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傀儡師
楊譽踏進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恰好是傍晚時分。太陽的余暉把天空中連片的云朵燒得通紅,像鳳凰飛過,映亮了一片天空。楊譽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他正愁天色漸晚,無處安歇,恰好遠遠的看到了這個小村莊,和裊裊升起的炊煙,不由得心中一喜,背起行李,朝著煙火處快步走去了。
村莊中正是一片繁鬧的景象,孩子們舉著風車布口袋等玩物,追逐打鬧。成年男子們剛從田地中回來,或牽著牛,或手持鐮刀,臉上皆是疲憊而舒緩的笑意。婦人們則是忙著做飯,不時有人站在院門口呼喚著自己孩子,然后就會有一兩個小豆丁從孩子群中跑出來,朝著呼喊聲,嬉笑著跑去了。
楊譽走路躲躲閃閃,生怕不小心撞到了哪個孩子,突然路邊有一喝茶的老人向他搭話:"年輕人,外地來的?"
"是!"他連忙恭敬道:"我從南邊來,往京城去。"
老人端詳了他一會兒,不再說話。楊譽被老人盯得害羞,猶豫下,問道:"老人家......您可知這村子中......有什么客棧或是可以落腳的地方嗎?"
"落腳處。"老人愣愣的想了半晌,像是僵在了原地。楊譽見狀,連忙上前查看老人,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錯。沒想到老人突然瞪圓了眼睛,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緩緩抬手,指向不遠處道:"年輕人,你順著這條道往前走,路的盡頭有座客棧。"
楊譽聽了大喜,謝過老人,順著村中的大路往前走去,不久,果真看到了客棧。
客棧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樣,門外掛的旗子幾乎風雨腐蝕得快要爛掉了,只能隱約看出客棧兩個字。至于客棧具體的名字,楊譽是死活也看不清了。村子里分明是一片繁華的景象,可這客棧卻孤零零的,仿佛被遺棄了一般。
楊譽抬手推開了客棧的大門,腐朽的木門掙扎著,發出吱呀的慘叫聲。
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結成了冰,身后村民的喧鬧聲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楊譽疑惑的回頭,竟發現村中百十個村民都在看他,他們眼中閃爍著不明不白的味道,然后,一齊向楊譽露出了相同弧度的微笑。
"哐!"院子內突然傳來鍋蓋砸在地上的巨響。楊譽像是被涼水潑醒一般,猛然回過神來,渾身冷汗。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還有村民在看他,大家明明都在忙著自己的活兒,好像剛剛那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大概是最近太疲憊了吧。"他無奈的揉了揉腦袋,抬腿跨進了院子。
院子里依舊是一副破敗的景象,地上鋪著不知碎成多少片了的石磚,映入眼簾的皆是斷壁殘垣,只有用朽木空蕩蕩搭出的房子樣子罷了。楊譽放下行李,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兩步,問道:"有人在嗎?"
無人回應。
他不甘心,又往客棧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問:"店家?店家?"突然,他停住了腳步,豎起耳朵仔細聽,原來不知從哪里傳來了細微的女童的聲音。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循著那聲音探去,還真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女孩不過六七歲的模樣,穿著紅色的長裙,黑色的長發沒有束起而是披散下來,像黑色的綢緞一般,在臀腿處輕輕晃動。女孩手持一個布口袋,正一邊拋,一邊小聲哼唱著什么:
梨花香,五月長,
哥哥妹妹捉迷藏。
哥哥當鬼河邊找,
找不到妹妹滿堂皇。
妹妹樹上嘻嘻笑,
捂住嘴巴輕聲叫。
哥哥難道我太小,
這樣你都找不到。
"小姑娘......"楊譽小心翼翼的打斷了她。
"是誰?!"小姑娘驚恐的回頭,看到青年討好的沖她笑,面色稍緩,手抓緊了布口袋往后退了兩步,警惕的看著楊譽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是來投宿的,小姑娘,你家大人呢?"楊譽生怕嚇到小孩子,蹲下身子安撫她道。
小女孩看看他,突然大叫道:"奶奶!奶奶!你快來呀!"
"來了來了!"蒼老的聲音傳來,一個老婦人一邊擦手一邊從廚房走了出來。小女孩驚恐的投進了老婦人的懷中,老婦人安慰的摸摸小女孩柔軟的黑發,笑道:"畫兒,你怎么膽子這么小啊。"
"我害怕嘛。"被叫做畫兒的小女孩在奶奶懷中蹭了蹭,一臉委屈。
楊譽聽了,心中慚愧,摸邊身上也沒摸出什么好玩意來撫慰小孩子,只能尷尬的站在一邊,手腳不知怎么放。老婦人見了,笑著推小姑娘,要她一邊玩去。楊譽與她說了投宿一事,她連連應了,引著楊譽往二樓走去。
小店不大,只有幾間客房,楊譽隨便進了一間,雖然簡陋倒還干凈。楊譽這才安心,放下行李坐在床邊,捶了捶腫脹酸疼的雙腿,又起身給自己倒茶,可惜從茶壺里倒出的,皆是塵土。他無奈的在灰塵中咳嗽了兩聲,起身決定去討點水喝。
剛推開門,就又聽見了小女孩在院子里念童謠的聲音,女孩的聲音清脆好聽,像碟碗碰撞的清脆聲。楊譽不覺微笑起來,望著女孩院子中的小小身影,停住了腳步。
梨花香,五月長,
哥哥與我捉迷藏。
哥哥當鬼河邊找,
找到妹妹喜洋洋。
一把拿起田邊鋤,
抬手敲碎我頭顱。
鮮血流出滿地淌,
笑嘻嘻將它滿地涂。
剪下我的長頭發,
將我埋在大樹下。
妹妹妹妹你別怕,
哥哥不想把你嚇。
今天剝了你的皮,
給你做個木娃娃。
楊譽聽著這兒歌,像是被卷進去了一般,心中的恐慌感慢慢彌散開來,手腳卻動彈不得。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驚得大叫一聲,后背皆是冷汗,手腳發軟險些跌倒在地,定睛一看,是老板娘。
老板娘也被他嚇了一跳,手里的茶水灑了一地。他慌亂的看看老板娘,又朝院子中間望去————那還有什么人呢。
"老板娘,我剛剛看到您的孫女......."
"你是說畫兒吧。"老板娘并不生氣,反而慈愛的望著他,嘆了口氣:"那孩子有病。"
"自打她爹娘死了,她就越發的不正常了。總是說一些血淋淋的胡話,膽子還小,見不得生人。也難怪,那么小的年齡,就親眼看到她父母被人殺死了。"
楊譽猶豫,問道:"那畫兒的父母是......"
老婦人用骯臟的圍裙擦擦眼睛,難過道:"是當著她的面,叫山上的山賊砍死的。唉,我老了,不知還能照看著孩子幾年。"
楊譽語塞,想勸解老人兩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看著老人默默垂淚。不多時,老人平靜下來。臨走時細細囑咐他,要他晚上睡覺時關好門窗。
楊譽應了,此時天色已晚。他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經困得迷迷糊糊了,于是洗漱完畢,吹熄了蠟燭,很快睡去。
半夜突然有風吹開了他房間的窗戶,"啪!"的一聲,將楊譽從睡夢中驚醒。他爬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屋外傳來了雨水落地的聲音,啪嗒、啪嗒。
難不成是下雨了?他端起蠟燭,披上外衣往外走,卻發現并沒有什么雨水,皎潔的月光灑了一地,照的石磚縫隙中滿是打碎的亮光,像是湖水一般。
可這水聲是哪來的呢?一聲接著一聲,回響在院子中。楊譽一時好奇,循聲走去。
手中的蠟燭,突然熄滅了。
"大哥哥,你晚上不睡覺,在干嗎啊?"
"我,我在......"楊譽慌亂之中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手中的蠟燭"咻"的一聲,竟然燃起了綠色燭火。
綠色的燭火悠悠的燃燒著,水聲越來越大,在微弱的綠光中,傳來小姑娘的聲音:"大哥哥,你是想和我玩游戲嗎?"
"畫兒,你怎么........"楊譽不知所措地看著小女孩。
小姑娘一改白天的膽怯,笑嘻嘻道:"大哥哥,這個給你。"說著,遞給了楊譽些什么。楊譽接了一瞧,竟是一條女人的胳膊!肩膀處已經被啃爛了,有一股濃重的腐臭味傳來,直沖他的頭頂。楊譽哪里見過這些,嚇的驚叫一聲!這才發現,哪來的水滴聲,分明是小女孩臉上滴下的鮮血砸在地面的聲音!
他跌坐在地,冷汗出了一身,奮力將手中的燭臺朝小女孩砸去,然后躲進了廚房,瑟瑟發抖。
"大哥哥,你要和我玩捉迷藏嗎?"小姑娘笑嘻嘻的,又掏出了布口袋,一邊拋一邊念道:
剪下我的長頭發,
將我埋在大樹下。
妹妹妹妹你別怕,
哥哥不想把你嚇。
今天剝了你的皮,
小姑娘的聲音越來越近,鞋底磕著石磚發出"噠、噠"的聲響,楊譽嚇的縮成一團,身體抖如篩糠。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楊譽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戰戰兢兢的爬到廚房木墻的縫隙處,小心往外看,院子里一片寂靜,只有干凈的月光和輕輕的風聲。
楊譽松了一口氣,剛想站起來,突然眼前一黑,墻縫兒像是被什么擋住了。他湊過去一看,嚇得碰翻了身邊的水盆,嘩的一聲,濺了一地!
那墻縫中,分明是一只血紅的眼睛!!
小姑娘笑嘻嘻的透過墻縫,看著楊譽在里面瘋狂的哀嚎,咧嘴笑了。嘴角竟然直接扯到了耳根!她張著撕裂的嘴角,笑瞇瞇、一字一頓道:
"大哥哥,找、到、你、了、哦。"
楊譽猛然站起,手腳冰涼,大叫一聲,狠狠地撞開了廚房的木門往院外跑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更近了!更近了!
楊譽狠狠地撞開了客棧的院門,沖了出去!然后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這深更半夜的,街道上竟然都是滿滿的行人,他們維持著與白天一樣的姿勢,頭顱僵硬的轉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楊譽身旁的一個男人的胳膊突然斷了,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所有人都瞬間轉過頭來,盯著楊譽,齊齊的露出了裂到耳根的笑容。
"大哥哥,你不乖哦....."小姑娘的聲音傳過來:"你輸了,畫兒要剝了你的皮,做成木娃娃......"
"啊——————"楊譽大叫一聲,從床上跌落,頭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他顧不得別的,屁滾尿流的爬起來,狠狠地推開門。老婦人正在廚房做飯,廚房的木門完好無損,小姑娘正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玩兒。
果然,是夢嗎?
他擦了把冷汗,笑了。自己是因為太累了,竟然做出這樣逼真的噩夢來。小姑娘見他起來了,沒害怕,笑嘻嘻的跑過來拉住楊譽的手:"大哥哥,你愿意當畫兒的哥哥嗎?"
楊譽愣了一下,腦中響起老板娘說的"孫女有病、說胡話、受不的刺激"之類的話,于是蹲下,溫聲道:"當然可以呀。"
小姑娘愣愣的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容像櫻花一般美好。
"你真的愿意當我的哥哥?"
"那拉鉤上吊,可不許反悔!"
楊譽溫和的看著小姑娘,伸出了小拇指,要和小姑娘勾在一起。
"啊!"就在他二人的手要觸碰到的一瞬間,小女孩突然慘叫一聲,楊譽被嚇了一跳,慌忙后退兩步。然后看到小女孩的臉突然開始扭曲,變形!
一只手拍在楊譽的肩膀上:"書生,醒醒罷。"
楊譽猛然回過神來,這時才發現自己周圍漆黑一片,有一把尖刀,正頂著他的心口,馬上就要刺進去了。身后有一石子飛過,將尖刀打飛了。
竟然還是夜晚么,那究竟哪個才是夢,哪個才是現實?
安倍晴明不由分說,抬手劈在了楊譽的后頸處,將他打暈,又用法術將他移到一旁。
"你是誰!敢來壞我好事!"刀被打飛的小女孩怒道。
安倍晴明不語,抬手一擊,將傀儡師狠狠定在墻上。傀儡師尖叫一聲,無奈力量懸殊,動彈不得。
"傀儡師,你可知你罪孽深重?"安倍晴明問道。
"我生來就是要殺人的,沒有罪過。"女孩扭動著僵硬的脖子,眉眼中皆是戾氣。她此時已經不是白天的乖巧裝扮了,身上穿了件奇怪的衣服,臉上滿是紋畫上去的圖案和縫合的痕跡。
"生來就要殺人?"安倍晴明輕聲笑了一下,像是無奈,又像是輕蔑:"這世間,怎么會有生來就要殺人的人呢?"
他輕輕合上扇子,平靜的注視著傀儡師道:"你既然說你生來就要殺人,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專挑青年男子下手,為什么在下手之前,都要認他們當哥哥呢?"
女孩不語,像是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
"你既然執意不肯想起來,就由我來告訴你。"安倍晴明看她道。
"你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中,有爹爹、娘親、哥哥、和你。"
"你的哥哥很寵愛你,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中,從未曾欺負過你一次。"
"你在愛護中長大,不想在你七歲那年,你父親被人蒙騙,嗜賭成性,將你賣給了一個云游的老藝人。"
"你哭喊、掙扎、你說哥哥,救救我。"
"不————不要再說了————"女孩突然說道。
安倍晴明不聽,接著自顧自說下去:"你說你的哥哥救你了嗎?"
"————不————不要再說了————"
"你的哥哥懦弱的躲在母親懷中,不敢反抗怒火中燒的父親,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你被帶走了。"
女孩木制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你以為你已經足夠悲慘了,可沒想到,還有更大的噩夢等著你。"
"那個云游藝人,實際上是一個愛木偶成性的變態。他花大價錢買下你,不過是看上了你那一副上好的皮囊。他竟然活生生的將你剝皮。"
"做成了傀儡。"
一顆螺絲砸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我好恨——我好恨————"
"沒錯,你好狠,沖天的怨氣灌滿了你的全身。你竟然就這樣成為了一個魔鬼,笑嘻嘻的將那老人剝皮拆骨,又返回村莊,將全村人,殺了個精光,皆做成了傀儡。"
傀儡師想起來了,她什么都想起來了。她記起自己被剝皮的痛楚,記得她斬殺老人的快感,記得她抱著自己兄長冰涼的尸體,唱著兒歌,一寸一寸的剝下了他頭皮。
"讓我忘記這些!"安倍晴明收起了法術。傀儡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奇怪的扭曲著。她機械道:"啊——我好難過——可我為什么不能哭——為什么我沒有一滴淚水——我哭不出來——"
傀儡師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她的腦袋像是被鋪天蓋地的記憶塞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安倍晴明悲憫的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閃過了一絲疼惜,緩緩結印,輕輕道:"怨靈皆消。"
有藍色的光從傀儡師腳下緩緩蘊開,她目光迷茫,不再掙扎,像是不再有痛楚一般,又開始了輕輕的吟唱:
"梨花香,五月長,
哥哥與我捉迷藏。
哥哥當鬼河邊找,
找到妹妹喜洋洋。
一把拿起田邊鋤,
抬手敲碎我頭顱....."
"不,這兒歌,你哥哥當年不是這樣教你的。"安倍晴明打斷她。
"那.......那是......."傀儡師緩緩道道:"那是什么呢......"她愣愣的轉動腦袋,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渾身過電一般,劇烈的顫抖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梨花香,五月長。
燕子壘窩繞房梁。
哥哥與我河邊坐,
一地花兒滿堂黃。
滿堂黃......"
安倍晴明恍然看到有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下,仔細看時,又覺得是一時眼花的緣故。
他看著傀儡師在藍光中慢慢消散,變成一張符紙。然后嘆了口氣,將符紙收好,朝遠處走去了。
傀儡怎么會哭呢?
傀儡從來不曾擁有淚水。
楊譽驚醒時,正身處一個醫館中。醫生告訴他,他是在醫館外被人撿到的。楊譽懵懵懂懂的坐起來,醫生問他暈倒的緣由,他什么都記不起來,好像過去的兩日,只是一場夢。
這夢,也太長了吧。
"梨花香,五月長,我與哥哥捉迷藏。"楊譽站在醫館外,反復念了幾遍。想不到出處,只覺得這樣熟悉和朗朗上口。
他笑笑,背起行李,一邊念叨著這兩句話,一邊朝著京城,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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