?"
"雪蓮?"我詫異的看著他:"你找這個做什么?"
他欲言又止,猶豫半晌,還是說了:"為我的妻子。"
"怎么了,你的妻子生病了?要雪蓮治病?"我問道。
"不,她只是很喜歡雪蓮罷了。"他唇邊露出了一絲溫暖的微笑,像是在回想著什么:"她嫁給我時,告訴過我,她想見見雪蓮的樣子。我答應她,要替她找。"
"切,凡人的愛情。"我不屑一顧的轉過頭去:"真無聊。你都沒見過雪蓮,為什么要答應她?"
"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垂頭,有些羞澀:"可能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她吧....."
我看著他,心中莫名有些嫉妒。我不知道是在嫉妒他有人愛,還是在嫉妒他可以一臉溫柔的講述起自己的回憶,不像我,都從頭到尾只有白雪。
"這山上是沒有雪蓮的。"我冷漠的站起身:"連我都沒有見過雪蓮,你一個凡人更不可能找到了。我勸你還是盡早放棄,速速下山去吧。"
人類真的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啊。那個男人沒有走,而是留在了山上。他的身體越發的虛弱,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在一絲一縷的消失。
"你這是在做無用功!"我莫名的有些生氣:"你快下山去吧!何必死在我這山上!"
他不理我,依舊埋頭向前走,似乎是生了我的氣。
我有點不開心,飄飄忽忽地跟在他的身旁:"你生氣了?"
"沒有。"他嘆氣:"我只是有不能下山的理由罷了。"
"就為了朵兒雪蓮?"
"就為了朵兒雪蓮!"
"我不明白。"我疑惑道:"你為什么,要因為一句話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這是承諾啊,我要信守與我妻子的承諾。"他認真道,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堅毅。
"真是好笑。"我無奈的小聲嘟囔:"愚蠢的人類感情。"
我不想再與他糾纏了,真無聊。
當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男人背靠著大石頭,平靜的望著滿地的白雪和遠方山腳的小鎮,面色與死尸沒有兩樣。
他看到了我的到來,沒有驚訝,反而有些高興:"妖怪姑娘,你又來了。"
"你還沒找到雪蓮?"我坐在他身邊問道。
他搖搖頭,眼睛迷離的望向山下,答非所問道:"妖怪姑娘,你知道今天是除夕嗎?"
我歪著腦袋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平靜的喃喃,像是從山外傳來的空靈之音,縈繞在我的耳畔:"妖怪姑娘,你知道嗎?我與我妻子相識,就是在除夕這一天。"
"滿大街的紅色啊,我的妻子就站在人群中。她穿著紅色的長裙,美麗的像是我所能想象的、所有鮮花盛開的模樣......"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偷偷地看她....."
"......我想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我想終有一日,我要娶她......"
"于是我偷偷問身邊的人......"
許久,沒有聲響。
"問了什么呀?"我好奇的轉頭問他,卻發現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安詳地閉著眼睛。唇邊帶著一絲笑意,雙手無力的搭在身體的兩側。
"喂,你醒醒啊。"我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沒有回應。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聲音開始不受控制的有些顫抖道:"你醒醒啊。"
還是沒有聲響。
我的手顫顫巍巍的探了探他的鼻息,心狠狠地墜了下去。
"喂......你看山下的燈火......你聽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你瞧那滿天的燦爛的煙花!過年了呀,是新的一年了啊!"
他不作聲,臉色蒼白得有些透明,嘴唇變成了絳紫色,雙目微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些許晶瑩的冰碴,遠處天空上炸裂的焰火,映得他的臉五彩斑斕。
我抬手再一次晃他:"你明明說你想過年的,你明明說想看煙花,你醒醒啊!"
那僵直的身體直挺挺得摔下,像冰塊砸在地上一樣,發出了"啪"的一聲響。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明明上一秒我們還在說笑,下一秒,他便去了,留下了這冰冷的肉身,和再次孤身一人的我。
他不如化掉!不如我那些堆砌的雪人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才好!
我顫抖著湊過去,抬起手輕輕摸摸他的臉——他的尸體竟然這么冷,比冰雪還要冷,冷得刺痛了我的手指。這是我第一次碰他,我終于可以擁抱他了,我這個冷得想冰雪一樣的人,終于可以擁抱他了。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男人成絲成縷的記憶緩緩流入我的腦海,他的出生,他第一次行走,他說的第一句話,他流的第一次淚水。
我看到他在讀書。他臉上不再是滿滿的胡渣,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認真地在紙上寫寫畫畫。
我看到了他的妻子,她是一個很溫婉的女子,眉目溫和,巧笑嫣然。他們成親,他穿著大紅色的袍子,害羞地牽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我看到了他的妻子有了孩子,他開心的環住妻子,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像是喝醉酒了一般,拼命的看著他的記憶,看著每一個清晰的、不清晰的面孔。那些記憶深深吸引著我,像是把我吸入了感情的漩渦,我牙齒打戰,手腳開始顫抖。
我看著他與懷孕的妻子攜手出門,被鄉紳惡霸戲弄,那惡霸拉住了他妻子的手,而他則是被人打翻在地,血流了好長,染紅了路邊滾落的蘋果。
我看到他求告無門,被扔出了衙門,跪在門口擊鼓,心肺俱裂。咆哮著,幾乎砸碎了鼓面。
我看到他妻子的尸體被送到了家門口,他抱住妻子的尸體嚎啕大哭,眼淚如下雨一般砸落,左手握拳砸在地上,砸得鮮血淋漓,一地暗紅。
胸口一陣劇痛,像是冰錐穿透了我的心臟,不知道為什么,看了這些記憶,我也開始痛苦了。我丟下他的尸體,跌跌撞撞的離開,險些被絆倒!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想要飛快地逃離這里。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那些悲傷、絕望,在一瞬之間涌上了我的大腦,讓我無力呼吸。
天上有雪花落下,稀稀落落地落在我的衣裙上,我的頭尾隱隱有了白色。接著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落了我滿頭滿身,狂風卷著飛雪,拼命打在我的臉上。我的頭發全部變成了白色,在風雪中不斷飛舞,冰藍色的眼睛酸澀難忍。
我再也受不了了,開始拼命地奔跑,繼而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有滾燙的液體,從我眼眶砸落,摔在地上裂開,變成了一朵雪白的花。
"你看呀,我找到你喜歡的雪蓮了。"我看著那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越流越多。我狠狠擦了把眼淚吼道:"你看呀!我找到你喜歡的雪蓮了!!你說話呀!"
你不是有承諾要實現嗎?
你不是那么愛你的妻子嗎?
你理我呀。
我將雪蓮送到了他妻子的墓前,那是我千年以來,第一次下山。
我的下山帶來了百年一遇的暴風雪,鋪天蓋地的白雪鋪滿了山腳的小鎮,映入眼簾的皆是白色。
我帶著他的尸體,來到了他妻子的墓旁,將他與妻子合葬。之后我抬手撫上了墓碑上鮮紅的字眼:方儒,立。
原來你叫方儒呀,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雪女,你沉寂千年,為何下山作惡?"身后傳來了清冷的聲音。
我扭頭,淡漠的看著他,問道:"你是誰?"
"安倍晴明。"
"是嗎?"我轉過頭去:"你的名字真好聽。還有,我才不是雪女,我有名字,我叫雪蓮。"
我是雪,我是冰雪的化身,我感受不到溫度,不曾明白人類的愛與情。
如今我明白了,那感情是如此的炙熱,幾乎讓我的心融化了。
怪不得,人類會喜歡這樣的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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