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后
轉(zhuǎn)眼,秋風(fēng)又起。一些官宦、世家得知安佑郡王武睿揚即將歸京,都想趁他面圣前攀得交情。可等他們的人趕到西城門,卻聽聞武睿揚已隨兵部侍郎桑瑞的人去了桑府。
位于北京道的桑府,一眾下人在總管桑誠的指揮下,忙而不亂地布置著宴廳。
一名丫鬟路過花圃,瞅到擺弄花枝的少女,詫異地問:“安佑郡王到了,竹意姐姐不去沏茶伺候?”
“詩倩,少爺下朝了?”竹意不答反問,手上一個用力,剪下一截多余花枝。
“姐姐好厲害,不回頭都知是我!”詩倩拍掌笑贊,可馬上又撅了嘴,“少爺還沒回府,只小姐在正廳待客。哎,姐姐,我先去取香,要不總管又得罵了!”
竹意聞聲回頭,正想擺手讓她快去,卻見那小丫頭已快步奔走,不禁莞爾一笑,眼眸無意識地劃過正廳方向,燦爛的笑容就僵在了嘴邊。低頭想了想后,她凈手,更衣,然后去偏廳沏了茶,托著盛有兩個茶盞的彩陶茶盤走向正廳。
正廳內(nèi),桑清與武睿揚相對而坐,瞧見正要入廳的竹意,笑罵:“死丫頭,這么半天才來!”
竹意沒有接話,垂首邁過門檻。
茶香順著風(fēng)勢飄入,武睿揚淡漠的面容上浮起笑意,贊道:“碧潭飄雪果然幽香襲人!”
“聽哥哥說王爺喜茶,我這番回京,途徑紹州,特意尋了些好茶。”說著,桑清笑著瞄一眼竹意,“不枉我這么疼你,不用吩咐都知道沏這碧潭飄雪來。”又看向武睿揚,“竹意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花、茶這兩樣功夫倒挺好。王爺,嘗嘗?”
“怎敢當(dāng)桑小姐這般厚待。”武睿揚疏離地拱手,眸光掃過竹意,“府上竟有精于茶道之人,小王倒要仔細(xì)品品。”
“奴婢哪懂茶道,是小姐覺著奴婢好,喝著便順心罷了。”竹意謙遜地說著,低眉順眼地走向武睿揚,正道“王爺請用茶”,腳下卻是一個不穩(wěn),身子便往前撲去。
“呀!”桑清驚呼一聲,站起身來。
一只手悄無聲息地遞過,穩(wěn)穩(wěn)地扶住竹意。
竹意悄然側(cè)目看去,武睿揚一手輕扣她腕,一手托著茶盤,盞內(nèi)茶水竟是半點沒灑。她深吸一口氣,故作慌亂地抬頭:“奴婢失禮,王爺恕罪!”
“碧潭飄雪珍貴得緊,沒……”武睿揚一句未完,雙眸霍然瞪大,訝然驚呼,“憐蘇?”
竹意不再強壓著心中忐忑,惶然垂首道:“王……王爺,您抓疼奴婢了!”
“王爺!”桑清蹙眉輕喚,冷眼睇向竹意。
得武睿揚松了手,竹意小心地為他上了茶,快步走向桑清,將另一盞茶輕輕擱到她的案幾上,咬唇瞄一眼武睿揚,扭身回到桑清身后站好。
桑清挑眉看向武睿揚,圓潤杏眼中暗藏探究之色。
武睿揚收回膠著在竹意身上的目光,又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對桑清微一拱手:“小王唐突,桑小姐勿怪。”
“王爺說哪里話?是竹意莽撞,還請王爺不要怪罪才好。”桑清扭頭瞪了竹意一眼,又請了武睿揚坐下飲茶,托起茶盞送至嘴邊卻不飲,忽地抿唇一笑,“我記得‘憐蘇’是已故昭華郡主的名諱。難道……我這丫鬟生得像郡主?”
“眉眼間是有幾分相似。”武睿揚淡淡地接過話,垂眸惋嘆,“可惜,故人已去矣!”
竹意垂首盯著自己足尖,既期待又緊張地關(guān)注著情勢的發(fā)展。
“郡主若知王爺如此惦念,也當(dāng)含笑了。”桑清笑著點頭,又垂眸看著盞中茶水道,“王爺離京兩年,身邊怕是也沒有稱心意的丫鬟。難得王爺喜茶,竹意又沏得一手好茶,就讓她跟著伺候吧。”
此話一出,武睿揚站起身來,連聲推辭;竹意卻是微張了口,訝然看向桑清。眼下情勢比預(yù)想的還好,可她心里不免訝異。自打她入府,桑清就用不慣旁人,即便對香蘭,也不如對她好。本以為在桑清心中,她是有些不同的。哪想到,今日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把她當(dāng)貨物一般送了出去。
心緒稍定,她暗暗在唇內(nèi)嫩肉上用力一咬,逼紅了眼眶,拜倒在桑清身側(cè):“小姐是嫌棄竹意了么?”
“傻丫頭,我哪里會嫌棄你?”桑清嗔怪道,眼神劃過站在對面的武睿揚,伸手將她扶起,拍著她手笑道,“你與王爺有緣,我怎好平白掐斷這緣份。”
“桑小姐如此盛情,小王若再推辭,倒有些不合適了。”武睿揚順?biāo)浦鄣毓笆值溃斑@便先謝過了。”
“你我兩家也是世交,王爺又何必客氣。”桑清起身笑道,眼眸一轉(zhuǎn),嬌嗔地往竹意身上睇去一眼,“只是這丫頭不懂規(guī)矩,我先帶下去吩咐幾句。免得她在王府失禮,叫人笑話。”
武睿揚微笑頷首:“桑小姐請,小王廳內(nèi)飲茶便是。”
“王爺稍坐。”桑清欠身作禮,帶著竹意去了內(nèi)堂,屏退下人后,肅容問,“你該不會……就是那洛憐蘇吧?”一雙大眼將她看了又看。
“奴婢本是街邊乞兒,怎配與郡主并提?”竹意驚慌失措地跪倒,伏在桑清腳邊的身子輕顫,“幸得小姐憐憫,這才有了今日不愁吃穿的日子!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想去伺候王爺,不想離開您……”話近尾音,低聲嗚咽起來。
“哎,你起來。”桑清緊蹙的雙眉舒緩開來,見她還不起身,伸腳輕踹,“起來,聽我說!”
“是,是!”竹意連聲應(yīng)了,爬起身來,垂首聽訓(xùn)。
“開年選秀,我會設(shè)法落選。”桑清面上微紅,勾指喚她附耳過去,“哥哥對安佑郡王贊許有加,可我與他沒見過幾回,心里難免不安。”
聽了這話,竹意當(dāng)即會意,卻故作不知地望向桑清。
桑清也不細(xì)說,卻問:“你入府還沒一年,可你自己說,我對你如何?”
竹意垂眸,急切地道:“小姐對奴婢是極好的!”
“那你替我看看他究竟好不好。”桑清笑著點頭,然后審視著竹意的面容道,“呵,你這丫頭并不俏麗,但眼角兩顆朱紅淚痣倒平添了嫵媚!”親熱地挽過她的手,才又道,“好竹意,你性子討喜,又肖似郡主。只要你聽話,待我入主王府,便讓王爺許你側(cè)室。怎樣?”
竹意萬沒想到她會有這么一說,當(dāng)即張唇許久也沒能吐出半個字。自遭受巨變后,她再不信任何人,總怕分明對她極好的人,轉(zhuǎn)眼就換了當(dāng)初墜崖前見到的那些丑惡嘴臉。但在桑府這么久,她眼見桑清嬌蠻卻不失率真,在世家女子中已是難得,也就漸生好感。可現(xiàn)在,她只覺心底深處有寒意慢慢滲了上來。
頃刻間,心念已轉(zhuǎn)過許多,她愕然驚呼:“小姐!”抬眸看去,見桑清掩口而笑,便接著道,“既是小姐有命,奴婢自會聽從。至于其他……奴婢絕不奢望,也希望小姐以后莫要再提了。”
“沒白疼你!”桑清展顏笑開,聽得她后話,卻只當(dāng)她是羞澀或是難于應(yīng)承,也就不再多說,只低聲叮囑兩句,就帶著她回了正廳。
冷不防被桑清推了一下,竹意腳下一個踉蹌,就到了武睿揚面前。武睿揚伸手欲扶,卻轉(zhuǎn)而端起茶盞對桑清含笑點頭。竹意得了桑清示意,規(guī)矩地退到武睿揚身后站好。
很快,桑瑞下朝回府,于宴廳與武睿揚飲酒敘舊。酒足飯飽后,武睿揚帶著竹意告辭,乘馬車返回郡王府。
見武睿揚從馬車上躍下,候在門邊的下人興奮地沖門內(nèi)呼喊:“回來了,王爺回來了!”
武睿揚漠然受了下人們的禮,負(fù)手打量眼前的府邸。兩年前,太皇太后尚垂簾聽政,朝中、宮中大小事務(wù)均要過手。皇上三次奏請才得準(zhǔn)允,破例封了并無功績的他為郡王,又劃出上京道西街這塊地,給他建了這座郡王府。想起之后諸事,武睿揚不禁垂首苦笑。
這時,他父親武致洪聞聲奔出,卻在階上站定,沉聲喝問:“還知道回來?”
武睿揚斜挑了眉,抬手虛劃御筆親題的“安佑郡王府”匾額,微微躬身道:“父親,這可不是兵部尚書府。”
“你……”武致洪被他嗆住,氣得不輕。
父子倆怒目對視,卻聽哭喊聲從門內(nèi)傳來:“睿揚……”
武睿揚心中一暖,搶步上階,迎向丫鬟們扶著奔來的陳月娥:“娘,兒子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陳氏抹著淚道,見武致洪面色鐵青地站在旁邊,又扯過武睿揚低聲問,“剛回來就和你爹上火?”
“娘,是爹要和兒子上火!”武睿揚無奈地道,轉(zhuǎn)身對馬車旁的竹意招手,“來。”
竹意把頭埋得極低,上前行禮:“奴婢竹意見過老爺、夫人。”
陳氏狐疑地側(cè)目,只一眼,就顫了聲:“睿揚,這……這……”
“回來便帶個女子,也不知這兩年在外干了何事!”武致洪怒斥,斜睨竹意,怔愣一瞬,面色驟變,“進(jìn)來說話。”手一負(fù),快步往外殿正廳行去。
陳氏低頭琢磨著,也拉著武睿揚跟上。
武睿揚回頭招手:“竹意,進(jìn)來。”
竹意有些緊張,垂首咬著唇內(nèi),默然跟上。
心思各異的四人先后進(jìn)入正廳,武睿揚揮手屏退下人,親自將廳門關(guān)上。
“啪”地一聲,武致洪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抖著手指了指武睿揚,又點點竹意:“你們,你們居然敢……這可是欺君,是要滅九族的啊!”
竹意心中一跳,矮身跪下,猛勁磕頭:“老爺是不喜奴婢嗎?若是不喜,奴婢這便回桑府去!”
武睿揚變了臉色,撲上前半拉半抱將她扶起:“這是作甚?”
竹意順勢起身,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他。
武致洪詫異地審視竹意片刻,對陳氏遞過眼色。
陳氏眼神一轉(zhuǎn),問道:“睿揚,讓武緒先尋個房間給她歇息?”
武睿揚看了看顫抖著退到一旁的竹意,長嘆一聲:“唉……也好。”
武致洪喚來總管武緒,沉著臉命他帶了竹意下去。
三人閉門談話,約莫半個時辰后,廳內(nèi)傳出怒吼聲。
“不,我絕不會再棄她于不顧!”
廳門開啟,滿面怒容的武睿揚甩袖奔出,旋風(fēng)般闖入竹意的房間,卻又緩緩轉(zhuǎn)身合上房門:“憐蘇,為何不愿與我相認(rèn)?”
竹意騰地站起,瞪大了眼看著背對她的武睿揚:“王爺,您說什么?”
武睿揚霍地轉(zhuǎn)身,一步步靠近她:“京中傳聞,你于南華寺上香遇劫身亡,便是與我相見那日。我倒不信真是劫匪!”
竹意垂眸掩住滿目驚懼,步步后退。
“憐蘇,那一日究竟出了何事?你又為何會在桑府?”武睿揚閃身逼近,雙手一撐,將她抵在了墻上。
竹意搖頭低喃:“王爺,奴婢不懂……”
“不,你懂!”武睿揚沉聲斷喝,凝目看著她眼角,目中閃過痛色,“蘇枋染色,你右眼角的朱紅淚痣是自己刺上去的。憐蘇,這可是我教你的,你忘了?”
“我……”竹意咬了咬唇瓣,便要跪下,“王爺恕罪,奴婢雙眼淚痣生時便有,實在不知您所言何意!”
武睿揚慌忙將她攬住:“憐蘇,我不會再丟下你!不會,再不會了!”不顧她掙扎,急切地道,“你有何難處,就說出來。我不要看你如此委屈自己!”
竹意咬牙逼回眼淚,奮力地掙扎著道:“奴婢雖是丫鬟,卻也知廉恥,求王爺自重!”
“是了,是了。當(dāng)年……是我的錯!”武睿揚嚅嚅兩句,一點一點松開手,“所以,如今你不信我,是么?”
竹意訝然張口,卻又咬著唇將險些脫口的話逼回。“昭華郡主歿”已經(jīng)皇上朱筆親批,昭告了天下;即便武睿揚心中篤定,她也只能抵死不認(rèn)。再說,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設(shè)法入宮,沒必要再生糾葛。面對一臉傷痛之色的武睿揚,她終覺無話可說。
“那又為何要跟我回來?”武睿揚看她如此,愴然一笑,看她張口欲言,抬手打斷,“別說是因為桑清!”
竹意習(xí)慣性地暗咬唇內(nèi)側(cè)的嫩肉,壓下心中慌亂,不疾不徐地道:“奴婢不敢有瞞王爺,實在是不知您所言何意。至于來郡王府,的確是聽從小姐的吩咐。”
“好,好,好!”武睿揚踉蹌后退,直到“嘭”地一聲撞上門板,大瞪雙眼直直看入她那雙平靜無波的清澈眸子,半晌后,闔目長嘆一聲,再睜眼時已斂去情緒,再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拉開房門,臨走前,只以極低地聲音說道,“若有朝一日,你需要,我定會竭力相助!無論……你想做什么。”顫抖的手合上門。
聽武睿揚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竹意頹然地往墻上一靠,闔上雙眼。睿揚哥哥還是這樣敢作敢為,可她卻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無憂無慮的昭華郡主了。思緒轉(zhuǎn)過,她霍地挺直脊背,雙手悄然攥緊成拳。
(https://www.dzxsw.cc/book/145628/749423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