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青兒你在哪里？求求你，回來，回到我身邊……”

　　身邊都是蕩著回音的呼喊，籠在一片濃濃的霧氣里，尋不到聲源，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她茫然的站著，張口想要回應，卻發不出聲音。

　　“青兒，我好想你……”

　　這聲音簡直有些陰魂不散了，她突然覺得頭疼，捂著耳朵躲避，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濃霧匯集成一個虛無的人形，伏下身來抱住她，“我終于找到你了，再不要離開，答應我。”

　　她伸出手來，也想將他抱住，卻直接穿過了那團霧氣，反而把它揮散。

　　她的心揪成一團，是一種十分難過的哀傷。

　　薳卿縷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頭頂高高掛著，用金銀絲線繡著繁復百蝶穿花圖案的床幔，靜靜出了會兒神。

　　原來是夢。

　　她抬起揮散人形煙霧的手，盯著看了半晌，下意識的叫了那個占據了整個夢境的名字，“青兒。”

　　伏在床邊打瞌睡的錦衣丫鬟立刻應了一聲，“主人，您叫我。”

　　宛如夢境之中霧氣一般輕裊的紗幔被人從外掀起，“主人，您醒了嗎？”

　　薳卿縷沒有回答，任由這個叫青兒的丫頭把自己從床上扶起來，接過她遞上來的一只白玉瓷杯，小口將里面的清水飲盡。丫鬟們魚貫而入，手中的托盤捧著衣物首飾以及洗漱用具，靜靜站在大殿一角，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薳卿縷把空了的白玉瓷杯遞還給丫鬟，對方放在窗外一個小案幾上，伺候著她起床了，才會端下去好好洗干凈。

　　“主人，您睡得不好嗎？”青兒拿了一把檀木鑲碧玉桃花的梳子，脫了繡鞋，歪坐到大床上來，跪在她身后，力道適中地為她梳理那一頭濃密的黑發。

　　“青兒。”薳卿縷突然叫她。

　　“主人請說，青兒在此。”

　　“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回主人的話，已經八年零一百三十六天了。”

　　也就是青兒這個名字，被叫了這么多日夜。

　　“我不喜歡你的名字了，去改一個。”

　　青兒在她身后輕輕笑了一下，“這個名字是主人賞賜給奴婢的，奴婢不敢擅自亂改，還請主人再次賜名。”

　　“那就叫黛幽吧。”薳卿縷沒怎么思考便想出了一個名字。

　　“謝主人賜名。”黛幽在她身后垂首行禮。

　　“豐璇和季珝在什么地方？”薳卿縷打開雙手，看著為她更衣，在她身邊忙前忙后，不讓其他侍女觸碰她身子的黛幽，問道。

　　“回主人的話，豐璇大人回尊里了，季公子昨晚吵著要見主人，底下的人沒讓，所以又回他自己的府邸去了。主人要見他們嗎？”

　　“不見，隨口問問。”

　　黛幽為她系好腰帶，渾身上下總算打點妥帖，都快折騰出一層薄薄的汗來，可她卻半點不覺得累，看著眼前的人，即使已經看了這么多年，眼底仍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驚艷與崇拜。

　　“主人要在屋子里用膳，還是去皇上宮里？”

　　“我不餓，不想吃。”薳卿縷轉過頭來吩咐，“準備馬車，我要去見他。”

　　她走了一步，不由微微皺了皺眉，略覺不適，“黛幽，你給我穿的太多了。”

　　黛幽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她是整個虛鷲尊上下最清楚薳卿縷喜好的人，無論是首飾，衣裳，吃食，如果她準備的東西不能讓她滿意，這世間定再不能有其他人能挑出讓薳卿縷覺得合心意的東西來。今日這身裝扮，是結合了她的喜好，心情，以及當日的天氣，行程所準備的，然而現在的結果居然是，對方覺得不舒適。

　　黛幽如坐針氈。

　　薳卿縷看著跪在地上冷汗直冒的人，突然覺得對方有點太小題大做了，自己只不過抱怨一下衣服太重了而已。“起來吧，下次注意些就好了。”

　　黛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主人的性格似乎變得好了些，若是在以前，今日此事不見血是不會收場的，雖然從來是黛幽她自己犯的錯，最后死的都是旁人。

　　自從被薳卿縷在一堆女孩中挑中那天開始，黛幽這個小小的侍女在她心中似乎有著不一樣的地位，雖說不上個確切，但一定是很重要的。所以當青兒姑娘失蹤這個消息在江湖上稍微傳開那么一下，各大門派才會那么沸騰，攆著朱大和青女到處跑。

　　薳卿縷的馬車暢通無阻地行到楓梧宮丹墀之下才停，秉筆太監周啟明親自到馬車下來接人。“薳姑娘，您回來啦？”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薳卿縷懶得搭理人，連個嗯字都沒有回應。周啟明知道這姑娘的性子，更清楚她的地位，他雖然是圣上面前一等一得寵的大太監，也不敢把這人得罪了，恭敬地引著人上了丹墀，往楓梧宮正殿來。

　　薳卿縷聽見宮殿里傳出來宮妃說話的聲音，站在大門口不再往前，終于對身邊一臉諂笑的周啟明說了一句話，那聲音實在與高興愉快這些詞語不沾邊，“沒有告訴她們，我今天會來么？”

　　周啟明被她的語氣嚇得一跳，忙解釋，“娘娘們在里頭侍疾，方才已經傳了話說姑娘要來，估摸著是還沒來得及走，姑娘千萬莫介懷，奴才這就讓娘娘們回去。”

　　薳卿縷的沉默代表她在等待，但是耐心不多。

　　周啟明進去一會兒，殿里便傳出一個沉緩的聲音，“卿兒，快進來。”

　　薳卿縷站在那處，并不回答殿中那個聲音的主人，直到那群鶯鶯燕燕從大殿里出來，在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禮，離開之后，這才走進去。

　　大殿很空闊，這樣的天氣里顯得有些悶熱潮濕，正中央的青銅香爐燃著龍涎香，混著方才那些妃子娘娘身上的脂粉味，空氣中奇怪的氣息讓她眉心微斂，“把香爐搬出去。”她不容置喙地說。

　　大太監忙打了個手勢，招了在殿中伺候的宮女，七手八腳的把那巨大沉重的銅爐給搬了出去。

　　“你啊，總是那么睚眥必較，而且愛折騰。以后若是沒了朕，不知還有誰能受得了你的脾氣。”

　　“我不需要別人受得了我。”薳卿縷沒什么感情的說。

　　大殿深處有一張巨大的龍床，上面躺著一個枯朽的男子，年歲并不算大，若是旁人，這個年紀應該風華正茂才是，可他已快被病痛熬干了生命。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風光俊美，還殘存著并沒有被病痛折磨干凈的儒雅與溫和。

　　她發現，那個男人和眼前的人，其實在很多地方都長得很相似。

　　看到這個人，薳卿縷的心抽了一下，最終走了過去，握住他那只微微抬起來，伸向自己的手。

　　觸感是一種冰涼的濡濕，和天氣一樣讓人不舒服，不過她并沒有松開。

　　“這次的行程如何，可還順利？”

　　“一切按計劃推進，沒有任何差池。”仿佛為了安慰他，薳卿縷輕輕笑了笑，“有我親自出馬，還怕事情不能成么？”

　　“是啊……”龍床上的男子嘆了一聲，“你總是那么能干。”

　　“巋黎的身體怎么樣？”薳卿縷撥弄著這個叫巋黎的男人的枯瘦手指，像小孩子在玩玩具一樣，一點也不怕弄疼他，“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巋黎自嘲似的笑起來，“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油盡燈枯，好一點或差一點，似乎沒有什么差別。”

　　“我不會讓你那些居心不良的兄弟進來打擾你，只管好好躺著養身體就是了，闃王這邊你盡管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什么岔子。也別總讓你那些后妃來瞧你，誰知道她們會收了誰的好處，帶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來。”她繞著他的頭發，黑黑的，很柔順，“你總知道怎么在我最忙的時候，讓我變得更忙。”

　　巋黎目光柔和的看著她，任她在自己身上搗騰些小動作，突然抬手摸上她的臉頰，“你有點曬黑了。”

　　薳卿縷不滿地嗔他一眼，“那你就讓我陪在你身邊，慢慢把肌膚養白回來呀。”

　　“怕是不能夠了。”

　　薳卿縷的目光逐漸變冷，“什么意思？”

　　“遼國派二十萬大軍壓境，朕已派玳滄帥兵迎敵，不過朕希望你也能過去。”

　　“哦。”她松開他的頭發，應了一聲。

　　“生氣了？”

　　“沒有。”

　　“卿兒……”

　　薳卿縷心中突然響起另外一個聲音來，是有力的，更加真實的寵溺：青兒。

　　“以后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了，尊主，薳卿縷全稱都可以，但是不能叫卿兒。”薳卿縷站起來，不顧對方拉住她的袖子，直接抽身往外走。絲綢料子從他無力的指間滑出來，留下一片冰涼。

　　“卿兒。”他看著她，固執地叫她。

　　薳卿縷停在大殿門口，若有似無地冷笑了一聲，“你我的關系較之旁人的確親厚許多，你亦知我會聽你的話去做那些事的原因，但一切都是有限度的，我薳卿縷從來不是予取予求的人。”

　　“卿兒，朕現在只有你了，除了你，朕還敢把這些事情托付給誰呢？”巋黎的聲音中又露出她熟悉的那種悔意，“年少不更事犯下的錯，除了這樣，再沒有其他法子能夠彌補……朕能信任的，唯你一人而已。”

　　薳卿縷回頭看籠在巨大陰影之中的巋黎，他早在長年的病痛折磨中消磨盡了初見時的風清月朗。她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陪伴著他，究竟是因為當初那一剎那的心動，還是因為覺得這個人很可憐。

　　不發一言地走出楓梧宮，皇宮之上烏云密布，一切金碧輝煌都籠罩在黑暗之中。

　　黑暗里，藏著人性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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