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婆子被四姑娘說破了意圖，臉上閃過慌亂之色，嘴上不忘狡辯：“哪敢，四姑娘素來不愛奴婢們亂說，奴婢們怎么會明知故犯呢。”

　　她還不知道家里婆子們的德行么，賈敏冷笑一聲，不與她們做口舌之爭，免得失了身份，只矜持點頭：“你們明白就好，自己去找管家，革一個月月錢吧。”

　　那兩個婆子心口一痛，抬頭見四姑娘眼中的凌厲，不敢再多說，唯唯諾諾的退下了。

　　賈敏明知定是有人在設計她，卻不能無視王婆子話里透露的信息。見那兩人轉眼不見了身影，心里氣的咬牙，覺得還是罰的太輕。跺了跺腳，賈敏沉思一會兒，認命的去找張氏套話。

　　你說賈赦？呵，現下他氣焰囂張的很，賈敏才不去自討沒趣呢。

　　張氏是個聰明人，從不插手這母子兩個的斗爭，免得殃及池魚。是以賈敏來問，自然是問不出什么的。

　　“妹妹，我做嫂嫂的，勸妹妹一句話。妹妹自幼是在太太膝下養大的，眼下太太遭了難，妹妹很該早點兒去看看。橫豎你大哥這兒，是說不出什么好話的。”張氏此話，無外乎暗示小姑子去問婆婆。

　　賈敏拉下臉來，“我嫡親的大哥，有什么不能問了。”哼了一聲便走，留下臉色同樣不好看的張氏。

　　姑嫂間的摩擦，其實和婆媳間的較量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個是遲早要嫁出去的人，對自己無法享受到娘家福澤的不爽，以及對嫁進來的嫂子，即將主宰自己家的微妙的嫉妒。憑什么她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十幾年了，卻遲早不是這家人，成了外人了？而嫂子，只是嫁了進來，便成了這家里的人。

　　小姑子住在自己家里，卻不得不承受嫂子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的，主人對客人的態度：一方面敬著供著，例如女兒家在家是嬌客（一個‘客’字，叫人多心酸）；一方面卻帶著點優勝與同情。兄弟日漸親近另一個人，若想要娘家的支持，日后還不是要討好嫂子。

　　縱然賈敏再如何靈透，也是看不開的。

　　張氏也是先做了幾年討嫂子嫌的小姑子，才做了人家的嫂子的，對賈敏有時候的不爽深刻理解。賈赦對張氏，沒的說。縱有幾個姬妾，從不叫他們下自己面子。婆婆為難，時刻來救駕。是以得了賈家人敬重的張氏，對小姑子也多了些包容。

　　人的感情皆是處出來的，天長日久，賈敏便知嫂子對自己沒壞心。兩人同為鐘靈毓秀的女子，都愛好詩書，有話相談，互相敬佩，日漸交心。此番賈敏還未出院子，心里便后悔了。

　　其實大嫂說的很有道理。

　　要說賈敏，能生下林妹妹這樣一個人物，長得自然不差。賈赦又是個顏控，賈敏對他沒有威脅，賈赦應該樂得愛護這個小妹妹才是。可這兩人天生氣場不合，一見面就吵，幾乎是相看兩相厭。

　　她若貿貿然跑去問，大哥怕是會誤會她是來問責的。怎么辦呢？賈敏咬著唇，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向嫂嫂服個軟，順便求她去敲敲邊鼓。

　　說曹操曹操到，賈敏正難以抉擇，便撞見了賈赦。

　　望見四妹在院門口徘徊，賈赦挑挑眉，臉上顯現出意外的神情。他和賈敏素來無話，在他心里，賈敏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如今她又來做什么？

　　剛欲開口，賈赦想起自己前后六十多歲的人了，去世時，孫女巧姐兒都比賈敏大了。跟一個小姑娘計較，太跌份了。遂清了清嗓子，笑瞇瞇的問：“四妹妹，來找你嫂子么？”

　　賈敏遠遠的看見她大哥向這里走來，菱唇微抿，福了福身，方問：“大哥打哪兒來？”

　　賈赦晃了晃手上的幾個小包：“方才父親喚我。事了了，我尋思著你嫂子這兩日沒甚胃口，遂去東大街帶了外面的些許小食與她。”

　　賈敏眼里帶著艷羨，“嫂子有口福了。”

　　賈赦心下一動，熱情的說：“妹妹也進來吧，你嫂子在家成日無聊，難得你陪著她。正好有你愛吃的南省那邊的燈芯糕，也在東大街那家買的，不若和你嫂子一道嘗嘗。”

　　大哥這反應，很反常啊。賈敏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也罷，正好向嫂嫂賠個禮，遂笑道：“偏了大哥的好東西了。”與賈赦一道進去了。

　　賈赦此舉，還真沒什么壞心思。只不過既然林江遲早是要飛黃騰達的，與其將來錦上添花，還不如趁賈敏還未出閣時打好關系。

　　賈赦有意親近賈敏，三人就著茶水吃點心，說說笑笑，十分快活。賈敏臨出來時，竟有些不舍了。

　　她在家里固然尊貴，這樣與兄弟姊妹家常閑話的體驗卻少有。那三個庶出的，賈敏從來瞧不起；哥哥們大了，說不到一處；太太時常同她嘮叨，和年輕人說笑又不同。

　　嘴里的清甜柔潤猶在，賈敏回味無窮的想，今日的燈芯糕尤其美味。只是點心雖美，該解決的事兒，還是沒有解決。

　　一出院子，賈敏便垮下臉。磨蹭了半晌，往榮禧堂去了。

　　得到消息的賈赦笑笑，安慰張氏，“等她在太太那里寒了心，便知誰才是真心對她好的了。”

　　自賈代善封了國公，夫妻兩個便搬進了榮禧堂。史氏犯了事后，代善命人將榮禧堂的西廂房收拾出了，請來佛祖菩薩，將此地布置為一個小佛堂。

　　代善禁足史氏，原話是叫她靜心，于是史氏每日有三個時辰呆在這小佛堂里念佛。

　　今日的小佛堂里依然靜悄悄的，賈敏命丫鬟不得驚動太太，自個兒獨自去探望。

　　只見佛堂里面燈光慘淡，底下依稀跪著一個人影。供桌上蠟燭照著，佛祖寶相莊嚴，光彩照人。桌上還供著一大盤的佛豆，據丫鬟們說，是太太今日早上起來撿的，預備中午送出去布施。

　　賈敏大吃一驚，想不到已到了如此地步，不由叫住一個小丫頭：“你們琉璃姐姐呢？怎么沒人在太太跟前伺候？”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那才剛留頭的小丫頭怯生生的說：“琉璃姐姐出去嫁人了，如今是鴛鴦管著太太房里的事。太太吩咐了，別叫人進去擾了佛前清靜”

　　鴛鴦？太太房里的丫鬟，琉璃、象牙、玳瑁、琥珀是一等的，鴛鴦、翠鳥等是二等的。如今象牙死了，玳瑁給了大哥，琉璃也出去了，不還有個琥珀么？賈敏遂問：“琥珀呢？”

　　小丫頭搖頭，表示不知。

　　“是誰在外面說話？”史氏嘶啞的聲音從里面傳入賈敏的耳朵。

　　“太太！”賈敏提起裙子，小心翼翼的進了佛堂，小小的叫了一聲。

　　史氏一身緇衣，往日滿頭上的珠翠不見了，手上的幾對翡翠金玉鐲也不見了，只有一串佛珠，顯得整個人都很素凈。

　　見是女兒來了，史氏慢慢捻著佛珠，心下埋怨她早不過來，便閉著眼睛，神情虔誠，先低聲道了句“佛祖恕罪”，才起身道：“你到里面去，我待會兒再過來。”

　　賈敏不疑有他，在里邊坑上坐了一會兒。鴛鴦帶著人擺上小幾，奉上茶水，擺了幾樣果脯點心。賈敏只捻了一塊果干吃。兩刻鐘后，史氏方被鴛鴦扶著進來。

　　出了佛堂，史氏直接進了內室。賈敏嚼著果干，見太太看也不看她，頭也不回的進去了，不由定住了。

　　興許是太太急著換掉衣裳，何況自家人，沒那么多禮節。賈敏在心里為太太找著借口，盥手畢，方跟了進去。

　　此時史氏已換家常衣裳，手巧的丫鬟正給她梳著發髻。見賈敏進來了，史氏笑道：“敏兒，過來。你瞧瞧我頭上是不是有了白頭發？這些丫鬟，總哄我說沒有，我說昨天才見著兩根，怎么沒有。”

　　賈敏心一定，湊上前去，眉眼彎彎，“哪兒呢？我怎么沒看見？嘻，找到了。”史氏頭皮一痛，只聽賈敏笑道，“太太再看看，這不就沒有了？”

　　史氏扶著頭笑：“你這機靈鬼。唉，老了老了，頭發變白，不可避免之事。要是都像你這樣兒啊，今日拔了兩根，明天早上多出三根來，再拔三根。我這腦袋，遲早變禿嘍！”

　　賈敏揚起笑臉，湊上前去，看著鏡子里母親的臉，雙手按著她的兩肩，“女兒給太太請罪啦。太太福氣大著呢，一定長命百歲，還要見著曾孫玄孫呢。”

　　“那我可成老妖怪嘍。”史氏笑呵呵的拍著女兒的手，“敏兒啊，你幾個姐姐的嫁妝準備的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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