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原罪
陳卿站起身來,拍了拍韓覃肩膀道:“早在一月前,唐清臣就曾給太原府你舅舅譚昌寄過信,他昨日已在怡園中住了等著。這會兒想必已經(jīng)起來了,你們姐弟除了太原府外家,也再無更好的歸處。你到上房與唐牧辭過,便回太原府去,這里有我頂著就好。”
韓覃覺得自己仿如是在做個荒唐而冗長的夢,此時也不知是夢是醒。這兩個年青人也不知用什么樣的手段就找到了柏舟,替她尋回了柏舟,又叫來了舅舅,昨日她還倍受煎熬,才不過一夜的功夫,生活竟就又生出新的希望來。
她抱著柏舟出了門,經(jīng)這無人的院子一步步到正房,還未撩簾子,便聽屋子里唐逸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就因為唐世坤殺了柳琛,你就把唐世坤給殺了?”
韓覃后背猛然一僵,見柏舟亦乍著兩只耳朵聽著,抱緊孩子湊到窗下,清晨未滅的燈火映出他們的影子在螭紋的花格扇上,唐牧語緩而沉:“孩子,他是個大人,做錯了事情,自然要有擔當。”
“所以,你就殺了他?”唐逸仍然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
無論是他還是母親文氏,整個唐府的人都以為唐牧帶走唐世坤也不過是給他個教訓,頂多幾個月就會送回府中。可誰知唐牧在出府的那一日,就將唐世坤給打死了。
唐牧不言,負手站了許久,才又道:“這事你知既可,先不要告訴府中諸人。”
唐逸猶還記得自己當初曾對韓覃說,若唐牧殺了唐世坤,他得謝謝唐牧,誰知道一語成讖,唐牧還真的就把唐世坤給殺了。
他曾給過那個荒唐不過的父親多少詛咒,自己也記不清了。這時候忽而聽到他已經(jīng)死了三個多月,整個人木木呆呆許久,轉(zhuǎn)身再看唐牧,許久才嘆了口氣說:“我奶奶曾說小爺爺是個無心無肺,亦無情無義的人。可恐怕她也想不到,您能下手殺了自己的侄子。”
因為唐世坤殺了柳琛,所以他就殺了唐世坤。
韓覃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能在唐牧還不知道自己曾給柳琛灌過□□的時候,帶著柏舟一起跑掉。畢竟這事情是瞞不住的,如了還活著,渡慈庵許多尼姑都活著,甚至柳琛的尸體,就埋在渡慈庵中,只要唐牧知道了真相,知道她曾經(jīng)非但沒有于庵中救拔過柳琛,還親手喂給她□□,他肯定要像殺唐世坤一樣,果斷而絕決的殺了她。
很多年未見過的舅舅譚昌從穿堂走了進來,站在黎明天方亮的門上,皺眉看了許久,輕聲喚道:“是覃覃嗎!”
陳卿自西廂走了出來,亦喚了聲:“譚先生!”
唐牧與唐逸亦掀簾子出了正房,幾撥人往一起走著。韓覃抱著柏舟,站在院子中央,盡量裝出個溫良恭順的樣子走到唐牧身邊,放下柏舟斂衽屈腰行了一禮道:“多謝唐修撰替小女找回弟弟,如此深情,不知如何報答。”
她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偷眼掃著唐牧的臉。于晨光中,他仍是面無表情,聽完了才搖頭:“這是陳清極的功勞,與我無關。”
言罷,轉(zhuǎn)身上臺階,又回頭道:“譚先生,請您進來一下。”
陳卿不愛與人交談,轉(zhuǎn)身又回了西廂,院子里只剩唐逸與韓覃,而韓覃懷中還抱著個孩子。唐逸側(cè)首望著韓覃,看了片刻才道:“方才你也聽見了?”
韓覃默默點頭。唐逸指了指上房道:“我原以為你的心黑,我的心黑,可我們都不及唐清臣,你說的對,他為了柳琛,果真能親手殺了唐世坤。”
那孩子,雖然脖子上有一圈掐痕,但到渡慈庵的時候還是活著的,而且還好好活了一個月。韓覃每天伺候她洗澡,替她梳頭,給她喂飯擦身。忍受她的嘮叨,甜言蜜語。她還曾說:“等我二舅來接我,我就把你也帶到京城去。我二舅疼我,也必會待你好的,等到了我外家,我必不會讓你干一絲一毫的生活,彌補你如今的辛苦。”
她為了柏舟,也因為叫大哈打怕了,未曾救拔過柳琛一把。最后,那天真活潑,圓圓胖胖的小姑娘,是喝了她喂的湯藥,才死在渡慈庵中。她是永遠都不能洗凈手的罪人。
*
上房中,迎門一架大屏風隔著內(nèi)外廳室,轉(zhuǎn)過屏風,西邊墻上一幅猛虎下山圖,是唐牧自己的親筆,一樣的虎,每年總要換一幅掛著。他如今就在這猛虎下山圖前站著,眼盯著譚昌對自己行過禮,揮了揮手道:“小的那個譚先生帶走,大的那個我卻還要留著。家母年邁,缺個孩子膝下承歡,我們唐府會嬌養(yǎng)她到成年,到時候備一份嫁妝,替她擇個好夫婿而嫁之。”
譚昌從昨日到京城,在怡園中住了一夜,只知唐牧與陳卿二人是韓覃父親韓儼的故友,他一個外省人,不懂京城里的人情世故,覺得韓覃能在唐府老夫人膝下嬌養(yǎng),又成年后自備一份嫁妝,比到太原府去與他受苦要好的多,是而便連連點頭道:“全憑唐修撰吩咐,覃覃姐弟能遇到您與陳卿這樣的年青人,亦是我姐姐姐夫二人此生的福報。”
韓覃好容易等到舅舅譚昌出來,快步上前問道:“舅舅,咱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譚昌接過柏舟,隨即指了指上房道:“唐修撰叫你進去一下,你快去吧。”
韓覃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見柏舟亦伸著小手望自己身邊夠著,上前抓過那只小手親了一口,替他拽了拽身上那件花褂子的邊兒,在他干巴巴的小臉兒上親了一口,湊在他耳邊廝磨了片刻,撫了撫那孩子腦袋上的茶壺蓋兒,才道:“姐姐去跟唐修撰告?zhèn)別,就回來跟你一起回太原,好不好?”
柏舟才不過三歲,懂的事亦不多,到如今會說的話亦很少,他才與姐姐重逢又要分開,伸著手就來撕扯韓覃的衣服,咧嘴大哭著叫了起來,說什么也不肯讓韓覃走。韓覃狠心撕開孩子的手,轉(zhuǎn)身進了上房,越過那扇屏風,轉(zhuǎn)身,便見唐牧負手站在窗下,亦在盯著自己。
孩子的哭鬧聲漸漸越來越小,韓覃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亦撲到窗前,便見院子里除了還站著個失魂落魄的唐逸外,再無其他人。顯然,譚昌已經(jīng)帶著柏舟走了。
唐牧本是披著一件鶴氅,此時脫掉扔在椅子上,露出內(nèi)里一件修身的短衽上衣并并闊腿褲來,綁腿平腳布鞋,自墻上摘下一把繡春刀來翻手背在身后,并系上一件本黑的披風,隨即扔給韓覃一件男子的衣服道:“換了你身上這帶血的衣服,把頭發(fā)扎起來,咱們往鈔關去兌金子。”
他轉(zhuǎn)身就要出門,韓覃抱著那件衣服追到屏風外,喚道:“唐修撰,我不要去鈔關,我要跟我舅舅一起回太原府。”
她都不肯再叫他二舅了。
唐牧站了片刻,回身走到韓覃面前,略俯著肩膀,低頭看了這能聽見牙床發(fā)抖的,小姑娘,簇眉片刻才道:“孩子,在我弄清楚整件事情之前,你那里也不能去,現(xiàn)在去換衣服,然后出來。”
顯然,如了有劫銀的計謀,唐牧亦有自己的對策。韓覃不知自己在如了與唐牧的交鋒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換衣服的時候?qū)㈦S身揣著的那只錐子仍還卷到了衣服里。她忽而聽得一陣沉沉腳步聲,抬頭便見唐逸穿著件正紅色的女式長衫,自門外走了進來。
他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驚過之后心里生了些悲涼,可那悲涼隨之又被深深的慶幸取代。至少,從此之后他母親文氏可以死心,可以不必每夜熬燈守天亮,盼那個荒唐無比的浪蕩子回家了。
這孩子生的面相清秀,膚白身纖,穿了女裝便有種帶著英氣的美感。見韓覃望著自己,展了展那闊袖道:“吳媽叫小爺爺?shù)娜吮O(jiān)視著去跟如了接了頭,如了要求你去見她,但根本沒往康老太那里去接孩子,這證明她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把柏舟還給你。她如今還不知道柏舟已經(jīng)到了咱們手里,也不知道吳媽反了水,所以今天她的計劃依然會照舊。但小爺爺不打算讓你冒險,所以讓我替你走一回。”
“阿難,那個老尼姑,遠比你能想象的更惡毒更可怕,你一個孩子,對付不了她的。”到如今,韓覃想起于密云山中那頓毒打,仍然混身發(fā)顫。
唐逸依舊攤手苦笑,笑完了自嘲道:“若唐世坤是我兒子,我也會下手殺了他。可他是我爹,我是他生的,他殺了人,償命都不足以謝罪,我是個男人,替柳琛護住那份銀子,也是應該的。”
這孩子因為自己父親那份抹不去的罪惡而痛苦,整個人都垮了。
韓覃跟著唐逸一起出門,此時太陽已自天際線上升了起來,投映在西窗下,而一襲紅色官服的陳卿,意氣風發(fā)的站在院中,身旁是穿著黑色短衫,面色沉沉的唐牧。過了片刻,換過衣服捆扎過傷口的吳媽也進了院子,怯怯走到唐牧面前,喚了聲:“二爺!”
也許自打她當街追柏舟的那一日開始,唐牧就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事情,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相信過自己。枉她還裝瘋賣傻,在他面前那么認真的表演,裝的,就好像自己真是柳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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