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殺破狼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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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我出現在爹書房外的左墻角。來的路上碰到打探消息的青桃,她說李辰檐與念真剛到,爹就遣走下人,與二人在書房秘密商議。
偷聽這種事,雖有失我相府三小姐的身份,然而事態緊迫又攸關小命,我只得親自上陣。
雖說我一直奉行及時行樂的原則,若能多活兩年也求之不得。反正人生在世,跌宕起伏,不稱意十有八九,我霍小茴只求痛快體驗勇往直前,逮住機會不放手。活二十年是這樣,活一百年也是這樣。
“奇怪,怎會不見了?”書房里傳來爹的說話聲。
我暗吃一驚,下意識摸了摸袖囊中的木匣子。毛球抬臉疑惑地望著我,我手指貼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那寶貝女兒機靈詭詐,若說被她拿去了也不足為怪。”甕聲甕氣聲音,幸災樂禍的語氣,除了半吊子念真老道不作他人想。
“茴兒?”爹略一回想,“是了。她前些日子住在我房里。”
屋子里一陣沉默。
“只怕被她發現什么倪端……”
“眾生命數皆不可逃。她體內妖氣已紊亂兩次,又無內丹聚氣,如此下去于她不利。”
“這些話,弄香在世時也說與我聽。”
“大人早也知道,何不一試?”李辰檐的聲音清透沉朗。
又是一陣沉默。
“我早已立誓,有我霍淵在一天,絕不容許茴兒受到傷害。”
“大人如此強留她在府內,又可知小姐心中所謂何求?”李辰檐問道,“相府風水確實得天獨厚,然而卻不能助小姐熬過命中之劫。她雖本體為人,卻是妖物所生,內丹離體,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跡。”
“難道讓她出府獨自尋找,就能找到內丹,找到那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么?”爹怫然問道,“我多年尋道問仙,招攬相士術士,然則這許多人里騙吃騙喝的為多,真正的高人又有幾個?”說著他又苦笑起來,“即便是你,甚至你師父,不也一樣無計可施?”
“妖物的內丹與本體有感應,若讓她出府,不定可以找到。”
“弄香與我說過,天下六界,各行其事各為其主,茴兒本體為人,即便內有妖氣,也不過是一屆弱女子,放她出府,我如何安心?”
“多年來,她針對相士也不是無因可循。雖嘴上不說,但她生來機靈過人,心中定然對自己的命數了然無比。我請相士到府,不過是為求高人為她續命,此事觸及到她的痛處,才稍微頑劣了些。”
我怔了怔,爹的話也并不全錯。但長久以來,我搗騰耍詐欺負人,多少還是有些樂趣的。他此時矯情悲嘆,大抵是關心則亂。我捏捏毛球的爪子,它也做出一臉無奈的表情,直搖頭。
“她一直知道。”李辰檐說,“可她也不曾害怕退縮過。”
“小姐凡事向前,若知道有一線生計,憑她的個性,怎會放過?”李辰檐說著又笑道,“夫人臨終時留給小姐的信物,不是被她偷去了么?”
我又是一怔,被我偷去了?我不過是拿了還沒來得及告訴爹。毛球這會兒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抬頭朝我一笑,我望著它,嘴角也不自覺地勾起笑容。
李辰檐又道:“何況她生性開朗單純,好獵奇,必定也想去看看天大地大的。”
“這倒是。”念真插了一句,“想我年少時,游歷江山好不快活。茴兒小姐雖是女子,但性情卻十分直爽勇敢。”
落昌承襲瑛朝的傳統,歷來男子弱冠前,都要獨自出行周游江山,以增長見識,擴寬心胸。
“那她的婚事……”爹遲疑道。
“我可以想法推遲。”李辰檐道,“姻親終不過于流年有助力,對命盤上的路數卻如浮游撼樹。”頓了頓,他又略微遲疑地說,“小姐的命盤倒也奇怪,后半生貴人福澤與劫數災難同時出現,兩者相交虛虛實實,卻也不失為一線生機。”
爹問:“你不是說她今年有煞星在主宮之位?”
李辰檐笑道:“大人放心。小姐的劫數不過在入夏這一月。恰好她內息紊亂,離府后可先去姬州青涼觀。道家清靜之地可助她避劫。加之青涼觀的心法于她有調息之用,修習一些時日,也能將紊亂的妖氣壓下來。”
念真道:“我與李公子已商量妥當。待茴兒小姐在青涼觀住上月余,李公子把自己的事也安排妥當,便可帶著茴兒去天下各處尋訪內丹。”
“這……唉,也罷,我回頭問問茴兒再議吧。”爹嘆了口氣,“倒是李公子對茴兒盡心盡力,真讓老夫自嘆弗如啊。”
我倚著左墻角坐著,樂哉哉地逮著毛球兩只前爪左右揮舞。小狗被我搖得暈頭轉向吐口水。眼前花景繁麗,深靜似海。
李辰檐笑道:“敝人不過盡心力,成其事罷了。何況這也是師父交代的。”
我忽然愣了,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毛球在我懷里動了動,轉頭望著我。我抿了抿嘴,又朝它笑笑。正起身欲走,又聽書房里念真道:“李公子如此用心待人,也難怪得如花美眷傾慕,就不怕招惹了茴兒?”
爹呔道:“胡說。”語氣中分明把那當成玩笑話。
我又是一愣,手臂失力,毛球不著勁跌了下去。我連忙彎身去抱它,怎奈身子不聽使喚地向前一個趔趄,袖中的木匣子順勢滑落出來,“咔嚓”一聲脆響摔裂了。
盒子里裝著一個金絲鑲邊的紅綢荷包,和一只青銅色的發釵,釵尾精致的茴花細碎簇擁,勃勃綻放,是娘生前最喜歡的飾物。
書房的門吱嘎一聲開了,一行人走了出來。爹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我,沉了口氣。
氣氛尷尬又沉默,誰都不愿多說一句。小心翼翼地把持著,在這靜謐的時光中,絲縷空氣也帶著步步為營的氣息。
念真師父面有難色。我朝他身旁看去,驀然對上一道如炬目光。李辰檐見了我,只是一怔,便將眼神移了開去。
我忽然有些煩躁,只覺近日諸多事端十分拖泥帶水。活了十八余年,哪次遇事不是干脆利落,果斷麻利。而這些日子,許多事情卻說不清道不明,如一團亂粥浮黏在思緒之上。
思至此,我決定快刀斬亂麻,遂往前走了幾步,撿起發釵跟荷包,笑道:“原來這小木匣是這樣的開法。”端詳了一番,又說,“這荷包不像是娘的,娘素來喜歡清淡顏色。”
爹唇角動了動:“茴兒……你,剛剛一直在外面?”
我怔忪道:“沒有啊爹我沒有啊,我來問問念真師父和李公子要不要在相府用晚膳。”
眾人神色俱是錯愕。遠道而來,便是住也住在此處了,這一問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又繼續越描越黑:“哦是這樣,剛才我碰到青桃,她說爹與念真師父和李公子在書房議事,就過來請安。”
眾人語塞地望向我。
我抬手抹汗,笑道:“爹還有要事相商吧,那茴兒就不打擾你們啦。毛球,毛球——,爹,那茴兒先走了,你們好聊啊。”
我抱起毛球,滿頭滿背冷汗涔涔,直欲飛奔回西苑。才邁出一步,身后忽而傳來一聲:“三小姐留步。”
事與愿違,遘茲淹留?
我轉頭悲憤交加地盯著李辰檐:“公子有什么事嗎?”
李辰檐滿臉溫柔,口出惡言:“想必小姐已然聽到我們剛才說的話了吧?”
我算是懂了,相士招人厭的原因就在于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抿嘴“嗯”了一聲,七竅生煙頭腦發昏地笑:“聽了一點,但沒聽太清。你知道的,暮春天氣不好,總是變來變去的。”我指指天空。青天白日,暉光普照。
半盞茶的功夫后,我被李辰檐一句“這天氣的確不好,還請三小姐一同進屋避避雨”請進了書房。
10
書房里,茶香裊裊,爹著人新沏了壺上好的碧螺春。李辰檐與念真老道分坐左右兩側,手持茶碗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茶葉。我立在爹的身旁,猶如芒刺在背。爹手握著茴花釵,又拿起金絲紅荷包端詳一番。毛球蜷縮在我腳邊,一臉難得的老實模樣。
我用腳尖輕輕踹了踹它,它抬頭瞥我一眼,打了個呵欠。我氣結,滿屋子的人都在裝鎮定,只有這只狗是真鎮定。
“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你收著吧。”
我愣了愣,正欲接過發釵與荷包,忽聽李辰檐道:“大人可否讓敝人一觀?”
爹神色一滯,半晌點點頭。
李辰檐上前只接過茴花釵,翻來覆去看了,又遞回我手上,“既然是二夫人留給小姐的,就請小姐好好保管。”說罷,朝爹行了個禮,“只有一問,在下想請教大人。”
爹嘆了口氣:“你問。”
“敢問大人這釵從何而來?”
“此釵既是弄香贈與茴兒的,自是弄香之物。”
李辰檐淺淺一笑,“敝人問的是,這釵是何人贈與夫人的?”
“你……”爹又嘆口氣,“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李辰檐退后兩步,作了個長揖:“若在下有冒犯之處,還望大人見諒。”頓了頓,又說,“二夫人是茴妖,然而這發釵卻是仙氣所化。其氣清冽,與妖無害。相信贈釵之人法力高深莫測,若能尋得此人……”他的余光落在我身上,“說不定可助小姐驅除體內妖氣。”
我愣怔半晌,錯愕道:“我娘既是茴妖,那我身上妖氣既由她而來,如何除去?”
李辰檐但笑不語地望著爹,爹看了看念真老道,思索片刻,沉聲道:“若真與茴兒有益,倒也罷了。”
也不記得是多少年前的事,天下六界分族而居互不侵犯。傳說花妖聚集在一處叫月涼山的地方。草木中,茴香花靈性極弱,本無緣化身為妖。然而弄香卻似得了天助運氣,春秋輾轉之際忽有靈氣入體,至此有了法力根基。
如此修煉百年,勉強可化身為人。然而靈性太弱,只能維持人體,無法施法弄咒。后有一日,她遇上有幾個道士,口口聲聲說要斬妖除魔。危急之時有一男子相救。那男子法力高深莫測,電光火石間便嚇跑道士。
“這男子便是這發釵的主人?”李辰檐問道。
爹點點頭:“正是。”
弄香得此人相救,感激不盡,然而此人卻笑道:“你是我花妖族人,相救也是應當的。”
弄香這才恍然大悟,面前之人竟是花妖族的妖主望天仙。這妖主本體為望天樹,后得到修成仙體。救了弄香的數年之后又與之相遇,以茴花釵相贈。
“以茴花釵相贈?”我心中一驚,“難不成娘親與這望天仙有段情緣?”
爹臉色沉然,我忙住了嘴。念真問道:“那日我在山中遇難,得弄香相救,她與我說要尋人,可是在找這望天仙?”
“不錯。”爹看看我,又道,“茴兒是我與弄香之女。然而自古以來,強弱相扶,弱極生強。弄香法力太弱,所以沾得我的人氣,反而生出妖力深厚的茴兒。”
“本來那妖氣為茴兒所用,不但不會亂體,更會延年益壽,然而不知為何,這妖氣卻隱約帶毒。如此強留于五臟六腑之中,危害極大。”
李辰檐皺起眉頭:“小姐確實本體為人,體內妖氣藏毒,然而為何她的內丹也不見了?若內丹在,興許可以保得一命。”
爹道:“這我也不知。”
“弄香知道茴兒體內的妖氣岌岌可危,在茴兒七歲那年便與我說當下之際,只能尋得望天仙,說不定他有法子。我思量再三,只得由她離府數月,去尋那花妖妖主。”
“誰知四月后,弄香沒尋到望天仙,卻帶回一個半吊子道士。”說至此,爹瞥了一眼念真老道,毛球頗為會意,叫了兩聲,咧嘴朝它老大粲然一笑。
念真老道窘迫不堪,臉色唰得變紅。
“事后弄香與我說,她找到望天仙時,那仙人已身受重創不久于人世。臨走前告知她為茴兒續命之法。又拿出一個金絲紅荷包,讓弄香交予一女子。至于茴兒內丹的下落……可惜他剛要說,便化作星光遁去了。”
我心中不由地重重一沉:“他……死了?”
爹點點頭,半晌又道:“即便未死,如此身受重創以渾身血氣施法遁去,百年間也不得恢復了。只是他這一走,天下間,再難求第二個救茴兒之人。而弄香在歸來途中,早已暗下決心為茴兒續命。碰巧救了一個道士,這道士雖道行微末,但知恩圖報——”
“霍淵!”念真老道的臉色由紅轉白,毛球趨炎附勢叫喚三聲。
爹斜睨他一眼,并不理會:“弄香回來后,趁一日我去早朝,把渾身法力傳給茴兒,以助她鎮住妖氣。”爹眉頭隱隱蹙起,眼神中溢滿悲戚,“她法力盡失,自是性命不保。臨終將此兩樣事物交給茴兒,又與我說,她用一些法力化作道符,給了那半吊子道士。那些道符可助茴兒在六年之后鎮住體內妖氣。于是……”
“于是娘便去世了。”我說,“我的妖氣至十三歲鎮住后,只能保全七年,至此別無他法。”
“也不然。”李辰檐道,“天下之大,既然大人能逢茴妖與望天仙,小姐也自有貴人相助。如今小姐內丹下落不明,出府尋找也不失為一線生機。”
“嗯。“我點點頭,“娘臨走前,讓茴兒去尋一個女子,雖然她并未來得及言明此女子是誰,但有信物在手,即便有一絲希望,我也要努力去找。”
“這倒是。可惜你親事不成,反而要先來我道觀住上月余。”念真說著瞅瞅我,嬉笑道:“怎么說也是十八歲情竇初開的閨女兒。”
我腦中頓時嗡嗡作響,“情、情竇初開?”
念真瞟了李辰檐一眼,道:“可不是。”李辰檐臉上浮起笑容。
我身子一虛,晃了兩步扶住爹的椅背。毛球好死不死偏偏又叫了三聲,咧開嘴滿臉奸笑地看著我。
我大怒:“你這只吃里爬外的墻頭草!”
毛球抖抖渾身狗毛,叮鈴鈴跑向它老大那里。念真從地上抱起毛球,捋了捋狗毛,笑道:“這小渾狗真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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