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下旬天氣仍舊燠熱，南林市全體市民翹首以盼的臺風(fēng)遲遲不登陸。

　　程馳放下手里的《攝影之友》八月刊，捏了捏睛明穴，從床上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回身朝陽臺外面張望了一眼。

　　碧綠的梧桐樹葉紋絲不動，遠(yuǎn)處的教學(xué)樓和旗桿在暑氣中扭曲變形。

　　還是貼著席子涼快些。

　　程馳果斷躺下，避開被體溫捂熱的那塊。

　　“熱啊——”下鋪傳來一聲哀嚎，“這變態(tài)學(xué)校，有空調(diào)不讓用，他奶奶的熊！早知道老子就報二中去了！”

　　程馳沒搭腔，他是走讀生，忍過軍訓(xùn)這一周就能回家孵空調(diào)去了。

　　下鋪這位沒得到回應(yīng)，無聊地抬腳踹了踹他床板：“哎……”

　　話還沒出口，門口傳來一聲破了音的怪叫：“喂！樓下有個大大大——美女！快去看！”

　　十六歲的少年，有一部分還處在變聲期的末尾，唇上剛冒出細(xì)草一樣軟趴趴的髭須，青春痘跟地雷陣似的，臉上的油簡直能供應(yīng)一整個燒烤攤，視聽效果是全方位立體環(huán)繞的尷尬。

　　來人即便在這一類少年中也是出類拔萃。

　　他進了屋子把球鞋一踢，一股熱烘烘的腳臭味帶著毀滅世界的能量，蘑菇云一樣冉冉升起。

　　程馳默默從枕邊拿起六神花露水，擰開蓋子，往席子上灑了幾滴。

　　“大美女�。∧銈儾蝗タ矗俊�

　　“真的假的！”下鋪來了興趣，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地，趿著拖鞋顛顛地跑到陽臺上往下一望。

　　少年“嗷”地怪叫一聲，掐著自己脖子朝樓下“嘔嘔”干嘔了幾聲，然后手舞足蹈地跑回屋里，浮夸地拍著心口。

　　“怎么樣？美不美？”臭腳少年朝他擠眉弄眼。

　　“我靠！真是個大大大大大大——美女！”下鋪捶捶程馳的床板，又伸手拽他胳膊，“快去看！”

　　剛進新學(xué)校，程馳不想顯得太不合群，只得下了地，懶洋洋地走到陽臺上。

　　他敷衍地往下一看，眼睛倏地一亮，腰背挺得筆直，憊懶一掃而空，轉(zhuǎn)身回屋匆匆換上球鞋，拔腿就往樓下跑。

　　蘇淼站在三號男生寢室樓下面。

　　橫平豎直的寢室樓很有些年頭，學(xué)校為了迎接他們這屆新生特地刷了層粉色的新涂料，看著很是嬌羞。

　　蘇淼渾然不知自己引起了圍觀，只是納悶大中午的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站在陽臺上。

　　乘風(fēng)涼？她抬頭望了望二樓陽臺上一個長得跟猢猻似的男生，翻了個白眼，心道，傻逼。

　　蘇淼頂著頭男生似的短發(fā)，穿著學(xué)校統(tǒng)一發(fā)的迷彩服，愣是把其他女生都嫌寬大的衣服穿出了緊身效果。

　　這是她一生中體重的巔峰，顏值的谷底。

　　不過比起臉和身材，她還有更嚴(yán)肅的事要操心——她漏了一整本暑假作業(yè)，急著找程馳借來抄。

　　一中軍訓(xùn)不允許帶手機，要找程馳，只能趁著午休的時候到他寢室樓下碰運氣。

　　蘇淼在樓底下徘徊，不時有男生從她身邊經(jīng)過，回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頭頂上突然傳來“嗷”一聲怪叫，蘇淼抬頭一看，只見剛才那個“猢猻”正扶著陽臺欄桿往下干嘔。

　　傻逼，中暑了吧？

　　蘇淼生怕他吐到自己頭上，往后退了幾步，剛巧身后有個男生抱了一大摞書走過來，她這么一退就撞了個正著。

　　根據(jù)牛頓第二定律，物體的質(zhì)量越大，慣性越大。

　　蘇淼巋然不動，對方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書撒了一地。

　　“我靠！”樓上傳出一陣哄笑。

　　蘇淼皺著眉頭轉(zhuǎn)過頭，一句“你不長眼嗎”已經(jīng)到了嘴邊，在看清楚男生的一瞬間變成了“對不起啊，同學(xué)”。

　　男生好看得有些過分，活脫脫是少女漫畫大變活人。

　　精致的五官，飛揚的神采。白皮色，紅嘴唇，柔軟順滑的短發(fā)黑得發(fā)藍(lán)，最好看的是他的眼睛，雙眼皮深而窄，內(nèi)眼角尖，外眼角微微上揚，角度像是經(jīng)過反復(fù)驗算。

　　蘇淼仿佛第一次透過玫瑰色的玻璃糖紙看太陽，搜腸刮肚半天，除了好看也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

　　男生低低地說了聲“沒關(guān)系”，彎腰去撿散落一地的書本。

　　蘇淼趕緊幫他一起撿，兩人很快把十幾本書撿完了。

　　蘇淼拍了拍手里的書，把封面上的塵土抖干凈，雙手遞給那男生。

　　男生捋了捋額前的碎發(fā)，朝她笑了笑：“謝謝。”然后抱著書轉(zhuǎn)身走了。

　　蘇淼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男生修長挺拔的背影，看著他走進寢室樓里，直到消失在樓梯的轉(zhuǎn)角。

　　她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凸起的肚子，覺得自己像個迷彩色的橡膠皮球。

　　“三水！”輕快的聲音像條繩索，把她從沮喪中拽了出來。

　　蘇淼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發(fā)小，迷彩軍褲白T恤，不張嘴倒是人模狗樣的。

　　過了一個暑假他又長高了許多，胳膊就像抻長的面條，走路時晃來蕩去。

　　“咦？”程馳朝她湊近了點，推了推眼鏡，鼻梁上細(xì)小的痣露了出來，像在和她打招呼。

　　“咦什么？”蘇淼警覺地斜他一眼。

　　“我說幾天不見你怎么變成巧克力口味了？”程馳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滾！”蘇淼毫不猶豫地抬起腿，在他雪白的球鞋上踩了一腳。

　　“新買的！”程馳慘叫一聲，金雞獨立地抬起腳，伸手拍了拍鞋面上的灰，“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蘇淼猛然想起自己有求于人，趕緊亡羊補牢諂媚一笑：“來找你呀�！�

　　“嘁。”

　　“綜合練習(xí)上冊借我抄抄�！�

　　“就要上冊？下冊呢？”程馳詫異道。

　　“下冊做完了，”蘇淼撓撓頭，“市重點真變態(tài)，哪有沒入學(xué)就給布置暑假作業(yè)的……昨晚上理書包才發(fā)現(xiàn)還有本［上］……”

　　“……”程馳看了她半晌，由衷贊嘆道，“三水，你真行�！�

　　蘇淼二話不說抬腳在他另一只鞋上蓋了個對稱的章：“快去拿，趕緊的�！�

　　“你等等�！背恬Y轉(zhuǎn)身小跑著進了樓。

　　蘇淼看著他歡快的背影，忍不住搖搖頭，同樣是瘦高個，人跟人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

　　程馳不一會兒抱了一堆習(xí)題冊和試卷下來，往她手里一塞：“拿著。”

　　蘇淼低頭挑挑揀揀：“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上冊就行了�！�

　　“我勸你還是把別的也對一遍，就你那缺心眼的德性……”話還沒說完先靈巧地一縮腳。

　　蘇淼踩了個空。

　　要換小時候就直接上手掐了，可是畢竟大了，即便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肢體接觸也有些尷尬。

　　“看在這個份上放過你。”蘇淼揚了揚手里的作業(yè)本，轉(zhuǎn)身就要走。

　　“你這人怎么這樣啊，”程馳仗著腿長，三兩步跑到前面把她攔住，“拿人手短，怎么一點表示都沒有�！�

　　“抄你作業(yè)是看得起你，要什么表示？”蘇淼拿十六開的習(xí)題冊扇他后背，扇得啪啪作響。

　　有人從他倆身旁經(jīng)過，向程馳打招呼：“嗨！”

　　蘇淼的手一頓，然后迅速垂下來背到身后，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只鵪鶉。

　　程馳和室友打招呼：“謝沐文，出去��？”

　　一回頭被蘇淼的樣子嚇了一跳：“你的臉怎么回事？被我?guī)浖t了？”

　　蘇淼沒有“呸”也沒有“滾”，搓了搓衣角，欲蓋彌彰地問道：“剛才那是誰��？”

　　“哦，你說謝沐文？一個寢室的�！背恬Y輕描淡寫。

　　“也是直升的嗎？”蘇淼佯裝不經(jīng)意。

　　“嗯�！背恬Y點點頭，“我們寢室四個人都是競賽得獎免考直升的。”

　　“好厲害�！碧K淼一臉崇拜。

　　“我也是得獎直升的好吧？怎么沒聽見你夸我厲害？”程馳不平道。

　　“嘁，你幾斤幾兩我不知道啊，踩了狗屎運了�！碧K淼嗤之以鼻，“哎，那個同學(xué)……初中哪個學(xué)校的？得的什么獎啊？”

　　“你問那么多干嘛？查戶口啊？”程馳用下巴點點她懷里的作業(yè)，“還不趕緊回去抄，明天要收了，來得及嗎？”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蘇淼拿腳尖在地上蹭了又蹭，“冷飲吃不吃？我請你吃冷飲。”

　　“無事獻(xiàn)殷勤……”程馳一臉狐疑。

　　“你不是借我抄作業(yè)么……”蘇淼心虛道，“廢話那么多，一句話，吃不吃？”

　　“吃！”程馳斬釘截鐵，“我要吃夢龍�！�

　　“滾！”

　　小賣部靠近校門口，走過去得橫穿大半個校園，頭頂上驕陽似火，蘇淼穿著厚外套，很快就熱得一腦門汗。

　　程馳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這么熱干嘛不把外套脫了？”

　　蘇淼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只是一想起里面緊繃的短袖襯衣，就覺得羞于見人。

　　程馳見她不說話，也不再追著問，在她擦汗時順手接過了她懷里的習(xí)題冊，就沒再還她。

　　軍訓(xùn)禁止帶零食，但是可以帶錢從學(xué)校小賣部買，每到黃昏時小賣部里摩肩接踵，午休時人倒是不多。

　　程馳拉開雪柜，毫不見外地拿出根六塊錢的夢龍，朝蘇淼擠擠眼。

　　蘇淼翻了個白眼。

　　“你吃什么？”程馳問道。

　　蘇淼看著一雪柜花花綠綠的冷飲包裝，咽了口唾沫，搖搖頭。

　　“不至于吧三水，我請你吃算了。”程馳說著便從兜里掏錢。

　　“不吃，真不吃，”蘇淼擺擺手，“我減肥。”

　　程馳撲哧一笑：“省省吧，你哪天不嚷嚷著減肥�！�

　　邊說邊把拆了包裝的夢龍湊到她嘴邊：“來來來，給你咬一口，我不嫌你惡心。”

　　蘇淼一揮手把他撣開：“別鬧了，我真減肥�！�

　　“為什么�。俊背恬Y語氣鄭重起來。

　　“胖了顯蠢�！�

　　蘇淼知道自己很胖，一直沒怎么放心上。

　　十四歲以前她瘦得跟火柴棍似的，因為心臟早搏吃了半年藥，突然吹成了個球。

　　病好了，藥停了，沒瘦回去。

　　胖慢慢變成她的標(biāo)簽，她的固有屬性，連她自己都有點不記得十四歲以前那個瘦瘦的自己。

　　她沒有因為胖而不自在。

　　可是現(xiàn)在不是了，她感到自己笨拙，呆滯，沉重，自慚形穢。

　　十六歲的夏天，蘇淼第一次感知到胖，就像一只蝴蝶感知到繭。

　　蝴蝶要從繭里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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