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碧空長
正懸著心,就聽老爹在外一聲長嘆,跟著道:“這副碗筷不是給霄兒預備的,而是專為他娘親,我那亡妻所設。”
他頓了頓,又續道:“人越是老,便念得越切,這些年來,每逢年節祭日都是如此。正巧前些天霄兒高中的捷報到了,今日又恰逢他回來,想著也該祭一祭,便這般擺設,倒叫老哥……”
劉糧長惶然道:“不敢,不敢,是俺冒昧才對,還請秦老太爺恕罪,這個……這里是三十畝水田契,贈與秦老爺,不成敬意,請老太爺代為笑納。”
“這可使不得,家中自有田地,我父子二人足可衣食無憂,況且小犬不過中個舉人而已,鄉鄰間送些賀禮倒是無妨,如此厚贈卻不敢領受,快請收回去吧。”
“秦老太爺切莫推辭,區區三十畝水田,值得什么?秦老爺才高八斗,眼下已是解元公,假以時日,定能金榜題名,待朝廷封了官職,哪還會將這點東西看在眼內。嘿嘿,只望到時莫要忘了鄉鄰,多多照應。”
秦闕又將田契推了回去,正色道:“不瞞老哥說,霄兒早與我說過,此去應天府鄉試,不過試一試自己的火候如何,實則無心仕途,什么入京會試,金榜題名,那是不會的了。”
“這……這……不會的吧?”劉糧長只聽得雙目發呆,張口結舌。
秦闕慨然一嘆,臉現惋惜:“唉,人各有志,我這做爹的也勉強不得,只能由他去了。這田契請千萬收回,若與那不肖子,還不如都發賣了呢。”
劉糧長干笑了兩下,將田契又揣回懷中,瞧瞧一路抬來的那幾簍吃食,只覺這趟是白費了勁,拱手道:“既是秦老爺不在,俺便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話音剛落,翠姑卻忽然叫起來:“俺不走,俺要在這里等秦家哥哥回來!爹,在家說好的事你怎的不提?”
“不曉事的東西,在秦老太爺跟前渾說什么?快走!”
言罷,又恭敬作了個揖,也不管翠姑哭鬧,扯著便走了。
秦闕將院門掩好落了鎖,再回身時,就看兒子已從房中出來了,低眉垂眼,卻正撇唇瞧著自己。
“爹,姜還是老的辣,這滿嘴渾說的功夫,孩兒自愧不如。”
“嗯,翠姑像是還沒走遠,爹去叫她回來?”
“……”
……
回鄉匆匆過了幾日。
秦霄索性便裝作不在,將自己關在房中,一面偷偷趕寫新書,一面暗自思慮如何說服老爹準許自己離鄉去京。
期間翠姑又來找過幾次,都被秦闕拿話擋了回去,那丫頭卻似仍不死心,每日里都候在秦家附近張望,仿佛不見著人便不肯罷休的樣子。
一晃又過了半月,秦霄愈來愈是煩悶,漸漸有些耐不住了,想著無論如何不能再這么蹉跎下去,既然遲早都要走,索性也無須等到明年開春,就像上次去應天鄉試時那樣,不聲不響偷偷地動身。
老爹最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后就算再氣,應該也不會與自己當真吧?
計議已定,當下不動聲色。
晚間用飯時,他特意陪老爹多飲了幾杯,看他有七八分醉了,便扶入里間榻上躺好,收拾停當,也不著忙,依舊回到自己房中。
直等到月上中天,夜已深沉之際才起身收拾了隨身之物,寫了封留書,將刊印所得的二百兩潤筆一同放在案上,用鎮紙壓好,只帶些散碎銀兩做盤費。
收拾停當,悄悄出房來到院中。
夜晚的劉家村一派寧靜,唯見皓月當空,耳邊鳴蟲嘁嘁。
院中那棵老梨樹仍舊一反時令,枝條上不知何時又新發出幾朵嫩白的花來。
秦霄幽幽輕嘆,來時一提書箱,包裹輕軟,走時亦是如此,但這回卻與前次不同,若不能龍門一躍,金榜題名,自己是絕不會回來的了。
“爹,請恕孩兒不孝,就此拜別了,待到衣錦還鄉之時,再來接你老人家。”
他朝著堂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走到院門前,挑起木栓,輕手輕腳地打開,用一根長棉繩套住栓頭,向外搭在門扇上,走出去掩好,順手抽回繩子,那門栓隨即落下,重又在里面鎖住,不留半點痕跡。
他笑了笑,將包袱挎在肩頭,提起書箱,踏著夜色而去。
卻不知方才落栓之際,院內堂屋的小窗已然打開了半扇,秦闕望著那兀自輕呀的院門搖頭一嘆,神色寂然。
……
秦霄趁著夜幕出村,走了半宿,天明時分終于到了一處渡口。
此刻時辰尚早,埠頭邊竟也已聚了十來人。
這次身上所帶的盤費不多,須得儉省些,尋思著此去還是先到應天府,找個下處將那部新書稿寫成,送三笑堂刊印,拿足了銀兩,再動身赴京,時間算著也來得及。
當下便也過去,坐等了片刻,待船家起艄,便隨眾人一同上了船,溯江北去。
沿路順著風勢,行得甚快,堪堪正午時分已到了一座市鎮。
這漕運之道沿岸處處黃金,百業興旺,連區區一個小鎮也是舟車云集,盡顯繁華。
船上眾人都有些疲餓,只盼快些靠岸,舉目遠望,遠遠就看那埠頭上鼓樂齊鳴,鞭聲陣陣。
近岸停靠著一艘十余丈長的大船,上面是三層柁樓,蔚為壯觀。
但見船身上下披紅掛彩,錦綢飄飄,到處還貼著大紅喜字,似乎是迎親的喜船,可如此盛大的排場,卻是從未見過。
這邊身旁眾人都看得嘖嘖贊嘆,秦霄未曾見過有人用船迎親,免不得也多瞧幾眼。
過沒多時,鼓樂鞭炮止歇,就看十幾名精壯漢子簇擁著一名身著大紅喜服,騎跨駿馬的年輕男子迎面而來,另有二十幾人挑著十來口碩大的朱漆木箱緊隨其后,一個個瞧著都像是江湖習武之人。
那男子行至樓船邊竟不下馬,竟提韁輕叱,策馬從那板橋上“噌噌噌”地踏了過去,姿態瀟灑至極,引得岸上圍觀的人群彩聲如雷。
其余人等也都跟著魚貫上了那樓船。
彩聲未落,后面又有八人抬著一頂紅錦披蓋,吊腳垂幨的精美花轎過來,旁邊還有兩排隨行的服侍婆子和丫頭,不僅衣著光鮮,就連個頭體態也都頗為相似。
這一行走得不緊不慢,片刻之間也都上了船。
那馬上的新郎意氣風發,甚是高興,仍騎在馬上,立于船頭,抱拳拱手朝岸上致意,又命身邊的人將喜餅、喜錢撒下。
岸上圍觀的人紛紛瘋搶,亂作一團,連臨近的小船也都靠了過去,等著拿些好處。
秦霄這邊的船家哪肯落后,又聽眾船客一起鼓噪,當下手上加力,趕忙也靠了過去。
那樓船上不分彼此,果然也朝小船上拋撒,出手更是闊綽,大把大把的制錢丟下來,竟沒個停歇,不少都撒在了江中,沉到水里去了。
眾人一邊叫著可惜,一邊爭搶著撿錢,卻無人去理那些喜餅。
漸漸的,附近的小船都聚攏了過來,將那樓船團團圍住,擁擠不堪。
秦霄雖然愛財,卻也瞧不慣眾人的丑態,更對這等辱人行徑嗤之以鼻,對拋下的錢財瞧也不瞧,冷顏望著樓船上兀自跨馬得意的新郎輕笑,心里只盼快些上岸。
然而事與愿違,舟船依舊不斷聚來,慢慢將這臨岸一帶擠得水泄不通,場面也愈加混亂,有不少人因爭搶起了怨,互相叫罵扭打,有的甚至落入了江中,張口呼救,卻無人管。
那新郎這時才瞧出不妥,趕忙下令停手,又請大家散開。
但此刻上百條小船早已糾纏在一起,便是有心想散也分扯不開了,反而見上面不再撒錢,一連聲的都叫起來,愈發顯得亂了。
秦霄只聽得心煩,瞥眼間卻忽見身旁一個黑矮漢子低垂著眼,俯身按住腳邊的包袱,探手進去,再抽出來時,竟多了柄寒光雪亮的長刀!
他悚然一驚,暗叫不好,那人卻已縱身躍起,攀上了對面的樓船。
“鏘、鏘、鏘……”
連串的金鐵相交之聲此起彼伏,這一片舟船上陡然間冒出數十名手持利刃的兇徒,二話不說跳上船去,見人便砍。
船上哪料到會有人忽施偷襲,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被砍翻了好幾個,這才紛紛拔出兵刃相抗。
而那幫丫頭婆子早已嚇得腿腳都軟了,況且又在船上,哪里跑得掉,一個個都橫死當場。
岸上爭搶喜錢的人此刻也回過神,發一聲喊,盡皆逃散。
可舟船上便苦了,大家擠簇在一起,誰也劃不動,凡是會水的都跳江逃去了。
秦霄見勢不妙,也正欲跳水,卻又念著那一箱書稿,正自躊躇,忽聽上面“啪”的一聲巨響。
抬頭看時,就見那花轎崩得四分五裂,從中躍出一個身穿大紅喜袍的婀娜身影,素手疾伸,扯去蓋頭鳳冠,現出那張腮凝如玉,清麗無倫的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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