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媽媽這輩子從未遇過這般烈性的，此時被嚇得動彈不得，嘴也似被漿糊糊住了般，一個字也呼不出。

　　綠鶯先時憑著一股意氣，可待那香爐真要砸下去時，她忽地想到，殺人是要償命的啊。這一滯的功夫，秦媽媽也回過神來，心內不住冷笑。哼，就不信你個賤蹄子還真敢一命換一命。

　　她冷不丁沖到綠鶯跟前，頭朝前一頂，竟是往那香爐湊去。手點著自個兒腦瓜兒門，她嚷道：“砸啊！朝這砸！秦媽媽我今兒就算死了，這輩子亦未白活。窮人富人都見過，窮困日子富貴日子亦過過。你呢？十五的年紀殺人償命進法場，唾沫星子爛菜葉子臭雞蛋皮子兜頭砸，看看咱倆誰慘！”

　　綠鶯一怔，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似瞧見了鬼一般。秦媽媽劈手奪過來那香爐，端端正正地擺回八仙桌上。整了整衣裳褶皺，她輕視地掃了眼綠鶯：“到此為止，那鏡子我不追究了。你若再敢摔東西，甚么客你也不用接了，城西癩巴小巷里的暗寮館子便是你的去處，那里伺候的都是幫閑下九流一般的貨色。”

　　頓了頓，她似想到甚么可樂的事，捂嘴一笑，“不出一個月，你便能染上那臟病，不出仨月，便可及早投胎了。”

　　輕飄飄一句話撂下來，綠鶯失了力氣，委頓在地上。

　　抱著膝，蜷成一團，她抖著唇，眼淚撲簌簌往下落，仰頭望著天道：“為甚么旁人都能得到父母疼寵，偏偏我就要被賣到這吃人的地兒？娘，女兒想你，女兒好想去天上找你啊。”

　　綠鶯閉上眼，嘴角掛著甜笑，隱約想起幼時的日子，那時候娘還在呢，一家子其樂融融，多好啊......

　　待到醒來時，已是酉時末了。她眨眨眼坐起身，果然沒人送來晚膳，估么是秦媽媽吩咐過了。也好，她慘笑，不吃也好，餓死落個清白。

　　她卸了釵環(huán)打算就寢，忽地“吱嘎”一聲房門被推開。

　　想必又是媽媽來了，是還沒辱罵夠？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綠鶯有些意外，“是你？”來人是個小丫鬟。

　　“菱兒？”

　　菱兒將指頭放嘴邊比了比示意她噤聲，“姑娘小著聲些，莫要讓媽媽聽見，我可是偷偷來的。”說著，從前襟里掏出一物事。

　　待掀開包著的帕子，竟露出個大白饅頭來。

　　“姑娘餓壞了罷？快吃，雖冷了些，可總能充充饑。”

　　綠鶯嚼著干巴巴的饅頭，雖有口唌亦難以下咽，菱兒連忙給她倒了盞茶。涼茶苦澀，簡直苦到了心根兒里。

　　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瞧著伸過來的嫩白小手，綠鶯心內觸動。這菱兒年方一十二，平時性子極和善，幾個紅姑娘都愛她。綠鶯來的日子不長，跟她也沒甚交情，沒成想她竟會偷偷來接濟自個兒。

　　瞧綠鶯雙目泛紅，哽咽難言，菱兒有些手足無措，訥訥道：“姑娘可是嫌饅頭沒有滋味兒？我本來想去偷拿些咸菜干兒的，可灶屋今兒竟上了鎖。”

　　平日不上鎖的地兒，偏偏今兒上鎖？想想便知道是誰的手筆。綠鶯搖搖頭，滿面凄惶，“想必你也聽說我是為何被媽媽罰，她逼我......賣身，我不樂意。”垂下眸子，那一把辛酸淚落下來，凄笑道：“一入娼門深似海，命里半點不由人。”

　　菱兒怔怔地瞅著綠鶯，沒想到這般的美人兒也會遇到難事。她轉了轉眼珠子，靈機一動，“我有辦法了！”

　　綠鶯一喜，急急抓住她手，仰臉問道：“甚么？”

　　“不如我?guī)凸媚锾恿T？”

　　這不是天方夜譚么？綠鶯以為她頑笑，待瞧見她滿眼赤城時，才無奈泄氣道：“沒有路引哪也去不得，估么連你也會被媽媽打死。”

　　兩人都有些難言，命好命賴終是不由己。

　　想讓綠鶯快活些，菱兒講起了今兒的見聞，“姑娘可知那忠勇侯？”

　　才來汴京不久，每日與媽媽周旋，綠鶯哪里曉得這些，只搖頭作不知。

　　“我要說的乃是那忠勇侯的二子馮大人。這馮大人啊，當年可是汴京數一數二的俊美之人，弱冠之年便隨老侯爺上陣殺敵，平了羥姜族亂后回朝，被皇上親封從五品‘武義大將軍’，如今已然是正四品的右僉都御史啦。”

　　綠鶯遞她盞茶，菱兒正好口渴，“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將茶盞放下，她片刻未停，又興高采烈地說起來：“這馮二老爺，前些日子被派到豐臺縣督剿匪患，今兒才回城。我正好替紅蓮姑娘買城門口的麻頭酥，有幸目睹了這馮大人的風采，雖早已年過而立，卻仍不顯老成，瞧起來還是個俏郎君呢。”

　　她手舞足蹈，說得引人入勝，可綠鶯仍是興趣缺缺，旁人生得美丑與她又有何干系呢？菱兒以為她不信，著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姑娘聽我細細道來。那俏郎君啊，面如冠玉貌比潘安，雖是坐在馬上，也能打量出，是個昂藏魁梧的高大之人呢。”

　　說完才覺得自個兒一個姑娘家這般議論男子不妥，菱兒手揪扯著帕子，紅著臉低下了頭。

　　綠鶯瞧她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笑了笑，拉起菱兒的手與她挨坐于榻上，“你是個良善的，以后咱倆姐妹相稱罷。”撫了撫她尚且稚嫩，卻難掩嬌俏的臉頰，正色囑咐：“聽姐姐的話，從今往后，你要將這柳葉眉畫粗些，胭脂水粉莫要再用，衣裙也莫要撿艷的穿，媽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我不想你步姐姐后塵。”

　　菱兒乖乖點頭，“嗯，我都聽姐姐的，姐姐的意思我明白，這叫、這就叫做......”

　　瞧她兀自攢眉苦想，綠鶯輕啟紅唇：“藏拙。”

　　接下來的幾日，綠鶯每日都過得提心吊膽。雖知躲不過去，可若真注定逃不過那般不堪的境地，她仍是希冀著，晚一日、再晚一日。

　　這日正是清明，上墳祭祖的日子。于旁人是哀啜日，對綠鶯來說卻是個快活節(jié)。因大戶人家都出了門子，青樓里的恩客寥寥無幾，她可算不用那般繃著了。

　　吃完早膳，她梳理著彩線，打算給菱兒繡個荷包。菱兒知道她手藝好，那日專門找她求的。

　　綠鶯無奈笑笑，妹妹真是糊涂，讓她繡荷包卻沒告訴她繡甚么花樣子的。正打算去問問菱兒，方立起身，便聽見推門的聲響。她一樂，想必這就是好姐妹間的心有靈犀了。

　　嘻嘻一笑，她喜滋滋抬頭喚道：“菱兒妹......朱、朱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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