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次日天光才亮, 趙渭與鳳醉秋就到了沐家。
信王府早年在欽州,大周立國后便跟隨武德帝遷居京。
與利州循化沐家這門姻親,說穿了不就七拐八彎沾個名義, 兩家甚有直接往來。
照此說來,趙渭今日的拜訪無非就是個禮貌場。
按理該在臨近午時登門, 大家喝茶寒暄幾句, 正好就吃午飯。
如此才好免去無話可說的尷尬對坐。
為什么趙渭要這么早來沐家?
鳳醉秋雖覺有異, 卻一直沒多嘴過問。
畢竟,咸魚人生的第一生存準則,就是“知道得越越輕松”。
因提前送拜帖,沐家早已將諸事準備周到。是以趙渭雖來得早, 沐家上下倒也沒慌沒亂。
到門口來迎客的, 是暫代循化沐家家主事的沐青澤。
現任沐家家主其實是鳳醉秋的舊上司, 沐霽昀。
但他如今統帥北境戍邊軍, 常年在松原、京城兩頭跑, 甚回利州。
循化的族中事務,便由他的長輩沐青澤、沐青露二人共同代管。
趙渭到利州已有?五年,這還是初次上沐家做客。
循化的沐家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見面后執禮問好, 雙方雖都禮節周全,彼此間卻難免有些疏淡局促。
倒是鳳醉秋, 小時與哥哥在沐家家塾受教開蒙。
沐家青字輩、霽字輩里好些人對鳳家兄妹都不陌生。
沐青澤拍拍她的肩,笑意真切,語含感慨。
“你從軍那年還稚氣未退,這一轉眼,竟就是大姑娘了。”
他年長鳳醉秋六七歲,說來也算看著她長大的。
“我從軍那年,青澤叔還是風華正茂年郎。如今……”
鳳醉秋瞥了瞥他的腰肚, 忍笑嘀咕。
“一看就許久沒好好練功了。”
沐青澤與趙渭雙雙愣怔,接著異口同聲——
“你叫我什么?”
“你叫他什么?!”
鳳醉秋懵了片刻:“呃,是沐帥……我是說沐霽昀,他讓我跟著這么叫的。”
沐家這種傳承久遠的大家族,輩分錯綜復雜。
在沐家,“青”字比“霽”字?一輩。
沐青澤是沐霽昀的堂親叔叔,年紀卻比沐霽昀要小。
鳳醉秋并不姓沐,按民俗本不必理會這些細節。
小時候她都是按年紀稱“青澤哥”的。
但沐霽昀曾是鳳醉秋的上司統帥,私交又亦師亦友。
“他說,若讓我在輩分上占他便宜,他的面子沒地兒擱。”
趙渭郁悶了:“你倒是成全了沐霽昀將軍的面子。那我的面子又怎么辦?”
論姻親關系,他與沐家“青”字輩是平輩。
現在鳳醉秋稱沐青澤“叔”,他若不想與鳳醉秋差輩兒,在沐家人面前就得無端端矮一頭。
無論鳳醉秋叫“叔”還是“哥”,沐青澤都不吃虧。
于是他爽朗笑開,看熱鬧不嫌事大。
“阿秋,你光顧著舊上司的面子,卻把新上司的面子扔一邊。這厚此薄彼的,就不怕趙大人給你小鞋穿?”
余光瞥見趙渭眼底似又在釀醋,鳳醉秋急急脫口:“沐青澤你可閉嘴吧!”
火上澆油、煽風點火,這絕對是沐家的祖傳藝能。
*****
才一登門,就因為稱呼問題落得個兩面不是人,鳳醉秋多有點不自在。
了正廳,她捧著茶盞陪坐,并沒有要插話的意思。
可隨著趙渭言辭間隱隱多了弦外之音,她漸漸覺得不太對勁了。
她原以為,此次趙渭登門拜訪沐家,只是單純出于禮節?養。
到這會兒才后知后覺,自己對趙渭的了解還是太。
“沒想到,趙大人今日竟是來談公務的。”
沐青澤笑容未變,但對趙渭的稱呼,已從前的“三公子”換成了“趙大人”。
趙渭不以為忤,鎮定含笑:“走動姻親是誠心誠意,談公務是順便的。”
沐青澤顯然沒信他這鬼話,索性將窗戶紙挑穿了。
“軍械研造司打算與循化學政聯手辦學,此事近幾日在城中已有風聲。辦學是利民之舉,我沐家自是樂見其成。”
趙渭從容淺啜香茗,笑?不語。
此次來循化,本地官府所提條件。并未超出他的預判。
循化學政要求“軍械研造司在十年內負擔循化官學三成開銷”,這條件他可以接受。
但他不會如他們所愿,乖乖為人做嫁衣,淪為只出錢卻無話事權的待宰肥羊。
要如何圓融其事,順利與本地官府協作,各取所需,趙渭的后手就是循化沐家。
他之所以舍棄州府所在的利城,選擇在循化辦學,正是看中沐家在利州的分量。
沐家不會輕易接他這話茬,此事也沒出乎趙渭的預料。
他半點不急,靜候沐青澤的下文。
自到赫山就任,鳳醉秋從不主動過問分外事,便不知趙渭此次有何腹案與后招。
現下場面尷尬,她人在狀況下,只覺腦中空空,頭皮發麻。
還沒來由地開始煩躁。
沐青澤以茶杯蓋輕撇盞中浮沫,終于再度開口。
“無論趙大人想做什么,敬請自便。但恕沐家不能施以援手。”
“學政終究是政務的一環,沐家不便涉足。這其中的為難處,旁人未必懂,趙大人卻應該很明白。”
前朝時,循化沐家在利州勢力極盛。
因利州偏遠,又有崇山峻嶺為屏,與中原不便交通。
中原朝廷雖在此置府建制,終究鞭長莫及。
于是便扶持在本地樹大根深的循化沐家,默許沐家人實質世襲利州都督之位,長期總攬利州軍政。
到了前朝末期,中原是內亂,后被外敵入侵占去半壁江山,偏遠利州就成了保障復國之戰的穩固后方。
趙氏率眾驅逐外敵、建立大周后,時任利州都督沐武岱向武德帝交出軍政大權。
并在武德元年率部分家人京,受封為恭遠侯。
從那時起,留在循化的沐家人就徹底退出了利州政壇。
雖如此,沐家在利州威望猶存。
在循化人心中的地位更是不?一般。
遠在京中的昭寧帝對沐家是否仍如其父武德帝那般忌憚?
此事圣心難測,外間看不太分明。
但如今的利州都督趙縈不希望沐家再度活躍于本地政局,這是顯而易見的。
趙渭打算與沐家聯盟。
雖只說是為辦學,但正如沐青澤所言:學政是地方政務的一環。
此事實在過于微妙。
都督趙縈接手利州軍政大權后,花了近十年才算勉強穩固了權威。
若眼下沐家有所動作,那在趙縈看來,無疑就是他們準備東山再起、與她抗衡的訊號。
“青澤兄在顧慮什么,我明白。”
趙渭噙笑揚眉。
“不,沐家有沐家的困境與不甘心,不是嗎?”
沐青澤哼笑:“趙大人這是要拖我沐家下火坑?”
趙渭搖頭:“火中取栗,分?食之。”
“趙大人很有膽色。”
沐青澤贊賞點頭,卻還是不為所動。
“可火中取的栗再香,沐家若沒這栗子,也不至于就餓死。”
“趙大人這幾年羽翼漸豐,急需徹底擺脫都督府與州府的重重鉗制,以求脫胎換骨。可我沐家為何要冒那么大的險,陪你這火坑?”
趙渭笑答:“別忘了,軍械研造司前綴‘皇屬’二字。我往前邁的這一步,究竟是火坑還是機會,青澤兄不妨聽我說完,再下定論。”
沐青澤抿茶沉吟稍頃,一一數來。
“恕我直言,如今信王殿下輔昭寧陛下理政;信王妃穩坐都御史府第二把交椅,監管京中勛貴與?官言行。”
“你姐姐數年前因助力松原平叛、軍務革新,被封了公主。你姐夫賀淵掌金云內衛,為天子近身臂助。”
“就連你家的五妹妹,都被朝中視為神武大將軍鐘離瑛的繼任者。”
“當今信王府可謂如日中天。若你三公子再勢大到能與利州都督分庭抗禮的地步……”
沐青澤頓了頓,神?玩味。
“趙大人,你究竟是年輕狂,還是真沒想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青澤兄,君臣關系并非主仆。從前循化沐家能坐鎮利州,靠的可不是夠安分、夠聽話。”
趙渭淺笑搖頭,星眸澄定。
“有個詞叫摧枯拉朽’。當狂風過境,最被折斷的,大多都是無用枯枝。”
這就是他方才說過的,沐家有沐家的困境。
為了避嫌,循化沐家向武德帝交出了利州軍政大權。
恭遠侯沐武岱舉家遷入京中后,原本極擅領軍的一雙兒女,一個任了司金中郎的富貴閑職,一個做了總領舉國武科學政的國子學高官。
還有個天分極佳的侄女,也棄武從文輾轉進了肅政臺。
再加個被昭寧帝親自啟用的沐霽昀。
偌大家族,除了這?人外,十年來再無一個族中子弟主動出仕或從戎。
沐家安分到近乎自我禁錮的地步。
再這樣下去,霽字輩就算沐家最后的風光了。
世間最險的處境,莫過于富?不貴。
積富數百年的循化沐家,若真到了朝中無人的那天,定是最被摧毀的林間枯枝。
“放心,我不是要慫恿沐家取都督而代之,我自己也沒這么大野心。”
趙渭容色平靜,嗓音徐緩。
“但青澤兄你應該明白,成為別人不能輕易捏死的一股勢力,這件事,沐家比我急迫。”
他的觀點實在另辟蹊徑,其中道理又著實讓人無可駁斥。
如今恭遠侯府就在天子腳下,自當謹慎,不便再輕易插手循化族務。
真正的家主沐霽昀被朝廷啟用,常年鎮守北國門,也顧不上循化的族人。
沐青澤既代掌族中事,伺機而動,替全族尋出能代代傳續繁榮的活法。
這是他不可回避的使命。
沐青澤問:“所以,你今日特地在清早登門,就是為有足夠時間與我深談此事?”
“正是。不知青澤兄可愿?”
*****
沐青澤沒立刻答復他,?是看向鳳醉秋。
“阿秋,你覺得,我談是不談?”
聽話要聽音。
他這不是要鳳醉秋幫他做決定。
?是要鳳醉秋替趙渭作保。
鳳家平民小戶,與循化沐家門第懸殊,表面來往也就不咸不淡。
可事實上,鳳家人曾跟隨沐家抗擊紅發鬼國,守護利州幾百年。
一代代人前赴后繼,無聲戰死在金鳳雪山的林中。
以這成百上千條鳳家戰將的性命為牽系,雙方對彼此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獨特情分。
沐家會照顧鳳家英烈遺屬,所以當年鳳醉秋?哥哥才有機會來循化求學。
鳳家對沐家有召必應,所以幾年前鳳醉秋才會隨沐霽昀去北境出生入死。
哪怕鳳家只剩一個老祖母、一個不良于行的鳳凜冬,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沐家與鳳家一直這樣。
無事時不用客套維系關聯,必要時卻能彼此托付信任。
沐青澤今日與趙渭是初次相見。
若無鳳醉秋力保趙渭可信,他絕不會輕易與之交心,貿然深談敏感話題。
“以我對趙大人淺薄的認知,他可信。至于要不要深談,還得你們兩個聰明人繼續拔河,我說了不算。”
鳳醉秋強忍心中愈發泛濫的煩躁。
“我武人心㥮,聽不了這么復雜的事。接下來就不適合在場了。還是去暖閣找露姐?孩子們玩兒吧。”
*****
沐家這祖宅雖大,但鳳醉秋小時來過多次,算是熟門熟路,不需誰來帶領。
去暖閣要經過花園。
冬日蕭索,園中一派寂寥輕寒。就像鳳醉秋此刻的心?。
她恍惚漫步,腦中反復閃回近來與趙渭的種種。
唇角微彎,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想,是她太過輕忽了。
趙渭做事,慣會走一步看三步。
他做每個決定,根本不會只單純為一個目的。
或許,最初出人意料、狀似隨意地指定她做近衛統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為今日。
為了她在沐青澤面前那句,趙大人可信。
其實,趙渭需要這句話來加強沐家對他的信任與信心,請他二姐幫忙牽線傳話更夠分量。
但驚動他二姐,都督趙縈定會有所警覺。
所以他退?求其次,早早擺好了鳳醉秋這顆閑棋。
被當了棋子,鳳醉秋并不介意。
甚至很佩服趙渭的心㥮、城府與見地。
他說得很對,當狂風過境時,無用枯枝才是最被折斷的。
人生在世,有用者總是比無用者更容易活得好、活得穩。
鳳醉秋也相信,趙渭不會將沐家拖火坑。
就像他說的,軍械研造司前綴皇屬。
他既敢來拉攏沐家共同制衡都督趙縈,背后定有昭寧帝支持。
最,也是圣心默許的。
今日之事,一切都在情在理。鳳醉秋本該毫無芥蒂、平靜旁觀。
可這其中摻雜了她和趙渭的私事,她就很難心如止水。
她向趙渭剖明情意,問他愿不愿相處試試,是真心實意讓他選。
趙渭若是拒絕,她絕不強求,更不會讓他為難。
她真能當做無事發生,將自己初萌的?苗深埋于心。
可趙渭勉勉強強、別別扭扭地接受了。
兩人開始得很突兀,相處卻迅速入佳境。
這段日子,鳳醉秋滿心都是歡喜,無暇多想。
經了方才在沐青澤面前那出,她突然有了個疑問——
趙渭當時答應她,是真的出于對她這人不反感,還是怕她成為今日變數,勉強自己來穩住她?
若這些日子里那些濃?蜜意,只有她一個人是真正歡喜享受,趙渭卻只是煎熬忍耐……
那她不就成跳梁小丑了?!
*****
“阿秋,外頭冷,你傻站著干什么?快進來啊!”
沐青露帶笑?聲,喚回鳳醉秋恍惚的神智。
她抬眼一看,這才發現已快到暖閣門前石階下。
沐青露站在暖閣窗戶前,懷中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小姑娘,身側站了位俊秀文雅的年輕男子。
那年輕男子不像沐家人的長相,看著卻面熟。
他對鳳醉秋微笑頷首。
鳳醉秋想不起這人是誰,也點頭回他一笑。
她邊上臺階邊問:“露姐,幾年不見,你孩子都這么大啦?”
“這是我澤哥的孩子,霽星。”
沐青露瞟向身旁的年輕男子,又對鳳醉秋古怪擠眼。
“你來得可正是時候,我們剛說到你呢。”
鳳醉秋微微蹙眉,疑惑端詳那年輕男子。“這位是……?”
“有道是相請不如偶遇。”
那人露出個頑皮的笑,拱手行禮,語音促狹。
“在下朔平紀君望,找鳳姑娘討婚約來啦!”
鳳醉秋猝不及防,腳下一扭,呆若木雞定在門口。
朔平紀君望。
當年火舞祭上,跟在紀君正將軍身旁的那個小兄弟。
“真的,信我啊。你那小鳳凰簪花在我手里,”紀君望眉眼彎彎,“鳳姑娘瞧我還行嗎?”
鳳醉秋緩慢眨眼:“紀家弟弟,你別瞎裹亂。詐我的吧?”
沐大小姐當年明明說,會把小鳳凰簪花給全利州最丑的小子。
這家伙根本一點都不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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