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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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謙火急火燎地趕到甬懺宮外,尋了靠山的一處,“噔噔噔”踏墻而上,翻身入內。周圍安靜得很,他正不知先往何處去尋人,卻見安昭儀領著兩宮婢并一內監,神色慌張地從西三殿出來。
張謙心下一忖,飛身下了墻頭,直奔西三殿,透過虛掩的殿門往內一瞧,又是懊惱,又是驚悔。
壞了,娘娘這般模樣,恐怕是……他欲推門進去,眼角余光卻瞥見轉角處有綽綽人影往這邊來了,忙不迭躲到廊角檐下藏好。
亦丹四下張望一番,道:“皇后娘娘,說的西三殿,便是此處了。”說著,探目往里瞥去一眼,聲音打了顫,“這……慧妃娘娘怕是有些不好了。”
不待亦丹上前,皇后徑自推門而入,拂開掛著蛛網的紗帳一瞧,短暫的驚愕過后,便是震怒,面寒如冰地奔上前,將抽搐不止的武茗暄扶入懷中,轉眸一個眼色往亦丹拋去。
亦丹拾起一片散碎于地的瓷片,嗅了嗅,蹙眉道:“好重的異香,是紅花沒錯。”
皇后面色驟變,看一眼武茗暄身下的血跡,怒叱道:“這可是皇嗣,她還真敢!”手上又將武茗暄擁緊了些,盡量放柔聲音,“你怎樣,可要緊?”
武茗暄張了張唇,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僵冷的十指死死地攢著裙裾。
皇后嘆一口氣,示意亦丹近前,道:“去,讓他們把本宮的肩輿抬進來。叫鄒興庭跑一趟太醫院,把金科圣手吳大佑請到長樂宮候著。”
亦丹大驚,道:“皇后娘娘,使不得啊!太后……”但見皇后目光凜然,頓時息聲,把頭一低,三步并作兩步出去了。
不消多時,幾名內監抬著鳳輦到了殿外。跟著來的,還有李效尤。
李效尤很是謙卑地弓著腰,入內一瞧,一個哆嗦,跪了下去,抖著身子,連句請罪的話都說不出來。
皇后看都沒看他一眼,招呼亦丹過來幫襯著,親自將武茗暄撐出西三殿,扶上鳳輦,帶著滿臉怒色回長樂宮去了。
皇后剛讓亦丹與另外兩個宮婢伺候著武茗暄換了衣裳,服侍她躺下,鄒興庭便領著吳大佑前來診脈。
吳大佑年約四十上下,進來欲行叩拜大禮,被皇后攔了,讓他速速為武茗暄診脈。
一眼瞧過慧妃的面色,這位金科圣手的臉便有些沉了,從提梁小柜中取出一枚藥丸,讓亦丹喂給武茗暄含著,這才覆了錦帕,三指搭上去切脈不過片刻就縮手,“噗咚”一聲跪下。
皇后抬手,止住了他的稟告,蹙眉看武茗暄一眼,問:“別的都不必說了,身子可有損?”
吳大佑額上浸出冷汗,埋低了頭回話,“慧妃娘娘的身子本就有些虛虧,再……”斟酌了下,終是沒敢把話說明白,“再經這么一遭,更得好生調養,否則不利再孕。”
“這么說,往后還能生養?”皇后急忙追問。
吳大佑抬眼看看皇后,沒有答話。
皇后心下一沉,揮揮手,打發吳大佑出去擬方子,轉頭看向武茗暄,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
口中,續氣的藥丸已化開,扎心刺骨的冷痛漸漸壓了下去,武茗暄也緩過勁來。她躺著沒動,眼底也仍有些空洞,唇微張,澀澀的話音很低、很輕,“皇后娘娘不必費心尋話安慰妾,孩子雖然沒了,可好歹妾還能喘上一口氣。總之……多謝了。”
皇后愣愣地看她半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什么謝,你替本宮遮掩在先,就當本宮還你一個人情好了。”說罷,拍拍她的手,“都過去了,你別害怕,也別傷懷,仔細自個兒的身子,來日方長。”
武茗暄默然片刻,忽而抬眼直視皇后,苦笑著問:“來日方長?”
皇后微怔,似在猶豫什么,過了一會子,仰頭闔目,再睜眼時,鄭重點頭。
武茗暄狐疑地看皇后一眼,有些疑惑皇后是不是沒懂她的意思,正想問個明白,卻聞似有喧鬧聲遙遙傳來。
皇后也聽見了,蹙眉與武茗暄對視一眼,“你好好歇著。外間有人伺候,你若有什么,只管吩咐她們。”話一擱下,急急起身出了偏殿。
武茗暄心下有些發慌,奈何無力起身,握拳在榻邊重重地捶了一下,雙目一闔,任憑淚水順著眼角流到枕上。
此時,偏殿西窗忽有輕響。
武茗暄猛然睜眼,卻見張謙于窗外張望。皇后寢宮,他也敢擅闖?心驚不過一瞬,她微微招手。
張謙一掀窗,悄聲入內,跪倒榻前,羞愧地低下頭,輕聲道:“都是奴才護衛不周。”
“不怪你。”武茗暄捏袖拭去淚水,“昭陽殿如何?”
“昭陽殿那邊,紙鳶盯著,奴才不明情況。不過,適才跟來長樂宮時,隱約瞧見宮中各處人影頗多,聽那動靜,似乎是外臣帶兵士入內來了。”張謙一面答話,一面警惕著外間動靜。
聽了這話,武茗暄的臉色愈發蒼白,著急地道:“我在皇后宮中,應是無礙,你快去昭陽殿,把外間的事告訴皇上!”
張謙遲疑一瞬,為難地道:“若說之前,要混入殿內還有法子,現在……怕是不成了。”
在這最艱難的時刻,武茗暄卻突然冷靜下來,腦中閃過諸多思量。稍作思忖,她道:“你可識得之前受封肅儀的葉氏?她如今是葉司膳了。你去找她,她應該會有法子助你進昭陽殿。”
張謙訝然看向武茗暄,有些猶豫,但被武茗暄清亮的目光一看,當即點頭,“那……娘娘小心,奴才去了。”說罷,伏地叩首,便要循著來路,翻窗出去。
“慢著。”武茗暄忽喚,從懷中掏出一物,“這是之前在溯殤宮外的塘里撈起來那匣子里的。你找可靠之人將這鑰匙帶出宮交給安佑郡王,讓他速去南華寺客舍楓梧居找出前敬仁皇貴妃的自罪書。”
“奴才明白。”張謙拿了鑰匙,貼身放好,聽了聽外間動靜,悄無聲息地從窗戶出去了。
武茗暄望著那扇微微晃動的窗,有些發怔。今夜,于昱晗表哥,于慕氏來說,都是一場豪賭,這場以江山為注的賭局,究竟誰勝誰負呢?
來日方長?看樣子,皇后與慕太后雖然同出一族,卻并非一路人。在這種時候,皇后若是有大義滅親之心,對昱晗表哥來說,也不失一股助力吧?只可惜,孩子……目光緩緩移動,她舉目看向帳頂,扯唇苦笑。
然而,就在此時,突聞外間甲胄聲響。
“容德夫人……”
“夫人,您,您這是做什么?”
“本宮奉太后懿旨,搜查長樂宮。識趣的,一邊呆著,少礙事!來人啊,給本宮搜!”
隨著容德夫人一聲令下,外間宮婢、內監們頓時亂了。
“放肆!這可是皇后娘娘的寢宮,就是有太后懿旨,你們也不能擅闖啊!”
“滾開!”
“誒,你,你們……”
很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些許勢弱的勸阻聲,越逼越近。
正是絕境逼人強,武茗暄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勉力撐起身子,扯過一旁的披風裹上,翻身下床,眼前卻是一黑,軟著身子栽了下去。
地上鋪著團花紅毛氈,本不會摔疼,但因武茗暄剛用過虎狼之藥,觸地的一瞬間,腹部一陣痙攣。
她倒抽一口涼氣,想要爬起,卻聽一聲嗤笑。
“你果然在此!”容德夫人抄著手,徐步而來。身后,淮月抱劍、楚韻捧扇,亦步亦趨地跟著,再無旁人。
容德夫人如同大象俯視螻蟻般看著武茗暄,笑問:“當初,你幾次三番挑釁本宮,可曾想到會有今日?”
武茗暄仰頭望向容德夫人,蒼白面容配上森冷目光,異于往常的溫婉、嫵媚,倒是別有一番氣勢。
容德夫人怔了怔,復而宮袖一搭,微微彎腰,道:“嘖嘖……昨個兒還是千金萬貴的慧妃,今兒卻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戲謔目光掠過她一手緊貼的腹部,故作訝異,“啊呀,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皇嗣還好吧?”
武茗暄不再掙扎著爬起,攥緊腹部衣裙,狠狠咬唇,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夫人,您忘了?安昭儀可使了十余紅花呢!”楚韻笑著提醒,“哪還有什么皇嗣,怕只剩滿腹血水了。”
“你,是你!”武茗暄猛然瞪大眼。怪不得被禁足的洛菱宛能隨意出入冷宮,還敢強行逼她用下紅花水,原來……竟是容德在背后作怪!
容德夫人不辯解,也不承認,眼波流轉,掩口笑道:“誒,你不是說皇上夸你生得一臉福相,不是還說再多些福澤也受得起嚒?可如今怎么皇嗣沒了,命也要搭上?唉……真是可惜,可憐啊!”
“可憐?”武茗暄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勾唇角,“我縱是死,也不過一己之身,不像夫人,要拖著整個季氏陪葬。”
“死到臨頭,還逞口舌之利!”容德夫人目中怒色一閃,笑臉瞬間陰沉,“是想激怒本宮,求個痛快?好,本宮成全你!”隨著這番狠戾話音,嫣紅宮袖一揮。
“錚”一聲低鳴,淮月手中只剩劍鞘。
一夜經歷頗多,再遇絕境,武茗暄已是心如止水,看都不看迎面襲來的寶劍,雙眸直直望著那滿臉狠辣之色的容德夫人,目中竟有憐憫。
說時遲那時快,眨眼間,劍光已到胸前。
突然,外間兵刃聲、喧鬧聲大作。
粹不及防間,一抹淡色身影如風吹云霞般飄來,就這樣撲在武茗暄身前。
“撲……哧。”
利刃破開肉身的聲音,像被寒冰凍結般慢慢入耳,如此清晰。
武茗暄徹底呆住,容德夫人也愣了。
文婕妤怎么會來此處?怎么會不惜以命換命,替武茗暄擋劍?她不是最知明哲保身嗎?
武茗暄是震驚得渾身都失了知覺,眼里只有文婕妤那濺了血珠,還猶自淺笑的清秀面容。
沒等武茗暄回神,容德夫人已再次揮劍砍來,“哼,既是這么姐妹情深,本宮就送你倆一道上路!”
忽有綠影飛掠而入,一招挑開容德夫人的劍勢,竟是文婕妤那從不離身的婢女云煙。
“大膽賤婢,居然敢和夫人動手!”淮月嬌叱一聲,拔出腰間軟劍,替容德夫人擋開險要一擊。
“婕妤!”云煙回首一望,滿目驚痛,咬牙扭頭,招式更加狠辣。
看容德夫人與淮月聯手仍不敵云煙,楚韻將御賜寶扇隨手一拋,拔劍沖上。
霎時,劍影四射,兵戈之聲響徹不絕。
武茗暄猛然驚醒,手足無措地擁住身前的女子,“文婕妤,你,你……何值你如此啊!”低啞話音顫得厲害,不是怕,是難以置信,是直擊心靈的震撼。
“我也覺得不值。我多惜命啊,怎就這么傻傻地沖了過來?真是……”文婕妤自嘲道,艱難抬頭,看向武茗暄,“唉,你就不能別叫那破封號,喚我一聲若箏嚒?我救了你的命呢!”
武茗暄眼見血水從她胸前溢出,染得衣襟殷紅,眼圈頓時紅了,哭著罵道:“都這時候了,你還耍嘴皮子!”
文婕妤闔了闔眼,再睜眼看她時,勉力一笑,“其實,這與我……或許也是一種解脫。”胸前痛楚愈發加劇,身子已逐漸泛冷,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別說了!”武茗暄啞聲低吼,“若箏,你忍忍,我,我這就去叫御醫!”說著便要將文婕妤放下,卻被她拽住了手。
“別,別去,咳……咳咳。”文婕妤急得嗆咳幾聲,秀雅的柳葉眉緊蹙,扯了武茗暄附耳過去,“別費那功夫,我已不成了。你仔細聽我說,武尚書他們被季家軍攔下了,慕太尉的人已殺到昭陽殿,正與內廷侍衛和禁軍對峙。太皇太后……有三百死士。若能借得,或可解昭陽殿危機。你……你別管我,讓云煙護著你闖出去,快,快去福壽宮!”
一番話說下來,文婕妤已是出氣多進氣少,捂著胸口,牙磕牙地大喘。
看文婕妤這般,武茗暄也知道,即便尋了太醫來,只怕也救不得了。她又是傷感,又是心驚,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憋出一句,“那我去了。”身子起了一些,卻又忽然靠近,手上猛一用力,緊緊一抱文婕妤,“若箏,你等著,我拿季氏一族為你獻祭!”盈盈美眸迸發寒光,話中透出一股森然冷氣,卻有止不住的淚順襟而落。
“別,別哭……你若這般去,可討不來……”文婕妤氣息漸弱,微微抬起,欲替武茗暄拭淚的手如殘敗斷枝般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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