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回京
如玉正在理孩子的尿布,尿墊子等物,抬眉一笑問道:“謝我什么?”
張君道:“謝謝你肯給我生個孩子!”
事實上直到此刻,如玉才覺得張君是承認了初一,承認初一是自己的血脈。她莫名也有些感慨,這一個月中,張君做督軍要跑邊兩州所有的軍營,每夜回來還要親自吊罐兒替她熬湯。
他不知道該如何討好她,在一院下人的眼中,這督軍又呆在傻又不通人情,夜夜睡在妻子的門前,好像生怕有人半夜要來偷一樣。如玉看在眼中,一窩的狗兒,知道他的呆傻全用錯了地方。
概因他不知道,她所在意的,恰是他對孩子的態度。
張君總算討好了如玉,趁熱打鐵將兒子放到了床上,拿手一圈偎到懷中:“咱們睡覺吧!”
如玉一人熟練的喂奶,換尿布,換好了又給小初一重新包好裹被,頭也不抬:“出去!”
張君哀求著叫道:“如玉!”
如玉停了手中的活兒,定了定道:“張君,咱們已經不是夫妻了,即便有了孩子,你也不能得寸進尺,回自己房里睡去。”
張君如今找到了竅門,知道一切都得仰仗兒子,將兒子的小裹被挪到自己身邊,輕聲道:“讓我陪我兒子睡一覺,我得讀書給他聽。”
他說著,裝模作樣拿起本《孫子兵法》朗朗有聲讀了起來。如玉噗嗤一笑,指著張君的鼻子道:“他才從娘胎里出來不過三十天,你就要給他讀三十六計,我且瞧著,等他長到三歲的時候,你還能不能堅持給他讀。”
她理好尿布,起身下床去梳頭了。
初一還不肯睡,兩只眼睛明亮亮瞅著這個陌生的爹,足月的孩子才學會笑,小腿兒蹬個不停。張君收了書,見兒子眉頭一緊像是個要哭的樣子,嚇的三魂掃二魂,抱拳哀叫道:“初一,兒子,爹,祖宗,千萬不能哭,求你了,讓我在這睡一夜好不好?”
大概初一覺得這個陌生的爹如喪考妣的樣子很好玩,居然咧開嘴無聲的笑了。一捋滑溜溜散發著淡淡清香的發尾搔到張君臉龐上,他仰面便見如玉發自兩側無聲落著,也在看兒子的笑臉,她贊道:“瞧我兒子笑的多好,可見他也喜歡你了。”
張君一顆心落回了膛子里,恨不能抱拳再謝一回兒子,順勢也就將如玉攬到了懷中。如玉仰躺著,拍著兒子閉上眼睛,嘆道:“真累!”
張君丟了書在床頭架子上,撥過她半干的烏發在手中拘挽著,低聲道:“不過一個小兒而已,雇了乳母來此,你又何苦如此辛苦?”
她面頰也圓潤了許多,一個月子息養,面如春海棠一般,或者小初一叫她歡喜,眉眼之間重新尋回當初新嫁給他時那融融的笑意。
張君拇指在她唇畔輕輕磨蹭著,失而復得的妻子,總算躺到了他懷里。三件棉衣,至少夠他三年穿著。非但如此,她還寫了幾封信,安排了墨香齋的歸屬,秋迎與小丫丫的嫁處,生孩子這件事,她表面上鎮定自若,卻也當成了生死離別。
如玉并未睡著,相反,還醒的很理智:“欽澤,雖說孩子足月了。可一夜至少喂著三四次奶,換著三四次尿布,到了夜里我與丫丫,奶娘三個人都忙不過來,你一個大男人在床上睡著,她們出出進進自然不便。
你若果真愛孩子,也不在這一日兩日,等回到京城,你下了朝便可以到我家來看他,等到他三五歲,還要授館啟蒙,我都還得仰仗你。”
她枕在他的大腿上,他輕捋著她兩尺長,烏綢般閃著光澤的長發,曾經做過夫妻,又還無所不至,如今便是生分,也生分不起來。
張君道:“我記得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我爹,有一天,扈媽媽帶著幾個丫頭將我捉到母親臥室中,母親當時懷里抱著老四,正在奶他,邊奶邊哭,邊在咒罵著什么。
我其實也很少見過她,見她哭成那樣,心中也很傷心,想過去摸摸她的臉,她從床頭抓起個撣子扔了過來,轉而又罵起我來。
我叫扈媽媽幾個捉弄著穿好新綢衣,那綢衣的領子沒納合適,總往外翻翹著,去往慎德堂的路上,扈媽媽一個勁兒罵我,說那領子不正全是怪我人性邪。
然后,我頭一回見爹。他才從戰場上回來,胡子橫生,烏黑的臉,懷里抱著老三,兇神惡煞般盯著我,看了許久,問道,這是誰家孩子?
扈媽媽將我推了一把,我很不爭氣的大哭起來。父親只說了聲晦氣就轉身走了。從那以后,他沒愛過我,我也沒愛過他。
如玉,我不想和兒子重走我和我父親的老路,我要時時陪在他身邊,看他長大,我要他父母齊全,而且父母都愛他。我要他隨時投目光在我們倆身上,我們都是相親相愛的樣子。你可以不愛我,也可以不遷就我,但你幫幫我,也幫幫兒子,咱們一起給他一個完整,快樂的家,好不好?”
如玉最看不得張君裝可憐,明知他在誘自己,卻也伸手摸了把他的臉,在他滿是期待的目光中吐了幾個字:“讓我想想!”
張君瞬時松了口氣,樂的恨不能猛親兒子兩口,再下床打幾個轉兒。他強抑著激動,指腹在她唇上揉了片刻,低頭親了下去。
她緩緩啟了唇,也不反對。張君一腔的焦灼,掃過她的唇,撬開貝齒擒了那點香舌,細細的吃著,甜膩膩溫熱熱的舌頭,他吃了片刻,喘著粗息抬頭,恨不能趴下親吻這張床,親吻自己睡的香沉的兒子,她雖還不歡喜,但總算肯為了兒子而嘗試著接受她了。
如玉只穿中單仰躺于他懷中,軀線玲瓏,腰姿纖楚,比之前略有豐盈,沐洗過后發間陣陣桂花香氣,暖而甜膩,勾著他一身的欲/望自骨縫里往外溢著。
手一點點探下去,見她閉著眼仿佛不反對的樣子,張君終于尋到桃源。那一年半的陰影猶還揮之不去,他最怕的,仍還是她不肯接受他。
探得一手如沼泉涌,張君順勢就壓到了如玉身上:“乖乖,我的乖乖,我的寶貝,你果真好了!”
他堅實的手臂環上她的腰,微微一箍之間,隔衣都能磨蹭出一股酥栗來。她的腰仍還那樣纖細,簡直不敢相信一個月前她還挺著滾圓的孕肚,一個月的時間,她生了個孩子,重又恢復如初。張君細長一只握筆的手,環上如玉的腰,低聲問道:“或者,這也是你們同羅女子特有的體質?”
他另一只手同時掐了過來,纖腰恰恰一束,他將她兩只手仰撐上去,隨即整個人壓覆了上來。隔著棉衣如玉都能感受到那一處的灼熱,他小狗一樣,鼻子在她頰側輕嗅著,一只手與如玉的手掰起架來,不過片刻間,掖側的衣帶已經挑開了兩條。
“兩個月,你再熬得兩個月,等回了京城,我由著你的性子來,好不好?”這算是答應他倆人還是一家了。
張君滿腔的躁意無處渲泄,摸過她軟軟一只小手,大喜之下露出狐貍尾巴來:“不好,你只看他,從來都不肯看我一眼。”
如玉總算沒有多想,噗嗤一笑,喘道:“你竟連親兒子的醋都吃?”
張君自己卻是嚇出一聲冷汗來,吃兒子的醋,他生怕如玉又要疑心他的內心,疑他仍然懷疑孩子的血統。他本心里無鬼,叫如玉這一句話驚的險些靈魂出竅,為了力證初一是自己的種兒,趴起來指著初一道:“你瞧瞧,他眉眼多像我?”
沉睡中的孩子鼻梁從人中位置就高高隆起,是連帶著整個眉骨的挺撥,如玉又不是眼瞎,一看這與張君就是千差萬別,也知他在說鬼話:“出去!”
張君昧著良心從孩子的眼睛到嘴巴再到下巴,無一處找到像自己的地方,跪在床沿上滿心絕望,又道:“瞧瞧,他耳朵像我,跟我的一模一樣。”說著,還撥了撥孩子那兩只小耳朵。
初一兩只小耳朵,小巧巧粉嫩嫩像兩個小貝殼一樣,微微有些外張的弧度。張君耳大而薄,揉之頗有些軟,總算父子間大同小異,是個相似之處。
如玉頗有些懊喪,扭身道:“我不回京。懷胎十月生了你張家的孩子,你都疑東疑心,回京之后也不知你爹和你那小娘,還有一府的人要怎么說我。我在這里住的好好的,何必回去受那種氣?”
張君深恨自己嘴欠,又是昧著良心一通賭咒發誓:“父親聽聞你生了孩子,三天一道快馬傳書,就是立等著你回府他好抱大孫子。至于府中余人,我敢擔保無一人敢有意義。誰敢說句不好聽的,我自己擼袖子上去打他!”
*
出奉圣州整整半個月,車駕才到京城。雖說有兩個乳母,并小丫丫一路跟著,如玉還是累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玉著一襲茜紅色的棉紗短襖,外套著月白無袖出風毛的比夾,裙子沿邊卷起,露著蜜色的窄腳褲,學男子樣劈腿自騎一匹毛色純白的小馬,輕聲斥著,小馬顛顛得得,騎的十分順手。
張君另騎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佛頭青的杭綢披風隨風而揚,笑望著她緊鼓而沉甸甸的胸隨著馬顛起伏,心中暗算著回京的時間,她答應過的,等到了京城,必得給那小初一斷奶。
他早在孩子出生的時候就寫信知會過張誠,叫他將竹外軒主屋那書房重新裝飾一番,給小初一住,至于臥房那張榆木大床,自然沒有小初一的位置。
如玉不知張君心中的齷齪算盤,三月春光大好,騎在馬上春風拂面,分外舒暢,遠看京城巍峨的城樓在望,勒韁嘆道:“整整一年,去年我恰是這個時候離開的。”
也不知趙蕩究竟到了何處,活著還是死了,過的怎么樣。
小初一倒是很適應這無盡顛簸的旅途。而且他特別喜歡看窗外的風景,但凡睜著眼睛的時候,就必得要丫丫撩起窗簾,兩只微褐的圓眼珠盯著外頭,時而咬咬自己的手指,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伊呀有語。
春風還涼,丫丫怕孩子要受了涼,拿個撥郎鼓兒搖著,才轉了他的注意力放下車簾,小初一哇一聲嚎哭,丫丫就得立刻給他把簾子撩起來。
張君為了能分點如玉的寵愛回來,才哄著如玉學騎馬有些興趣,不必整日瞅著那孩子,聽到哭聲直接皺眉,策馬上前問道:“他為何又在哭?”
小丫丫不及解釋,如玉已經勒停了馬,連聲叫著寶貝爬回車上,去跟那小崽子混了。
張君垂頭喪興,眼看如玉放下簾子,便知道她又去給初一喂奶了。兩個乳母的奶幾乎快干了,小初一也未吃過一口,他的寶貝倒叫那小家伙捧著不放。
遠遠一陣號角之聲,張君勒馬還韁,便見城門外兩隊官員分侍而列。他喚來隨行官員問道:“為何聽著是恭迎番幫使節的號聲,你去瞧瞧,可是今日有花剌或者大理的使節入京。”
隨行官員隋通上前去探,未幾前來報曰:“督軍大人,是翰林學士文泛之帶著中書省并禮部官員,恭迎遼國公主與駙馬入京。至于公主……”
他抬頭飛快掃了眼車駕簾,低聲道:“文學士說恰就是尊夫人!”
張君揮鞭道:“既是迎咱們的,那就走吧,莫叫文學士久等。”
風水輪流轉,如玉再度回京,趙宣居然以公主之禮而迎之,他倒好,成了個陪襯。當初為拒個駙馬張君才娶的如玉,誰知兜兜轉轉,他依舊得做個駙馬。
*
親隨帝側的內相,無論文泛之還是張君,相貌皆是冠于京華的。張君下了馬,提鞭問道:“老文,大遼早亡了,皇上興的這又是那一出?”
文泛之風度儒雅,侍二主而不倒,氣度非常謙和:“非常遣使出迎,明日內廷還有內宴,邀請你攜公主一道參加,皇上屆時將要親臨,以謝遼國公主之下嫁。”
張君一雙秀眸在日光下瞇成兩道:“說人話。”
文泛之笑道:“西遼于上月遣使來京,攜皇帝耶律夷之國書,指命尊夫人才是當初遼亡帝膝下那位公主,而花剌國主安達也附國書一份,承認其為本國同羅氏一族最后的遺傳血脈。你小子艷福不淺,既能當官又能做駙馬,請尊夫人下來謝恩吧!”
如玉略作收拾打扮,仍在哺乳期的婦女,包袱又皆在后面壓著,所以也不過是罩了件大袖,重新換了件馬面裙下車見禮。
文泛之頭一回見如玉,還是在趙蕩府上驚鴻一瞥,直到后來,于金滿堂的口中,文泛之才知當初于云臺上唱歌跳舞的那個公主是她,而非養在趙蕩府中的那個假公主。
這時候再回想趙鈺當初那些挑釁,以及他最后的慘死,文泛之深覺后背發涼。越過張君幾步湊上前,待如玉行過遼國公主見使之禮,便上前深深一拜,而后才開始宣讀皇帝趙宣對于西遼國主的問候,以及對于公主的歡迎之辭。
非但城外有接引之使,入城門一路往永國府的路上,道路兩側全由禁軍戒嚴,兩旁擠滿了欲要一睹公主天顏的平民百姓們。
張君騎馬在前,望著夾道而迎的人們直皺眉頭:“這些也是你搞的?”
文泛之連連搖頭:“并非我一人。皇上聽聞公主回京便興致勃勃,令尊大人亦是幾番上書,更有三邊指揮使大人極力督促,我不過跑腿辦事而已。”
出京三月,趁著新年趙宣大封永國府,晉永國公為郡王,號永樂。所以永國府現在變成了永樂郡王府,而張震出任兩京禁營指揮使,永樂府當朝無雙。
如玉初初回京,再一回要被推上風口浪尖,無論張震還是趙宣,必然都是有所圖謀,但不知這一回又是怎樣的圖謀。
張君押后兩步,挑了車簾道:“既百姓夾道而迎,你也該揮手示意一番,好叫他們能一睹公主真顏。”
如玉笑問道:“果真?”
關于她體質的那些傳言,只怕早已隨著她的公主身份在坊間流傳,如玉斜眼掃著許多異類氓浪的粗汗們在人君中噓著怪哨,隨即一手打了簾子道:“花剌女兒常以薄紗遮面,本就沒有見人的風俗,我不要。”
張君并不勉強她,一京的百姓聽人說了許久遼國公主,終究馬簾深遮,未曾看清她的樣子。
*
赦造永樂府五個大字金光熠熠,前院大殿,張登一臉掩不住的歡喜流露,時而負手時而擊掌,在殿中不停的踱著步子:“好小子,一生就是個大胖小子,可見老二一生的福氣,全賴如玉所賜。”
姜璃珠梳著朝天髻,對襟大袖,下面一襲石榴色折枝堆花襦裙,一對纏絲金鐲在纖細的手腕時輕晃,碰撞出悅耳的細鳴聲。她冷瞧著張登,間或打量一眼面色藜黑風塵仆仆的張仕,以及斜挑著一絲笑意,膚勝玉白,唇紅似朱的張誠。
張震一直在京外大營留宿,尋常并不入京,今天也不在。他唯脖子間一道傷痕而已,那張臉,那一身略帶痞氣卻又攝性十足的魅力,是個女人都無法抵擋。如今府里府外兩房夫人,花剌公主更兇悍,周昭與他的婚姻,名存實亡。
“本王膝下四個兒子,論相貌,論人才,天下無雙。”張登一腔的滿足之情溢于言表:“更難得兄友弟恭,彼此親憐。”
姜璃珠冷嘲一聲苦笑:是啊,如此風華絕代的四個男子,都是我兒子。
大約她臉上一陣陣的烏青太過嚇人,張誠走過來低聲問道:“母親可是那里不舒服?要不要兒子先送您回去?”
張登雖愛小妻,也愛大孫子,不懂姜璃珠的小巧心思,少有的皺起了眉頭:“如玉去秦州整整一年,如今又是帶著咱們的大孫子回來,你好歹總得要聽孩子喊你聲祖母才行!”
才十八歲就作人老祖母,姜璃珠生吞一口老血,見蔡香晚穿著一襲青緞掐花對襟長衫走了進來,指了指自己的背道:“不過是昨夜睡落了枕,香晚過來替我揉揉肩!”
蔡香晚這一年中明里暗里沒少受姜璃珠的氣,聽聞如玉要來,其喜還在張登之上。
未幾周昭抱著小囡囡也來了。小囡囡才不過兩歲多的小丫頭,穿著木蘭青的緞襖,進了門便搖搖晃晃跑到張登面前,奶聲奶氣叫道:“祖父大人安好!”
張登心不在焉點了點頭,轉身仍是望著殿外大門,遙聽一陣禮樂之聲,唇角都已經揚了起來。
姜璃珠一個眼色使走了祭香晚,又去挖苦周昭:“老大一直駐扎城外,你近些日子來只怕辛苦壞了。”
周昭不動聲色,抽了自己的手道:“多謝母親掛懷,兒媳并不覺得辛苦。”
*
到了府門上,如玉下了馬車,憶及自己頭一回自這府上進大門時,張登還是國公,如今晉位為異姓王了。她自丫丫懷中抱過小初一,撥開襁褓看得一眼,不知為何小家伙今天一只眼睛格外大,一只眼睛格外的小,正在吐舌頭,回家第一次見面,竟是他模樣兒最怪的一天。
如玉湊著鼻子輕輕吻了一吻道:“瞧瞧,咱們回家了,要見著祖父祖母,叔叔伯伯,還有個小姐姐等著你了。”
才三月的嬰兒,即便有哼聲也是無意識的。張君自如玉懷中抱過初一,挽著她的手進了門,直奔正殿。
張登眼瞧著張君進了穿堂,幾乎是平伸著兩只手,在廊廡下接過小初一,一只粗手輕輕打開襁褓,只看得一眼,便于胸腔中發出十分怪異一聲哼,再看一眼,彈著舌頭得得而逗,抱著轉身進了屋子,展給姜璃珠:“果真是我張登的孫子,瞧瞧這一身的英武勁兒!”
小初一奶吃的多,一雙小細腿兒全是勁兒,合著張登的夸贊,一腳蹬開襁褓,哇一聲大哭。
姜璃珠叫這孩子中氣十足一聲哭駭的幾乎跳起來,張仕直奔張君,張誠與蔡香晚卻是奔向如玉,一府之中其樂融融,和氣無比。
府中余人有張震束勒過,張君并不怕他們敢有閑言非語。唯獨老爹張登是個大剌剌的性子,有什么說什么,他生怕要說出不好聽的來惹了如玉不快,抱著孩子回西市后那小院兒去。
他提心吊膽的看著老父親,不敢相信那個小時候一看見自己就橫眉冷對,大聲喝斥的父親,會在一個三月的小兒面前恭順的像頭綿羊一般,徜若區氏還活著,到了今日,兒孫滿堂一府和樂,會不會也像父親這樣,歡喜到失態。
在漠視中長大的張君,從未接受過父親那種帶著狂熱的愛的注目。
小家伙蹬開了襁褓,圓亮亮一雙眸子緊盯著祖父,小小的開襠褲里連尿布都蹬掉了,小牛牛乍乍著,兩條小腿蹬個不停。張登整個人隨著小初一蹬腿的節奏而晃,張誠和張仕,蔡香晚等人也湊了過來。
張登連連贊道:“這孩子可真精神,瞧那虎頭虎腦的樣子,長大必是一員武將!”
小初一出生以來三個月,張君一直將他當成個討好如玉的法寶,其實對于孩子本身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他頭一次正視他的存在,也頭一次感受到做為父親的自豪。那是一種控制不住的感覺,雖他刻意回避也難以壓制,頭一回,他發覺自己做父親了。
“孩子本就可愛,瞧瞧這一頭的頭發,卷卷忽忽的,摸著也舒服。”姜璃珠總算也露了絲笑,才一出口,一屋子的笑聲隨即散去,如玉和張君席地而跪,行正揖禮,以拜父母。
張君解了那佛頭青的披風,下面一件嶄新的青棉衫,白凈斯文的面相,比張誠英氣,又比張仕秀氣,更比揚名滿京城的張震多幾分沉穩之氣,以姜璃珠刻薄的雙眼,他其實才是永王府兄弟中最優秀的那一個。
張震名揚天下,人人視為英雄,終究是野心外露不懂斂藏的武夫而已。張誠勝在圓滑,不能成大事。至于張仕,也唯能守家。
只有張君,永王府唯一的文臣,從先帝手中便牢掌禁軍侍衛,在朝能與宰相抗衡。也是宰執姜順父子最恨,卻又束手無策的那一個。他所有的心機謀斷皆藏在那面似忠厚的刻板之下,先帝信他為忠誠,趙蕩當他是個傻子,最后齊齊叫他擺了一道。
姜璃珠苦笑一哂,低聲道:“跪著作甚,都起來吧!”
這年青,英俊,冷漠,內斂的三品內相,是她的繼子,眼中唯有那個從秦州帶回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難以琢磨,趙如玉是鄉婦的時候,她奈何不得,如今成了遼國公主,她更奈何不得。
張君離京三月,張登仿仿如失了半臂,叫一朝宰執逼著節節敗退。生平最厭煩的一個兒子,卻也是最得力的,他用自己的能力讓父親不得不正視他的存在。
周昭抱過初一,作勢給他一串乳白色的瓔珞串珠,讓丫丫接了。她如今是這府中的笑話,死了的丈夫重又回來,入府而不入戶,將她當成個死人一般。
當初擇人不慎,如今一夜夜繡屏孤宿。如玉離京之后,張君對外謊稱是回了秦州娘家,對她卻是說了實話的。
*
那是去年四月初一的晚上,早春一彎細月,她抱著小囡囡在窗下賞月,教小囡囡學說話。張君兩肩風塵,亦是披這樣一襲佛頭青的披風,一步步踏上臺階,走到窗外時停下,就那么看著她。
他平常最重儀容,清清落落一個人,胡茬橫生眼眶深陷,瘦到仿佛只剩一幅骨架子立著。隔窗相對,他似乎要張嘴,努力許久,周昭才發現他或者久不說話,不進飲食,上下嘴皮似乎粘到了一起。他道:“小荷,把囡囡抱出去!”
小荷還愣著,周歸下意識去摟緊囡囡。張君忽而吼道:“抱出去!”
他聲音太大太厲,震的房梁都嗡嗡作響。囡囡與周昭俱是一抖,小荷連忙抱起囡囡,走了。
燭光照耀著他深深的眉弓,那雙笑時便能呈滿桃花的雙眼中滿含著憤恨與絕望,眼中怒火恨不能將她吞噬:“如玉走了,這下你高興了?”
高興嗎?周昭并不覺得。這種折磨傷人又傷已,但也是她喪夫之后,唯一能渲泄的出口。終于,那歡歡喜喜的兩口子竟也分崩離散。她受不了他那滿懷著怒火與仇恨的目光,起身欲要合上窗扇,纖纖一只素手才伸出去,張君甩手就是一只錐梭,沒入她搭在窗扇上的食指與中指之間,深入木檻,唯剩紅纓。
周昭一只手軟在窗子上,許久都不敢動。
張君冷盯著她,忽而竟是一笑,那笑叫周昭毛骨悚然,他道:“你之所以理直氣壯的折磨我,要叫我夫妻離散,不過是丈著當年那點恩情。若能回頭,若能回到過去,我寧愿此生都不曾碰見你!”
“你的丈夫還活著,并且終有一天會叫這江山變顏色。可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自私,自怨,自以為是眼界又窄,分不清敵我形勢,不知為大局著想。”張君語氣平和無比,仿佛是在勸慰自己同年齡的姐妹一般,但那話卻仿如耳光扇過,扇的周昭臉火辣辣的脹痛。
燈火明照之下,她忽而雙目緊閉,明珠似的淚簌簌墜落,哭的梨花帶雨,不能自抑。
“你覺得以你如今的涵養氣度,能最終陪大哥坐到那個位置上去嗎?”張君一臉冷漠盯著周昭,折磨別人無法減緩自己心中的痛苦。他眼中時時浮現如玉站在洶涌濁流對面,冷冷揮手的樣子,她就那么走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欽澤!”周昭見張君轉身要走,忽而叫住他:“若是如玉從此不回來,你怎么辦?”
張君站在院中,閉眼亦是兩行長淚:“若她死,相國寺是我師門,我自會重回相國寺。但只要她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得找到她。”
若是找不到,端個破碗天涯海角去要飯,窮此一生敲開一戶戶人家的門,只要找不到她,就無法安心閉上眼睛。
“往后,永遠,都不要再從我的門前經過!”臨走時,他扔了這樣一句話。
也是從那之后,周昭就閉院不出。直到今天如玉回來,她才鼓起勇氣出門。
*
一路舟車勞動,目送蔡香晚帶如玉往后院去了,張登回頭再打量自己的三個兒子,雖都還默不作聲,卻也不是前幾年一個看著一個便恨不能掐死對方的樣子。若此時老妻還在,何等欣慰。但隨即張登又是一聲苦笑。當初無論他還是老妻區氏,私心偏頗,造成幾個孩子心理失衡,才會盯著對方皆是如狼似狗一般。
他斜掃姜璃珠一眼,見她仍還坐著不肯走,不得已過去低聲說道:“乖,先往慎德堂去,我隨后就來。”
姜璃珠閉了閉眼,終于起身,伸了手叫小蕓香扶著,自三個比自己還年長的兒子身邊慢悠悠走過,一個個聽他們低聲虔誠的說了聲母親大人慢走,才出了大殿,自廊廡轉往了后院。
張登待姜璃珠走了,便緩緩坐到了椅子上:“一家人的和樂,是兄弟間的和樂。這一點,為父也是這兩年才能慢慢領悟。前些年我疏于管教你們,于家事上也甚少操心,震兒險些死在外頭,一道疤險險換得一條命來,那道疤也在我的心頭,警策著我要不偏不倚。而你們母親早死,也逼著我不得不兼起為母的責任來。
老大雖回來了,但拒不肯再承世子之位,既如此,我這個世襲郡王做得一天,仍還有老二來承爵,你們兩個沒異議吧?”
張誠是庶子,輪到誰也輪不到他,才不管這個。而張仕覺得無論到誰頭上,也不可能到自己頭上,也不過一笑置之。
待這二人走了,只剩張君一人時,張登輕叩著桌子說道:“你往云內督軍三月,姜順聯合一朝文臣,幾乎將我張登祖宗八代罵了個遍。皇上將奏折一車一車送到府中,直言是因為當初你單刀鎮西京大營的奇功,才留中不發。今天只怕姜順父子還有一輪彈奏,你再不出面對抗,為父真的要挺不下去了。”
他是個武夫,無論呈雄還是認慫,皆無比的坦蕩。
張君道:“既挺不下去,為何還接受皇上賞封,要從國公一躍而成為異姓王?你也知道,他此舉,無異于架永國一府往火上,叫文臣們越發要眼紅彈奏,也許還恨不能舍身死諫。”
張登先是咯咯而笑,再接著便是仰天大笑:“我有四個得力的兒子,最難得還能團結一心。既有你們在,老夫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刀劈斧裂都不怕,還怕他趙宣幾把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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