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衣
只要購買比例超過30%就可正常閱讀!趙如誨許是喝了點兒酒,這時候已經伸著手來拉扯如玉的胳膊:“快快兒的,有人在鎮上等著你了。這一回,不但你要掉進福窩兒,連哥哥我,也能借著首富家的生意,重新振奮咱們趙家啦!”
一聽這話,如玉就知道趙如誨所說的,仍是金滿堂。
她一把甩開了趙如誨,見安康也在門上站著,連忙回頭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來,只說咱家來混人了,叫他給我趕來!”
安康一溜煙兒跑出門,連院子都不出,隔著低矮的院墻就叫起了陳傳。如玉甩開趙如誨的手,隔窗將針線筐放進了西屋,小臉兒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著,趙如誨此時仍還強撐著:“我是你娘家哥哥,誰來我也不怕,不就是陳傳嘛,叫他來,我倒要跟他理論理論。他兄弟當年五兩銀子就把你給拐走了,在這家里當牛做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攢夠了本兒,如今你就該跟我走。”
他話音才落,一陣沉沉腳步聲,沖進門來的不止陳傳,還有陳金。一進門,陳傳一把撕起趙如誨的衣領就將了拷到了墻上,隨即捏起拳頭問道:“他大舅,安實還沒過三七,你就來搶人了是怎的?”
如玉轉身進了西屋,關上門又合上窗,盤腿坐在炕上悶悶做著針線,乍耳聽著外頭趙如誨與陳傳兩個吵鬧的聲音,咬牙暗罵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頭撕破臉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過,大家日子都別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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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張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緩坡上的溪邊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熱鬧,轉上上了埡口,便見肩上背著斗笠挎著褡褳的沈歸在埡口上站著。他這樣子,顯然是要走了。
張君抱拳問道:“沈先生這是要走?”
沈歸低頭忍著笑道:“不過回來看一眼老母,既看過了,還得去干那行腳走販的營生。至于我家,沒什么好翻的,朽木爛椅,翻壞了也修不好它。張兄,恕沈某直言一句,這里沒有你想要找的東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記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墳,記得收拾骨頭填埋上即可。”
雖然說張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壞的,而他還真沒有到要刨沈歸家祖墳的地步。
張君面色十分誠懇的迎上沈歸:“不瞞先生,我也不過是半途接到密令,才聽說有這么檔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東西,以我一個弱書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過應付差事而已,咱們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歸再不言語,冷笑了兩聲,背著褡褳轉身往埡口后頭,仍是往山里頭走了。
張君目送沈歸離去,長舒一口氣。
在埡口上站了許久,那一襲袍子,叫春日里微暖的風吹著,埡口兩側的桃花皆在綻枝,一叢叢的迎春花,艷黃不過,俗氣不過,完全不是如玉畫里的顏色,沒有那樣的清冷艷麗,就如這山村的世態一般,一眼是惡,一眼是善,善惡不能分明。
萬幸的是,他總算不必和沈歸穿著一樣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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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玉不肯往鎮上去見那貴人,那貴人便要屈尊到陳家村來見如玉了。次日一早,陳家村村頭上,村長陳貢帶著村東頭的一群男子們,穿的人模狗樣,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開了等著。約到農村晨起吃干糧的時刻,大路上遠遠而至一趁八人大轎,先有八個黑衣壯漢抬著,再有八個黑衣大漢在旁換肩,此外另還有隨從若干,一路簡直威風凜凜就來了。
陳家村這一頭人群中已經起了騷動,人人皆在悄聲言語:金滿堂啊,聽聞秦州知府見他都要底三分頭的,他竟真的來了。
就算首富,也不過是個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無論那一行當,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這不,陳貢一揮手,待轎子落地的時候,一群鄉民們已經在柴場上齊齊的躬腰高叫著:“草民們見過金老爺!”
掀簾子的,是一只軟綿綿,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兒。魏氏就在柴垛后站著,對著百歲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兒,端得一只挖錢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這小胖手兒上四指齊齊戴著四枚金鑲寶石的戒指,從紅到藍到綠到墨,叫陽光閃耀著,簡直要晃瞎了鄉民們的眼睛。
陳貢上前牽起那只手,意外的,下來的竟不是個小胖子。面白膚細,雙眼皮深深,個子略矮的一個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內袍,外套藕色長衣,因那膚白,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竟然也能壓住那鮮亮的顏色,還有十分的貴氣。或者有錢保養的好,除了肚子有點大以外,他簡直是個書生模樣。
魏氏贊道:“說他五十歲誰能信?咱們村的男子們,除了沈歸,也沒誰過了三十還有他的年輕相貌。”
她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還沒有她生的好,賣去給這金滿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話過,將那金滿堂形容的像個能吃人的怪獸一樣。日子過的再苦,魏氏總還能以此開解自己:就算陳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納妾的。
可今日見了這金滿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來。這樣風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氣,她那堂妹給他作妾,他連她一家都能養了,真真人的福氣難料。
有趙如誨這個娘家哥哥作引導,陳貢反而要退后幾步。幾十個人簇擁著,如迎佛菩薩下降一般迎著金滿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滿堂邊走邊看,邊嘆道:“如誨啊,不是哥哥我教訓你,你這孩子辦事情太不地道。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養人的地方?”
趙如誨一邊點頭稱是,笑著伸手把金滿堂往上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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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早起送飯才知沈歸走了,不得已又準備把那衣服改瘦一點,送給陳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點麥子與粟子準備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聽得自家門外又是一陣十分熱鬧的腳步聲。
金滿堂不必人領著,先就進了如玉家的大門。站在門上看了許久,光瞧那背景,寬衫不掩纖姿,行走利落腳步生風。再她一轉身,鴉鬢鵝蛋兒臉,細白的膩膚叫太陽照著,一雙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兒,懸鼻下肉嘟嘟兩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還是個處子之身。
金滿堂不由一聲暗贊:趙如誨這廝雖是個混人,一句話卻沒說錯,這趙如玉長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糧食,側過身子也正簇眉望著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歲那年,她隨父親到渭河縣金滿堂家里,還著這人抱過的。那時候他就這個樣子,如今仍還是這個樣子。
如玉那知趙如誨竟把這樣一尊神給請到家里來了,她一邊拍著手上的粟子一邊問道:“可是金伯伯?”
趙如誨已從后面竄了進來,連聲叫道:“別叫亂了輩份,我叫他一聲金哥,你也得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準備茶飯,怎么能就叫金哥這樣站著?”
魏氏已經從諸多人的身后,連自己帶兩個姑娘都撕扯了進來,連聲應道:“奴家這就去替金老爺準備茶飯去。”
她一邊摘著如玉的圍裙,一邊堆著笑兒湊近了道:“論起來,奴家當是要叫金老爺一聲姐夫的,我那好妹子,這些年可在您家過的好么?”
金滿堂身邊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個才是她妹妹。況且,這一回金滿堂來相看的,還是魏氏的媳婦輩。金滿堂那樣精明的人,自然不肯與這些俗婦們多作攀纏,所以雖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卻也對著趙如誨暗暗擺手。
趙如誨雖然落魄,可從小慣會看人臉色。此時連推帶搡將魏氏往廚房推著:“要備茶飯就備茶飯,余話不要多說?”
金滿堂仍是笑嘻嘻的,捏著拇指上那一兩寸寬的羊脂玉扳指轉著,招手叫陳貢到近前來,仰著脖子半瞇著眼道:“我欲要與我這小妹妹多說幾句話兒,這院子里不該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們兄妹說完了,咱們再聊咱們的,陳兄以為如何?
陳貢此時揚手,手底下一群人連安康老娘都給捉弄走了,不過片刻之間,這院子里就剩了金滿堂與如玉兩個。魏氏雞賊,躲到了廚房案板下,此時仍還乍乍耳朵偷聽著。
自打安實喪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塊兵書上所說的必爭之地。先來條狗,轉了一圈兒,給條狼嚇跑了。再來條狼,轉一圈兒,又給老虎嚇跑啊。如今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園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還能有那路神仙能對付他。
虎哥娘見自己頭一回發威如玉不敢支聲,心中越發得意,故意大聲對馮氏說道:“嫂子,說句大實話,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樣兒的。太嬌俏,嬌的跟那畫兒里出來的一樣,你瞧瞧那細腰,一看就是個沒力氣的,你看她花拳繡腿一天干的歡,花樣子而已。我喜歡你們二房三妮兒那樣的,墩實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養,結實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馮氏辯道:“就你家虎哥那半悶不憨的樣子,如玉能點頭就不錯了,你還敢挑揀?”
虎哥娘聲音越發的大,簡直是無所顧忌的樣子:“男人憨一點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雖然憨,有的是力氣。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當飯吃,還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著,說實話,我就嫌棄她這一點。”
她邊說這話,邊還打量著如玉,一手指著道:“你瞧她干活那點花樣兒架勢,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歡實,好似最賣力似的,但其實活兒干的不精也不細。這個樣子干活兒那里成,我就說句實話,像她這干活兒的樣子,等到了我們家,我得好好調/教調/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層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實實當個莊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寬地展,每到農忙,必得要幾家子幫襯著才能把應季的谷物種進地里去。若論最辛苦的,當然是那個架著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頭灑籽種的那個。如玉只喝了碗湯便一直跟在陳傳后頭灑籽種,三家的地通篇灑過去又通篇灑過來,這活兒要手細,要全神貫注,還要灑手好,否則太稀或著太稠菜籽都不能長好的。
因如玉的手細,籽種抓的準,這些年灑籽種,陳傳從來不肯經過別人的。
就算如玉年輕肯吃苦,一只手甩掄著籽種跟著大步子直往前沖的陳傳,到日上三竿時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語。
這若是潑性一點的婦人,此時早沖上去與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爛她的嘴了。如玉也不過十八歲,雖頂著婦人的名聲,卻還是姑娘一樣,自然沒有那樣的氣性也沒有能治住那中年婦人的力氣,也不能為了一個潑婦自己也去當潑婦,況且,當人撒潑的事她也干不出來,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這口氣,此時悶灑著種子,一邊聽虎哥娘的笑聲愈盛,瞄見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聲飛了過去,仰著脖子指著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個黑了心肝兒的在打獵,瞧那雁兒中了箭,嘖!嘖!……”
她要急起來,一路便彈起了舌頭,伸長了手臂一路指著,最后落在不遠處那一棵松樹下,叫道:“瞧瞧,落那兒了!”
“哪兒了哪兒呢?”虎哥娘下意識一把推開馮氏,再掰過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誰都快,邊跑邊喊叫道:“天上落下來的東西,誰撿著了就是誰的,我家虎哥愛吃肉,這東西你們可不能跟我搶!”
“哎喲!”忽而虎哥娘一聲尖叫,只聽哐啷啷一聲,整個人竟從半山腰上那棵松樹下哧溜溜的滑了下來。
魏氏與馮氏兩個一路跑過去,眼見虎哥娘右腳上夾著只獸夾。那獸夾鋒齒合上,恰將虎哥娘一只右腳鎖在里頭。那鋒齒咬合的地方,已經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腳,血自鐵繡斑斑的獸夾上往外溢著。
陳傳也連忙跑過去,幾人合力扳開獸夾。虎哥娘那里受過這種疼痛,一條腿顯顯是要報廢了。她一邊嚎哭著一邊叫罵:“短命的、夭壽的,誰把獸夾安在那里?夾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發財娘子挑糞的皮皮叔也自遠處而來,拿指揩著發財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這個潑貨,要叫她知道是我的獸夾,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們快走!”
發財娘子雖昨日被吊起來一頓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時節,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兒還是得爬起來干。她臉是好的,仍還穿的花紅柳綠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觸目驚心,指著如玉飛眼道:“是你使的壞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飛的遠著了。”
如玉放下盛籽種的挎籃扇著臉上的汗,一臉的老實誠懇:“你可別亂說話,大雁雖中了箭,只怕飛遠了,你是要讓這潑貨到我家吃去不成?”
發財娘子是個高顴骨的刻薄臉兒,冷掃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個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潑樣兒,再有兩個伯伯撐腰,往后你若嫁過去,還能有你的好兒?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鎮上告我的黑狀,叫陳貢來抓我我就來氣,你就該夾斷她的腿。”
她本來已經逃出柏香鎮的地界兒了,誰知虎哥娘連夜跑到柏香鎮上報到族長陳貢那里。陳貢親自帶著鄰村的男子,連綁帶拖就又把她個拖回來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發覺得可憐,低聲責道:“往后別叫那老皮皮給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兒唄。既你不想嫁他,就別借他的力,這老貨總沒安好心。”
種完一大塊三畝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聲滿村子都能聽得著,可這百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誰往那里放了個獸夾,卻成了個謎。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鋤背刨勻幾塊地角劃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風中叉腰站在田梗上發呆。沒有生過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婦,就算守節都不能名正言順。她嫁到這村里六年,再勤快沒有的干了六年,一邊替自己攢著光陰,一邊公公死時禍掉一筆,丈夫安實病時又禍掉一筆。但好在她與婆婆兩個省吃儉用又勤快,如今雖說窮,有糧有面有清油,日子總還能很豐盛的過下去。
可安實的死是避不開的,滿打滿算到今天,陳安實死了才不過六天而已,墳頭的土都還未干,虎哥娘就敢直沖到她面前說這樣的話,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紙燒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長等人請到村里來,難道她果真就要被逼著嫁給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潑婦的欺侮?
如玉悶頭嘆了一聲,回頭看了眼埡口上,那房子在夕陽中無聲孤寂,顯然,昨日那飛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經了一夜的苦寒已經給嚇跑了。
他那個人,連帶昨日曾發生過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實在疲于應付這瑣碎而又無望的生活,憑空臆想出來的一段荒唐綺幻之夢。
山腳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見的豬已餓的拱門,雞滿院子亂竄,兩間屋子黑燈瞎火,還有幾張嘴等著她去喂。
晚上收拾著吃過了飯,自沈歸老娘家端碗回來,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著虎哥娘叫那獸夾夾住右腳時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覺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愛幫別家婦人們干活兒,自已卻是個懶人,不肯喂豬,一年到頭的肉,便是山上下個獸夾套兔子。偏如玉愛些小動物,有了剩菜剩飯總愛往后院門上留一口。兔子們走慣了路,皮皮叔便尋著那路徑放獸夾,如玉前腳喂肥,他后腳一夾,一頓飽腹。
正是因為如玉知道那棵松樹下有獸夾,才要故意誆虎哥娘去,若能咬著,叫她回家躺個十天半月,省那說嘴的功夫。若是咬不著,也得說虎哥娘的運氣好。
如玉想到此,臉上一掃前幾日的陰霾,唇角含著絲笑意進了廚房,自灶下引火出來點著了油燈,對著油燈噗嗤笑了一聲,忽而覺得屋子里有些不對勁兒。她抬頭,便見張君高高的個子,眉間暗浮著絲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廚房的地上站著。
進門時顏面上的滋喜還未褪去,此時猛乍乍見張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邊艱難的拉著臉,一邊問道:“里正大人為何在此?”
張君攤了攤手道:“給我下碗面吃!”
陳寶兒本是在哭窮哭慘,說如何干旱如何難種,聽了這話,懵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我們陳家村截了水,下游憑這溪流吃飯的村子只怕要著急。”
張君打斷了他道:“不過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斷,流一條小縫兒叫它淌著,只不必斷了下面的飲水即可。”
他大手一揮道:“既村子里男人這么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這里來修壩。”
陳保兒心道修壩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找石頭石灰,還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則水多了一夜沖走,不過白費功兒而憶。但知縣大人交待過,這里正雖是個貶官,卻是京城的貴家公子,到了陳家村,要他勒束村子里的人們聽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轉著腦子想了想,轉寰道:“張大人,要想修座大壩,一時半會兒也辦不成它,不如咱們先將它當成個事兒議著,等議好了再說?”
張君雖然不識稼穡,但總算為了考科舉書讀過幾車書,關于水利,還曾著過十分精彩的策論。自然也知道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一座大壩。但他問這事兒,原本也不是為了修大壩,此時便微舒了眉頭道:“也罷,大壩暫且緩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樹的地方,此時就可以拿周圍的石頭筑起一個小泉來,再改開溝渠澆灌下游那幾塊地,就可緩了這大片春種糜子之急,你找個人,讓他去辦這事兒。”
陳寶兒回頭,在村里男人們中打量了片刻,才猶豫著,張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讓他去筑個小泉兒出來,再改改溝渠,那里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虧。”
皮皮叔慣來好吃懶做,聽了這話哎喲一聲道:“大哥,我這腰不好。”
陳寶兒正要替張君豎威,威嚇了一聲道:“這可是咱們新來的里正大人,京里來的貴人,他一句話縣太爺都要聽的,你敢不聽?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著自家的鐵鍬,鄉里漢子們腰軟膽怯,里正都怕,更何況陳寶兒還搬出了縣太爺。他扛著鐵鍬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邊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舍不得鞋子,脫了鞋子光腳踏進去,抱起石頭和著稀泥慢慢壘著。
一群男子們隨在張君身后,于那大路上看著,老皮皮一個人不一會兒就裹的跟只泥豬一樣,抬頭瞅瞅眾人,接著去壘石頭。如玉灑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種,拍凈了手持起鋤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里去,便見前里正陳寶兒遠遠的招著手。
她回頭遠眺了張君一眼,恰見他唇角含著些笑意,也在遠遠的眺著她。也許他看她的時間長了,等她看他時,便抬手,輕輕指了指撲騰的像只泥豬一樣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雖遠也瞧見他還挑了挑眉鋒。
這人來了兩日,行止端地是個君子,陳寶兒還說他曾上殿試中過探花郎的。如玉此時卻覺得,他那心眼兒,當是和自己一樣狹促才對。她幾步上了大路,走到陳寶兒身邊問道:“大哥何事喚媳婦?”
陳寶兒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們的普遍相貌,臉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實際上膽小怕事又怕媳婦,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離張君等人又遠了幾步,才悄聲問道:“你怎么把安康打發回鎮上學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問了個不著頭腦,應道:“他是個學生,理當往學堂上學的,我便打發他去了。”
陳寶兒又招如玉往遠處走了幾步,四顧左右之后才道:“你知道我為何要將那里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飯?”
如玉心道:你還不是看著我面軟好欺侮,弄來一個要搭吃還要搭被子的白伙食來?
陳寶兒顯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連連攤著兩只手道:“安實與他爹接連生病又是兩場葬禮,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歸那里借的,我說的對不對?”
如玉連連使著眼色跺著腳兒道:“大哥,沈歸回來過的事兒,除了我們倆再無人知的,你答應他要瞞著,就不該再說出口來。”
陳寶兒點頭示意自己知道,又道:“這村子里戶戶雖也窮,但誰家也不及你家窮。那張君是個京里來的財主,到你家吃飯,我跟他說好了一年給你家五兩銀子。你說說,你那畝田里一年能刨出五兩銀子來?我把這好差事安排給你,也是看你新寡守著個家,帶著老婆婆又有個小叔子,看你可憐才照應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來宿著,那里正大人一個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里人要說你的閑話,到時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說實話,要不是陳寶兒這一番話,如玉還確實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東屋里交待安康那幾句話實在太難聽,她此時雖知他的好心,為了他的嘴壞,心里仍還帶著氣。想到此隨即便道:“我也正要尋大哥來說說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飯食,就叫別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學業是再不能耽擱的。從柏香鎮到咱陳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時間,叫他在學里宿著好好讀書,總比來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陳寶兒退了兩步,指著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這么死腦筋呢?一年五兩銀子,家家為了搶他都要打破頭的,你還敢往外推?”
言罷擺了擺手道:“就這么說定了,我往后到了鎮上,至晚必會趕安康回家,你給里正大人把飯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細,一年五兩銀子,那才是你的正經財主,別老盯著這幾塊薄田,啥也給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們也不過略看看好看圖圖歡兒就走了,張君卻是從頭到尾一路盯著,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個能蓄水的小泉來。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陳寶兒指著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溝渠。如玉一大家子種完了三畝地,至晚拭凈鋤頭犁頭要歸家時,老皮皮還在地里埋頭干著,張君仍還在大路上站了守著。
馮氏一路叫圓姐兒扭胳膊拽腰的慫勇著,在田梗上對正在解驢套與籠頭的丈夫陳傳說:“過會兒請那里正大人到咱家吃飯唄,如玉家里就一個她三娘,又是個麻眼兒,不好總勞煩如玉做飯的是不是?”
圓姐兒圓圓一張臉兒笑的甜兮兮都要樂開花兒了,連連的點著頭。陳傳揚高脖子長長吭了一氣,將犁與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馮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夾緊,少干這些騷□□,快些回家。”
馮氏叫自家男人這樣冷眼慣了,聽了這話與圓姐兒兩個頓時怏了氣息,卻也跟著陳傳走了。
如玉才在地頭拿枯草拭凈自家鋤頭,跑到溪邊凈過手上到大路上,便見二伯娘魏氏與三妮兒兩個已經走到了張君身邊,正在那里與他笑談著。三妮兒膀大腰圓聲音也粗,那笑聲便是遠處改溝渠的老皮皮都能聽得見,也停了鐵鍬遠遠的望著這一處。
如玉挎起籃子走路近過,便聽魏氏嘻嘻笑道:“這么清俊的書生,老天不開眼竟打發到我們這窮山溝里來,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臘肉,又她大姐自鎮上給我送來今春的鮮筍,鮮筍炒臘肉,味道再好沒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飯唄!”
怪道了。如玉心道難怪大伯陳傳走的那樣早,還要把大房倆母女都帶走,合著是給二房這兩母女要造個巧宗兒出來。她遠遠挎著籃子經過張君身邊,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一雙眼睛一直瞧著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著,便聽身后一聲喚:“嫂子!”
如玉回頭,見是安康來了,不禁有些慍怒,壓低了聲兒道:“不是叫你在鎮子上讀書,不至休沐不準回來的么,怎的今夜又回來了?”
安康埋頭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聽。”
張君雖也壓著嗓門,卻是氣急敗壞的走來走去:“這村子里還有人倫嗎?還有禮教嗎?這些人干起事兒來怎的不回自家去,總要往那屋子里跑?”
他還住過一夜,這時候想起來,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臟的。
如玉看張君又是乍乍著雙手亂走的樣子,忍著笑道:“我們這里有風俗,不成偶的男女在誰家炕上睡了覺,那一家是要遭血光之災的,所以偷情這種事情,自然是要在外頭偷,怎好上自家去?”
張君這才算懂了,半天才又道:“所以,那屋子原本就是準備了給人偷情用的?”
如玉轉身走到山窖門上:“你以為了?不然為什么要置鋪蓋?”
給獵人備腳用那種話兒,也不過一個說法而已。這屋子的主要功用,還是偷情。
張君跟腳也要往外走,豈知如玉忽而止步:“我悄悄兒的先走,你等會兒再悄悄兒的出來,莫要驚著了他們。”
那一男一女的喘息自風口上往這山窖里透著,張君與如玉之間相隔不過一尺。他的目光緩緩下掃著,從肩到背,再到那夾襖下隱隱約約約的纖腰。一件直通通的青布短襖,因著她身體本身的曲線,在腰臀的位置時兩邊微褶,映襯出圓翹翹的臀線來。
基于他曾經滿懷而抱時感受過的,她身體的柔軟度,也能猜想到那兩瓣臀的觸感。
若是連沈歸都能應付過去,最后一重威脅也將隨之消彌。他如今是頭獨狼,餓守著獵物,小心翼翼,想要穿過獵人的重重獸夾,從火中悄然取走那枚國璽,然后歸還原位。但凡稍有差遲,事情哄傳出去,他便只有死。
若果真要死,臨死之前,能否再抱一回這小寡婦柔軟的身體。能埋頭深嗅一口她脖頸間那股溫暖的體香,那么,對于父母這些年的冷漠,厭憎,以及那從他生來就帶著的罪孽,他都可以釋懷,無憾的死去。
“如玉!”張君忽而出口:“幫我撿起那張銀票來!”她若彎腰,那臀上的曲線會更加明顯。
如玉還未彎腰,張君小腹一緊,那一處已經硬了。
“那是你的銀票,要揀自己揀!”如玉轉身便走。
隔壁發財娘子一聲聲哼叫越來越疾,張君躲到窖門上仍還躲不開那聲音。
小寡婦雖走了,可是她周身的氣息還在,甜膩,沁心,在這昏暗的山窖中暗涌著。張君那小腦袋挺翹翹的,燥森森嗓子幾乎要冒煙了一樣。他揮不去自己曾在這山窖中滿懷而抱時,如玉那軟似游蛇的腰肢,閉上眼睛皆是她癡纏于自己身上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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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貢辦事兒倒是倉促,只是辦完了事兒還不肯走。坐起來嘆了口氣,四顧了一眼這小小的臟屋子,由衷而言道:“多少年沒來過這屋子,炕更破了。”
發財娘子一邊穿著衣服一邊說道:“自來就聽說這屋子里有些不干不凈的事兒,今兒奴家還是頭一回家,族長大老爺年輕的時候,想必沒少搖這破炕唄,可能告訴奴家,那婦人們都有誰?這村子里的您只怕都睡過來了?”
陳貢哼哼笑著,心知這寡婦明面上裝純良,實則是個千帆閱盡的青樓貨,卻也應付道:“那里那里?除了你,我再未睡過別人。”
發財娘子心道怪了事了,你能沒睡過?
她笑著不言,也在炕坐了道:“族長大老爺,您瞧瞧,奴家本是個外鄉婦人,嫁到你們這村子里也是瞎了眼了,如今發財已經死了,我也不可能替他守著,您打問一房好人家,將奴嫁出去唄!”
“你果真當我們這村子,是你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陳貢聲音中有十分的威嚴:“村子里的光棍漢還一大把了,不先照應著本村,難道我將你們這些壯勞力都送到外村去?”
發財娘子暗道這人睡完了竟一點恩情不存,臉色說變就變。她剛與他睡過,為了那點恩情,此時也發起小脾氣來:“族長大老爺,里正大人都說了,初嫁從父,再嫁從已。若奴家果真找好個男子要嫁,你們族中也不能奴們怎樣。若你們族中的人敢再來鬧,奴家也學里正大人說的一樣,告到官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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