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怡園
唐牧有些佩服這孩子的勇氣,如今還未到該戳穿此事的時候,為了捉如了,以及如了背后盯著唐府,盯著他的人,也為了他好不容易在這塵世中建立起來的一絲親情,他仍要假裝自己不知道此事,仍要當她是真的柳琛。
韓覃抬頭,見唐牧在珠簾外站著,忙將筆送到筆洗中化墨攪清迎了出來:“二舅來了怎么不進書房?”
唐牧從后伸出手來,將一只小油紙包遞給韓覃:“我方才騎馬出去了一趟,見有家豆面酥糖攤子前排的人多,想必是好吃的,所以買了一包子來給你。”
韓覃接過來,見他仍低頭盯著自己,從包中撿出一只來放到口中慢嚼,捂嘴言道:“謝謝二舅!”
他待她的樣子,仍然無比親和,無比耐性。雖早上畫了那幅畫,卻到現在也沒有看她是否有美人尖。韓覃摸不準也猜不透唐牧究竟是懷疑自己,還是信任自己,此時也只能看他的反應,來逐步應對。
唐牧行到書案后負手審視她的字體:“你雖多日未練,手藝卻還沒有落下,很是難得。等到了甜水巷,我抽空手把手的教你幾回,估計你就能上道了。”
韓覃卻叫唐牧這話驚住,坐到圈椅上放下糖包拍著雙手問道:“二舅怎會要想到要帶我去甜水巷?”
唐牧檢視著韓覃已經練完了毛邊紙,復又提筆來替她書著:“你二表哥眼看就要回府,等他此番回府休完假再往山西,你二嫂就要隨他去太原府任上。到時候府中只剩一些孤兒寡母,阿難與品婷自有大嫂與文氏照應,你祖母年事已高,再照顧你也不太合適,你與我住到甜水巷,尋常隔三差五過來請回安即可。”
韓覃想了許久,才又問道:“二舅要帶我往甜水巷的事情,外祖母知道嗎?”
上午他還在品和堂,中午出去了一回,韓覃猜此時應該還未與唐老夫人商議過此事。
韓覃猜想如了的眼線應該在敘茶小居中的幾個丫頭與婆子中間,也正是因此,如了才能通過眼線,悄無聲息的把柏舟的手指放到她的書案上。
如果唐牧把她帶到怡園,如了的手應該是伸不到那里的。到那時,柏舟怎么辦?
唐牧擱了筆道:“我會與她商量,你再休養些時日,就與我一同搬到怡園去住。”
他轉身出了書案,借著下午的夕陽,再打量跪在太師椅上的小姑娘。以鞏遇的兒子鞏兆和昨晚從大理寺調來的檔案來看,這小丫頭應當是左僉都御史韓興府上的孫姑娘,今年該有十二歲。她父親在山西省做個七品的監察御史,全家因牽扯到白蓮教才會被下詔獄,一府皆誅。
十二歲的小姑娘,許是因為獄中營養不良,才會如此瘦小。
她太瘦太小,吃飯又總愛耍滑頭,那轉著眼珠子耍滑頭,假裝自己吃了許多卻實則不過總是磨著嘴皮子的樣子,總要叫他想起前世他的女兒來。那怕他的王朝幾近崩塌,那怕帝國的九邊皆叫敵人攻破,可生在帝王家,再短也短不了孩子們的吃與穿。
可她就是不肯好好吃飯,瘦的纖伶伶只有一把瘦骨。
到最后死的時候,仍還是那樣纖瘦,瘦到讓他多看一眼都要心疼。皇城的后宮中有許多的妃嬪,內侍,宮婢,整個皇城,到他死的那一日,仍還有約兩萬人眾生活其中。但最后陪著他一起與王朝走向末路的,卻惟有那細瘦纖伶的孩子。
*
唐牧去了品和堂,韓覃心知他必是要與唐老夫人去談帶自己往甜水巷怡園的事情,便也急急罩了件外衫,借著去看阿難的因由跟了上去。
她才出門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穿著件鴉青色緙絲長衫,腰間束著白玉腰帶的年輕男子,正站在籍樓外,抱拳與一襲黑衫的唐牧見禮。
那男子面相清瘦,秀眉飛鬢,膚白如玉,慣常總是要微微揚面,目中總帶著些孤高無人的自許。韓覃之所以十二歲了還能被當作孩子從大理寺被放出來,而不至于與姐姐和母親一起被殺,全有賴于此人。
他似是察覺到了韓覃在看自己,轉過眼望著她時,滿目究尋。
唐牧亦將韓覃的神色全看在眼里,不動伸色指著面前這鴉青長衫的男子道:“嬌嬌,去你院子里沏壺茶來,我與陳寺正在籍樓有事要商量。”
這人便是當今宋國公陳疏府上的二子陳卿,比唐牧還大著兩歲,但以面相來論卻比唐牧要年輕不少。他在大理寺做個六品寺正,因為宋國公陳疏與韓覃祖父韓興是故交,在審案的時候便偷偷修改了卷宗,多為韓家留下了韓覃這一點遺苗。
韓覃回到敘茶小居,吩咐夏奴往大廚房去要開水,自己親自端了書房里她常用的小竹茶臺出來,揀了一套蜜色茶具,端著便往籍樓去。
到了籍樓門上,因趙嬤嬤的開水還未送來,韓覃也不入內,屏息站在門上聆聽,便聽里頭隱隱是陳卿在說話。但籍樓那老船木的門又重又厚,隔音實在太好,里頭的人究竟說些什么,韓覃卻是一句都聽不真切。
“嬌嬌!”唐牧忽而喚道:“為何不進來?”
韓覃眼見夏奴遞來的開水,一手提著水壺,一手端著小竹茶臺進了籍樓。
往日她與唐逸曾對坐過的位置上,此時陳卿與唐牧兩人便對坐著。自韓覃一進屋子,陳卿便一眼不眨的盯著她看。韓覃端著茶臺,到條案一側跪坐,先溫過茶壺,再取茶撥來撥茶入壺,接著淋水洗過茶葉,將水倒入那茶臺隔層中,這才重又注水入茶壺,悶得片刻,一人斟上一盞,雙手捧著送了過去。
“這就是清臣你福建來的那小外甥女兒?”陳卿接過茶盞,雙眼仍盯著韓覃,一字一頓卻是問唐牧。
唐牧揮手示意韓覃離開,待她到籍樓門口穿上鞋退了出去,關上大門之后,才轉頭盯著陳卿,壓低了聲音道:“陳清極,你私改牽扯白蓮教的欽犯年齡,助她逃過殺頭之罪。再之后,她便冒名頂替我的外甥女柳琛到了唐府。難道說,你連你自己私下照料過的小姑娘的長相,竟都不記得了?”
陳卿微揚著頭,半瞇著眼看了唐牧片刻,指著自己的下頜骨道:“這不是我救的那個小姑娘,那小姑娘下頜骨位置可沒有生著一顆朱砂痣。”
唐牧一聲哂笑,親自替陳卿斟了一杯茶,緩緩搖頭道:“那可不是什么朱砂痣,而是守宮砂。你在大理寺斷案,想必不會不知道什么是守宮砂。”
陳卿當然知道什么是守宮砂。以七斤朱砂喂養壁虎,待朱砂喂盡后,再取壁虎血植入處/子之體,那血經七日不散,從此便能長在,直到處|子行房之后,守宮砂遇男子之精而崩,方會散去。
他愣了片刻才問唐牧:“誰這樣乖邪,將顆守宮砂種在韓姑娘的下巴上?”
唐牧挑眉道:“人是你救的,我還沒質問你,你竟然來問我?”
陳卿與唐牧自來熟識,也知他都查到這一步了,勢必也已查清韓覃的身世來歷,遂也不再加以隱瞞,直言道:“韓興牽連到白蓮教,這事牽著詭異。但因是皇上御筆朱批親自批的死刑,我一個六品寺正,又不負責他的案子,便不好再過問此事,只動了動筆替他家多留了個后人而已。但至于她如何會流落到你們府中來,我確實不知道。你要查什么,盡管吩咐,我替你查即可。”
唐牧邊聽邊點頭,聽完了才道:“我不需要你替我查什么,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但我如今還是個翰林,皇上他老人家又最忌翰林們不好好學史干預政事,狀元郎齊懷春就是因為妄議朝政被貶到海南去了,我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冒風頭,所以,我得讓你幫我抓幾個人。”
*
韓覃出籍樓時心已經灰死了一半。便是唐牧還未戳穿她,陳卿卻是認識她的,只要陳卿一言,立即,她就可以從柳琛重又變回罪臣之后的賤民韓覃。
她站了片刻,想起因為自己而挨了打的唐逸還在品和堂老太太的臥室里趴著,為了要最后去看一眼那叫自己拖累的孩子,韓覃撩起裙子飛似的便往品和堂奔去。
唐老夫人柱著自己那犀角拐杖,于這傍晚的夕陽下,一人在院中那株大鐵樹后面的檐廊下站著。老太太臉拉的很長,顯然心情十分不好。見韓覃進來,強撐著笑了笑問道:“可是來看阿難的?”
韓覃上了臺階,問老夫人道:“阿難可在屋子里?”
唐老夫人搖頭,轉身往屋子里走著:“我叫人送他回棲鳳居去了,我是個老人,又睡眠不好,叫他呆在他母親那里,更能得些照料。”
韓覃跟著老太太進了屋子,扶她在起居室那大榻上坐了,老太太仍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樣子。手中仍攥著那根犀角拐杖,攥了許久閉著眼睛問道:“嬌嬌,你二舅可曾跟你說過,他要帶你去甜水巷住的事情?”
“說過。”也不知唐牧是否下一刻就要進門來戳穿她,韓覃亦是無心應付著,伏到老太太身邊去替她捶膝蓋。
唐老夫人嘴角往下垂著,又閉眼醞釀了許久,才又說道:“他說不日就會娶查府那老姑娘過門。我雖不喜那姑娘,但你一個孤女,若沒個舅母在近前,我也不放心你去怡園住著。為了這個,我也得應了他!”
韓覃停手怔了片刻,復又替老太太捶站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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