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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懟她


  約莫半個時辰以后,謝同在瞌睡里聽到細(xì)碎的一串腳步聲,睜開眼,才發(fā)覺離開的背影甚是熟悉。他一陣狐疑,問身邊的下屬,“這不是巫蘅么?”

  那人唯唯諾諾半晌,答不出話來,被謝同用雙眼一瞪,登時什么都全然招供了,“正、正是,郎君囑咐我等支開頭兒,待巫蘅來尋時,不可阻她,只需放她進(jìn)帳……”

  謝同吐出一口氣,似悲似愁地長嘆道:“郎君啊,你這是不將我當(dāng)自己人!”

  這時天光已盛,溪水邊無數(shù)峨冠博帶的名士吟詩作賦,巫蘅不敢打攪諸人興致,跑到河水下邊用水凈了臉,滿身還留著某人的溫度和觸感,讓她想起來又愛又恨……

  坐在石頭邊,看了眼澄明如鏡的水面,倒映著兩岸紛紛繁繁的山花,一掠而過的鷗鷺,還有清秀素凈的自己的面龐,目光柔得像一汪溫婉的水。

  用帕子拭了拭臉之后,巫蘅正欲起身,身后一道大力推來,促起不妨,巫蘅往前栽落入水……

  她撐著河里的沙石,幸得水淺,衣襟只濕了一角,她皺了皺眉,撐著手站起來,身后傳入一個高傲的屑笑,“水里涼快么!”

  三月初的春水,自然是微涼的,巫蘅挑了挑唇,全然不顧自己半截小腿浸在溪水中,轉(zhuǎn)身笑道:“阿姊的大禮,我真是受不起。”

  岸上,三五個宮裝少女簇?fù)碇讒疲瑲庋嬲凉猓邹康厥Γ鞍㈡⑷缃褓F為皇妃,原來還不爭氣地惦記著我呢。”

  巫嬈臉色陰冷,“你當(dāng)真以為,你依附于謝泓,我便動不了你么?”

  巫蘅真不喜歡與她爭這些事,她提著濕漉漉的裙擺,從河里翩翩優(yōu)雅地走了出來,若非明知她是巫蘅,巫嬈的幾個侍女早將她當(dāng)成了濁世佳少年。她翹了翹唇,對巫嬈頷首道:“實不相瞞,昨夜大伯父托夢來,說她對你這個親女兒倒是想念得緊,他走時,不曾見你最后一面,頗是有幾分遺憾,不知阿姊也夢到過他沒有。”

  她越說,巫嬈臉色越白。

  在巫靖病重之際,她正與人私奔,不仁不孝,心中有愧。她怎么會沒有夢到過親生父親?加之那個殘虐的皇帝用在床笫間的折磨手段,她夜夜噩夢不休,寢不能安。

  咬了咬雪白的牙,巫嬈慘白的臉色開始發(fā)青,恨恨地要掌巫蘅的耳光。

  巫蘅怎么會給她這個機會,上岸之際,她已經(jīng)不著痕跡地走遠(yuǎn)了,對巫嬈淺淺地笑道:“阿姊當(dāng)日奔走倉促,想是還不知巫府情狀,也不知如今貴為皇妃的阿姊得知主母之事,會是怎么一副模樣。上次阿姊邀我入宮中敘話,我可是也去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請阿姊出門一見時,你可一定要賞臉啊。”

  她背著手說完這幾句話,巫嬈發(fā)青的一張臉漲得紫紅,忽而又朗聲道:“巫蘅,你別得意!上回你入我宮中一事,虧你有心提起,難不成謝泓他便不知,你被皇上帶入寢宮寬衣解帶一事!”

  巫蘅沉了沉目光,咬牙要回?fù)簟?br />
  忽聽得身后一個男人潤朗的笑聲,“我看韶容夫人倒是比謝某清楚么!”

  是謝泓。

  巫蘅頭皮發(fā)麻。那件事她雖是無愧于心,但謝泓會不會計較,會不會因此嫌棄她,她并不知曉。

  在原地躑躅了片刻,肩膀為人攏上,溫暖的大氅落到兩肩上,她飛快地側(cè)過臉,白衣高介的謝泓噙著一朵淡如流云的笑容,正立在跟前,嵯峨玉山般籠著素潔無暇的煙嵐,臉色蒼白,但瑕不掩瑜,反倒孱弱病秀,美得讓人不能移眼。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初陽的味道,自微涼間漾出暖意,這個笑容真是……

  巫蘅承認(rèn)她既緊張又害怕。

  他的笑越是寵辱不驚,越是讓人害怕。

  謝泓轉(zhuǎn)過了身,巫嬈咬著牙不甘退后,她實在是不甘心,眼前這個男人太俊美了,與桓七郎不同,桓七的美在皮相,在氣韻,而謝泓,他仿佛不是這個滿是污淖的塵世間的,這樣的男人,她從來不敢肖想過,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對巫蘅的動心才更讓人不解、憤恨、怨妒。

  “巫蘅被皇上看中也罷,終歸不如韶容夫人,是自己撲上前下藥勾引的,如此令人敬佩。”

  他的意思分明是取笑她沒有人要,急色求歡,丑態(tài)百出。

  “你……”

  謝泓從來不與婦人逞口舌之利,今日真是……

  他也有些無奈,但見巫蘅忍著笑盈盈如水的目光,不覺心神微蕩,能讓她展顏歡笑,好像也可以為之的。

  “你衣裳濕了,回去更衣吧。”

  “嗯。”沒有誰再理會過巫嬈。

  那兩人的背影,宛如一對璧人,巫嬈只覺得雙眼被刺了刺,說不出一句話來。

  風(fēng)煙俱凈,春.色幾許,巫蘅隱忍著唇很久,謝泓問她:“冷不冷?”

  “很暖。”她笑,又忍不住小聲說,“其實巫嬈說的,也并不全是假話,那日我確實……”

  “是我的過錯。”他停下步伐,一根食指封住她的唇,“阿蘅,是我疏忽大意,讓你罹此大難。”

  “不,”巫蘅搖了搖頭,她真誠地攜著一腔孤勇凝眸看他,“是我疏忽,以后不會了,我再也不能讓你……”為我擔(dān)心。

  后邊的話她說不出來,但他一定懂得。

  謝泓的唇徐徐瀲滟開,他牽著巫蘅的手回去。挑了一件自己的長袍讓她換上,巫蘅一個人舉著裳服在白帳里一籌莫展,謝泓骨架修長,她在婦人之中算是高挑的,卻也架不住他的身量,勉強穿在身上便顯得很不合身。也幸得時人喜這寬袍廣袖,倒也不是太突兀。

  師父與陳公正在桃花樹下品著佳釀,風(fēng)拂過,粉浪在枝頭招搖起伏。

  不遠(yuǎn)處賓客如云,見到謝泓,一人本在與人清談,登時扯著嗓子嚷嚷道:“謝十二,你這廝忒愛推脫了,去年來時,你贏了我三場,你我約定今年再戰(zhàn),怎的畏首畏尾,彈兩首曲子便作了數(shù)?”

  謝泓負(fù)手一看,人群之中還坐著一襲紫衣、俊美如畫的桓瑾之,淡淡笑道:“我可辯不過桓七兄,還是不往布鼓雷門,見笑于大方之家了。”

  那人甚感沒趣,這時,亦步亦趨跟來的巫蘅輕笑道:“我看么,謝郎利口捷給,未必輸人。”

  方才他說巫嬈的時候,可是很厲害么。

  謝泓咧開白牙,笑得好不得意,“阿蘅是我信我定能勝了桓瑾之?”

  這人啊,說是一點不介意不生氣,可是——哪能真不在意?

  巫蘅忍不住酸他,“我看桓七郎的桃花倒是比你還旺盛許多么,他定是有些過人之處的,只是我未曾發(fā)覺。”

  一聽這話謝泓的臉色便垮了不少,“阿蘅,我也有的。”

  這委委屈屈的話讓他自己愕了愕,便暗惱怎么說出去了,巫蘅雙眸滾圓地問道:“是誰?”

  依照謝泓在建康的名聲,愛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這是自然的,但是能被他放在嘴上的,定不是等閑人物,謝泓被她逼問之下,也只好坦誠,“王曦,其實我也不明白怎么招惹了她。”

  說到王曦,巫蘅變了臉色。

  怎么招惹的?他平日和王悠之走得那么近,要認(rèn)識他妹妹算什么難事,若是王悠之再有心牽個紅繩,依照謝泓這個姿容,王曦哪有不動心的?

  但這些都可不談,名士盛會,聚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獨獨王悠之不在,本來就引人揣測,巫蘅只被這句話略略一點撥,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一定還是因為謝泓當(dāng)中拒婚一事,傷了王家的顏面,損了他和王悠之之間的情義。

  “你拒絕了人家的婚事,王曦現(xiàn)在只怕在心里記恨你還來不及,這朵桃花大約是開不了了。”巫蘅刻意拿話逗他。

  但是謝泓并不怎么失落,反而笑道:“那倒好。”他倒并不寧愿花開兩枝。

  巫蘅聽不明白這好在何處。

  遠(yuǎn)處桃花樹底下,老人沖謝泓抬了抬手,沉聲道:“姓謝的小子,過來!”

  這聲喝低沉有力,巫蘅忍不住發(fā)笑,謝泓動了動唇,還是依照老人吩咐走了過去。

  那邊還有十丈遠(yuǎn),花枝玷染開綿延粉雪,謝泓俯下身,和老人說了什么,一旁的陳公大笑不止,連連指著謝泓搖頭不說話。

  巫蘅等了片刻,意暇甚,踢了一腳石子,骨碌碌地滾落到溪水之中,她驚訝地看到桓瑾之正廣袂飄搖地走來。

  說起來,每次單獨見桓瑾之,她都覺得不大自然,上次她被巫嬈的人強拉入宮中,他來救她于水火,曾經(jīng)帶著身重媚毒的她走了一程,她心里感激,但是——

  桓瑾之已走到了面前,“當(dāng)真就是謝泓了?”

  這句話巫蘅聽不懂,她茫然地看著他。

  桓瑾之自失地笑,“你當(dāng)真就認(rèn)定謝泓了?絕無反悔了?”

  這個,在昨晚她無意識走到謝泓的白帳之外時,她就知道,她悔不了了。那個待她于歲月里極盡溫柔的謝泓,她負(fù)不起了。

  “我不悔。”

  桓瑾之嘆道,“謝泓若要與你在一處,他要舍棄的太多,陳郡謝氏嫡子的身份與尊崇,他也許便不會再有。”

  這個巫蘅自然知道,以往她不舍得謝泓付出,可是經(jīng)過昨晚,她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想透了,“我從未央求他做過什么,舍棄什么,我愛他戀他,是我的事,他愿意做那些也罷,不愿意也罷,那卻是他的事。至于結(jié)局,也不過是,他放棄了,我們在一處,他放不下,我們不在一處。太簡單,決定權(quán)從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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