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許親
鮮血四濺。
場面一時極其冷靜。
巫嬈撞上劍尖,握著滴血的劍鋒慘然地一笑,跌倒入血泊之中,臨死之際,終于松了眉骨,安謐地側倒在滟滟鮮紅的血里。
終于一動都不再動了。
謝泓撤了劍,嫌惡地扔在地上,雖不是他親手所殺,但已經污了手了。轉身回眸處,只見巫蘅貝齒輕扣著唇瓣,眸光微有閃爍。
“出門太久,還是回去吧。”
他試探著伸手握了握她,巫蘅沒有掙扎,只是低聲道:“找人埋了她罷。”
謝泓又回眸看了眼倒在血色之間的巫嬈,淡淡問道:“你要我將她安葬?”
“她也是個可憐人。”巫蘅有些惋惜,“阿泓,比起她,我是何其有幸。”
謝泓不可置否,“人的運勢未必不與自身修養品性有關,她這樣心思狠毒的女人,要求得一個桓九郎已是天賜的福祚,是她不懂珍惜。”
巫蘅輕輕點了下頭,謝泓方才說了能應允的都會應允她,他說的話通常是不會食言的,轉身對那兩個部曲眼神示意。
直到他們拉著巫嬈遠去,巫蘅方發覺這還是在外面,來往的行人已有幾個注意到了他們的動靜,也目睹了巫嬈撞上利劍的全過程,卻無人說話,無人阻攔,各自若無其事地走自己的道。這個世道之中,生生死死都是天理循環之事,既是結束,也是超脫,見慣了,也就不再多心了。何況,士族的權利與皇權之高盛氣而凌人,這也是令人無可奈何的事。
“阿泓,”她不自主地將他描著精秀流云紋理的廣袖拽了拽,目光停在一個過路人身上,總覺得他方才回眸多看了兩眼,她擔憂地看向他,“這樣,也沒事么?”
謝泓一笑。
阿蘅還是太單純。巫嬈是被那個皇帝棄了的衣裳,皇帝現在不希望這件衣服有人穿,倒是希望有人能將其撕碎,以掩蓋丑聞,這是其一,殺她的人是謝泓,這是其二,是她自己撞上的劍,這是其三。無論如何,這件事罪責不在他。
“沒事。”
巫蘅兀自不信,謹慎道:“這個皇帝性情陰戾不定,我實在是懼他,會做出什么對你不利的事來。”
“我不擔心。”只是高興她擔憂他。謝泓的唇輕微地上揚著,一弧半滿的弦月般水潤而粉薄。
王嫗和幾個部曲顯然又被謝泓一時興起便遺忘了,巫蘅想了想也說不上什么話,見他自己也絲毫不在意,便就此作罷了,謝泓攙著她的后腰肢,扶著她往馬車去。
吹了許久的風,又落了水,巫蘅披著謝泓的白袍也禁不住,不一會兒便覺得有些鼻塞,上了馬車之后,謝泓遞給她一個暖手的爐子,挨著她坐過來,伸出長臂將她攬入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熨暖她。
“別受了涼。”
被一本正經地占著便宜,巫蘅直著眼道:“你方才說,你殺過人,這事是真?”
就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但是這些事他從來沒打算瞞住她,只是也不曾打算刻意與她說起,如今她有此一問,他還是毫不欺瞞地答了:“是真。”
在她眼前,他一早便該撕下那層光鮮雅逸的皮,他染過血腥,他的慈悲,也夾帶了摧毀生靈的故作憐憫。
他幽幽地松了心弦,巫蘅默然不說話,穩固而巋然的一顆心,霎時間已有動搖。
他突然開始不確定,是否真要告訴她。
但是下一刻,她已經虔誠而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手中的觸感輕盈如絮,“那時候,你一定很難過。”
那顆心搖搖欲墜的心,怦然地長出了一道裂紋,如這泥暖煙生的人間四月,將最后一絲的不確定步步蠶食而吞沒。他也從來沒有找錯過人,她會是想象之中的,那個能包容他所有的人。
……
繁花如煙靄,一簇一簇擎著桃色的花盞,掛滿鮮紅祈福帶的瑰麗寶樹迎風挺姿,上山的路被嚴嚴實實地堵了個完全,城外的靜虛觀一如往年香火鼎盛,尤其是春暖花開時,更是香客如織。
每一年庾沉月都來的,觀中不少小道長都識得她,也知道這位庾氏的女郎,雖則文辭俊雅,但骨子里卻是個單純靦腆的少女。
庾沉月不過也是希望,能求得一份姻緣罷了。
不過今年卻是為的別的,家中催婚催得比往年要緊得許多,她虛虛一晃,抬出了自己的六兄來,六嫂故去多年,六兄一番癡情,始終不曾續弦,庾沉月心想六哥是軍營男兒,常年孤身一人怪是可憐,誠心希望他能走出來,遇到一個稱心襯意的人。
聽說心誠則靈,她也不知道,方才跪著念叨的那幾句是否靈驗,但是誠心是一分不少地給出去了。
山風吹拂,松濤如怒,一塊嶙峋的丑石肥碩地橫在道路右邊,這是一條下山的路,提腳往山下走,卻在轉角處,巨石后徐徐地轉出一個人影,紫衣昭華,風姿如玉。
桓瑾之見到庾沉月,也是微愣的,不禁意臉有一絲燙意,他轉過眼去,庾沉月走了過來。
還有幾步遠的距離,她停下了,和以前一樣,即便再情不自禁,只要他皺一下眉頭,她便控制在合適的距離,決不再進一步。
他從來不覺得他與庾沉月之間應當有什么,可是這時竟覺得心口微酸,聲音沉啞道:“沉月。”
庾沉月飛快地對他福了福身,“告辭。”
那模樣,分明就是在躲他。
桓七還沒想好說辭,只是俊臉先紅了紅,可是省過來之時,她已經輕鳶飛鴻一般地竄出了老遠。
只剩下蒼翠松林之間拂袂而去滟滟如夕陽的猩紅身影。
何時起她竟開始躲著他了?桓瑾之說不出自己怎么會堵悶起來。
然而還沒等到庾沉月下了山,迎面便撞上庾叔亭,靠著遒壯的灰褐枝干,淺笑道:“沉月,怎么回來時這般狼狽?”
庾沉月一驚,她完全沒想到,她那個不務正業的十兄在此處。
庾叔亭施施然直起身來,撣去一袖的針葉,風流倜儻地觀摩著她的臉色,一瞬之間便什么都明了了,“撞見瑾之了?”
“阿兄……”
庾沉月兜了兜衣袖,想到方才自己僅只是見了他一面,便先落荒而逃,太沒出息了。
“沉月,其實你不必逃的。”庾叔亭忽然正色道。
庾沉月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輕輕將黛眉一顰,庾叔亭有些繃不住笑意,還是正經地告知她:“父親與桓君已在商討婚事。”
“誰的婚事?”庾沉月胸口一跳。
“傻妹妹,自是你和桓七的。”
瞬間猶若兜頭一盆寒冰水,陰冷冷地潑下來,她神色有異,庾叔亭看得不甚明了,只聽到她斂唇道:“父親要我嫁給桓七,還是——這是桓君的意思?”
庾叔亭反問:“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
憑桓庾兩家的交情,她的身份嫁給桓瑾之再合適般配不過,可是若是如此便能甘心,她早就央著她的父親,執意嫁入桓府了。
可她不想要那樣的姻親。不想要一個淡漠如冰的桓瑾之。不想要一個冷冰冰的后半生。
“我不會嫁的。”庾沉月很堅決。
庾叔亭看不大懂了,“沉月,這難道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愿么?”
“阿兄以前要我忘了桓瑾之的,現在反倒這么勸我,何以出爾反爾?”庾沉月一句駁得庾叔亭無話可說,她踩著木屐獨沿幽徑而去。
殘陽如云朵滴就的血,自素藍的絹綃一縷縷暈散。灼灼夭艷的一樹繁華背后,一只手慢慢自遒健粗壯的花枝上,不著痕跡地握緊了又松開,握緊了又松開,如是反復……
庾沉月回府,才進了后院,便覺得今日的邸院不同以往,進出的人更頻繁地往返著,仿佛即將發生什么重要的大事,她心中一緊,腳步加疾起來,越過一道碧藤的壁障,庾夫人正在后院賞花,興致頗濃,手里把玩著只古老的塤,閑適而超然,宛如一朵隱逸紅塵外的幽菊。
“母親。”
庾沉月匆匆而來的腳步忽地收斂了,她在母親面前到底是不能肆意的。
庾夫人招手微笑,將她喚到自己身邊挨著坐下,軟軟的狐氈令跪坐之人覺得慵懶舒愜,不欲離身,庾夫人的手指撥過她漆黑的軟發,笑容溫煦:“沉月,你是知曉了,你父親欲將你許給桓瑾之一事?”
原來母親也覺得這是一樁美滿的婚事。她已經年及十六,按理早該許人,蹉跎至今,已經等無可等了。
“沉月不愿嫁。”
她偏著頭躺在母親的肩上,流云染墨的青絲披泄于案,喃喃道:“我不愿嫁了。”
她要一個對她無情無愛、沒有半點男女綺思的夫君作甚?
“這事已然由不得你胡鬧了。”
庾夫人撫她頭發的手指一頓,這么說了一句。
話音驟落,庾沉月的眼瞬間聚了一層淡薄的水霧。她還要如何,她百般試探他的心意,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自取其辱。她到底是個薄面女兒家,她再也學不會一腔孤勇地盡畢生之力去追逐他一個人了。
庾夫人不忍見她難過,有句話終究是沒有藏住,“沉月,這事是桓瑾之親自向桓君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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