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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緇衣姑


  宮柒目送著朝城外走去的關懸鏡,他越發(fā)好奇這位少卿大人,到底是什么樣的背景,能讓他平安進出深不可測的太保府,眉間淡定仿佛就是進了次尋常人家一般。

  鷹都城外,慈福庵

  雅致清幽的小院里,一位緇衣姑子正敲著木魚,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姑子唇角含笑,溫聲道:“一去七八天,總算是回來了。”

  關懸鏡走近姑子,收起慣常的冷靜,變作個見到母親的少年,親昵的撫上她的肩,替她輕輕揉捏著,“娘又念了一早上的經(jīng)?”

  “天天如此,早習慣了。”姑子轉過身,摸著關懸鏡的臉細細看著,“黑了些,這趟陽城,有收獲么,戚太保交代你帶回的人,你帶回來了么?”

  關懸鏡低低呼了口氣,沉默著提起桌上的茶壺,才一碰上,忽的愣在原地,他眼前閃過櫟容遞近自己的那盞涼茶,笑目盈盈帶著期待。關懸鏡悵然后悔,他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接過那個茶盞,喝下櫟容親手給自己斟的茶。

  ——“懸鏡?”姑子喊了聲。

  關懸鏡放下茶壺,目露憾意,“沒能帶回來…剛剛已經(jīng)去太保府請過罪,戚太保寬厚,也沒有責難我…”

  “咦?”姑子狐疑了聲,“你做事一向妥當,沒有做不成的事,不過去陽城帶個殮師回來,居然沒有成?那位殮師,很難說話么?”

  “櫟姑娘她…”關懸鏡失落的坐了下來,攥著茶盞在手里打著轉,“是我失了誠意,沒能說服她跟我回來。”

  ——“櫟…姑娘?”姑子愈加好奇,“女人做殮師本來就少見,做到極致就更是難得。這位櫟姑娘…連你都帶不回來,一定是個頂頂不一般的人物。”

  關懸鏡面露難色,心緒有些沉重,“她描妝有價,但卻不按出價來做,她開價動輒黃金,但義莊破敗,看著并不富裕…她隨心所欲,能遠赴湘南,卻不愿意跟我到鷹都…她妙手入殮,天下也只有她,可以替只剩半邊白骨的安樂侯描骨繪妝。”

  “照你說的,這位櫟姑娘,該是為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姑子點頭贊道,“你帶不回人家,一定你太過庸俗,入不了她的眼。”

  “娘…”關懸鏡惱了聲,“哪有做娘的這么說自己的親生兒子?娘青燈念佛,就嫌棄俗世里的兒子了么?”

  姑子笑了聲,姑子名叫凌昭,雖然已近中年,但常年的素齋和心靜,讓她看起來比同齡的婦人要年輕許多,她的鬢角沒有一根白發(fā),臉上平滑連一絲紋路都沒有,她的水眸剔剔透透,沒有浮華,只有嫻靜。

  她聽兒子說起外頭趣事的時候,就像個不出閨門的少女,表情自然豐富,惱時嗔怪,樂時大笑。

  就好比七年前,夫君關易戰(zhàn)死在姜都,大軍帶著靈柩回來,喪事辦完,凌昭抱著獨子大哭一場,拿剪子絞了自己心愛的長發(fā),便出城去了慈福庵做了姑子。

  那時關懸鏡也才十三歲,娘做了姑子,他一個半大孩子在偌大的大宅里也是無趣,索性散了大部分的家奴,置辦了個清靜小院,身邊就跟著幾個在府里多年的老奴,過上了普通人家的日子。

  娘親做了姑子,但還是自己的娘親,母子倆感情深厚,關懸鏡只要一得空,就會來慈福庵看望。

  關懸鏡忽然嘆了聲,愁道:“原本,也沒有什么了。剛剛在太保府,戚太保聽說了櫟姑娘的事,他的性子是越得不到什么,就越要見一見,也許是我把櫟姑娘說的太神秘,戚太保非要請來這位鬼手女。他說…會稟報皇上,把安樂侯的遺體安置在冰窖中,一定要等到鬼手女替安樂侯入殮。”

  ——“戚少鑾乖張跋扈,當年你爹也是這么說他。一把年紀的人,怎么還越發(fā)固執(zhí)了。”凌昭喝了口茶,眉眼清清淡淡,“人家不肯來,是要派兵捉拿押回來么?”

  “櫟姑娘去了湘南,被紫金府的請走。”關懸鏡想起馬背上的黑衣男子,雖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男子犀利冷酷的眼神,他還是記憶猶新。

  “紫金府?有趣。”凌昭歡暢笑著,“一個有錢,一個有勢,硬碰硬,肯定有趣極了。”

  “戚太保說。”關懸鏡繼續(xù)道,“他已經(jīng)下令傳去湘南,讓薛家把人帶來鷹都…薛家聽命朝廷,一定會照戚太保所說送櫟姑娘過來…娘,你說…櫟姑娘要是真來了鷹都,會不會心里怨恨我…”

  凌昭湊近關懸鏡的俊臉,細細瞅了瞅,看得關懸鏡臉頰發(fā)燥,扭頭不敢再讓娘親看,“咦。”凌昭掐了把兒子的腮幫,“外頭都說你得體大氣,進退有度,怎么說起那位櫟姑娘,瞻前顧后煩惱的很?不過一個殮師,心里頭就算對你有怨,你又怎么會計較這點兒?關少卿?”

  關懸鏡眼珠子動了動,語塞無話去接。凌昭搖頭晃腦道:“過了今年,你也過了弱冠,如果你爹還活著,肯定早早給你娶妻生娃。你倒好,一個人逍遙的過了七八年,案子破了不少,卻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尼姑不理紅塵,娘不管你的事,你也不替自己打算么?關少卿英明神武,官雖不大,家里有房有地,也該是鷹都女子芳心暗許的對象…懸鏡,你真沒有一個看得上?”

  ——“娘。”關懸鏡無奈搖頭,“大丈夫何患無妻,懸鏡一個人自在慣了,這些事,到了時候自然會有說法,你都說了不理紅塵,就別再管了。”

  “你要真是暫時無意娶妻,就要坦蕩和人家說清楚。”凌昭故作自然道,“戚家小姐對你的心意,瞎子都看得出,要是不喜歡,也別耽誤了人家。”

  關懸鏡點頭道:“我對太保府家的小姐,從沒有過非分之想。”

  “與娘說說。”凌昭湊近了些,眸子里滿是狡黠的神色,“櫟姑娘,生的如何?是不是比戚家小姐還要好看。”

  “她…”關懸鏡原本已經(jīng)不想再在母親跟前提起櫟容,但不知道為什么,櫟容這個名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勾著他絮絮說個不停,每多說一句,就仿佛和她相處的更久些,也更加回味,“本該也是個清麗脫俗的美人,只可惜…她的臉…她的臉上,有一道深疤,疤長四寸有余,生生破了美人相…”

  “咿?怎么能說是可惜呢?”凌昭皺眉瞪了眼關懸鏡,“女子容顏最多美上十幾年,到老時,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男女傾心到老,靠的是相知相守,絕不是什么容貌。我倒是覺得,臉上有疤還敢示人的女子,一定非比尋常,勝過那些庸脂俗粉太多。你說的櫟姑娘,倒是值得相交。你不能把她帶回來,才叫可惜。”

  母親一番話,關懸鏡如同醍醐灌頂,心里更是悔恨的不行,他看著桌上的空茶盞直發(fā)愣,只想時光倒轉,回到櫟氏義莊的那晚,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接過櫟容遞來的茶盞,仰頭喝個干凈。真是那樣…櫟容就不會跟去湘南了吧。

  “說到紅顏,那才叫薄命又可憐。”凌昭想起什么,臉上有些哀色,“你不在的日子,送來慈福庵的那個病的要死的女人…被人接走了。”

  ——“她?”關懸鏡愣住眼,他記得那個病婦,一年多前的雷雨夜,落雨不好走,慈福庵又不留宿男子,他只有等到子夜雨停抹黑回鷹都,雨停時,走出慈福庵不遠,他看見一輛馬車拖著泥濘的車轱轆往坡上的庵堂駛去。

  與馬車擦肩經(jīng)過時,車簾掀開半卷,夜風卷起車里女人遮面的絲帕,只是一眼,就把膽大的關懸鏡嚇得不輕——那是一張長滿惡瘡的臉,瘡口發(fā)黑流出膿水,就像女人帶血的濁淚。女人的眼神是哀怨的,她掃過關懸鏡驚恐的臉,便落下了車簾,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之后再去慈福庵,庵堂里多了一個神秘女人,女人不是姑子,聽說是外頭送來養(yǎng)病的。但誰都知道,庵堂里哪有大夫,所謂養(yǎng)病,不過是等死而已。

  關懸鏡在大理寺幾年,學成了過目難忘的本事,他回憶起雨夜送女人來的那輛馬車——馬車普通,幾兩銀子就可以雇來,但…那車夫,卻不大一樣。

  尋常車夫,入夜出再多銀子都不會出來,何況那天還下著大雨,往城外走山路,實在太危險。還有就是——那車夫…關懸鏡目光如炬,一切異樣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關懸鏡忽然記起,車夫雖然穿著粗布舊衣,但那件衣服明顯和他的身形不搭,車夫高大,舊衣短小,連手肘都遮不住,這也讓揮鞭的車夫露出一個極大的破綻:他的袖口,露出小半截絳色錦緞。

  絳緞,只有大內侍衛(wèi)才可以穿。也就是說:送病婦去慈福庵的不是尋常人,而是皇宮內院,受主子之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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