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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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說, 邊用眼風覷著一旁的夏天,心里想著,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夏天但凡懂點事,也就該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可惜,懂事的夏天沒來得及組織語言,氣人的高建峰已經懶洋洋地開腔了:“您要這么說, 那我就更不樂意參加了, 我對N大壓根沒興趣啊。”
周媽柳眉倒豎:“放……N大的數學系多強你不知道?多少人擠破了頭都進不去, 保送直升你還來勁了是吧?高建峰,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牛啊,名牌大學名牌專業排著隊的任你挑?”
“沒有啊。”高建峰一臉無辜, “要不您先息怒,主要是我不想被保送, 一門心思就想參加高考。”
周媽:“……”
高建峰佯裝看不見她臉上的慍色,繼續四平八穩地說:“原因也很簡單, 跟您掏個心窩子, 我實在是不喜歡數學, 也從來都沒打算念這個專業。”
周媽:“……”
辦公室里老師、學生有一個算一個,此時全在低低竊笑。
八中人人都知道高建峰有數學天分, 打小被當成苗子重點培養, 小學到高中獲獎無數, 以至于每個人都順理成章的認為,他會選數學做專業,結果呢,人家突然來了個“掏心窩子”的不喜歡,這讓周媽情何以堪啊……
周媽氣得一佛升天,決定放棄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她轉而看向夏天,頓時覺得順眼多了!這是個斯文溫厚的孩子,不像高建峰,笑起來桃花眼一彎,滿臉精乖、一肚子壞水。
“你這成績吧,也算是可以,不過競賽題和考試題思路不大一樣,得先集訓一段時間。比賽結果出來以后,會有幾所高校從里面選拔苗子,當然不見得是N大,但也差不到哪去。你要是決定了,我先把歷年的競賽題給到你,你回去認真做做,找找感覺。”
話說的并不敷衍,只是一聽,就知道她沒抱多大希望。
夏天假裝無知無覺,微笑點頭答應——鑒于周媽剛遭受了高同學無情無恥無理取鬧般的打擊,他決定低眉斂目,不觸其人霉頭。
“關于集訓……”
“您直接交給我得了。”高建峰笑瞇瞇地接口,“我倆住一院,方便隨時溝通,有什么問題他可以問我,就不麻煩您犧牲寶貴的課余時間了。”
他背對著夏天,一面沖周媽擠了擠眼——集訓并不是免費的,他這是在致力于幫夏天省錢。
周媽已經大體知道了夏天的情況,此刻雖然瞪著高建峰,心里卻發出一聲長嘆,要說這幫孩子,雖然沒事愛抽個風,可關鍵時候倒也不失熱忱的實心腸。
“你剛說的是真話?”出了辦公室,夏天問高建峰,“不想免考,不想進N大?”
高建峰:“半真半假吧,N大還是不錯的,他們要換個專業接收,我興許會考慮一下。”
夏天:“……”
輕狂么?多少有那么點,誰讓他正值可以輕狂的好年華呢,又有家世、成績、長相,甚至身高加持……夏天和他并肩往回走,發覺自己比高建峰還是矮了三公分左右,高同學腿長,步子邁得很閑散,走路的時候一只手慣常插在褲兜里。
該怎么形容?夏天迅速搜索了一下腦內存儲的詞匯,片刻之后,排列組合出了“精致的痞”這個有點莫名其妙的搭配。
收回思緒,夏天突然有點好奇,高建峰究竟想讀哪所學校、哪個專業,正準備問他,就聽樓梯口幾個男生吹聲口哨,沖高建峰揚了揚下頜。
“老地方走起。”
這是要去他們的聚點抽煙,高建峰一般不會錯過這種休閑放松的好時光,當即溜達著過去了,才走兩步又回眸:“去么?”
夏天看著他一笑:“不了,你慢慢享受。? ??? ? ?一看書 W W?W?·”
只能蹭煙的人去湊什么熱鬧,不過夏天近來也有些改變,以前只能接受一手煙,對別人身上的煙味多少還有點反感,最近這毛病倒像是被治愈了,連二手煙聞起來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
下午最后一節是數學,周媽盯課堂紀律一向緊,防說話、防傳小條就跟防賊似的,不過高建峰還是見縫插針的,扔了個紙條給夏天。
——晚上去我那兒復習,八點四十,你樓下見。
夏天沒再傳回去,沖著高建峰點了點頭。
早在高建峰說由他來負責培訓的時候,夏天就已經猜到了,他是想借著這事為由頭,給自己找個能安靜復習的地方。
而這個做法,實在又非常的“高建峰”——插科打諢地辦著正經事,云淡風輕地實施著關懷照顧。
這日下課鈴一響,夏天依舊一馬當先沖出教室,為趕六點能準時到達KFC,他一分鐘都不敢耽擱,車子騎得簡直快要飛起。從醫院接了徐強強,又順路在院里食堂打好飯,把人往防盜門里一扔,他扭頭就要走,可徐強強不干了,直著脖子嚷嚷要吃冰棍,還非要一塊錢的那種奶油大冰糕。
喊叫聲驚擾到了徐冰,她砰地一腳踢開房門,指著徐強強呵斥:“老實點,再叫一聲,看我抽不死你。”
徐強強毫不畏懼,立即插腰回擊:“敢!動我一下,我告訴我奶去,回頭把你帶老家,讓我爸捆起來揍。”
這話如同戳了徐冰的肺管子,她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巴掌狠狠拍在徐強強的腦袋上,“再胡咧咧,信不信我直接弄死你!”
徐冰占據身高優勢,可徐強強到底不是吃素的,他比一般城里孩子要結實,也更有勁,當即攔腰抱住徐冰,施展出鐵頭神功,一下就把她頂退出去好幾步。
“日|你媽,小|逼|崽子,賤丫頭片子!我是徐家長孫,打我,我非讓奶奶和二叔把你弄死不可!”
徐冰震驚了,這種程度的罵人話,顯然不是她日常能接觸到的。別說她了,連夏天都聽得一個頭兩個大,記憶里六姐嘴臟的程度也不過如此,遑論對方還只是個六歲大的孩子。
沒法勸架,也不想勸架,所幸徐冰自己偃旗息鼓了,估計是忍受不了污言穢語。夏天趕緊趁機關門閃人——這個家如果沒有陳帆,他真是連一分鐘都不想多待。
于是從KFC回來,夏天連“家門”都沒進,看著時間直接出現在了和高建峰約好的地點。
不過高建峰的家,倒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夏天曾經猜測過,高建峰應該是在富貴窩里長大的,不僅物質上富足,精神上亦然。因為只有享受過親人關懷疼愛,從沒被辜負和虧欠過的孩子,才能有余力去釋放心底的愛,既慷慨又大度的對待這個世界。
他猜中了一多半。
在那棟二層半的小樓里,入眼所見的家具陳設自有一種素雅的厚重感,女主人李亞男爽朗明快,和高建峰說話時,沒用一點“大人”的腔調,彼此閑聊,宛如平輩朋友。
當然,夏天很快也注意到了,高建峰管李亞男叫“阿姨”,并非“媽媽”。這倒也能解釋得通,為什么高建峰還有個弟弟了,畢竟這年月實行計劃生育,部隊更是嚴格執行,倘若不是再婚,家里絕不可能有兩個孩子。
說到高志遠小朋友,他本日似乎有點害羞,從樓梯上探出個頭,和夏天打了聲招呼。驚鴻一瞥過后,夏天對比了一下在徐衛東家的徐強強,感覺高志遠簡直就像天使,他戴了副小眼鏡,臉上有股早熟的學究范兒,據高建峰說,他平時最中意的事,就是抱著一本大部頭啃得廢寢忘食。
獨棟小樓里,流淌著的,是一脈明媚而安逸的溫馨,唯一和該質地不大協調的,只有男主人,高建峰的父親高克艱。
彼時,夏天正和李亞男寒暄,高克艱剛好從外面回來,一身戎裝、滿臉冷峻。
夏天平時沒少見徐衛東穿軍裝,徐衛東本人也幾乎沒什么便裝,只要走出臥室,永遠是軍裝襯衫配上綠色軍褲,但他有些發福,政工做久了鮮少經歷風吹日曬,膚色都養得挺白,一眼看上去,有點像個還沒完全揣滿的面口袋。
高克艱不同,他肩上扛著兩杠四星,腰桿很直,走路帶風。松綠色的戎裝被他穿得英武筆挺,舉手投間透出一股子利落的灑脫。
讓夏天在剎那間,聯想起了諸如“赫赫武功”、“戎馬一生”這類離他生活十萬八千里遠,一向都只在書本上才見過的詞匯。
看著高克艱,夏天明白了,高建峰的長腿原來有出處,神色里的冷峻也同樣有出處——高克艱明顯不愛笑,和夏天打招呼時,眉峰依然是皺緊的。
“歡迎,一塊學習,互相督促,”高克艱利索地點了下頭,“別讓這小子耽誤了就成。”
他說著走近些,掃了一眼高建峰,目光沒有夾纏半點溫度,跟著隨手摘下了大檐帽。
論五官,高克艱稱得上相當英俊,夏天之前總覺得高建峰算是綜合條件非常出眾的男生,現在看來,尚不及他父親。只是歲月不饒人,高克艱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不長的板寸里已暗藏有一多半白發。
“你爸看著挺有威嚴的。”夏天坐在二樓高同學的臥房里說,想起汪洋他們曾稱呼高克艱為師座,又補了句,“算年輕有為的師長吧。”
“年什么輕,”高建峰冷哼,“他都47了。”
夏天掐指一算,覺得按那個年代的標準,高克艱該是晚婚晚育的典范了,他笑笑:“那就有為,這么晚才回家,也夠辛苦的。”
“不辛苦!人家可是有遠大抱負、崇高理想!”高建峰拖長了聲,唇角漾起一記嘲諷的笑,“解放臺灣那只是第一步,更要在有生之年,把勝利的旗幟插遍全球!”
這是夏天第一次聽高建峰形容父親,直覺有種暗流洶涌的意味,話里話外充斥著尖銳的敵意;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高建峰面色冷峭的奚落父親,好像是在譏笑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可高建峰的老爸那么酷,他回想著,只覺得滿心羨慕,或許是因為“父親”一直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缺失吧。
但這么會講題,平時怎么不見有人來問他?下課不是去抽煙,就是戴著耳機在聽歌,活似天外飛仙,應該是……成心的吧。夏天想了想,得出結論,肯定是因為懶。
不然的話,張婷婷也不至于總拿著練習冊來找自己了……
腦子里又蹦出那天的假壁咚畫面,夏天一個沒留神,帶著點戲謔的輕笑聲就從鼻腔里逃逸了出來。
高建峰:“……”
這說挺嚴肅的邏輯推理題呢,笑點究竟在哪里?他皺著眉,轉頭看向夏天。
夏天忙不迭地收住笑,高建峰擰眉的樣子挺威嚴,頗有其父之風——雖然平時和一眾男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稍微板起點面孔,頓時就能有說一不二的感覺,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領袖氣場吧。
“不是,”夏天抿著唇,半解釋半試探地說,“突然想起那天的烏龍,就是你跟張婷婷……”
“沒完了是吧?”高建峰靠在椅背上,沒好氣地瞪著他,心說這人還打算保媒拉纖是怎么著?
而且,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張婷婷喜歡的人明明是他!每次和他說話,聲調都和正常狀態不一樣,看他的眼神那就更是……滿滿的少女懷春。
高建峰不過腹誹一下,卻沒料到夏天半點沒裝,還真就是實實在在沒往那方面想。
夏天精于察言觀色,這點不假。然而這份察言觀色,只針對別人是否愿意和他交朋友,是否覺得他是個多余討嫌的人,他的哪句話能讓人開心,哪句話會教人不喜。
既往所有的經歷,一言以蔽之,概莫如是。
換句話說,涉及到男女關系的部分,并不包含在內,盡管他不缺乏女性追求者,也不止一次的被女性追求者夸贊過樣貌出眾。
誠如張婷婷的判斷,夏天從不覺得自己長得好。他容貌酷似六姐兒,光憑這一點,已足以讓他厭惡自己的臉。加上后來又有了額頭上那道疤,破了相,他更是連鏡子都懶得照了。
皮相如何,夏天全然不在乎,同樣不在乎的,還有那些從小到大收到的情書。具名的、匿名的、煽情的、樸實無華的、伴隨著各色小禮物的……他讀過,卻激發不起情緒上的任何共鳴。
感情究竟是什么,上輩子他至死都毫無頭緒,何況一無所有的人也配談感情?那玩意太奢侈,他光是想想,都覺得力不從心。
于是這一項,就被他自動屏蔽了,忽略掉所有的芳心可可,自此后再不觀其“色”。
后來偶爾讀小說,每每看到知慕少艾那類橋段,夏天也會捫心自問,為什么他就沒有這份渴望,或是沖動?
即便再認同理智應該凌駕于情感,想一想總不為過吧?可惜隨著年齡漸長,這點“想”到底一次沒出現過。以至于后來有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不大正常,對,他就是這么給自己定位的,一個情感缺失不會愛人的怪胎。
直到十五歲那年,某個不知名的春夜里,他做了一場夢。清醒之后,他迎來了人生第一次的成長和蛻變——其實說白了,也就是姍姍來遲的初次夢|遺。
這件事本身,當然不足以震撼他。生活在網絡時代,無須別人告知,他也清楚早晚會有這番經歷。可他還是被震撼到了,因為夢里的那個人,他感受得清清楚楚,是個面目模糊、修長勁瘦的男人。
時代變遷了,同性戀早不是什么洪水猛獸,連他生活的三線小城市都有人敢公開出柜,饒是如此,夏天還是用了小半年時間才調整好心態——主要是調整能繼續和哥們兒自然而然勾肩搭背的心態。
至于將來的事,沒人能預先估計得到,社會上男多女少,傳聞二十年后將涌現出大量光棍,同性婚姻合法化沒準真就有實現的一天。夏天據理分析,隨后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性向,沒成想遭遇一場大雨死而復生,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意味著什么?
大批腐女們還處于蒙昧狀態,影視劇里尚不存在集體賣腐,同性戀依然被視為是疾病、是變態行徑,甚至是一種罪行!此時流氓罪可還沒被剔除出刑法,攪基會被抓,如果再趕上嚴打,點背些的,很有可能直接牢底坐穿。
可見造化弄人!他的感情之路,注定不可能順暢了。夏天想到這,不自覺地就有點心浮氣躁,索性站起身遛達到書架前,佯裝看高建峰這里都有什么書。
“累了,先歇會。”夏天說,旋即就被架子上擺著的一排排磁帶,吸引去了注意力。
粗粗一掃,他看見有皇后、槍花、涅磐,還有崔健、黑豹、唐朝。
原來高建峰動不動就帶上耳機聽歌,聽的都是這些。
這些……古早時期的搖滾樂隊,和那個年代主流的磁帶,對夏天這個穿越者而言,非但不陌生,甚至還稱得上相當熟稔。
或許,這該算是他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留給他唯一一點有價值的紀念品了。
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搖滾樂手,那人還真是窮得身無長物,在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后,六姐兒就只翻出了他留在她那里的兩箱子破爛貨,滿滿當當,全是黑膠唱片和打口磁帶。
那時候CD已經開始普及,磁帶行將退出歷史舞臺,連街口收破爛的老頭都不愿意要,六姐兒懶得處理,夏天這才得以繼承了父親的這筆“遺產”。
黑膠唱片沒法聽,打口磁帶倒是可以。
說起來,那人的收藏相當豐富,磁帶囊括了70、80、90年代的搖滾、民謠,以國外的為主,也有少部分是80年代之后崛起的中國本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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