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夜
深夜了,任既明沒有歇息,一個人坐在微微跳動的燭火旁寫字。只可惜書房內(nèi)并不安靜,總是有哎喲哎喲的聲音傳來。那聲音的來源正是站在墻角雙手劇書罰站的阿拾,昭華公主走以后,任既明隨便尋了個錯處,罰阿拾“自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時辰了。
阿拾心中懊惱:早知道就不該多話,摸了老虎的屁股。他見任既明根本不抬頭,擔心任既明沉浸在書本中,將自己忘掉了,故意□□得十分大聲:“哎喲好累呀——哎呦喂——”
任既明起先裝聽不見,等阿拾自己放棄閉嘴。沒想到忍了小半柱香,阿拾的叫聲不小反大,漸漸開始哀嚎了!任既明望著紙上的一大團磨痕,氣惱地將筆一摔,怒道:“慣得你毛病!罰站還不老實!是不是還想再加一個時辰!”
“不了不了不了……”阿拾舉得雙臂酸麻,汗如雨下,可憐巴巴地央求道:“先生饒了阿拾吧,阿拾再不多嘴多舌了。”
任既明瞥他一眼,似乎怒氣還未消。他并非為難阿拾,只是如今進了長安,萬事不能再像在嶺南時那樣隨意了,阿拾總這樣懶散,時間長了必出差錯。可惜他這心思,阿拾不明白。
“先生行行好,看在阿拾這么多年和您如膠似漆……看在孩子的份上……”
正在喝茶的任既明聽到這話,差點被一口茶水嗆死,連連咳嗽。阿拾借機甩掉手中的書,殷勤地朝任既明跑過去,故作關切道:“先生您沒事吧!”
“你那嘴里說的都是些什么話?!還有,誰允許你把書放下的,給我回去舉著!”任既明瞪他道。
阿拾軟軟地討?zhàn)埖溃骸跋壬@過阿拾吧,阿拾要是累壞了胳膊,以后還怎么給先生捏肩捶腿呀。”
“給我捏肩捶腿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任既明哼道,語氣緩和了不少。
阿拾知道這是自家先生心軟了。他跟在任既明身邊多年,自然能看懂任既明的眼色,連忙順坡下驢,笑嘻嘻地湊在任既明身邊:“先生別生阿拾的氣了,阿拾也是為了先生好。”
任既明有些好笑:“你當著長公主的面讓我下不來臺,是為我好?”
“那當然。”阿拾道:“先生和長公主兩情相悅,就差那么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多虧阿拾給先生搭線,先生應該謝謝阿拾才對。”
任既明虎著臉:“這話也是你能說的?若是傳出去,毀了公主清譽,我拿你是問。”他抬頭看看更漏,時間已晚,便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阿拾道:“先生不睡嗎?”
任既明道:“我這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等一會兒再睡。你不用在這里陪我。”
阿拾點頭。推開門時,突然聽到任既明漫不經(jīng)心地在他背后說道:“阿拾,你不想來長安吧。”
阿拾從頭到腳像是被雷擊了一般,頓時僵住了。
任既明道:“你不喜歡輔佐他李氏子孫,所以你這幾日很不自在,總是沒事找事,盼望著我狠狠罵你一通,讓你心里舒坦些。”
阿拾輕笑,手幾乎要將房門攥出指印了:“原來先生看出來了。”
任既明扣上書:“阿拾,你該怨我。”
阿拾輕笑:“怨先生做什么?當年我一家一百二十四口慘遭滅門,是先生把我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我為什么要怨先生”他說話時,聲音沒有半分顫抖,倒像是在講旁人的故事。
任既明嘆氣道:“阿拾,當年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先帝當年將你家滿門抄斬,實屬無奈……”話音未落,便被阿拾打斷:“先生不必憂心,阿拾不效忠于他李氏子孫,總要效忠于先生,兜兜轉轉,還是一樣的。”
任既明道:“還是委屈你了。”
阿拾道:“跟著先生,就不委屈。”說罷,掩門離去。他出門時踩碎了房門前的一根落枝,斷裂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中陡然響起,像是崩斷的琴弦,令人心驚。
任既明聽得那響聲,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遇見阿拾的模樣。他總記得那個躲在米缸后瑟瑟發(fā)抖的小孩,糊著滿臉的血淚,搖搖晃晃地隨他走出了刺史府。小孩踩著家人的鮮血,走出了一路的血腳印,未曾跨過門檻,便狠狠摔倒在地上。他想去扶,小孩卻推開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出府去,全程未曾回頭凝望一次,顯得十分悲絕。
這夜,無法入睡的不止有阿拾與任既明兩人,昭華公主也在床上翻來覆去。過了丑時,她終于放棄,披上衣服來到院子里。
院墻很高,而墻的那頭就是任既明的院落。她皺眉,心中盤算著將這墻削下去一半,這樣就可以日日見到任既明。
可她見到任既明,要說些什么呢?還說年少那些稚語么?說她這十年做了無數(shù)個與他相遇的夢境,卻沒有一次真的攥住了他的手?
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當年,任既明離開長安時,她破天荒地沒有落淚。在她的印象中,與他相見的日子皆是晴天,偏偏他離開的那一日,天色晦暗不明。她站在遠處,望著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逐漸變得模糊,而后不見。她周身被冷風灌透了,愣愣地回頭,見地上落了朵五瓣剝離的桃花,如同被風碾碎了一般,顫抖兩下,漸漸散了。
如今竟然他回來了。昭華起身,凝視著從旁邊院子里伸進來的,還未抽芽的桃枝。她抬手撫上圍墻,心中知道,從這里走上二十步,就能見到任既明。哪怕無話可說,哪怕璀璨的年華早已崩裂,可他回來了,她心中的冷清終于有人能填,真好。
“任既明。”她喃喃道,心頭交織著的愉快與酸楚,緩緩滲入她的每一寸肌膚與骨髓。
任既明一夜沒睡,放下書本時,恰好是應該準備入宮的時間。天還沒有亮,他信步走到院子中,見到了在門口等待的阿拾,詫異道:“這么早就來候著,你昨晚沒睡覺么?”
“說了,只是睡得不安穩(wěn)。”阿拾走到任既明身邊,替他披上衣服:“倒是先生,已經(jīng)三天兩日沒有入睡了吧,臉色都有些不好了。”
任既明笑笑:“沒事,你家先生還是壯年呢。想我年輕的時候,幾天幾夜不睡也是常事。我心中有些煩惱,躺著也睡不著。”
阿拾擔憂道:“先生支撐得住嗎。”
任既明笑道:“當然,阿拾,我們走吧。”他望了望天空:“快要到五更了。”
任既明入宮后,便在與李懷德約定處等著。他不確定李懷德是不是真的會信任自己,也不確定李懷德會不會愿意抗下這大任,所以心中隱隱有些焦躁。上朝的大臣們接連過去,他漸漸失落,暗道:看來壽康王是不回來了。
若是他不愿意,自己又該不該設計強迫于他呢?
他正煩惱著,突然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回頭,竟然是李懷德。李懷德笑著撓撓頭:“先生對不起,我差點迷路了。”
“好,好!來得好!”任既明大喜,拉住了小孩有些冰涼的手:“先帝果真沒看走眼,臣也沒看走眼!”
李懷德難得被夸,有些害羞:“先生,我想了許久。我若是不聽先生的,只在宮中混日子,有朝一日一定會被人殺掉。況且只有居高位,掌握了別人的生殺大權,才能保護好自己,和想要保護的人。先生前日就正是在教我這個道理吧。”
任既明蹲下,雙眼平視著李懷德的眼睛:“郎君聰慧。但不光如此,臣也是在告訴郎君,一是要謹言慎行,不可任性。二是不能將自己的喜好表現(xiàn)的太明顯,切記被別人發(fā)現(xiàn)軟肋。三是希望郎君柔而靜,恭而敬,強而弱,忍而剛,郎君記住了嗎?”
李懷德點頭:“我記住了了,先生看出來我離不得安生,所以才拿安生的性命相要挾,這便是挾制住了我的軟肋,對嗎?”
任既明輕笑:“郎君聰敏過于常人。若是真是有不得已的那一天,郎君必定會成為比先帝更英明的君主。因為先帝就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軟肋,才處處掣肘。”
李懷德垂頭道:“我不會比爹爹好的。”
任既明道拍拍小孩的肩膀:“您知道臣為什么要和您在這里見面嗎?”
李懷德?lián)u頭:“不知道。”
任既明道:“因為臣希望郎君能每日來看這些過往的大臣。郎君年紀小,沒法走上朝堂,只能在這里,才能見到他們。臣會告訴您他們的名字和喜好,希望您回去用心學習,做到諳熟。”
任既明認真道:“我記住了。”任既明抬手摸了摸李懷德滑嫩的臉蛋,十分感慨。
他無可奈何地感到愧疚,李懷德太像他的母親,每每淚眼朦朧時,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小阿月在看著他。因為時間緊迫,他不得不用那樣暴戾的方式讓李懷德屈服,可事后,阿月錐心刺骨的譴責聲似乎時時刻刻縈繞在他的耳畔,撕咬著他不安的靈魂。
李懷德在一旁沒有絲毫的不快,他年紀小,很快就忘記了對任既明的怨恨,嘻嘻哈哈地聽著任既明口中吐出的一個個名字,笑得像天邊初升的驕陽。任既明望著李懷德的笑容,覺得那笑容可以驅散這宮中的大半陰霾,洗凈那些錐心的血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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