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定國公府用過晚飯后,楊慎行與兄長楊慎言一同進了父親的書房聽教。
定國公楊繼業循例問了兩個兒子一些正事后,又正色道:“沈家二姑娘,回京了?”
沈蔚受封劍南鐵騎征西將軍那夜的慶功宴,楊繼業也是在場的。之所以這樣問,不過也就是起個話頭罷了。
將將才心不在焉端起茶盞的楊慎行聞言,手上一頓,抬頭瞧去,卻見父親是在向自家兄長發問,瞬間惱怒地蹙起了眉。
既是要談沈蔚的事,問五哥做什么?關他什么事了!
楊慎言輕笑著瞥了神色不愉的七弟一眼,朗聲應道:“是的,公父。”
楊繼業若有所思地頷首,又對楊慎言交代道:“得空請沈珣之過府一敘吧。六年了,事情也該有個了結。”
楊慎行聞言脊背一僵,端著茶盞的右手不覺使上幾分力道,指節微微泛白。
“也好。當年七弟揚言與沈蔚解除婚約,雙方信物雖各自退回,但兩家并未交還文定婚書的。”楊慎言抱柱不嫌柱大,那副幸災樂禍的嘴臉,簡直有些欠揍。
見父親與兄長將自己當成死人一般,楊慎行悶著一口郁氣,將手中茶盞重重放了回去。
還是沒人理他。
楊慎言所說的文定婚書,也正是楊繼業心之所憂:“以沈家二姑娘那性子,那年你七弟當眾將佩玉還回去,只怕她至今仍是意氣難平的。不過,此事說來總是咱們家理虧,這親還結不結,得由沈家說話才是道理。”
一想到沈珣之那護妹狂魔的架勢,楊繼業忍不住有些頭疼,卻又有些好笑。
沈珣之雖是堂堂金翎皇商,卻許是因為跟著父親白手起家闖蕩天下的緣故,行事作風一身匪氣,對自家妹子們更是護得不行,一向里是絕不容忍自家妹子受半點委屈的。
那年沈蔚離京,楊繼業本以為沈珣之要鬧個天紅,哪知除了在沈家門口立了塊“弘農郡四知堂楊氏與狗不得入內”的小石碑之外,倒并無別話。
照沈珣之那懟天懟地都不怕的性子,這已算是給足了楊家面子。
“公父不必太過憂心,”楊慎言淺啜一口香茗,才又笑容滿面地接口道,“六年的沙場歷練,沈蔚早已今時不同往日,想來不會當真由著沈珣之鬧起來的。”
“就你知道得多?”忍無可忍的楊慎行終于抬眼瞪向兄長,在人前一慣如春日般清朗平和的神情,此刻竟隱隱有些凌厲。
楊慎言就像不知自己的話已引起風暴,閑話家常般繼續對父親道:“當年河西軍中軍與劍南鐵騎先鋒營是一同殺進成羌王城的,那時并肩作戰近一旬,我也算見證她如何脫胎換骨。”
“總之,公父完全不必擔心她會興風作浪,沈珣之那頭想來她也有法子壓得住。找個合宜的時機,兩家坐下來談出個說法就是。”
見楊繼業略有些愁眉不展,楊慎言唯恐不亂地補上一句:“當初既是老七堅持退婚,如今也不該委屈他。此番若沈家依舊堅持結親,那大不了我娶就是了。橫豎是共過生死的,也算意氣相投。”
“去你大爺的意氣相投!”再坐不住的楊慎行忍不住罵臟話了。五哥這是在裹什么亂?趁火打什么劫?
誰堅持退婚了?沒有堅持!也并沒有退婚這件事!
那只是……吵嘴罷了。
對!只不過是吵嘴!
楊繼業皺眉望著這個怒氣沖沖站起身來的漂亮兒子,壓著嗓音警示道:“他大爺也是你大爺,坐下。”
當初這樁婚事本就結得有些荒唐,楊慎行在人前對沈蔚的態度始終也不算熱絡,是以這些年沈家對這樁親事的后續處置擱置不提,自覺理虧的楊繼業也就順水推舟沒多說。
可楊繼業總覺著,自打沈蔚離京后,自己這個漂亮的兒子就很不對勁。無端端將所有常服都換成了青色不說,言辭之間偶爾還會流露出些許與身份不符的粗魯匪氣。聽說,還時常半夜爬墻!
當年兩個小孩子置氣,楊慎行當眾將沈家定親時給的雙心佩玉遞回去時,誰也沒料到沈蔚會當真接下的。
沈蔚離京時眾人仍以為她只是一時負氣,不出多久定會回來。畢竟,大伙都認為,沈蔚是斷斷放不下楊慎行的。
可這六年下來,楊繼業總覺著,這兩個冤家小兒女之間,誰才是放不下的那一位,還真不好說。
“公父不必勞心,此事我自會處理,”楊慎行瞪了偷笑的兄長一眼,“公父早些歇下吧,我先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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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有人笑言:鴻臚寺卿不喝酒;鴻臚寺卿不相親;鴻臚寺卿愛爬墻,鴻臚寺卿是美人。
這些事眾所周知,可其中緣由,卻大約只有楊慎行自己才明白。
首先,當年一壺酒喝完,隔天醒來就被告知,未婚妻跑沒影了。從此之后……還喝個毛的酒啊!掀桌。
其次,他是有未婚妻的人,還相個毛的親啊!掀桌。
再次,他可以指天發誓,東墻上這道印子,絕不是他爬出來的。
秋月涼如水。落英空舞中庭。
楊慎行怔怔立在墻下,望著墻上那道淺淺白印,心中有些氣惱,也有些酸楚。
最后,他的未婚妻是愛美人的,所以……他必須一直美下去。
——楊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墻過來找你,你總是先訓我一頓。可我不來找你,你又絕不會來找我。
——不如咱們打個商量,若哪日你想見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墻,你就穿個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楊慎行早知,從前,沈蔚總是讓著他的。
知他不愿被人關注私事,在定親后,也從不對人張揚兩人之間的關系;
知他性子別扭,每回小吵小鬧,總不等他去哄,便會主動來講和;
知他那時愛在人前端個冷冷淡淡的架子,也不計較他當著人時總避著她。
他早知道,那姑娘當初種種的不計較,是多么金貴又溫柔的心意。
所以這一回,他想做先低頭的那一個。
可是,她不理人了。
那時說走就走,如今回來,也愛搭不理!
他是絲毫不介意將自己低進泥里,開出諂媚求和的花兒來,可……她倒是瞧一眼啊!
想起今早沈蔚還當真叫那個小妹子來送還銀票,楊慎行就更委屈了。
憑什么不愿花他的錢?欺負誰啊她!
越想越委屈,憤憤抬腿就想照墻上踹,卻又急急避開那道淺淺白痕。
終究是,舍不得。
從前不知她何日才會回來,如今不知她何時才會氣消,惴惴的心只剩這道白痕聊做安撫。
只剩這道日漸淡去的痕跡能證明,從前,有一個姑娘,總趁著月色自墻頭探出笑盈盈的臉……而后,自墻頭躍下,撲進他的懷中。
六年來,每添一襲青色新衣,便是一句,“我想見你”。
可,她怎么就視而不見呢?
越想越氣,越想越氣。
快把自己氣炸掉的楊大人干了件極其不合身份,極其幼稚,極其丟臉的事。
他撿了幾顆石子在掌心,憤憤揚手,一顆接一顆扔過墻去。
口中低聲怨怒道:“我……都穿青衣了!瞎啊?”
“楊大人?去你的楊大人!改日叫你一聲沈將軍你敢答應嗎?看不氣哭你!”又扔一顆。
“還敢不花我的錢?不花我的錢,那是想花誰的錢去?做你的大頭夢!”再扔一顆。
“個作死的楊慎言,想兄弟鬩墻你直說,成全你!祝你孤單終老,我豪氣些讓你侄子管你頤養天年啊……”
“什么鬼?”
一墻之隔傳來輕聲驚呼,楊慎行瞬間傻眼。
緊接著響起悉索之聲,未幾,墻頭探出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微皺的眉頭,疑惑帶惱的清亮眸子,卻讓楊慎行呆立當場,動彈不得。
“楊慎行,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亂扔石子?”沈蔚扒在墻頭,沒好氣地瞪他,“想什么呢你?”
想……你啊。
楊慎行回神,緊張且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些欣喜又有些擔憂地仰頭瞧她:“有沒傷著?”
是楊慎行,不是楊大人。這很好。
沈蔚一直懷疑,楊慎行絕非那種“美而不自知”的人。
此刻便是這隨意一仰頭,一抬眼,那對漂亮極了的眸子便揮灑出溢彩流光。
美到如此不可方物,他自己不知才有鬼了!
“沒有,”沈蔚急急垂眼,拿手指扣著墻頭磚縫,“早些睡吧,別再發瘋了。”
她又不看他了又不看他了又不看他了!
被那倏然挪開目光的舉動刺破了心中的恐慌,楊慎行惱了:“偏不睡!就發瘋!”
這是作什么死呢?明明就……很想好好同她說話的。
想用最好看的臉,最溫柔的耐心,最動人的聲音,說很多軟軟的好聽的話,一直哄一直哄,哄到她笑得甜滋滋地撲進自己懷里。
唇角上揚到怎么樣的弧度是最撩人的,語調克制到怎樣的聲量是最繾綣的。
眸子要笑成什么樣最合宜,話要怎么說才最叫她心軟……
六年里練習過無數次,卻在她避開眼神的一霎時,瞬!間!破!功!
把那個一見著我就挪不開眼、走不動路,還會臉兒紅紅的沈蔚還來!
把那個即便我冷著臉假裝毫不在意,也會笑盈盈撲過來的沈蔚還來!
把那個舍不得我不高興的沈蔚還來!
把我的沈蔚,還來。
“你!”沈蔚焦躁地翻了個白眼,終于又瞪向他,“找茬呢?信不信我打你哦?”
委屈的眼神迎上她的瞪視,苦笑的楊慎行輕聲道:“來啊。”歡迎之至,絕不還手。
X的!就仗著她舍不得是嗎?!
沈蔚又氣又惱地伸出伸手隔空朝他點了點:“早晚、早晚把你打到毀容我跟你講!”
語畢自墻頭消失,再無動靜。
楊慎行難過地望著空蕩蕩的墻頭,心中有些失落。
她好像……真不要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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